第八章

第八章

雁屏推着一車準備歸架的書,經過幾扇敞開的窗,被藍天下那一排燦爛火紅的楓樹吸引住。

楓葉是相思,經寒揚徹骨,在死亡前,最俊的美麗--

唉!秋天,多麼容易令人回憶及嘆息的季節呀!

這是美國北方臨大湖區的一個小鎮,典型的大學城,一年可以下六個月的雪。在學期間,學生迴流,人口稍多;但一碰到寒暑假時,就靜得如一座死城。

這當然不是母親為她找的學校,去年她由台灣剛到洛杉礬時,在偶然的機會下,看到一篇介紹雪城的文章,上面寫着:在盛寒隆冬,大雪封路時,可能會連看好幾天,除了廟之外,你看不到一個人影。

雁屏當下就決定要到雪城來念書,因為她恰好怕人。

而以雪城的荒僻寒冷,絕不會有台灣來的留學生,也不會帶來從前的閑言閑語,她可以安靜地過日子。

她甚至連中國話都不太說了,有幾個大陸留學生曾對她好奇,甚至想過來搭訕,她都微笑以對,結果他們把她當成日本人。

日本人的身分,讀的又是冷門的圖書館系,讓她和外界的接觸就愈來愈少了。

雁屏很滿意目前的生活,有書念、有個溫暖的房間、有夠用的錢、有工作,雖然孤獨,卻沒有紛爭。

很難想像,以前不曾出遠門的娃娃,竟在一年之間落在千裡外的異國土地上,而且還活過那最寒冷的冬天。

想起史文如、手凱盪、江玫那些大學同學,彷彿都成了夢中的人物,如此處無縹緲。

還有坐牢的父親和在牢外相賭的母親,他們在大起大落中應有着更多的失落吧?她並沒有成為金閃閃的政治王牌,也沒有將北門堂帶人權貴階級,反而像一陣狂風,橫掃了一切,正應驗了孫師父的“情孽太深”及“福星變災將”。

如今這陣風被封在冰天雪地中,再也成不了禍害了。

思及禍害,她就想到何永洲。三個月前三藩市一別,他還好嗎?她在這兒是連中文報紙都不看的,因為是怕僅僅一個“何”字,就會讓她哭得肝腸寸斷。

她擦掉臉上的淚,壓下心中的酸,不再凝除相思紅葉,只專註於自己的工作。

她推車來到A區,第一本書便是“安妮法蘭克的日記”,那是一個十三歲的猶太小女孩,在二次大戰期間,為躲進德國人的追殺,躲在小閣樓中一年多所做的生活紀錄。

這恰巧是雁得心境的寫照,只不過,她躲的是命運。

她將書歸架,挪出更大的空間,突然感覺有另一個呼吸聲。她左右看看,並沒有旁人,現在才剛開學,沒有報告和考試,圖書館暫時還是冷清的,應該不會有人那麼用功,在晚餐時間還來找書吧?雁屏繼續整理書籍,但那種被人盯着的感覺始終存在,讓她也開始疑神疑鬼。是安妮法蘭克嗎?她在德國人投降前兒幾個月就病死了,還來不及長大的可憐冤魂,是她在到處遊盪嗎?

下班時刻,雁屏迫不及待地逃出圖書館。

九月的太陽較早下山,但仍愛在天邊久久地留下彩霞,你要和燃燒似地群山萬樹相輝映。

她穿上毛衣,才下台階,有人就應和着她的腳步和速度,一副要與她同行的樣子。

她頭一偏,在一身運動衫、牛仔褲上竟是何永洲的臉!而他微笑着,就彷彿他每天都這樣等她回家似地!

“你……你……”雁屏往後一退,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階上,若非何永洲及時扶她一把,她真會滾下去。

“沒錯,是我。”他仍舊拉着她的手,直到她安全的到達平地。雁屏還處在無法回復的震驚中,她甚至甩開他的手,慌亂地說:“你…剛才在圖書館裏的,就是你,對不對?”

‘是的,我一直在那裏,看你工作得那麼專心,不好上前叫你。”他展開魅力十足的笑容說。

哦!她沒遇見鬼,眼前的何永洲也不是幻象。她面對了事實俊,卻更覺害怕,立刻逃離他的觸碰範圍,指責地說:“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沒有找你。”他一臉無辜的說:“我這學期才剛轉到這所學校,我在圖書館看到你時,還在想說:真巧呀!”

“你騙人!你不會無緣無故從紐約那麼好的大學,轉到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你是故意的!”她肯定地說。

“哦?你也注意到我在紐約呀?”他笑容不減地說。

“何永洲!”她着急地連名帶姓叫他:“這不是一件笑得出來的事,我躲你躲得那麼辛苦,你為何還要自找麻煩呢?”

“因為我不要你躲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

“我想,你不可能移駕到紐約,只有我來了。”

雁屏愣了一會兒,沮喪地說:“你這不是又要逼得我轉學嗎?”

“那我也就跟着轉。”他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你得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因為不是每個學校都有生化系,而生化系裏也不見得有鑒定科學的博士班。”

看他從容龐灑地站在那裏,自信篤定中帶着專橫,這是雁屏最難抗拒的何永洲。她不敢接話,只是咬着后,往人稀的地方走去。

“小雁。”他叫住她。

雁屏回過頭,盡量冷住心腸,用在三藩市對他的漠然裝點自己。

何永洲看穿她的心思,忙走向前,握住她的手說:“不!不要再對我冷漠。你在三藩市說不愛我,比拿刀殺我還殘忍。雁屏,我已經為你死過,也為你放棄一切,你還忍心拒絕我嗎?”

“我的拒絕是救你呀!”她再也無法承擔內心那整個命運被顛覆的苦楚,對他說出“孤寡命”及“閉塞命”的由來,所有的不堪處、隱晦處和無餘處,都毫不保留最沒她說:“你看,我們是前世的仇人,相逢則大難生。我以前說會克你,為你帶來橫禍,不都-一應驗了嗎?”

“不!以前我不信這一套,現在還是不信。”何永洲說:“而且,若有前世,我們只會相愛,不會是仇人。至於你說的橫禍,第一次害我丟官的是你父親,第二次害我中彈的是蔡明光,你並沒有傷過我,反而還設法救我。”

“可是你想過嗎?沒有我,這些都不會發生了。”雁屏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說:“求求你,遠離我好嗎?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能事業成功、能幸福快樂,別讓我再害你了。”

他看着她,見淚水滑下她的臉龐,只有低聲地說:“我試過了,小雁,我真的試過了!沒有你,我就是不能好好的活着,事業成功和快樂幸福也只變得愈來愈遙遠。”

“但你和我在一起會更慘呀!”她難過他說。

何永洲有好一會兒不說話,只是看看天,又看看她,才開口:“所以,我算是全世界最命苦的人,沒有你,活不下去;有你,也活不下去,那我該怎麼辦呢?大概連所羅門王的智慧也解不開這道難題吧?”

雁屏聽到這段話,不知是該哭還該笑。她曉得他還是不把她的“前世說”當一回事,一心要糾纏她到底就對了。

她好累,無力再應付,便一聲不吭的騎上她的腳踏車,往公寓的方向去。

沒想到他也騎上另一輛車子,跟了上來。

“我要回家。”她生氣地說。

“我也要回家。”他笑咪咪地說。

“你不會正好和我住同一棟樓吧?”她沒好氣地問。

“我很想,但沒那麼神通廣大,只好住在你對面的那棟公寓。”他一臉遺憾的說。

雁屏腳下猛地加速,他也追了過來。

她瞪他一眼說,“你為什麼偏要跟我呢?”

“你不是說我有橫禍嗎?有人在旁邊,出了意外。也比較安心。”何永洲往馬路瞧瞧,又加了一句,“不過,以雪城的交通狀況,想要出車禍也很困難喔!”

雁屏發現自己快要笑出來了,以前何永洲老用大哥哥或老闆的態度對她說話,後來就是一堆分不清愛怨的糾葛,從未像此刻這般平等幽默,彷彿兩個極好的朋友。

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部表情鬆弛了,心中泛起許久以來幾乎被遺忘的快樂,但她不能讓自己恣意享受,所以更板著臉孔。好在天已全黑,否則世故如何永洲,是很容易看穿她的偽裝的。

唉!她該如何“處置”出現在雪城的他呢?

雪城十月的夜已是霜寒逼人,雁屏在開着暖氣的屋內,整理着潮中的最後一份報告。

但她非常心不在焉,沒幾分鐘就掀起窗帘的一角,往草坪對面的二樓觀望。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何永洲到底去哪裏了呢?

這一個多月來,他總是在她工作期間泡在圖書館,等她一起下班。最初她是又罵又避,但何永洲是那種鍥而不捨,又臉皮夠厚的入,他會用各種方法攻破她的防線,讓她不得不接受他的存在。

要拒絕何永洲已是很難,而當他特別展現魅力時,她更是輕易就忘掉現實的阻力和詛咒。

她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小鎮,一切事情都變得單純,沒有何家及程家的對立、沒有輿論的壓力,連孫師父的話都不再重要,他和她的相處像突破了層層寒冰,有一種春暖花開的舒暢感。

但就在她習慣他的相隨時,他卻連着好幾天沒在圖書館出現,也沒等她,甚至夜不歸營,擾亂了她整個生活作息。

雁屏發現,她對他的愛已深到骨髓,深到每一個呼吸都為他,她再也無法逃離,裝不出生氣或冷漠,此刻,她只想擁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沒有他的日子,真像在黑暗中的地獄煎熬,她再一次掀開窗帘,燈依然沒亮,他到底是怎麼了?

時針跨過子夜,雁屏已經是第N次去觀望了,。窗帘都快被她扯下,當她免得自己快要發瘋時,突然有人來敲門。

這樣安靜寒冷的夜,又是誰呢?

門才一開,一個疲累的何永洲就站在外面,他頭髮凌亂,胡碴隱現。雁屏從未見過如此不修邊幅的他,但也同時讓她感到不曾有過的怦然心動。

“我在實驗室里待了三天,回來時才發現冰箱裏什麼都沒有,能不能借我一碗泡麵呢?”他倚在門框說。

他的幾句話,消弭了她所有的痛苦疑慮,雁屏的心酸辣甜甜的,再沒有戒心,甚至是熱心討好地說:“泡麵不管養,你進來吧!我下碗真正的面給你吃。”

他雙眼一亮,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這是她第一次讓他進屋內,一方一廳的隔局,擺設簡單樸素,令何永訓不禁想起她從前溫馨美麗的家,內心就有說不出的愧疚與心痛。

“你的實驗很忙嗎?”雁屏一邊燒水,一邊問,模樣像是十分高興。

“郡政府送了一個案子過來檢驗,他們知道我有律師背景,非常興奮,都準備請我當顧問委員了。”何永洲說。

“我就知道,以你的聰明才氣,到哪兒都會出類拔萃的。”她真心的說。

“但這一切都不如在你身過快樂。”他看着她說:“這幾天,我好想你。你想我嗎?”

這話又讓雁屏想哭,她避開他的眼光,有些委屈地說:“你至少應該說一聲,我還以為你發生什麼意外了。”

“哈!你還是愛我、關心我的。”何永洲眉開眼笑地說。

“這裏的台灣學生就你和我兩個人,總不能不聞不問吧!”雁屏說著,並將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你總算明白我們該相依相守了。”他說著,面已呼嚕吞下大半碗,好像真的餓了很久的模樣。

雁屏什麼事都不做,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一刻也不忍移開目光。第一次,對他的愛,掩埋過所有可設限的理智及可形容的言詞。

“哦!真想念你的食物,彷彿從去年暑假起,我就沒吃飽的感覺。”他喝完最沒一口渴,滿足地說:

“我想,我那時就愛上你了……不!應該早在溪頭那一夜。否則我也不會跟着你回台北了,對不對?”

“是嗎?我卻覺得你在溪頭好粗魯,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她懷疑地說。

“我就是特別愛逗你。”他笑着說:“你那時真教人又憐又愛,被我白睡了一夜,還拚命道歉,我除了‘投降’,也沒有別的念頭了。”

“什麼叫白睡了一夜?我們又沒有……沒有……”雁屏又急又蓋,整個臉泛着桃紅。

她那嬌怯憐憐的模樣,讓何永洲情不自禁地靠近她說:“你還記得我們那次‘永恆的道別’嗎?”

她怎麼能忘呢?他們在痛苦悲傷中,第一次互吐愛意、第一次相吻,如此震撼纏綿--

“你知道嗎?我一直好懷念躺在你身邊的感覺,。還有那吻的滋味。”他凝視着她,動情地說。

雁屏雙眼願俄,水盈盈的,不由自主地傾吐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那吻讓我覺得好像……做過愛一樣,好像永遠屬於你了……”

何永洲聽清楚她的話沒,不禁輕笑出來,“傻雁屏,吻和真正的肌膚之餘又差遠了。”

她的眸子張得奇大,盛滿着迷腔不解,也帶着何永洲無法抗拒的誘惑。他擁住她,熱切地在她耳畔面頰親吻着,最沒到達她等待多時的唇。

再一次那舌間的輾轉,引燃了體內的火焰,他們兩個似尋覓已久的愛人,急着吞噬彼此、融化彼此。

是的,遠離台灣、遠離家人,他們在千裡外的孤;地里,再也沒有約束、再也沒有禁忌,一個小小的吻已然不夠。

壓抑許久的情慾瞬時賁張,他將她緊緊的擁入懷中,感受他滿溢而急切的愛。雁屏也想愛他,雙手主動按在他強壯的背肌上。

他的吻更大膽了,來到了她細白胸前,甚至輕輕啃咬。

地閉上雙眼,臉龐佈滿迷醉的紅暈,人幾乎站不住。

何永洲突然抬起頭,用粗喘的聲音說:“小雁兒,我們必須停止,再下去,我就煞不住車了。”

“哦!不要停、不要停,我要真正屬於你!”雁屏主動地吻他,不願兩人再有一點距離。

“是的,你屬於我,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再把我們拆散了。”他用溫柔沙啞,又有些失控的音調說。

卧室里只亮着一盞小小的燈,更顯得氣氛的浪漫旖旎。雁屏沒想到幾天不見的相思、會讓事情如此發展,但又彷彿已經期盼很久了。

對何永洲而言,則是承諾、保證、擁有及未來,這小小的女子,曾在他的生命中掀起驚濤駭浪,今天他要讓心中的強烈騷動都獲得平靜。

雁屏憶起溪頭那一夜,“永恆的道別”那一吻,比起此刻肉體及心靈的親密結合,頁的不算什麼。

她在何永洲一次又一次的撫摸及觸碰中,感受到那無與倫比的愉悅與美好,所以,當最設的痛來臨時,刺到心上的,竟也像絢爛中一朵特別紅艷的花朵。

而除了聰明。幽默、執着、世故的何永洲外,她還看到極忘我,又極脆弱的他。一種生命的完整,讓她流下眼淚,仿怫兩顆千年凝串的珍珠……

他本能地用唇銜住那珍珠,將它們溫柔地化在心裏……

“嫁給我好嗎?”何永洲問。

“不.我不能。”雁屏回答。

這似乎已成為他們日常對話公式的一部分。

事實上,在他們的第一夜課程相擁時,何永洲就開口向她求婚了。

“不。”雁屏根直覺地就搖頭說:“你家人一定不會同意的,你甚至還會因此被逐出何家。”

“如果他們不接受你,也就等於拒絕我,那個家我也只好不留戀了。”何永洲乾脆說。

“不!何永洲,不要為我犧牲,你不會快樂的。”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前說;“你應該回台灣,那裏才是你的舞台,才能發揮你的理想抱負。若你和我結婚,我就會成為你一生的累贅,到時你會後悔莫及的。”

“如果我會設悔,就不會離開台灣了。”他捧起她的臉,看着她說:“我愛你,小雁兒,當我想到你會在我眼前消失,或我伸手觸不到你時,心裏就慌成一團,只有我們在一起,我不再尋尋覓覓時,我才能快樂、才能安定。”

雁屏無法再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來。現在,他們已是同居狀況,這在美國校園十分普遍,同學們也視他們為出雙人對的愛侶。

所以,只除了儀式、除了雙方家庭的認可外,他們已形同夫妻。

十一月底是深秋季節,一場薄薄的雪來了又去,樹葉已全部落光,鋪在大地上,厚厚~層的,再也沒有燦爛的顏色。

他喜歡帶着她沿着一座小湖散步,湖邊散落着許多人家。曾經,在金紅染遍的時候,湖裏倒映醉人的繽紛秋色,野雁們臨波而怯,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漣漪

如今,葉已落盡,成為他們腳下乾裂的聲音,而光禿的樹極,露出原來的姿態,也讓他們看盡了林蔭樹下人家的秘密。

突然,雁聲陣陣,一排不成人字形的雁影派派飛向南方,雁屏往秋陽的方向凝望,直到它們消失在視線中。

“我沒見過那麼愛看野雁的女孩,大概是和你的名字有關吧?”何永洲牽着她的手說。

“我老覺得它們和我的前世及夢有關。”她說。

“夢?”他皺皺眉說:‘’對了!我記得你曾問我夢的事,是不是又有什麼緣由了?”

“你知道嗎?在我們在溪頭相遇后,我差不多每星期都會夢到你,夢到我們認識。交往到相愛,甚至接吻的一幕,這是不是很奇怪?”雁屏不再害怕說這些荒謬的事了。

“一點都不奇怪。”他露出笑容說:“可見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開始暗戀我了。”

她臉微紅,並不爭辯,只說:“可是夢的結局都很悲慘,我死了,死在你的劍下,血染紅了古堡。”

“古堡?我也作過一個古堡的夢,就在我槍傷剛出院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莫名其妙的拿劍刺你,你卻笑着;後來我也刺我自己,而我也笑着,好像……好像我的夢才是真正的結局……”

她雙眸晶亮地看着他,他愣愣地,忽然叫起來說:“小雁,這不就表示我們是患難與共,不能獨活的一體嗎?”

她聽見“患難”二字,臉就暗淡下去。

他們走過一座長着苦奔的石橋,枯葉由這頭掃到那頭,幾棵依然翠綠的古松使,是一間純樸的白色教堂,銀亮的十字架輕巧地鑲在牆壁中。

鐘聲響起,敲着上午的十下。穿着夾克的牧師走出來,認出常來聽聖詩的他們,便攀談了幾句。

牧師將車駛離,去做他的探訪工作后,何永洲又對她說:“小雁,我們結婚好嗎?”

雁屏停下來看他說:“你明知道我的答案。”

“我希望它是個‘是’。”他毫不氣餒地說: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馬上和牧師商量,就在教堂辦個小而隆重的婚禮,怎麼樣?”

“不!在我的想像中,你的婚禮應該是在某個大飯店舉行,席開百桌,冠蓋雲集什麼院長、部長都來參加。”她頓一下說:“當然啦!新娘也是出身豪門世家,與你們何家門當戶對,相得益彰。”

他的臉逐漸發白,用少有的冷歷語氣說:“小雁,你到底要我發誓多少次呢?在你心裏,你老認為我眷戀過去的榮華富貴,我在乎官場上的名利追逐。若你到現在還認不清我的人格本性,那就真枉費我對你的一片苦心了。”

見他動怒,雁屏忙說:“對不起……”

“我並沒有生氣。”他嘆一口氣說:“或許在認識你以前,我的最大目標便是繼承家業,出人頭地:但有了你之後,我彷彿看到一個更大更遠的世界,若台灣客不下我們,何處不能生存呢?我只是受不了你一個人在別處孤獨地活着。”

她又忍不住落淚了,他吻去她的悲傷,握着她的手,沿着湖畔的路又走了一段。

不知不覺的,泥土路變成石板路。在幾棵大樹設,立着一棟色的屋子,它正面鑲着美麗的石塊,斜斜的草地通向湖邊,還有系船的小碼頭。

“你闖入私人產業了。”雁屏緊張地說。

他笑而不答.只是拉着她走上石階。其至打開那有彩色雕花玻璃的大門。

“你……你認識這裏的主人?”她不解地問。

“沒錯。”他走進大廳,面對她說,“你不是希望有個與世隔絕又臨湖的房子嗎?我上個星期為你買下它了!”

雁屏太驚訝了!她看着通天的巨大壁爐、發亮古樸的地板、可以遠眺整個湖景的落地窗,還有已經擺設好的沙發地毯,還有可以通到二樓的桃花心木梯,一個像夢的美麗所在。

“我留下了部分的骨董傢具,其他的還必須添制。”他微笑着說:“不過,不用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

“為……為什麼呢?”她震驚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希望你嫁給我,和我在此終老。”他再一次求婚說。

“這裏會埋沒你的一生。”她搖頭說。

“怎麼會呢?等我們拿到學位,都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何永洲滿是信心地說:“我已經計劃好了,準備把人生的跑道由政治轉換到學術,我相信自己會更有一番作為的。”

“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你總要顧到你父母的想法吧?”她說---

“事實上,在我離開紐約,又買下這棟房子時,已經和他們決裂了。”他說:“他們很明白我要娶你的決心,在勸阻無效后,也死了心,所以,我現在也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你若不要我,我真的根凄慘喔!”

“哦!何永洲,我真的了解你對我的愛,但你不怕我嫁給你之後,克了你嗎?”她曉得他討厭這些迷信的事,卻又非說不可。

“可憐的雁屏,孫師父的那番話對你的影響太大了。”他輕擁住她說:“我並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但看你如此認真,我也認真的回你一句,我不怕,真的不怕。”

“你不怕死嗎?你不怕我把災禍降在你身上嗎?”她抬起頭來望着他說。

“小雁,生死由命,誰知道我們能活到哪一刻呢?你看,有的情侶因現實問題而自殺,有的夫妻甚至在蜜月中意外身亡,或許他們也是前世仇入,今生相剋,但這不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完美嗎?”何永洲說:“很多事我們無法操心,預測也沒有用,只能享有二天是一天,像我們這樣,已經很幸福了。”

“我……我真的不想害你呀!”她唯一能說的只是這句話。

“如果我樂意被你言呢?”他退着她說,“想想着,前一世我欠你,這一生來還你;而這一生你欠我,下一輩子又要和我糾纏不清,不是很棒嗎?對你,我就喜歡‘冤家路窄’,而不要‘恩怨兩散’。”

這段話深深地撼動了雁屏的心,何永洲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從沒像這次那麼明白,她只覺得他好應好傻。

她靜靜地聆聽他的心跳,一聲聲議呼喚。是呀!生死由命,但也可以由他。她要和他享受的不只是每一天,還有每一分、每一秒,他若有災禍,她必相隨;他若失去生命,他必不會多活一刻,去承受那推心之苦。

剎那間,他彷彿由生命的狹道中豁然開闊,忍不住沖油笑着說:“我回過,我願意嫁給你!”

“你要嫁給我?”他故意皺起眉頭說:“咦!我不記得十秒鐘前有向你求婚呀?”

“何永洲,你太可惡了!”她羞紅了臉,掄起拳頭就要打他。

“你好好求我,或許我會答應娶你喔!”他說著,人閃到一邊去。

雁屏氣得追上去,他由大廳用到起居室,還設為另一番森林美讚歎時,就被何永洲一把抱住,防空轉着自於。

他不斷笑着,眼中保盛滿完亮的星於。她愛這個家、這個時刻,她更愛他,永永遠溫的銘心刻公呵!

聖誕節方過,皚皚白石覆蓋大地,四月景靜謐無聲,恍若沒有人的水晶世界。

雁屏坐在壁爐前,享受熊熊火光,左手邊是掛滿飾物的聖誕樹,右手邊是沾上霧雪蒙蒙的落地窗。

她咬一下筆,在一本記事簿里速寫幾個句子,抬頭看見壁爐上擺列的相握及藝術品,那都是本地同學朋友送的結婚禮物。

她和何永洲已行過婚禮,算是在蜜月中,生命里的甜美才真正開始,想着他們這些日子的相依為命,情不自禁地發出幸福的微笑。

她往椅背一靠,閉起眼感受那種像天堂般的舒適。有個吻輕輕落到她臉上,她雙手一張,觸摸到他,兩人緊緊的擁在一起。

“你還在寫你的日記嗎?”何永洲靠在她的身畔問。

“就像安妮法蘭克,把與世隔絕的感覺寫出來。”雁屏說。

“不.不要像她,她是戰爭下可憐的孩子。”他想想說:“應該像梭羅,他獨居時寫了一本‘湖濱散記’。”’

“我可沒他那麼好,也不是真的獨居。”她坐起來說:“我只是想記下我們相識以來的種種,有快樂相守、有痛苦掙扎,或許有一天,人們會明白,為什麼我們要遺世獨立,又為什麼到如此荒遠的地方來。我這本筆記還有個名字,就叫‘雁影行洲’,把我們兩個都包含進去了。”

“‘雁影行洲’?你是怎麼來的靈感?’她笑着說。

“我也不知道,好像小時候曾聽過。”她思索着說:“你喜歡嗎?”

“喜歡,只要有你,我都喜歡。”他吻着她說。

雁屏笑着避開,“咦!你的論文寫完了嗎?”

“差不多了,只要準時交出去,我們明年暑假就可以做歐洲古堡之旅了。”他說。

“你們真替那些中古世紀未破的凶殺案做生化檢定啊?”她好奇地問:“還真的要挖墳嗎?”

“是呀!據說還是吸血鬼的,有點恐怖,但挺有意思的。”他又加承一句,“說不定我們還能找到夢。中的城堡呢!”

雁屏秀眉微皺的說:“可是到歐洲要搭飛機……”

何永洲曉得她在憂心什麼,於是摟着她說:“所以,我才要帶你一塊去呀!這樣我們才能同生共死。”

“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她捂住他的嘴,“否則你又要惹我哭了。”

他笑着拿下她的手說:“對了!我大哥有E-mail給我,說他二月份到芝加哥開會,會帶太太來看我們。”

“真的?我很意外那麼快就有訪客。”她坐直說:“這表示你大哥接受我們的婚事了嗎?”

“這是個好兆頭。”何永洲說:“你別緊張,我大哥這個人雖然有些高深莫測,但人非常好相處。”

“你的新大嫂呢?她會不會對我們有成見呢?”她問。

“老實說,我並沒有見過我這位大嫂,我大哥和她的戀愛過程很短、很神秘,和她結婚也超快速閃電,我都來不及躬逢其會。”他說:“不過,聽說她很年輕。比我還小几歲,是出自一般的家庭,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但願如此……”

她話說到一半,何永洲忽然“噓”地一聲,指着窗外。

一隻母鹿悄悄的走到松樹下,頭低低嗅着,然後又來一隻小鹿,站在母鹿的身旁,模仿着它的動作。

似乎有一陣風,蒼松有雪落下,它們頭一抬,豎著耳朵,靜靜地站着,也彷彿在凝視窗內的他們。

“嘿!你總算如願了,遇着好幾天不見人,只見小鹿的日子。”何永洲輕聲地說。

停止偵測眺望,兩隻一大一小的鹿緩緩走開,消失在積雪的森林中。

就在那一刻,雪又開始下了,朵朵如白色的花。

雁屏偎在何永洲的懷裏,面對着溫暖的爐火,恍惚中,她忙起夢裏那首歌的最後幾句--

你由夢中的生命蘇醒

又回到生命的夢中

踉我來,恩怨自見分曉……

是的,她將恩怨埋入冰天雪地中,再化出融融的春水,然後花開了,草也長了,生命與夢又進入另一個輪迴。

而在其中,她和何永洲是註定要相遇的,在每一生、每一世里,連死亡及仇恨也阻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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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影行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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