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晨,曙光現

威遠將軍府北進院

"喂喂喂,你們別擠蹭了行不?"大嗓門兒的何敝踹腿一蹭,身後的兩三個人便被他給踢下了牆去。

只瞧一大群男人們趴在北進院的圍牆頂,個個皆引頸眯眼,偷偷摸摸地只想朝屋子裏窺見點兒什麼東西才甘心,由於想偷看的人着實太多,他們索性層層疊起了羅漢來。

"娘娘腔,你倒分析分析,咱們逯將軍跟人家曲姑娘成天關在房裏足不出戶的,倒底是在搞啥名堂啊?嘖嘖嘖,孤男寡女,傳出去怎不壞了人家姑娘家的名聲唷!"何敝目不轉睛瞪着北進院的大門,神色間有股淡淡的可惜以及不以為然。

"噯,說你笨你也甭不承認,"韓味的雙掌支住下頜,靈動的眼眸側睇了身畔的莽漢一記,然後才又望過北進院大門,那雙眼,彷佛早已穿透進了門內。

"人家既然關起門來,當然就是在做些得關起門才能做的事情啰,難道你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嗎?""咱就是不懂才問你啊!做啥又藉機損人哪?你不比咱聰明,哪會有能耐當上個只消動動嘴就了得的參謀官?"何敝不服氣地拿手肘勒住韓味纖瘦白嫩的脖子。"說,快快說來——""呃,咳咳咳……才不只動嘴,還、還有腦袋……呃,呵呵呵……咳咳咳……"韓味半咳半笑,雙臂假裝揮舞着故作求救狀。

只不過旁邊根本沒人要理睬他們,看他倆這般嬉笑怒罵的景況也已非一天兩天,早就跟吃飯喝粥一樣的習慣平常了。倘若他們有一日不吵鬧,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兒咧!還不如多留心北進院大門裏的動靜才刺激有趣些呢。

在那扇緊合著的柚木大門內,可沒人還有多餘的心思去聽聞戶外那些雜雜作響的吵鬧聲,正如韓味所說,他們當然在做着些關起門才能做的事情……

"不對,這一步錯了。"終於,曲昕臉上露出一絲不甚耐煩的表情,她回頭,沉靜,卻暗狠狠地瞪向靠坐在躺椅上啜茶的逯惕之。她已經練習了兩天一夜了。

他倒輕鬆自在,只需張嘴、說話、喝茶、指使她,但勞動受苦的卻是她耶,不僅得一直重複再重複的背誦他交給的一張機關圖,還必須迅速消化掉所有機關圖內的部署、走位……

此刻,她又累又困,眼皮簡直就快連在一起打架了,沉悶到底的他卻不懂得體諒,還盡要她不斷拚命演練。

曲昕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瀕臨界點,再不可能更壓抑了。

"你瞧,這一步必須退三進六,否則的話——"逯惕之攤開機關圖,指着上面的走位分佈說道。

"否則否則否則,"她忍無可忍的咆哮道,學起了逯惕之略顯責備的口吻。

"否則我就已先累死、倦死、渴死、餓死了!"隨後,便逕自快步走向那張已經空着的躺椅旁,負氣似的仰身一躺而下。

"曲昕……"逯惕之皺起眉頭,輕輕喚她的名字。

"……"曲昕不答腔,乾脆合上雙眸,眼不見為凈最好。

自負之人總是不屑輕向人低頭的,他知道,她正是個集合美麗、智慧、膽識與技藝於一身的特殊女子,也因此,她才敢如此自負,自負到敢於一再輕蔑起他的權威。

"女飛賊也只是具人身肉軀。我告訴你,我累了。"曲昕星眸閉合,桃唇緊抿,壓根兒是一丁點兒商量的餘地也未留。本來么,身體是她的,累了,自然就得休息啰,哪還需同他商量什麼名堂么?

"……"逯惕之放下機關圖,走至躺椅旁,低頭俯視她。

"……"曲昕毫不理會,她的自負底涵蓋着強勢的堅決。就算他有天大的道理也阻止不了她想好好睡一覺的決心。

他輕嘆着氣,碩長的暗影疊墜在她仰躺的身子上,籠罩住她。"否則,那重重的機關陷阱便可能將是你喪命的地方。知道么?"僅在那一霎間,似乎有種模模糊糊的奇異感覺襲上了曲昕閉鎖的心房,她有種被猛地撞擊了一記的幻覺。她說不出任伺話。

"我可絕不願你是因為大意而被犧牲了……"他又說,雙眼仍舊在凝望。

雖然閉着雙眼看不見、但她依稀感覺得到自己被他修長幽暗的黑影子所覆蓋著。而那股莫名的寒涼之氣竟又再度隨着他的靠近,而漸遽增強了,就像他第一次靠近她時的那般冷冽。

穿越過肌膚,透進了骨骸,直抵她最最細緻脆弱的心房處。

那頑強的冷冽感彷佛僅在一瞬間便已凍結了曲昕,她睜不開眼看、張不了口說、四肢動彈不得、氣血倒灌逆流、心也凍結地將要麻痹……

"那……你還是先休息會兒再練吧。"突然,逯惕之背轉過身,離開了躺椅,也離開了她。

戶外的曙光微微透入,逐漸溫暖些了。

但,曲昕心上那處因他經過而造成的凍結,卻隱隱地仍在抽搐着、怎麼強制也停不下來似的。

她緊緊合著眼帘,怕向旁人泄漏了一絲絲不安的情緒。

********

半旬后東海海岸的風力強健勁勇,翻捲起一層又一層的急流猛浪。

十數艘以桐木鐵皮打造成的大船整整齊齊的排列在港灣中,桅杆上的帆布迎風飄蕩,頂端懸挂着一面面標寫了"威遠鎮南"字樣的幡旗。

"你騙我。"望着眼前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浪,說實話,曲昕實在很不願在旁人面前表現出她的脆弱,但一雙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一步、一步又一步。

身畔的逯惕之一把抓住她急欲脫逃的手腕,穩穩的,不讓她有臨陣脫逃的機會。他的眼梢沉斂,唇角緊抿,一副自信昂藏的堅定神情。

"你騙我。"曲昕再一次重複道,語氣間充滿着不悅和輕鄙。

"騙你?本將軍豈有欺騙你的道理?"緊執住她的手腕,他轉頭,望向遼闊的大海深處。

"總之……你就是騙了我。""曲姑娘,你甭講笑了吧,咱們逯將軍不過是要你去'拿'樣東西。又不是個負心漢,哪有啥騙不騙的呀?"既沒耐性又挺多嘴的何敝開口說了話,一隻腳跨於甲板,另一隻則插在船頭上抖啊抖的。

"可你們沒一個人曾告訴過我,這東西得出海去拿。"曲昕仰着臉,冷冽的目光穿巡在周遭的每一張臉孔上。

"啊?娘娘腔,你沒跟她說嗎?"何敝瞪着那即將登上船的韓味,一副隨便問問的態度。

"呃……嘿嘿,我還以為,就算你這個藏不住話的寬嗓門兒沒說,"腳剛離岸的韓味露出了一抹尷尬的笑,癟癟嘴,用下巴指著逯惕之的方向。"咱們將軍也會自個兒向曲姑娘說明白的。"然後,在場的所有人全將視線焦點集中至他們的將軍,逯惕之的身上,只見這名備受矚目的男人臉色轉也不轉,鎮定得很呢。

"哈哈!搞了大半天,咱們果真啥人也沒告訴過她唷!"何敝捧着肚子,弓起身子哈哈大笑了開來。一點兒都不擔心此舉會否替船下那一對男女臉上的嚴肅表情更再雪上加霜……

"你們,這群狂妄、自大、滿肚子壞水的臭男人!"曲昕鄙夷至極地斥道,眼瞳內逐漸渙散出一簇倉促的火焰。

自負如她者,是絕不會甘心受一群被她評為粗鄙的男人們所擺佈的。

"放開我。"曲昕提出警告,語氣之寒簡直可以逼得一般尋常人即刻便震懾地鬆了手。可,誰教她面前的這男子卻同樣也是一塊寒冷的極冰呢。

既然說不通,她決定乾脆就和他來場硬碰硬的陣仗。

心一橫,曲昕遂出掌朝逯惕之的胸前一劈,將他略微震退了幾步。"我說,你放開。""將軍"此時不管是船上船下的人全都叫嚷了起來,眼見情節生變,他們隨即擺好了圍攻的陣仗,將曲昕與逯惕之給團團圍繞住。

逯惕之先前執握住的手仍未放鬆,他揚起另一隻手臂,示意阻止眾人伺機而上的圍攻。

"……"掌心雖是擊中了逯惕之的胸口,但曲昕的手掌卻恍若被他胸前一個強烈的吸盤給吸住了似的,怎生抽離都掙脫不開,她愈扯,那股莫名的吸附力便愈強。她愈扯愈心慌、愈扯愈焦躁……

於是,眾人的眼前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幅景象:逯惕之抓着曲昕的手腕不放,曲昕貼住逯惕之胸口的手掌怎地都抽扯不起。看情況,他倆的形影是誰也離不開誰了。

"……"曲昕仍舊不放棄,沉默地壓抑着慍火,將自己一注一注的內力灌入了掌心中。

"你瞧,可不是本將軍不肯放過你,"逯惕之揚手扣住她貼覆在他胸膛前的那隻手腕,一抿薄唇,竟然朝她露出了難得的淺笑。"是我這心口上的東西捨不得你,不願意你背棄它。""……"曲昕末發一言,只睜着一雙懷疑不定的火簇眸子照着他。

此時,逯惕之等於是握住了她的雙手,他遂將她輕輕地往自己的胸前一拉,俯下臉,低喑着僅她一人能聽到的音量,很溫和,也夠挑釁的了。"這心口上的寶石要我偷偷轉告你,說你若真有本領,就把它給盜走吧!"曲昕仰起臉,想將逯惕之那張又真又假的臉孔給看穿,她眼神中的懷疑藏着更多有關迎戰的情緒。

敢問她這江南第一女飛賊"摘桃仙"有無盜寶的本領?不就等於像在問個屠夫會不會殺牲一樣的愚蠢么?好,膽敢取笑她沒本事,就讓他有機會見識見識她這身嫡傳的盜取功夫吧!

"走,登船吧。"這會兒,負氣上船的曲昕早就把自己最初為何拒絕登船的原因給忘得一乾二淨的了。

唉,沒辦法,只怪這聰明冷冽的女子可以被打敗,卻禁不起對方一丁點兒的挑釁呀……

********

揚海風飄,浪卷波濤。

十幾艘大船依着職等運載官兵,除了為首的探勘先鋒船領在船隊的最前頭之外,官階最大的威遠將軍逯惕之以及他的文武副手都在這第二艘船上,當然,還加了一名女貴客。

狂猛的浪潮惹得船身漂漂浮浮地晃蕩個無止無休……

此時,某間艙房裏傳出了一些虛弱的聲響。

"嘔……"又是一陣毫無預警的乾嘔席捲而來,曲昕只手撫住胸口,想平息這已不知是第幾十次的嘔吐感了。

唉,都怪自己一時逞強,只顧着那朝被逯惕之激起的好勝心,卻忘了自個兒這從小未離過身的暈眩症。

曲昕的這種暈眩症可奇怪得很,舉凡些會晃蕩的東西都在能使她暈眩的範圍里!諸如鞦韆、搖籃、舟車……等物品都被她列為了拒絕往來者。

"嘔……嘔……"好慘!曲昕嘔得頭昏腦脹,肚子裏只剩膽汁在滾動,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黑鴉鴉的啥也看不見。

天色入晚,她卻連起身點燈的力氣都沒有。

這船才剛剛開駛了半天的航程,若等到達目的地恐怕還非得再熬半個多月不可,以這狀況研判,真不曉得自己能否再多熬過半個時辰啊?但若現在就教逯惕之為了她的暈船而將她遣送回岸邊,恐怕除了換來他的冷眼相待之外,還必須得再忍受那幫臭男人的奚落跟訕笑了。

天呀,她究竟是中了什麼邪門兒,為什麼竟會答應登上這艘晃晃悠悠的不歸船哪?弄得現在這樣留也不是、走也不能的困頓之境。

"不、不行了……我、我……嘔……"曲昕趴在軟榻上,一翻身,抓起一旁的圓木桶,便將腹腔中僅存的苦水全給傾吐了出來。

"唔,好苦……"意識越顯昏沉,幾乎已耗儘力氣的她逐漸暈睡去。

朦朧中,不知又度過了多久。

隱約覺得,艙房門彷佛被推開,似乎有人進來了,曲昕實在睡得極不舒服,卻無力睜開眼帘瞧一瞧究竟。她,只想睡呵。

********

一進至艙房內,逯惕之的一雙箭眉就緊緊鎖斂着。

原以為迎接他的就算不是預期中的冷語咒罵,也該是曲昕的一雙寒冽目光才是。沒料到,他所預期的想法竟全盤落空,剩下的只有滿房間的黑暗、沉寂,以及一陣撲鼻而來的酸楚氣味。

逯惕之揭開房門上讓艙房外的新鮮氣息拂進,然後,再點燃起燭台上的燈芯,好使燭光照耀開整間艙房。

炯然搖曳的燭火底,逯惕之低頭一望,見到曲昕將自己修長的身材線條蜷縮起,襯着那身白底桃邊的衫裙褶痕,猶宛若一朵躲雨般的花蕊兒。

她雙眸閉合,黛眉彎蹙,卷長的黑睫毛撒曳在淺淺的眼袋頂,挺立的鼻樑同她性格一般倔強,額間和雙頰皆滴淌着濕淋的汗珠,而那微啟的唇畔哪,則展現出了和往常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嬌柔嫵媚,勾動起凝望人的眼睛與心神。

緊接着,出於一種自私的下意識,逯惕之想也不多想就隨即掩上了艙房門。老實說,他確實是不想讓其他男人見識到這般風情繾綣的曲昕。還好是他,最好只是他。

一霎間,風動雲動水動船動,皆不及他胸口前的這一記心動。心一動,必捲起波瀾千萬丈。

"曲姑娘,醒醒了,曲姑娘?"逯惕之柔聲喚道。一見着她的睡容,差點兒恍神得都快忘了原本前來探看的目的了,幸好,這溫柔的喚聲提醒了自己。

"曲姑娘,曲姑娘……"他側坐於軟榻旁,伸手拂了拂擋在她眼帘上的柔細髮絲。

"唔……好、好難過,我、我好難過……"曲昕緊鎖着眉頭,昏沉沉地呢喃道,根本不知自己在囈語。

"哪兒不舒服?告訴我,你是哪處難過的?"身在軍旅十餘載的逯惕之從不知自個兒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刻。

"我……"曲昕的臉色白如皓瓷,她咬住薄唇狀似忍耐。"頭暈,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好暈,好暈哪……"原來,她是會暈船的,難怪先前才那般彆扭得不情願登船。逯惕之望着她昏昏不振的臉色好一會兒,總算是看出了一點端倪來。

突地,又是一陣猛浪翻湧,引起了船身不住晃動搖擺,榻上的曲昕遂也跟着開始微微搖晃。"噯!又來了,又晃了……嘔……我、我、好暈哪!"她急急想抓住任何浮木似的一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一時半刻間,還真不習慣面對這素來總冷言相對的曲昕露出的脆弱神情,彷佛,眼前的一切都僅是他自己的幻想罷了、全是杜撰的。

"天啊,誰、誰來救我?誰……嘔……"她纖細的指尖穿過長褂,刺上了他的肌膚頂,的確是會疼也會痛。

這些發生了的事都是真切的。

"別怕,我在這兒,"逯惕之動作俐落的從領口內的頸項上取出一錠石頭,沾沾清水,再置入她的唇齒間。"好了,就不難過了。"沒錯,就是那錠曲昕盜之不得的"醒夜石",他後來將它鑄成環項系戴在胸膛前。那"醒夜石"因為有着能勾人神魂、引人幻覺的能力,所以,自然也就能令她身體中的不適感覺轉換棹。

望着她漸漸舒展開的眉頭,逯惕之頷首抿唇,緊繃的心情也逐漸放鬆了。

曲昕作夢也想不到吧,那塊她當初想取也取不走的寶物,現在竟又不請自來地送入了她的唇中,卻是在她最恍惚昏沉的當口下。

唉,誰教一切全是冥冥底的天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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