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茅屋后,唐月笙手持一張大葉,望着用土塊堆起的小火爐,上頭正以文火煎烤着一個小陶鍋,隱隱冒出熱氣與不明的藥味。
這茅屋建在一座小坡上,背後連着山脊,側身則是小斷崖,由下而望,乃一整塊平原,唐月笙待爐內火光穩定后,就地坐了下來,雙手后撐,遙望着藏匿漆黑遠方的點點黑影。
「那些是鹿嗎?」身畔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藉着小爐火,他看到莫漢卿神情安穩的坐到身邊,同時學自己后撐着身體,望向那片夜色。
不知為什麼,唐月笙覺得自己有些緊張,忙將眼光再度投射到前方。
「是……啊,東蕃島的鹿……很多……」
唐月笙深吸口氣,悄悄側望,見這男人僅花了半日辰光運氣調息,不止多月來的病容全消,一雙大眼更是炯然有神。
莫漢卿卻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注視,兀自淡淡道:「以前都沒下船看過,沒想到東蕃島的景緻這麼好,還有這麼多鹿,真該叫我義父來這裏設個寨,捕些鹿皮做交易,或許就不用那麼急於劫城掠地,更不必像無根浮萍一樣,飄流海上。」
「你……不喜歡在海上嗎?」
莫漢卿若有所思的望向遠方,輕輕搖搖頭:「不管在船上待多久,總覺得腳踩不到地,一切都跟着浮浮沉沉……不過有時仔細想想,我孑然一身,無親無靠,跟個浮萍也沒兩樣,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大家齊心在船上過日子:心情煩亂時,望着一片汪洋大海,什麼愁也沒了!」
「其實,我們……我是說……你若願意,也可以在這裏住下去啊!」
莫漢卿忽地凝住神情,像想着什麼,才轉頭讓目光與他對視,緩緩道:「你呢?你想在東蕃過日子嗎?」
「我、我……」唐月笙感到自己頓時失了力氣,想說,說不出話,只覺一顆心怦怦直跳。
莫漢卿不理會他的手足無措,逼視着:「你能了解,鍾凌對我的意義嗎?」
唐月笙強迫自己與他對視,不想正面回答:「那、那又如何?」
莫漢卿細細打量着這張憔悴卻不失清秀的面容,好半天才轉開眼,粗喘着氣:「還不行!」
「什麼?」唐月笙愣了愣,莫漢卿卻已站起身,背着他良久,才輕聲:「對不起……」
不知為什麼,這二個簡單的字竟像剌一樣,砭得唐月笙心頭生疼,一股酸溜溜的情緒更瀰漫胸腔、腦海,讓他頭昏腦脹,什麼也說不出來。
莫漢卿朝前走了幾步,氣運周身,星空下,他開始擺起式子,舒活筋骨。一開始,他的動作還有些軟弱,不多時,一招便緊似一招,氣勢越加磅礴,虎虎生風。
離他數步之遙的唐月笙,怔怔看着他,幾乎能感受到他的熱汗,在空氣中揮灑,他的氣息,在四周飄散,但覺心頭像被什麼東西撞擊着,令他熱血沸騰,激烈顫動。
他好害怕,真的好害怕,總覺得自己似乎踏進了一個無底深淵,正漸漸沉淪,他甚至預感,往後,將被一抹無邊的黑暗包覆著,永不見日。
一陣焦味混於空中,擾亂了他的思緒,很快,他意識到味道來自腳邊文火煎熬的草藥:心一驚,忙屈身將小陶鍋拿起來,卻忘了那正透着熱烈的氣息,瞬間,一陣剌痛穿心而過,想鬆手又警覺藥草難得——
「放手!快放手!」莫漢卿大吼一聲,一個劍步奔到他身前,一把搶過了陶鍋,緩緩放下地,抓起他拾鍋的手張望。
藉着月色,他看到唐月笙右掌已全然紅腫起泡,當場瞪大眼道:「你是傻了還是瘋了,不會痛啊!」
便將他拉到屋裏,找了一旁小水缸直泡下去。
唐月笙輕哼一聲,才回過神,忍痛道:「你、你不是也用手接了,快泡水啊!」
「我又不像你,竟然拿着發獃!」莫漢卿捏着他手腕,皺着眉,雙眼直盯着他泡水的手,道:「剛你是在想什麼啊?拿着熱鍋不覺得燙嗎?」
這一問,唐月笙當場覺得像掉進那陶鍋里,熱得發火,望着他,心臟更是跳得毫無規矩,幾乎要呼吸困難。
「我看你明天不要去了,跟我說那什麼仙鶴葉長什麼樣,在哪兒摘的,我自己去……」莫漢卿抬眼與他四目相對,頃刻就被他火熱的視線震懾。
應該回應他的,他是個直率而自負的男人,真的應該回應他的,何況,在這樣的異地,這樣的處境,他現在幾乎算是放下了尊嚴,祈求了。
莫漢卿怔怔望着這雙散發著蒸騰慾望的眸光,感到心癢難搔,漸漸,這份騷動,由心綿延到肚腹、腰際、下身。後果難猜,想壓抑,卻已失去意識,剩下的一絲絲理性,只用來輕輕捏住他受傷的手腕,其他的部位則完全交給瘋狂。
莫漢卿奮力一扯,推倒他,整個人壓在他身上,毫無猶疑的鑽入他頸項,親吻着,吸吮着,唐月笙沒有反抗也沒有推拒,只是瞪大了雙眼,粗喘着氣,望向屋頂,默許自己踏入一個陌生的禁地,默許一個謎樣的男人征服自己的肉體,默許……默許了一切。
即便這是條通往無間地獄的道路,他也無怨無悔了。
毫無抗拒的對象,省了莫漢卿的氣力,讓他多了一隻手可以遊獵全身,他先鑽入他早被扯得破爛不堪的衣里,愛撫着,摸到他火熱的胸膛,摸到他的頸,觸及他不斷跳動的喉節,唯美凹陷的鎖骨……
莫漢卿感到早被自己強迫深埋的慾望,像破牢的囚犯,無所節制的任憑慾念主導……
突地,一陣冷冷的笑聲在兩人的熱喘中回蕩,剎時澆滅了莫漢卿狂熱的企圖,他停止動作,撐起身子,看着身下的人。
他竟幻變成另外一張絕色臉孔,那是數年來,緊緊蟄居在內心深處的臉孔,只是,他的雙眸是無限輕蔑,無限鄙夷,仿彿現在與他四目相對的是一隻過街老鼠,暗溝裏的腐屍。
「為什麼要這樣看我?」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為什麼!」
莫漢卿跳起來,激動而無意識的搖晃着,只覺胸口被一股無邊恨意塞滿,幾乎要爆炸。
「莫、莫漢卿……你……怎麼了?」熾熱的慾望燒灼着全身,卻突然失去了發泄的路徑讓唐月笙感到窒悶更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問着。
然而,莫漢卿一對視到他的目光,即刻又痛楚的轉了開來,喃喃自語着:「錯了,錯了,全都錯了!全都錯了!」
「什、什麼錯了?」
莫漢卿手足無措的搖搖頭,又是撫頭又是撫臉,最後仰天狂嘯一聲,疾奔了出去。
望着消失門口的背影,唐月笙不知自己呆了多久,待回過神,看到自己一身零亂的衣服,只覺剛剛仿彿做了一場夢,一場令他難堪至極的夢。尤其想到自己曾有那麼一瞬間,浸淫在暢快的歡娛氣氛中幾要呻吟,更不知該怎麼思考。
走了兩步,右掌的傷,深深刺痛了他,也提醒了他,燙了就是燙了,燒了就是燒了,點燃的野火早放肆的席捲身心,接下來的路就算會走得體無完膚也得認了!
因此,他很快拿心一橫,跟着那失魂的身影奔出茅屋。
莫漢卿體力乍還,在奔馳了好半天後,直感身心俱疲,終於讓自己跪倒在漆黑的沙灘上。
浪潮聲不曾間斷,星光明滅閃動,原先在體內竄動的慾火混着疾馳的熱汗,讓夜間海灣上的冷風漸漸吹乾熄滅。
可是心裏的恨,還是熾盛;苦,還是滿溢,讓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控出來,拋向海心。
唐月笙緩緩自他身後靠近,看着這性格既溫和穩重又瘋狂激烈的男人,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宛如翻覆的浪濤,狠狠的淹沒了他的理性,更侵吞了他潛藏內心的某塊凈地,讓他忍不住也跪下來,伸出雙臂,自后環抱了他。
他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知道,現在,他很想擁有這個男人,哪怕他會用什麼奇怪的眼光看待自己,他都無所謂了!
「都不要走了,都不要走了。」莫漢卿怔怔被他擁抱一陣,忽地反手抓了他雙腕,輕貼着自己的臉。
「不走了?」唐月笙覺得自己像聽到一句天籟。
「嗯,不要走了,都不要走了,不管傷好不好,毒清不清,都不要走了,就這麼住下來……」莫漢卿喃喃念着。
「……真的嗎?」
「真的,我們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好,都不要走,我們永遠留在這裏,不要走。」
那到底算不算是一個諾言呢?還是,那只是一個情緒崩潰的男人自語?
唐月笙一直不斷問自己。
因為,他不明白,何以這幾日,莫漢卿就像完全忘了那天所說的話,與所放射出的感情,看待自己的目光,不止一點兒變化也沒有,更別說有什麼慾望,只有客氣加客氣。
他會幫着砍柴,燒火,捕獵,有時也幫自己尋葯,摘草,但在他嘴裏,自己的名字依然叫「唐舵主」。
這個真實的稱謂,讓唐月笙覺得彼此之間極度陌生。
偏偏自己的心卻不同了,想被他厚實的胸膛包覆,想被他溫熱的手掌撫摸,耳際更留着那天熾烈的氣息,透過水缸的反射,鎖骨間還有着紅橙橙的印記,走近他身邊,皮膚上每個毛孔仿彿都會發熱,都在渴求,希翼他能接續那天未完的情慾宣洩。
而每每意識到心裏存在這樣的情緒與想法,都讓唐月笙感到份外難堪,他無法相信,曾幾何時,他這堂堂的唐門少主,火舵舵主,竟若一個卑屈的妓女,不時的渴求和一個男人歡愛一夜?
「你在想什麼?」莫漢卿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唐月笙的心狠狠一跳,強迫自己冷下表情:「哪有什麼,現在你的身體狀況應該都恢復了吧!」
「是啊,沒有比現在更好了。」莫漢卿伸伸筋骨,臨空打了幾招拳法,道:「要不要我教你冰劍十二式?」
「為什麼要教我?」
「這樣,你可以和我對打,我的火刀九式便可以練得更好。」
事實上,這個理由,兩個人都不相信。
或許,莫漢卿以為自己這個心眼很正派,可他卻忘了,他那失蹤多年的師弟,正是以冰劍十二式名揚閩南海域。
從這裏遠遠望去,剛好是一個海灣,只見海面上竟停滿了大大小小的戎克船、炮艦,更可怕的是,每艘船的桅杆上都飄揚着一面印着鄭字的鮮紅旗幟,在狂風的吹襲下,宛如面貌猙獰,張牙舞爪的怪獸。唐月笙知道,這是鄭一官的船隊,更明白這裏會齊集如此多的船,有很大的原因是他又想圍剿反對勢力。
而以他所理解,之前反叛鄭一官的舊部多已掃除,唯今只剩下劉香是他最大心病,那麼,這場面無疑是針對他而來,有此警覺,忍不住望向身畔的莫漢卿,就見他也面色沉重,凝神而望,不知在想什麼。
「唐舵主!唐舵主!」
空曠的海灣上突然傳來幾句熟悉的呼喚,聲音穿透勁急的強風,渾實的鑽入兩人耳里,莫漢卿當即沉下臉道:「你們船隊的人在找你。」
不知為什麼,唐月笙直覺這般平靜的日子似乎到了盡頭:心裏一陣剌痛,好傘晌才低聲:「你在此等候,我去應付。」說罷,施展輕功,一下子就來到海灣。
來者是兩名四十來歲,二局一矮的粗獷漢子,乃鄭一宮自東洋日本國招攬的兩位使刀大將,高的叫富堅博井,矮的叫高田松安,此二人不止刀法招式特異,且出刀如電,鄭一官十分看重,總將他們帶在身邊,宛如親隨護衛,如今,競特別派他們來帶人,恐怕事態嚴重。
他們一見唐月笙,即雙拳一抱,懷着特殊腔調道:「參見唐舵主。」
「兩位弟兄不必客氣,是不是我大哥有事找我?」
「嗯,總舵主收到消息,劉香和紅毛海寇勾結,好像有意要找咱們對戰,所以要請五舵舵主一起上船商量!」
「好的,麻煩兩位去跟我大哥說,我去去就來!」
兩人見唐月笙轉身要走,突道:「唐舵主,請稍候!」
「怎麼?」
兩人互望一眼,高田松安才以蹩腳的漢語道:「總舵主又說,請唐舵主把你手上的人一起帶到船上。
唐月笙心一驚,才穩下神情,明知故問:「我大哥是指……」
「莫漢卿。」高田松安毫不遲疑的回話。
「……我、我去帶他。」
「唐舵主不必費心,總舵主有交代,請你馬上上船,莫先生我們兩人去請就行了!」
唐月笙登時倒吸口氣,有些不祥預感,偏偏這兩人的神情卻是自在的可以,只能點點頭,指着不遠一座小坡,道:「他在山坡的茅屋裏。」
莫漢卿遠遠就瞧到兩人拋下唐月笙走來,遙望唐月笙,見他神色凝重,右手如刀,朝自己脖子劃了一橫,當下心一驚,閃身進屋,找出唐月笙留下的長劍。
待自細縫中望出去,見兩人右手皆按着腰間長刀,神態嚴肅,且越靠近茅屋,步伐越小心,更明白此二人來意不善。
兩東洋人直走到門口,互望一眼,高田松安登時刀一抽,雙手握柄,沖了進來,一見莫漢卿,毫不猶豫就發了招,莫漢卿卻不想與他對打,提劍一格,用力朝屋角一削,原本堅實的茅屋瞬間崩塌,屋裏兩人反應不慢,同時朝上破屋而出。
一站定,原在門外的富堅博井就抽刀朝莫漢卿一躍,招招進逼,莫漢卿數月未經實戰,深感吃力,但幾招下來,氣息越加順暢,加上對手刀法精妙,敵愾之心大增,毫不退卻的迎面而戰。
相交數十回合,兩人周身皆罩在刀光劍影之下,任何人難以靠近,不一時,富堅博井更尋空檔,以日本語高聲疾呼,原本在一旁凝神靜觀的高田松安馬上也抽出長刀,加入戰局。
與一人對打,莫漢卿街覺游刀有餘,如今兩人一併出手,招式又優缺互補,默契具足,稍一閃神,大腿已被輕劃一刀,莫漢卿吃痛提氣翻躍,想逃離兩人所交織而成的刀圈,怎料富堅博井卻早看透,雙掌握刀,朝他頭頂一壓,莫漢卿只得氣沉下落,再度落於刀圈,氣息驟亂。
「兩位弟兄,刀下留人!」
不知何時,唐月笙人影飄至,急忙呼叫,可三人刀光交錯,誰也不敢先行容讓,深怕不小心成了刀下冤魂。
「高田堅大哥,若你們再不停手,莫怪唐某不客氣!」說罷,唐月笙右腕一轉,掌中多了件小鐵管。
唐月笙的存在與開口,讓兩日本國高手心有堊礙,招式漸漸以攻轉守,可看莫漢卿沒有停手的意思,只得硬是糾纏下去。
「富堅大哥,看來你並不把我放進眼裏,那麼,不知你可聽過四川唐門啊!」
唐月笙一副生氣的模樣,可事實上,心裏萬分明白,是莫漢卿不肯歇手,但一時半刻又摸不清他為何要繼續糾纏,只得提聲又道。
「唐舵主——」富堅博井想開口解釋,但這一分心,莫漢卿當下揚刀一削,朝他手臂一砍,將他要出口的話生生逼吞下肚。
「此乃唐門特製暗器,『湖心暴雨』,每發卅六針,可連出三發,換句話說,裏頭暗藏數百銀針,針針抹着致命毒藥,」唐月笙高舉右腕,露出掌中鐵管,高聲道:「富堅大哥,我要出手啰,小心你的背!」
富堅博井慌忙提刀一擋,就聽到一陣叮叮咚咯,不禁冷汗直冒,忙道:「唐舵主,請勿……」
「高田大哥,這次該你啰,小心你的腿!」
高田松井心一嚇,才要提刀朝下盤防備,不料眼前銀光一閃,竟朝他面門而來,他來不及收勢,只得向後急躍,可是卻已來不及,那些細針不偏不倚全沒入了他胸口。
高田松井連哼都沒哼聲,當即昏死倒地,富堅博井見同伴中暗器,登時鐵青了瞼,只這一恍神,讓莫漢卿得空朝他右臂削了一劍。
唐月笙看高田倒地,忙又揚起鐵管,瞄準富堅又按了樞紐,但聽「得」一聲,鐵管再度射出一道銀光——眼見富堅博井該要中暗器,卻不知哪來一陣掌風,活將那道銀光偏了向,直朝莫漢卿背脊飄去。
「啊——」莫漢卿感到腰心一麻,雙腿一跪,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富堅博井原本想補一刀,讓他死絕,可這一變化讓唐月笙嚇出魂,幾乎在同時就飄身而至,抱住莫漢卿。
「唐、唐舵主,你讓開!」富堅博井雙眼血紅,憤恨的吼着,「不然我連你一起殺!」
唐月笙只管自懷裏掏出一瓶白色瓷瓶,倒出幾粒藥丸,捏碎餵了莫漢卿,將瓷瓶往倒地的高田松安一扔,道:「這是解藥,你放心,雖然一時半刻不會醒,可是也不會致命,休息兩天就可以了!」
富堅博井這才忙奔到同伴身邊,餵食起來。
在這同時,唐月笙終於看到幾步之遙,站着一個身着藍袍,頎長英挺的身影,莢俊的面容上有雙銳利逼人的眸子,微勾的鼻尖,加上瘦削的雙頰顴骨分明,給人一種十分嚴峻的感覺,他,正是名震閩南各省,掌握南海霸權的——鄭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