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愛吃得簡單。
為了讓少吃一餐的他能多吃點東西,卓景成只在一個輕詢後便帶他到自己有陣子常來的小餐館。
沒有什麽多精緻華貴的料理,有的只是平實而容易入口的家常菜。
但即使如此,面對滿滿一桌似乎可以餵飽五個大人的菜肴,方時讓還是有點傻眼。
這麽多菜給誰吃?他看向替他拆好筷子的卓景成,以眼神示意。
「你好像瘦了。」將筷子遞了過去,他淡淡地回答了問題,嘴角還揚著淺笑,似乎還滿享受這樣伺候着人。
──瘦?或許有點吧……驟然失序的生活作息總是會造成些許影響。
坐在旁邊的方時讓有點不太自在地接在手上。雖然卓景成很體貼,但他卻很少這麽……過分寵溺。
「怎麽了?」他不餓嗎?
「……沒事。」淡淡扯出一個笑容,他開始動筷。
卓景成卻深深瞅了他一眼。半斂下眸,他捧起冒着熱氣香味的白飯。
──他知道時讓的心思一向瞞不過自己。只要自己想看透的話。
但又是在何時,那對單純的黑眸底載荷著這麽隱抑的若有所思?
這場遊戲的底線開始模糊,一切彷佛早就不是他能只手掌控的局面。
──他不該在這時候才驚覺這樣的破綻。他犯下一個以前他從不容許自己犯下的錯誤。
是情況仍然渾沌不清,還是他在不知不覺間默許自己的失察?
他們這一陣子是有些疏遠。這還是他自己無心刻意參半之下造成的。他也明白方時讓不會對他過問什麽。即使他們就這麽分了開。
但……看到方時讓眼眶下漫着淺淺的憔悴陰影,他還是選擇了主動招惹他。身邊來去無數伴侶,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禁不起苦肉計。
「……吃飽了?」稍稍回神,他這才發現方時讓已經停了動作。
「嗯。」雖然有些食不知味……
卓景成也沒再說什麽,只是跟着放下筷子,付賬之後帶着他離開餐館。
「……我該回去了……」
很輕,很淡,幾乎風一吹就會掩過的聲音。
卓景成側過頭,沉默了幾秒鐘才緩緩問道。「……再陪我一會兒?」
以為面對的會是他的遲疑,但,他接收到的卻是方時讓直視而來的目光,還有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容。雖然,他依舊安靜,沒說任何話。
卓景成忽然覺得呼吸比剛剛順暢了許多。「只是坐一下,聊聊天。」他不自覺地歪頭一笑。「假如有談不攏的時候,你可以立刻撲上來咬我。」
這是今天他第一次有心情開玩笑,雖然不是很幽默,但他看見了方時讓輕柔泛開的笑臉,這點,讓他覺得很值得。
「時……」
才去廚房添個水,回來不見方時讓在沙發上,他一出聲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陽台邊。
卓景成放下手邊東西,望着他的背影。
外頭襲來一陣夜風,垂落在窗旁的米灰織簾翻飛出一道優美的弧度,突然間,像是在他背後低垂了一雙落寞的翅膀。
卓景成跟着踏過開啟的落地窗,來到他身後,環過他的肩膀,覆上他搭在陽台上的雙手,然後,輕輕皺眉。
「不進去嗎?」
「我想看一下夜景……」同他一樣,他也眷戀這景色。
他緊緊地握了握方時讓泛涼的手。「……怎麽不把外套披着?」
方時讓有些迷茫地凝視著不斷閃爍流動的虹光車影,接着,輕緩地笑了。「沒關係,這樣就好了。」如此,才能享受他的溫暖。
說著,他頭輕輕朝後一靠,就抵著了卓景成的肩膀。
為方時讓似乎像是撒嬌的依賴動作一頓,他將臉龐貼在他耳畔。
「……時讓。」
「嗯?」他閉着眼,感覺慵懶的鼻音跟着微冷的晚風傳來。
「你喜歡我嗎?」低柔的聲音像是全世界只願給他聽見。
他渴望聽到他肯定的答案。
「……為什麽這麽問?」他……還希望知道什麽?
然而,幾秒鐘的靜謐之後,傳來的卻是這麽一句。那似乎仍不脫些微的窘澀,但,比起平常,卻是顯得淡漠許多。
卓景成的眉峰不自覺地又是一皺。「為什麽不能這麽問?」環着他的手臂收緊了一些。
他睜開眼,微微咬着下唇。「對你來說……」會有多重要的意義?如果重要到可以讓他有相同的回應,他會開口……他願意承認。
「什麽?」
方時讓頓了頓,有些乾啞地道。「不……沒事。」
聞言,卓景成鬆開手,扳過他的肩膀。「什麽叫沒事?」他直視他的雙眼,「不要這樣敷衍我。」
「我……」卓景成突如其來的反應讓他有些錯愕。「我沒那個意思……」
他微微眯起眼睛。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卓景成的眼神一黯,就連聲音似乎都啞了。「你不再喜歡我了嗎……?」
那語調聽起來感覺像低低的哽咽,重重地揪疼了他的心臟。「景成……」他不自覺地抬起手,撫向他微微低垂的臉龐。
但他沒想到的是,唇瓣立刻也跟着傳來一陣痛楚。他瞠大眼。
卓景成竟狠狠地吻了上來!
「唔──」他反射性地抗拒。
「如果你已得到了答案……」吻咬着他的唇,幽回的低喃在在兩人不足一公分距離的唇間低盪,「那一切就由我來結束……」
那殘酷的判決讓方時讓呼吸一窒!
「唔嗯──」
卓景成的舌頭滑入勾住他的,瘋狂地吸吮纏繞……像是要掏空他的靈魂。
他就快要……窒息了。
「呃!」唇舌上猛然的尖銳刺痛讓卓景成狼狽地退開。
兩人都粗重地喘息。
他望着他被咬傷的唇角。
他瞅着他泛出淚光的眸。
良久……他越過他,抄起了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
*******************
今晚沒有月亮,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方時讓並沒有在意自己的去向究竟正不正確。
他滿腦子,都只是卓景成。
……要和他斗,方時讓知道,即使自己再多個十年修練,恐怕也是沒有贏的機會。
卓景成,不是他沾惹得起的人物。
然而更糟的是。
他,愛上他了。
這是……打一開始就已分出勝負的戰局。
──這個就是……他要的答案嗎……
********************
恣狂的冷鋒橫掃,不僅走在街上有刺骨的寒冷,就連辦公室內也擺脫不掉寒流肆虐的範圍。
品質向來絕佳的空調設備像是突然失去了作用,完全無法改善每個人快要因為凍僵而苦惱的神色。
課里每個人都揣測連連,甚至私下開了不少會,紛紛尋求那位向來以優雅穩重著名的卓經理為何會轉夕便換了個人似的神秘答案。
實際一點的結論就是私人生活出了問題,也許和老婆吵架,鬧離婚;唯恐天下不亂的就直接猜他中邪了。
當然在早上還是有人很關心的上前探問了一下,不過就在卓景成冷眼一掃,外加彷佛含冰結凍地丟了一句「什麽事也沒有。」打發之後,就再也沒人敢去捻虎鬚,觸地雷了。
進公司這麽些年,卓景成不是沒發過脾氣,也不是沒人見過他那似乎只有零下十度的冷臉,但是周遭的寒雪冰霜降得這麽嚴重卻是首度。
大家都在心底叫苦。
不過……望了望一早來就十分沉默的方時讓,大夥兒都寄予無限同情。其他人是能閃則閃,他卻因為職責所在半步都躲不開。
當然也有人向和經理交情似乎還不錯的方時讓提議去小小勸解一番,好拯救大家的窘況,但方時讓只是露出一個令人費解的淡淡苦笑,搖搖頭,沒再說話了。
眾人見狀,也只好摸摸鼻子,盡量別去招惹那在辦公室內不見人影卻依舊散發一股壓迫感的冷氣團了。
但是有時候不是想不沾手就能不沾手的。方時讓剛好離開位置上,葛薇芬掙扎了一下,只有自己捧著幾份正待批閱的文件去敲門。
「進來。」
唔……慣有的「請」字都不見蹤影……經理究竟吃錯什麽葯?
她縮了一下肩膀,這才慢慢打開門走了進去。「經理……」步到辦公桌前她將文件遞了出去。
「嗯。」卓景成卻連頭也沒抬,只是輕應一聲。
那一聲悶響不來還好,一自卓景成緊抿的唇間溢出,就讓葛薇芬險些滴下冷汗。在卓景成手下工作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她可從沒覺得這麽難捱過。
「今天下午以前需要你看過這些文件……」她艱難而細聲地叮囑了一句。
卓景成這才慢慢地在看到一半的企劃書上夾張註明的紙條,緩緩拿過葛薇芬放在桌沿邊的文件。
看到卓景成總算是把注意力放在新的工作上,她暗暗鬆一口氣。起碼她都把事情交代好了。「那麽……我等一下再回來拿。」
小聲地說完,她腳跟一轉,正想離開的時候卻教卓景成一道冷冷的聲音頓住動作。
「薇芬。」
「經理……什麽事?」
「時──」他一頓,像是咬了一下牙,又繼續道。「方時讓呢?」
葛薇芬吞了一口口水。「我剛剛一下子沒看見他……呃,可能去上廁所了吧。」這樣講不會害了他吧。
卓景成半斂下眸,像是在想些什麽。
覺得就這樣離開很尷尬,而且也認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的葛薇芬,有些吶吶地開口,試圖起個話題。「呃……經理。」
「嗯?」他看起來還是像在沉思,只不過很隨性似的應了一聲。
「經理要不要看看那天在范磊新家拍的相片?」見卓景成靜靜地看向她,她也微微浮出一個笑容。「已經洗好大家傳閱了幾天了,也有幾張你跟時讓的……經理想看嗎?」
那天……對了,他還記得那天是他生日,時讓在他的身邊整整一晚……
想到那時他的窘澀,他的激情,他的擁抱,他所有的反應,還有他溫和柔煦的眼神……卓景成周身冰冷的氛圍竟消散了大半。
平漠的表情悄悄暈開一抹淺柔笑意。
見狀,以為警報解決的葛薇芬也笑了開。「這樣子的話,我找個時間拿來給經理看看。」
卓景成握筆的手支在下巴,淡淡頷首。
這樣的姿態讓她注意到他唇邊那抹暗紅色的瘀傷,聽說今天這道小傷口引起很多遐思綺想呢。
輕輕咬了咬下唇,她還是忍不住開口。「經理,你的嘴角……」她伸手疑惑地指了指,像是意會什麽,眼神有一絲猜測的曖昧。「怎麽受傷啦?」
反射性地,卓景成抬手撫過唇邊的傷處。背後的光線吞噬了他的神情。
「……不過是被只從來不吠的狗……」
再昂首,他的表情失神而恍惚,但瞳仁里的光芒,竟專註而犀利。
「給咬了一口。」
「──啊?」沒料到會聽到這種教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答案,她錯愕訝然。
沒再多解釋,卓景成望了她一眼,低下頭去繼續自己的工作。「沒事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剛剛那一瞬間的柔和平空消失,卓景成最後的一句話冷冷淡淡的,讓葛薇芬實在不敢多留,應了一聲便趕緊快步離開。
門再度被關上,辦公室內又恢復沉凝的靜謐。
他扔下筆,不自覺地釋了一口氣。
舌尖緩緩舔過仍帶刺疼的唇角紅痕,微啟的唇間像是喃念着什麽,然而安靜地連心跳聲都彷佛可以聽見的空間裏只淡淡地飄散一句殘破細微的呼喚。
「……讓……」
*********************
冷空氣持續滯留一整天仍然沒有半點退散的跡象,即使偌大的住處只有他一個人,那份凝窒的沉重氣息依舊忍不住想讓人在門口掛上個生人勿進的警告牌示。
從不輕易浪費好酒的他,一個扭手,硬是用他的蝴蝶式拔栓器轉開了收藏兩年多的羅蘭史別特。
毫不客氣地當白開水似的喝了一大口。釀自晚摘葡萄的濃厚風味立刻襲上鼻息,薰人陶醉。
可他沒欣賞的興緻,酒瓶半傾,接着又是仰頭乾掉一杯,比喝啤酒還要豪氣。而桌上還倒著之前就已解決地半滴不剩的陳年波爾多。
──他不否認自己在發泄,即使他仍摸不清楚名目為何。
但是滑入喉頭的柔甜滋味卻讓他想到今天那個和自己半刻眼神都沒對上的人。他吻起來的味道……此刻回味也彷佛如此。
卓景成不自覺地溢出一聲輕哼,隨手將酒杯擱在几上,朝後一倒,枕着椅背倦累地闔上眼,沉沉釋出一口長氣。
……他究竟在搞什麽?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像什麽話?
再睜開眼,他緩緩起身,正打算去洗把臉時,看見了放在沙發角落的一件薄夾克,輕輕頓住了腳步。
步伐一轉,他走上前,緩緩拾起那件外套。這是前些日子有次方時讓放在他家忘了帶走的。
像是出了神,卓景成右手拎着外套又坐了下來,垂眸靜靜望着那彷佛還保留着他溫度的東西。
良久,他緩緩低下頭,臉龐半埋在那軟薄的外套。一陣淺淡而熟悉的味道傳來,乾凈,清爽,是方時讓的氣息。
……突地,他輕輕笑了一下。
若是在他這裏過夜,他總會慫恿方時讓小酌一杯,這樣一來淺眠的他就會睡得很好。當然,他賣力的睡前運動也是幫了不少忙。
他忽然發現自己很想很想抱他。就像之前數個夜晚一般。
卓景成沒發現自己緊緊攏著眉峰,手裏的外套也揪緊入懷,就像在腦海清晰的身影已然鎖在臂彎里。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響,他輕輕一怔,突然間有一點搖晃地站了起身。
「你果然在──」剛開門看到卓景成的身影正打算露出笑容的謝紹伶猛地表情一垮,輕輕捏住了鼻子。「嘖,這怎麽回事?」酒氣衝天的。
「你來作什麽?」
她拖了鞋走進客廳,看了看桌上,「我和任語有事想跟你說,本想邀你吃消夜的。」不過她想他八成是飽了。
卓景成沒說什麽,只是逕自坐了下來。
「景成,」她走近他,看着他似乎不怎麽好的神色。「你怎麽了?」
「沒事。」
沒事才有鬼。「那你喝什麽悶酒?」
「我心情好,我高興,這樣你滿意了嗎?」
他難得如此淡漠的口吻讓謝紹伶擔心地望着他。「景成……」
察覺自己差勁的態度,卓景成閉上眼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紹伶。」
她搖搖頭,坐在他身邊。
「……你們有什麽事要跟我說?」盡量恢復平時的語調,他緩緩說著。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現在開口,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淡淡地微笑,接著說道。「任語跟我『求婚』了。」
他轉頭望向謝紹伶。他明白這句話的涵義。「意思就是我再沒多久就能擺脫你了?」看見她那抹笑靨,他也不禁柔和了表情。
「什麽擺脫?」她笑着捶了他手臂一下。「有我這如花似玉的老婆不好?」
「看得到卻吃不到有什麽好?」
謝紹伶輕笑出聲。「去你的,居然調戲我?當心我叫任語找你打架。」
卓景成也搖頭笑了一下,半晌,誠摯地望着她。「……恭喜。」為真正所愛的人披嫁紗,應該是所有女人的夢想吧。
聞言,她眨眨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似乎有一點點泛紅,深深吸了一口氣,笑了。
笑得很美。
「謝謝。」
他淺淺搖頭。「不客氣……任語呢?」要跟他說這麽重要的事怎麽沒見著人?
「本來我們想找你去吃東西慶祝的……」她停了一下。「剛剛有人打電話問任語一些事情,我就先過來了。」
「嗯……」他半斂下眸,「不好意思……我沒什麽心情出去。」
謝紹伶點了點頭,「……要不要我讓任語過來?」陪着他也好,反正有些話哥兒們才說得出口。
「讓他來作什麽?」
「呵。」她輕輕一笑。「如果你發酒瘋了我怎麽擋得住你?」
聞言,卓景成也淡淡地笑開了。「……不用了,你回去吧,我不會有事的。改天我再請你們吃飯。」今晚他並沒有太多真心祝福別人的餘裕。
她凝視著卓景成,接着,伸手輕輕握了他的一下。「你是為了他嗎?」
「他……」他只說了一個字就沒再出聲。
「景成。」謝紹伶柔柔地說著。「承認自己喜歡一個人不是件可恥的事情,你會發現愛人很美好。」她相信他有感覺。「那麽……我先走了。」她言盡於此。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卓景成踱回原來的位置,剛剛被他揪在懷裏的外套此刻仍靜靜地躺在沙發上頭。
腦海里不斷掠過方時讓的輪廓,映出他淺柔的笑意,回盪他低啞卻緩和的聲音。
「……我……」
他傾下身子,探手輕輕撫擦過那舒適質料的外套。謝紹伶的話彷佛還停留在耳邊。
……愛?
他從不承認,這對他來說,其實是個很模糊的字眼。
模糊到……
他只會寫。
卻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