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懂事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喜歡站在頂端的滋味。被人誇讚期待,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優越。
這沒什麽好可恥的。
成績名列前矛,他是老師眼中的優等生;在家乖巧溫順,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兒子;團體裏睿智敏練卻也不失風趣親和,他是大家眼中的領導者。
他清楚自己的魅力,也曉得如何發揮。
在展現己身專業的實力時,他也可以深深獲取周遭人士的認同與讚賞,他很能夠掌握其中的平衡點。
他看的遠,想的深。
不管是一針中的或是迂迴行進,他總能藉由不同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就是他,卓景成。
凡事從容,卻也謹慎。即使是僱用個行政助理也一樣不會例外。
就他連日以來的觀察,方時讓的確沒有什麽突出的地方。有時候若是不多加註意,還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不過,簡單來說,方時讓他人還算不錯。
雖然年輕,但是不會太過莽撞傲妄,也很守本分,滿有責任感。
在個性上,也是挺為溫順,縱然不夠活潑,但起碼比精力過剩圖惹事端好得多。
雖然長到這把年紀,對人情世故不會太過天真,但在卓景成看來仍顯稚嫩的方時讓,更是連做戲都沒半點天份可言。
學習能力中等以上,卻沒有絲毫野心的方時讓,的確就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而取得他的好感,信任,甚至是憧憬,則是要確保這個人不會對自己造成隱含威脅的,前提要件。
在接下來的談話里,卓景成相信自己做的還不錯。
他們聊得不深,卓景成以著上司的身分立場但卻親和的態度,表達關心,隨意和他聊了一些工作上的瑣事。
不外乎就是些,學習上的適應,和同事之間的相處等等之類。
方時讓的回答其實也挺千篇一律,他覺得無趣之際又轉念一想,也許是因為方時讓對他仍舊覺得不自在吧,所以說話始終不脫那絲戰兢。
也罷,反正並不急在一時,今晚也差不多是時候收手了,做得過火只是徒增破綻。
主意一定,他便將瓶里剩餘的水一口喝光,並作勢看了下腕錶。
「時候也不早了。」他轉頭對他淺淺一笑。「你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吧,早點回去休息比較好。」
經由卓景成這一提醒,他想起這麽晚不曉得睡了沒有的父親。
雖然他都已經這麽大了,可是,在他甫進公司每天都拖着疲累身體回家的時候,本該早早上床就寢的父親總是會留在客廳,默默地等他到家了,才會在廚房留下一杯溫熱過的牛奶,然後回去自己的房間。
已是秋末,夜晚從外頭回家時沾惹的涼意,總在洗好澡後望見那杯仍冒着氤氳熱氣的牛奶,融散地不見蹤影。
雖然早已打過電話向父親報備,但是,他就是認為父親似乎仍在為他等門。
一思及此,他站起了身子,朝也跟着起身的卓景成輕聲道。
「謝謝你。那麽,我先走一步了,再見。」
微微躬身後,他向另一邊跨步而出。然,突然好像又想到什麽似的,又頓了一下,回頭。
「啊,你路上小心,晚安。」
語畢,不自覺地拋下一個笑容,他像是要去郊遊的小孩一般,有點小跑步地離開了。
站在原地,沒想到讓他搶了先機的卓景成,在怔了一秒後,自喉間溢出一聲性感而低沉的輕笑。
方時讓那有點匆忙的模樣,感覺很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令人不禁莞爾。
也在心中,為方時讓下了簡單的定位。
縱然不一定是個反應絕佳,聰敏智凜的助理,但最少,是個毫無威脅而認真的幫手。
腳跟一轉,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混暗不明的光線淡淡地照出,他輕淺的笑紋。
那是一種勝券在握,而恣意悠暢的淺淺笑意。
但是,他卻忘了。虛懷之所以若谷,是由於,正因為謙讓,才多了包容的空間,才寬了接納的界線。
縱然需要一點時間,可,深幽谷壑終有一刻,會迴響出自天外投下的細碎礫石。
最後的最後,是漫盪出劃破幽靜的紛擾之聲,亦或平添點滴生息的天籟,此刻,難以論斷。
然,這一點──
二十九年的自信,睥睨人生的傲慢,讓卓景成在這時真的忽視得,乾乾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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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景成,你現在在做什麽?」
內線電話一接通,那甜美的聲音立刻丟來一句,讓方時讓差點忘記自己該說什麽。
「抱歉,經理現在正在開會,如果方便的話,請留下您的姓名電話,會後我請經理聯絡您,好嗎?」
自從當了卓景成的助理,這種像答錄機的工作他很習慣,不過,另一端的女子似乎比他更熟稔這種狀況。
「喔,不用了,替我轉告他一聲,他老婆中午想和他一起吃飯,就這樣,掰。」十分率性地掛了電話。
倒教方時讓愣了半晌。
老……老婆……
雖然一開始他就知道卓景成在一年前結了婚,但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直接和經理夫人對話還是有點不太能反應,更何況,這位經理夫人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活潑很多。
聽聲音感覺相當年輕,甚至會給人還是高中女生的錯覺……這樣一個女子是卓景成的太太,不知為何總讓人有種不太撘調的感覺。
……微微搖頭。他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他拿起筆,在便條紙上寫了備註,提醒自己等會兒記得傳達。
最後一劃才剛落下,他就瞥見卓景成走了回來。下意識地就從椅子上站了起身。
「經理,剛才有通你的內線電話。」
「嗯。」他在方時讓桌前停下腳步,靜靜等他繼續。
「是夫人打來的,請我轉告你說,今天中午她要和你一起午餐。」
「喔?」聞言,卓景成眉一挑,唇角順勢揚起一抹有點怪異的瞭然笑容。「我知道了,謝謝。」語畢,他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反手帶上門,他抬手看了一眼時間,然後,倚在桌邊,拿起話筒撥了幾個號碼。
一接通,沒有習慣性地報上名諱,他輕輕地,笑問。
「……聽說你想和我吃飯?」
電話另一端,也跟着傳出淺淺一笑。「我和自己老公吃飯不行?」
「難得你有這閒情逸緻,我當然全力配合。」他側身翻了翻桌上的幾份卷宗,「可惜不能久陪。」
她輕輕一哼,「你有哪次肯為了我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吶?」早習慣了。
「喔?」穩沉優雅的笑意漫上唇際,加上斜倚桌邊的修長身段,配合左上方完美的自然打光,如果現在有第二人在場,一定會想要將這一幕拍下來。「這是在怨我羅?」
「豈敢。」抓着手機,她笑了笑,看着自己腳邊的精品購物袋。「你是我的衣食父母,供起來拜都來不及,怎麽會怨你?親愛的老公大人。」
「這樣灌我迷湯,就是打算中午坑我一頓是不?」
「好難聽,請老婆吃個飯很天經地義吧。」她像是抗議般地板起聲音。
「是,受教了。」他看了看錶,已經準備結束談話。「去哪裏接你?」如果沒猜錯,她現在應該在外頭逛街買東西。
「不用了,我到公司找你。」
「你來做什麽?」他太了解她。無事不登三寶殿。
「呵,聽說有新人啊,我要看看他能不能收買。」
「你還嫌你的眼線不夠多?」整辦公室里的人都快是她的手下了。
「有你這種老公,我不注意一點怎麽行。」
「都是我的錯,勞你費心了。」
「好說嘛,誰叫咱們利害關係一致呢。」
無心多談這話題。「過來時小心一點。」他隨口交代一聲。「我在辦公室等你。」
「好啦,掰。」一聲輕揚,她乾脆地收了線。
放下話筒,他並沒有立刻坐回位置上。
輕輕環起雙臂,棉質襯衫上的中灰色細紋交叉出從容優雅的氣度,他的眸光彷佛越過掩緊的門板,停留在門外,此刻應該是在辛勤工作的他的助理。
一想到她來的一半目的,就是為了會會方時讓,他,就不知為何,開始期待起午餐時間……
忘記深思自己究竟是期待誰的反應,他只是勾勒一絲玩味笑意。
然後坐回椅子,開始專註在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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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悄悄地,一個身影藏在不知何時半開的門後,甜甜地輕喊。
抬頭,他輕緩一笑。「你什麽時候才能養成敲門的好習慣?」接着瞥了一眼時間,然後起身。「中午想吃什麽?」
謝紹伶這才踏進門,「都行,你知道我不挑嘴。」
是這樣嗎?「每次意見一大堆的人不曉得又是誰。」卓景成索性走近,拿過填滿她兩隻手的豐碩成果,挑了挑眉。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計較這麽多做什麽?走啦,我肚子餓了。」甫空出的手正好拿來挽住卓景成。
他只是搖頭微笑,「你等我一下,我先把事情交代好。」又踅回桌邊拿起兩份卷宗,然後才和謝紹伶看起來十分恩愛地踏出辦公室的門。
正打算把東西交給方時讓,卓景成有點意外他沒在位置上。
「薇芬,方時讓人呢?」一個轉頭,他問向隔壁的葛薇芬。
「他到樓下拿簽呈,應該很快就上來了。」
「謝謝。」聞言,卓景成點頭,沒考慮多久就把文件放下,然後撕了張便條寫了幾個字。
趁這一會兒空檔,謝紹伶稍稍打量了下。「嗯──方時讓……你的新助理?」挺特殊的名字。她看着那張整齊到幾乎有點冷清的桌子。
「嗯。」將筆收回自己口袋,他看向她,「我們走吧。」
謝紹伶聳聳肩,自然地再度挽過他的手臂,「我還以為可以看到他的。」這是她的目的之一說。口氣里難免有點錯過的遺憾。
「又不是沒機會。」卓景成笑笑,「只要他沒跑掉,你總會有見到他的一天。」
「說的也是。」
兩人來到電梯口前,卓景成正要伸手按鈕時,一聲奇怪的撞擊聲突地響起,頓了他的動作。
她仰頭看了眼卓景成。「怎麽回事?」聲音好像還很近。
卓景成立刻朝右邊走了過去。「在樓梯。」而樓梯就在電梯旁。
才一搭上扶手,卓景成就看見兩個穿工作服的年輕人,然後還有……方時讓。
三個人都蹲在地上,旁邊還放着工作用的鋁梯。
「你要不要緊啊?」其中一個年輕人問,擔憂的聲音在樓梯轉角間顯得特別清亮。
但卓景成沒注意,他只看見了半坐在地上的方時讓微微低着頭,手掌捂著額邊,卻遮去了半張臉。
「我……還好……」他試圖想要露出一點輕鬆的表情,但是額角傳來的刺疼卻讓他皺眉。
奇怪……不過就撞了一下……怎麽會這麽痛?
疑惑的他下意識地放開手瞧了瞧,不料卻引來兩個工作人員的抽氣聲。
在他的手一放開,甫開了道口子的傷處便冒出幾線血痕,順著臉頰滑落了一兩滴血珠,在他淺藍色的襯衫上暈染開。
剛快步踏下梯梯的卓景成看到的就是這一幕,頓時,臉色變的非常難看。
他蹲到方時讓跟前,二話不說地掏出口袋的方帕,覆上他的傷口。「你還好嗎?」他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那麽沉凝。
「經理。」眼鏡剛剛就掉了,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人是誰,但是那熟悉的聲線卻不會讓他有任何疑問。「我還好……」起碼,還沒昏倒應該都算好。
由於眼角也滲進一點血,他閉上了左眼,眉間因疼楚而不自覺攏起的凹痕,不知為何讓卓景成覺得,胸口很悶。
「……站得起來嗎?」說著,他一隻手已經扶住他。
「可以。」他在卓景成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突來的些微暈眩讓他眨了眨眼。
見狀,卓景成更是皺緊眉,「我帶你去醫院。」
壓根理也不理仍然有點不知所措的兩個工作人員,他撿起掉在角落,已經碎了一邊鏡片的眼鏡,然後扶著方時讓來到電梯口。
「抱歉,紹伶,你今天先回去吧。」
謝紹伶搖搖頭。「不用道歉。」這又不是他的錯。「你們趕快去醫院吧,我替你跟公司的人說一聲。」
「謝了。」凝重的臉微微扯出一線勉強稱得上是笑容的弧度,他帶著方時讓走進電梯。
從卓景成抓着自己的手,方時讓好像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說不上來是哪裏怪,但,卓景成現在給他的感覺就是和以往不一樣。
也許是看不清楚,所以其他的感官似乎變得敏銳很多。這一方空間,此刻不但沉謐,還有一種凝結的窒悶。
而,這股氣息的主人現下正站在他旁邊,教人想忽視都難。
「呃……剛剛那位是……」咽了一口口水,他有點乾啞地開口。
卓景成看了他一眼,又回眸盯着上方的樓層顯示燈,淡淡應道:「我太太。」
「嗯……」感受到那淡漠語氣下的硬冷,他也沒再多說什麽。
事實上,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麽。他不清楚,要怎麽面對卓景成這陌生的一面。
一到地下停車場,卓景成將他載上車,兩個人,都沒說過半句話。
駛出公司大樓,將近中午交通顯得有點繁亂,本想右轉偏偏又換了紅燈,卓景成這一停,才發現自己連安全帶都忘了繫上,沉沉釋出一口氣,他伸手扣上。
感覺到傷口似乎沒有再出血,方時讓微微挪開手帕看了一下染上血跡自己的手。
眼角一注意到,卓景成想也不想地就抬起手,本要抓回他的手腕,但在瞥見那道傷口之際怔了一瞬,修長的指節緩緩撥開垂下的几絲瀏海,凝睇着他眼角側邊幾乎乾涸的血跡,明知沒有任何意義,他還是,輕輕拭開。
「怎麽會……弄成這樣?」才一個轉眼沒見,不是嗎?
指腹摩擦過皮膚的觸感頓時讓人覺得呼吸一窒,方時讓語調變的有些慌張。
「呃……是碰巧……我是說,只是意外,上樓梯時沒注意……就擦過梯子角……才會這樣。」
卓景成把手收回,搭在方向盤上,他踩了油門,讓車子跟着前頭開始移動的車流前進。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方時讓淺淺側過頭,看着卓景成模糊的輪廓。
將把手一挑,他打了右轉燈示,沉啞的嗓音很輕地說著。
「……以後,小心些,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受傷。」
跟着其他車輛右轉,挪動方向盤的左手,在正午炙人的陽光下,白金鑲紋戒指反射出一線炫目的光芒。
明明,應該要什麽都看不清的,但那一閃即逝的亮光,竟在一瞬間,微微刺痛了他半眯的眼眸。
是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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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通電話和公司的同事再吩咐了幾件事情,卓景成掛上公用電話。
視線有半刻,停留在自己的右手上。拇指與食指指腹輕輕摩擦,一層乾涸的薄薄黏膩漫開,像暗紅色的版畫,刻出他的指紋。
那是剛剛,從方時讓臉龐上沾到的血。
走入洗手間,他洗去手上那一抹血跡,然後才踏入外科診療室裏面。
「好了,方先生,這張批價單給你,上面還有一張關於傷口的護理事項,請你看看,等一下你就可以去藥局領葯了。」
「謝謝你。」接過單據,他站起身子,才回頭,手上的紙張就教人抽了走。「嗯?」
「走吧。」
少了平常看慣的拙劣眼鏡,方時讓看起來似乎變的不太一樣,更不用說,在他額邊那顯眼的白色紗布。
薄薄的幾張紙在卓景成不覺微微出力的手指間被捏出了皺痕。
他先邁開了大步,朝診療室外走去,可是走沒幾步,好像覺得哪裏不妥,又回頭望了一眼。
方時讓的確是跟着他後頭走來,只不過,走的有點慢。
視線所及皆是一片朦朧,無法像平時一樣正確地掌握周遭環境,步伐動作難免會小心翼翼。
見狀,卓景成突然想起他那副還躺在自己西裝口袋的眼鏡,沒有考慮,他腳跟一轉,又踏回幾步,直接就拉住方時讓的手腕,同時,感受到他明顯地一愣。
「呃……經理?」
今天以前從未和他有過任何肢體上的接觸,手腕上傳來的溫度,清晰地幾乎教人心顫。
卓景成轉頭,像是壓根沒注意到他語氣下的忸怩。他只是,輕輕拉着方時讓朝前走。
「──不用擔心。」
什麽?聞言而反射性回眸看着卓景成,但,仍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倒是他注意到方時讓疑困的眼神,再走了兩步,才緩緩說道。
「你,什麽都不用擔心……走吧。」
那溫柔語氣彷佛另有深意,可,他聽不出來。但卻因為卓景成的這句保證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