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許久沒這樣不知節制,一早醒來彷佛要把他腦袋劈開的頭疼讓他臉色鐵青,但不會以宿醉為理由翹班的他還是按照正常時間出門上班。
按著不時劇烈抽痛的額角,他表情並不怎麽好看地踏進辦公室,迎面幾聲招呼他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多加理會。
「經理……早。」
但是這道微弱的聲音卻讓他頓住腳步。「……早。」他轉過身子,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
方時讓看着他泛著血絲的眼,躊躇了一下,感覺喉頭有些乾澀,但,仍是輕輕說道。「給你沖杯熱茶……好嗎?」
他聲音有些弱,但其間關懷暖意卻絲毫不減。
卓景成望進他的雙眼,彷佛有好多年都不曾再這麽深深地凝睇那對澄凈的眸子。
感覺胸口像是在震盪着什麽,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開始緩慢加速的脈動。「……那就麻煩你了。」
聞言,方時讓沒有回答什麽,但是,原來淡淡的神情淺淺漫開一抹帶著一絲靦腆,很溫和的笑容。
頓時像是春意瀰漫,融散冬季。
卓景成看着他側身走開,唇角也宛如霜雪化盡,淡淡勾勒一線微笑,踏入了辦公室。
其他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知為何地,鬆了一口大氣。
突然降臨的早春雖然還帶有一點點涼意,但是比起昨天前那刺骨寒冷,此刻終於恢復以往七分的平和氛圍還是讓所有人幾乎要感動涕零。
雖然不曉得箇中理由為何,但是很顯然的,方時讓已私下被拱為解救眾人的救世主。就像現在,他不過是沖了杯茶準備送進去,同事們卻都不自覺地投以期待的眸光。
他不禁想搖頭嘆氣,但,終究只是抬手輕輕敲了門。
「請進。」
得到回應,他便旋開門把,但看到裏頭那背對他的人影時,他有些一怔。卓景成沒像平常已經坐着辦公,而是倚在桌邊望着窗外。
方時讓反手帶上門,卓景成也沒有回頭。
整個空間很安靜,只有瓷制的杯子在桌上輕微地敲出一點聲響,看着仍然沒有反應的卓景成,拿着行事曆的方時讓頓時不知如何起頭。
「……今天的行程?」
在雙方的沉默已經使得方時讓開始覺得局促時,卓景成開了口。
「是的,」他攤開行事曆,開始例行的簡短報告,等一項一項念完,他最後再檢查了一遍。「最後就是聯安貿易的周年酒會,今晚七點出席。」
「今……晚?」卓景成很緩慢地回過頭,就連聲音也有些恍惚,彷佛他完全忘了這回事。
方時讓也察覺了。「是的……」他頓了一下,「經理,你人不舒服嗎?」他一早來臉色就挺糟,是生病了嗎?
他像是這時才回神,看了方時讓一眼,又略微轉移視線,望着桌上漫着香氣的熱茶。向前走了兩步,他拿起杯子,垂眸,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杯子,睇著杯內的茶泛起一波波水紋。
他……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是聽着他的聲音,閃了神。一瞬間,什麽都給忘記了。
「我沒事。」他道,小心地喝了一口,神奇地覺得自己的頭疼彷佛消失了大半,他從沒察覺他有製造靈丹妙藥的才能。「……謝謝你。」
這句話很真心。
方時讓稍稍低下頭。「不……不客氣。」好像是有點緊張,他握著行事曆的手微微滲出汗。「那麽我先出去了。」語畢,他踏出門外。
渾然未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嘆在他隨手一關的門板後逸散。
但,經理室中的那個人也一樣沒看見他在關上門後輕蹙眉心,複雜眼神里的淡淡愁意。
********************
晚間的這場周年酒會雖然不算盛大,但是與會的都是企業相關人士,這種場合卓景成通常不會缺席。
但是今天他卻覺得有些厭。
好不容易結束一個話題,拿了一杯飲料躲到角落的他在釋了一口氣後,不自覺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尋著某個人的身影。
他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地方……也對,他說過不是很適應人多的場合。
卓景成看了一下腕錶。
──他好像還沒吃飯就來了……
才這麽想着,他就看到會場另一端站着他要找的人。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走了過去。
方時讓拿着果汁杯,像是靠在牆邊發獃。卓景成也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他身邊。
當卓景成的身影接近,他彷佛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加快了幾拍。他已經記不太得最後一次親密的擁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似乎就在前不久,但又彷佛經過好多年。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麽眷戀一個人的溫度。默默地,他在心底嘆氣,感覺自己很沒出息。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一塊兒。良久,也不曉得是誰先有了一個輕緩的動作。
……那只是算是一個偶然。
他們的距離很近,所以,垂放在身側的手,在一瞬間,有了接觸。
那本該只是一個單純的偶然。
但是,卻幾乎擰疼了他的胸口。
彷佛是尋求救贖,希冀的渴望潰堤,在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輕緩地握著卓景成的手指。
卓景成依舊看着前方。但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指間傳來方時讓細微的陣陣顫抖,幾乎……要教他忍不住喟然一嘆。
半斂下眸,他反手,兩人掌心緊貼,指節交錯,熟悉深刻的觸感讓他們都吸了口氣。
似乎,就連心跳的節奏,都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取得了完美的共鳴。
然,就彷佛是共有同一個靈魂,兩人在眨眼之間,分毫不差地同時鬆開對方。
卓景成朝迎面向他走來的幾位貴賓微笑。方時讓仍端著杯子,退後了一步。
宛如是上帝賜予的默契。像是只能用靈魂體會的奇迹。
只不過,這一個奇迹,太短暫。
即使有人希望它停留一輩子……
*********************
卓景成坐在自己的車內,並未急着駛回家裏。
他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就在一個小時前,這掌心明明還烙有他的溫度……
不自覺地,他將臉龐輕輕埋進手裏,好像這樣就可以重新刻下他的痕迹。
他溢出一聲輕喃。
半斂下的眸彷佛映出了方時讓的身影。
微微啟唇,他淡淡地咬了自己的指腹一口。宛如正在吻嚙着他敏感的愛人。
再睜開眼,昏暗裏,一對炯亮的瞳眸,像是立下了一個決定。
********************
「咳咳……」
喉間的疼癢讓他忍不住低咳了下,反射性用手捂住嘴邊,因此回盪地更為嘎啞的聲音讓他蹙了下眉。
這兩三天就覺得身體似乎不太舒坦,昨夜酒會結束後回家時似乎又著涼了……打一早就難受地很,有好一陣子沒生過病的他現在才很遲鈍地發現自己應該是感冒了。
而且似乎不是只要吃個葯睡一覺就能打發的程度。
方時讓不自覺地搖了一下頭。真不曉得早上他是怎麽來上班的……現在要回想似乎也模糊了起來。
但隨即,一陣輕微的暈眩跟着襲來,他不禁微微皺起眉撐直了手臂支在桌沿,等待這種不適感慢慢消褪。
再睜開眼時,他也不禁嘆了口氣──他怎麽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若是以前,他一定不會如此疏忽放任自己的健康狀態……
淺淺釋出一口氣,方時讓沒再繼續深思,伸手將複印好的幾份文件從機器里抽起,確認了張數無誤後,他便走出用一小面牆隔出的影印間。
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前,剛好迎面來了端著一杯熱茶的葛薇芬。
「時讓。」
「薇芬姐。」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算做招呼。
「嗯。」葛薇芬點了點頭,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時讓,你是不是不太舒服?你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
聞言,他不禁淺淺地漫開笑意。「大概是有點感冒吧。」
「感冒?」葛薇芬淡淡皺了下秀眉,「最近好像很流行,你要多注意喔,別加重了。」
「我會的。」方時讓微笑着頷首,雖然感覺頭腦益發昏沉,但還是維持着溫和笑意。「我先去處理一下這個。」他稍稍揚了下手裏的文件。
「去忙吧。」她一手端著杯子,側過身,在邁開步伐前還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給他一個笑容。
方時讓也同樣回以一笑,然後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看着桌面上的便條紙備註的待辦事項,一瞬間,他在心底有些慶幸。
有事情做,這樣很好……如此一來,就沒有多餘的心力胡思亂想。最近他都這麽覺得。
抬腕看了下時間,每周的固定會報應該快要結束了,方時讓輕輕撕下用來紀錄來電細目的紙張,懷裏捧著其他文件來到門板半掩的經理辦公室,把需要呈上的東西放好後他走了出來。
等到經過葛薇芬的座位時,他頓了下,然後又轉過頭,朝她說道。「薇芬姐,不好意思,我去一下銀行,等會兒就回來。」
「好,我知道了。」聞言,葛薇芬從電腦前轉過頭看了看辦公室的掛鐘,「離休息時間只剩幾分鐘,你乾脆就順便去吃飯吧,吃飽了再回來嘛。」反正又不差那些時間。
其實,他沒有什麽胃口,並不很有進食的慾望,即使早上也是如此……但他也沒再說什麽,只是微微頷首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
勉強在中午休息時間結束了又不知第幾度被延後議題進度的會報,卓景成在走出會議室時抬手調了一下剛才因不耐煩而微微扯松的領帶。
經過已經開始人潮流動的走廊,他踏進辦公室,不自覺地,視線就往方時讓的座位望去,沒看見熟悉的身影,他反射性地微皺了下眉,環視室內一周,在依然沒尋着他後,他邁開步伐便要朝經理室走去。
只是,在快要接近方時讓的位置時,他稍稍頓了一下,然後,就朝正在校對報表的葛薇芬問了一聲。
「薇芬……他人呢?」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方時讓的座位。
「時讓嗎?」葛薇芬只抽空回了一下頭,「他出去了,應該吃過飯後才會回來。」
「……我知道了。」他淡淡表示了解,微微轉過頭,沒讓人察覺出他眸底的淺淺失望。
本想,邀他一塊兒中餐的……但,顯然今天是錯過了。
再隨口撘了兩句話,卓景成邁步回到經理室。
感覺有點煩躁地點了根煙,他動作稍嫌粗魯地把半敞的百葉窗帘整個拉開,頓時,正午的噬人光線刺得他不禁眯起眼。
為自己近似發泄的愚蠢舉動暗啐了聲,他再度不太溫柔地伸手一扯,將窗帘又唰地一聲整面掩上。
把自己扔進椅子,釋出一口沉沉煙氣,這才發現,桌面新擱上的幾樣東西。
他探手取來,隨便翻了幾下後,又拋回桌上,只在手中,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通來電時間,還有人名。
緩緩地,卓景成把叨在嘴邊的煙,放在煙灰缸里,兩手輕輕地執在紙張兩側。慎重地,彷佛這張單薄的紙,系著他滿懷的思念。
指腹輕慢地拂過紙面上的一行字跡,他不自覺地淡淡一笑,回憶起他們認識的第一天,現在想來,他還記得那時在面試時對他的感覺及印象。
老實說,他真的沒想過自己會這麽重視他。
但……就是這麽發生了。帶著捉弄的遊戲竟在不知不覺中,認了真。
雖然,他仍然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不是,愛。可他能夠肯定的是,方時讓在他心中絕對特別……
一時間,淺淡的笑意自他臉龐褪去,有些頹然地將紙張放回桌上,他微微仰起下頷,枕在椅背上釋出一口氣,不自覺輕擰起的眉心稍稍泄漏出他的焦躁難安。
……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緊張?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以往的自信足以讓他不慌不忙地面對任何狀況及挑戰,惟獨對方時讓,現在的他怎麽也拼湊不出完整的把握。
是的,面對他,一切不再是從容可期,體會到那份細微的戰兢是這麽深入難測,一抹淺淡的徬徨悄然浮動心頭。
然而,即使什麽都捉摸不清,他還是有着一股接近本能的衝動。
好想見他,在最近的距離下看看他令人心生暖意的淡淡笑容;好想待在他身邊,即使不說話,他仍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種教人依戀纏鎖的安心寬懷;好想擁抱他,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獨自盡情汲取只有他觸碰過的火熱溫度……
──突地,兩聲淺微的敲門聲打破他的沉思。他倏然驚醒,一時間,訝異著自己的失神若此。
微微抬頭,他不自覺地望向門邊,開口回應,「請進。」不知是何緣故,本該沉着穩斂的口吻似乎稍稍變了調。
心跳不期然地蹦快……
他忽然極度地渴望,門外正要踏入的身影,就是他方才想念極深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