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風年起,窗外並排的幾棵梧桐樹葉落紛紛,成一片黃金急雨。
再往遠處看,是極藍的天空,一種北京特殊的藍,凈得透明,輕如羽毛,與江南瀲瀲水光的景緻完全不同。
唉!江南。
璇芝伏在窗口,默默神傷。她再怎麼計畫,也沒有想到自已會有落腳北京的一日。
五個月前,她投奔隴村,正在地方辦小學的吳校長又驚又喜,不但收留她,還替她安排未來。
“你天資聰穎,不念書太可惜。”
吳校長說:
“中國目前欠缺女醫師、女老師,甚至女科學家、女政治家,這些都是我們所要努力的目標。”
“我的志願就像吳校長,想為中國的教育盡點力量。”璇芝熱切地說。
“當老師倒符合你沉靜的個性。”
吳校長說:“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教書,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或許最適合你目前的情況。”這條件是再好不過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嗎?
璇芝考慮再三,所謂最危險處也是最安全處,徐宋兩家人再如何估計,也萬萬猜不到她會躲在北京,而北京那麼大,她只要少出門,避開幾所大學的校區,碰到牧雍的機率微乎其微。
基於自己想讀書的決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教室、宿舍、圖書館外,她哪兒都不去,在同學眼中是一位極保守的姑娘。
秋風又起,冷冷地沁到心頭。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習慣的一點,由舊衣攤買來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雙手,回到床前折她剛曬洗完的衣物。
這宿舍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着四張床,被裏還得聽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念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裏窮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髮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遊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璇芝還是璇芝,保留她兩根髮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衝進來說:
“喂!你怎麼還在這裏?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璇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聽,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着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璇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聽,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啰!”秀儀不放鬆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係。璇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璇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於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於無助的黑暗裏。這黑暗根源於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璇芝隨着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遊行的勝利后,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后,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杆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后,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註於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於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於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衝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着。
隨着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衝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睛花,認錯人了?
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璇芝聽了有所感動,所以也隨眾人愉快地討論着。
人潮中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對着秀儀說:
“今晚辦得很不錯,你的朋友多半都來了。”
左右的人似乎和他都熟,紛紛打起招呼,只有璇芝一臉陌生,他衝著她直直笑着。
“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學妹寧欣,這是從北大來的,也是現任學生會會長劉克宇。”秀儀說。
璇芝一聽到“北大”兩個字,心就涼了一半,徐牧雍不會剛好也來了吧?!
“是新生呀?你怎麼沒帶她來參加學生會呢?”克宇很熱忱地說。
“寧欣一向文靜,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今天還是看到‘女性’這偉大的主題,才勉為其難來的。”秀儀說。
“哦!那真可惜,我以為你們將要為人師表,應該具有最先進的想法,我想你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克宇開玩笑地說。
“最有說服力的人來了!”璇芝的另一個室友李蘋指着她的身後說。
大家把視線轉向新來的人,璇芝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差點昏倒。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乖乖留在校園之內,竟然還是碰見徐牧雍,正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
他似乎已經認出她來,一雙眼睛旁若無人地盯着她,然後又當著大家的面,一副他鄉遇故知的表情說:
“寧姑娘,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自己弄錯了。”
千萬不能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璇芝很斷然地否定說:“是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你。”
牧雍愣了一會兒,用不敢置信的語調說:
“不可能吧?!你是寧欣,我們從河間到萬通這段路程中還有同車之緣,你真的不記得我嗎?”
“這就怪了,他知道你叫寧欣,你卻對他沒有絲毫印象,我不相信。”秀儀十分好奇地說。
“不認識就不認識,我沒有必要說謊。”璇芝堅持着說。
“牧雍呀!這表示並非所有的人看到你都終生難忘。”
克宇調侃着說:
“還是有人不在乎你的魅力,對你視若無睹哩!”
“可不是,我不應該那麼自抬身價,認為人家小姐一定會記得我。”牧雍自嘲地說,臉色不太自然。
他內心訕訕,但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寧欣。不變的拒人千里,不變的吝於一笑,他太熟悉那不尋常的警戒心了,她根本知道他,只是為某些理由而不承認。
這本來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牧雍有種莫名其妙的被傷害感。他對她雖非大恩,卻也幾次在緊要關頭伸出援手,她怎麼可以全面一筆勾銷呢?
不認就不認,他徐牧雍也絕非死皮賴臉,胡亂糾纏的男子。他若無其事地四處寒暄,不再試圖與璇芝攀交情。
散會後,男生分別護送女生回宿舍,再騎着自行車離去。
從牧雍出現的那一刻,璇芝的心就一直無法平靜,冷冷的寒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過校園的。
她——真能擺脫他嗎?她可不希望這次意外的重逢,又將她拉回到過去的恩恩怨怨。但她的室友並不放過她,一進寢室,秀儀、李蘋和也是新生的曾慶蘭,全圍着拷問她說:
“你真的不記得徐牧雍嗎?”
“真的。”
璇芝加重聲音說:
“你們饒了我,好不好?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嘛!”
“怎麼不重要?!”
秀儀說:
“徐牧雍是我們京城裏鼎鼎有名的大才子,不知有多少女生對他芳心暗許,甚至還有什麼局長、議長的女兒,天天搭着洋轎車亂追。這樣一個超群出眾的人,你能對他過目即忘,實在太今人難以信服了。”
“我就是沒有印象嘛!你們這樣逼問,我總不能把腦袋瓜拿下來,再找上一遍吧?!”璇芝就是死硬着嘴說。
“寧欣天生就是怪人一個,行事作風老和別人不一樣。”
慶蘭說:“如果我有機會和徐牧雍同車共船,我不牢牢記他一輩子才怪。”
“你也不害臊,說得那麼露骨。”
璇芝反擊說:
“瞧你們三個人急辯的模樣,莫非也成了徐牧雍‘芳心暗許’會的會員嗎?”
“我們還差得遠呢!”
李蘋說:“徐牧雍最講人人平等,無論男女,他都以誠相待,女同學若對他默默含情,他也有辦法把對方的情意化為友誼。”
“徐牧雍在北京真的沒有知心的女朋友嗎?”話談到這裏,璇芝再也忍不住的問。
“從沒聽過。”
秀儀說:“他常說,戀愛要自由,婚姻要自主,但也因此要更慎重、更理性,免得製造社會的亂象。他是真的尊重女性,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應該說,他尊重的是新女性;對於那些舊女性,他依然擺着高高在上的姿態。”璇芝脫口而出。
“你似乎非常討厭徐牧雍,只要一提到他,你就處處唱反調,你和他有仇呀?”
李蘋狐疑地說。
“我又不記得他,哪能結什麼仇?”
璇芝趕緊說:“我只是不懂,咱們喊了一晚女性要自立自強的口號,結果話題仍繞着一個男人打轉,看來,你們還是脫離不了小女子扭扭捏捏的心態。”
“瞧她那一張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真應該叫她到學生會寫評論。”李蘋輕拍她一下說。
“可別叫我,我做不來你們這些轟轟烈烈的大事。”璇芝立刻撇清地說。
“哎呀!說到評論,我倒忘了劉克宇要我刻今晚演講稿的事了啦!”
秀儀翻了翻方才拿回來的一疊東西說:
“我一路上還在煩惱,這次大夥反應熱烈,這篇稿,各大學一定都會刊印,我的字那麼丑,傳出去豈不是一大笑話?”
“別找我,我的字也好不到哪裏去。”慶蘭忙說。
“找寧欣嘛!她的字端潔秀麗,是苦練過的,擺出去,一定不會丟我們女子師範的臉。”李蘋說。
“怎會又扯上我了?我又不是學生會的人,而且你們那裏人才濟濟,怎麼也沒道理要我刻稿子吧?”璇芝說。
“這次的活動是女師主辦的,自然得由女師的人來寫。”秀儀哀求地說:“別再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啦!你端咱們師範的飯碗,總不能連這點棉薄之力都不盡吧?!”
這種情況下,再不答應就說不過去了,璇芝只有點頭同意的份。
可是一和學生會有牽連,會不會又跟徐牧雍糾纏不清呢?
那晚,璇芝一直無法入眠,眼前老是浮現牧雍那錯愕不解的表情,或許她不應該否認得那麼快,如此一來,倒顯出她的心虛矯飾了。
這些日子來,她常常想起牧雍,不願心裏有他,卻又驅趕不走,有時是在徐家冷漠無情的他,有時是在旅途上熱心助人的他,兩個不同的人,共有着令人難忘的神采丰姿,在她的生命中悄悄地留駐。
她真的受到如意緣的轟惑,不能當他是一般人嗎?
或許他原本就是聰明絕頂的非凡之人,所以她決意更渺小,來躲開他的光芒所帶來的傷害,包括離鄉背井及一生的難以圓滿。
月薄薄地貼在天上,缺了一角,呈現奇怪的形狀,在梧桐枝椏間遊走。
看到牧雍,又想到家人的憂心。她離的是不屬於她的徐家,但她仍是宋家人呀!
爹或許已不知唉聲嘆氣了多少回,娘有沒有哭壞了眼睛呢?也許該是她寫信報平安的時候了!
字句在內心逐漸形成,也慢慢撫平了她的紛亂,她不能再讓牧雍影響她未來的路了。
※※※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場雪,稀稀疏疏地替四處鋪上一層白,沒多久便溶化了。以後,雪蹤不來,氣候則明顯地乾冷,路旁的樹全枯了。
北方的冬天真是乾乾淨淨,不似江南在蕭索后仍有一股形容不出的纏綿。
璇芝常走在空蕩蕩的校園之中,讓血液變冷,來洗滌心中絲絲縷縷的煩惱。
她用抄稿的錢買了毛線,鉤出適合她的帽子、圍巾及手套。淺藍的顏色襯着她白裏透紅的肌膚,在萬紫千紅的女校中,有一種極特殊的美感。
轉個彎,在紅牆后看見梧桐樹,沒幾步,秀儀帶了一個男子擋住她的去路,說:
“你不肯收學生會的酬勞,劉學長就強迫我帶他來親自拜望了。”
又是為了那篇稿的事!璇芝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印象,卻記不起名字。唉!
這件事還要拖多久呢?
“寧同學,有關……”克宇開口說。
“什麼寧同學,真拗口,叫寧欣就可以啦!”秀儀在一旁說。
克宇見璇芝一臉端莊秀靜,不敢太唐突,只說:
“扼,有關稿酬,我們只是個學生組織,能給的錢不多,就算是一點心意,請笑納吧!”
“我已經告訴秀儀,我是義務幫忙,不收任何金錢的。”璇芝委婉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你刻的稿子實在漂亮,而且全無錯誤,趙秀儀說你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我們學生會的人都十分感激,一致同意送上酬金,你若拒絕,我們會很過意不去的。”克宇極誠懇地說。
“送酬金是慣例嗎?”璇芝短短問一句。
“不是。”
克宇說:
“只因為你不是學生會的人,我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既非價例,我就不收。”璇芝搖頭說。
“可是……”
克宇靈光一閃的說:
“那你就加入我們學生會,如何?我們正需要你這種人才,大家都會很歡迎你的。”
然後和牧雍常常見面嗎?璇芝的臉色有些發自,更緊繃著身子說:
“我沒有空。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她不等克宇反應就走回宿舍。
秀儀笑着對克宇說:“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喲!”
“瞧她長得和書中美人一樣溫柔婉約,怎麼脾氣如此孤傲呢?”克宇望着璇芝的背影說。
“嘿!這是我第一次聽你稱讚女孩子,看來你還解點風情嘛!”秀儀故意糗他。
“我不只解風情,還可以下評論說寧欣像朵傲冰賽雪的寒梅,足堪當你們女師的校花了。”克宇發表己見。
“什麼?你到底懂不懂賞花品級呀?梅花哪有牡丹艷或薔薇香呢?”
秀儀很不是滋味地說:
“寧欣太靜了,一點鋒頭都沒有,你說她是女師校花,很多人會不服的。”
“自古以來有文人相輕,今日有女子相輕,這樣的胸襟,想和男子抗衡,看來還有一段時間喲!”克宇嘖嘖兩聲說。
“你又胡說什麼了?算我白幫你一場了!”秀儀跺跺腳,逕自往宿舍走去。克宇聳聳肩,騎上自行車,走上沙土飛揚的路。
天色很凝重,看樣子又快下雪了,想到雪,他心中就有那朵梅的身影,寧欣是不活躍,也不鋒芒畢露,但即使是靜謐無聲,她仍然是無限動人的。
※※※
搬完最後一趟書,牧雍總算完成喬遷的工作。這是四合院裏最安靜的角落,前有大槐樹遮着,後面一堵高高的紅瓦牆,不聞人聲,正適合心無旁驚地寫他的論文。
以前牧雍住宿舍,每日每時總有來來往往的朋友,加上前半年的娶妻風波和學生運動,他的學業荒廢不少,教授們就警告他,若打算留學歐美,就必須加強實力。
辭掉學生會及社團的工作似乎仍不夠,所以他乾脆搬出宿舍,有點要閉關苦讀的味道。
花了大半下午清理書籍和講義,一份油印鋼版的底稿滑落出來,那端潤秀致的字跡,一下子便吸引住他。
若對字有所謂的一見傾心,那他初見這份稿子時,就是那一種感覺了。
他真沒想到這是出自寧欣的手筆,她果然不是個尋常女子,他一直以為她是一般的鄉下姑娘,她卻到北京來讀書,如今看來,她也是出自大家,學養豐富的才女了。
若是字如其人,她應是冰雪聰明又溫婉細膩的性情;以容貌而論,是楚楚嬌柔,我兒猶憐;但真正表現出的個性,又與字中所透露出的訊息完全不同。
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呢?
他呆坐許久,字字斟酌,想看出個端倪來,直到寒風敲窗,才驚醒他的沉思。
他不禁詛咒一聲,這實在太荒謬了,強留了寧欣的字稿不打緊,還常拿出來翻閱,他究竟是中了什麼邪?
還說要專心研究,還說要學老僧入定的精神,結果一個女子的身影就令他心浮氣躁,一張字稿就要教人走火入魔,這是他活了二十二載所未曾有的怪現象,又要如何解釋呢?有什麼好解釋的?牧雍自問自答地想着,她反正擺明了形同陌路的不友善態度,他又何必一頭熱地想化解彼此間那不知名的敵意呢?
他霍地站起身,把寧欣的字稿塞到書架的最角落,再一一排起他的書籍雜誌。
外頭響起自行車“吱”的煞車聲,牧雍打開木門,克宇就像火車頭般沖了進來。
“怎麼啦?是不是北洋政府的安福國會又做了什麼腐敗貪污的事,讓你義憤填膺呢?”牧雍一邊說,一邊按住講義,以免被風吹走。
提到安福國會,克宇的心鎮定下來。比起國家大事,寧欣那頭任務的失敗,實在無足掛齒。
他笑笑說:
“沒什麼,只是來聽聽你對這一期會刊的意見,畢竟你的經驗比我老到。”
“很好,很能符合新文學運動的精神,正是排斥貴族化、古典化、山林化的文學,而走向國民、寫實、社會的文體。”
牧雍以前任會長的口吻說:“不過,有關北大招收女學生的事,似乎評論得太少了。”
“我們不去走訪,還不知道保守派的勢力那麼大。他們一致反對北大收女生,說北京大學堂的學生就如點中的狀元、榜眼、探花,若讓女生進來,將來有女狀元、女閣員,豈不有傷國體?”克宇學着老京片腔調說。
“那些冬烘先生,倒忘了從前早有女狀元孟麗君,甚至女皇帝武則天的事了嗎?”牧雍笑着說。
“就是說呀!他們的思想是老掉牙,卻又愛磕人。學校好不容易通過讓九個女生旁聽,我們不敢發表太激烈的言論,以免壞了這小小的成果。”克宇說。
“咦?你的行事比以往周到許多了!”牧雍讚許說。
“還不是跟你徐才子學的。”克字笑着說。
“我說過,別喊我才子,聽起來活像是前清那些食古不化的遺老。”
牧雍抗議完,又按着說:
“女青年社的那篇演講稿,字體好,也印得好。”
牧雍一提,克宇便再也按捺不住的說:
“我正在為這件事煩心呢!說到寧欣,我真還沒見過她那樣的女孩子,親自送稿酬去,她還是拒收,而且冷冷淡淡的,好象受不了和我多說一句話似的。”
聽到寧欣的名字,牧雍心一動,但他仍神情不變的說:
“她就是那種脾氣,我也碰過一鼻子灰,記得嗎?”
“我對她十分好奇,猜她大概是出身沒落的貴族世家,才那一副高高在上,孤芳自賞的模樣。”克宇說。
加上她受恩不言謝、翻臉不認人,倒有這種可能,但牧雍不想再進一步討論,於是說:
“她既然不想收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處理事情的一套方式,不必勉強。”
兩個學長、學弟又為下一期會刊擬妥幾個大綱,見天色漸晚才散會。
克宇出門前,牧雍突然說:“寧欣的事,我來跑一趟好了。”
“你不是不管了嗎?”
克宇揚揚眉,見他不答,又說:
“好吧!你比我會說話,或許成功的機率比較大些。”
“她寫了那一手好字,我只是想把她拉進學生會而已。”牧雍很正經地說。
“趙秀儀說,那比推翻滿清還困難,你必須有失敗的心理準備。”克宇說。
“試試又何妨?”牧雍笑笑說。
其實收錢或入會,牧雍都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只不過是要找一個見寧欣的藉口,至於為什麼要見,能談些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半年來,他告訴自己,汾陽太遠,探視無名,所以他忍下想見寧欣的慾望;但如今她就在方圓百里之內,又與他有小小的關聯,找她就成為擋不住的衝動了。
當然,在心裏,他只會承認,這是公事公辦,完全不帶有個人的私情或因素。
※※※
圖書館內的暖爐不足,窗全用厚紙糊上,才勉強抵住嚴冬。
璇芝全身縮着,用不斷動腦來驅散四周的冷冽。她想起富塘鎮的家,她那熏着桂花芝蘭香的閨房,讓她過了不知寒凍的十九載,如今彷佛成了無法歸去的天堂了。
不上課的周日早晨,人並不多,每次門被推開,大家就會望一眼。當她發現秀儀在那兒探頭探腦時,嚇了一跳,這小姐不賴被窩,跑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我正找你呢!”秀儀直直往她走來說。
“有事嗎?”璇芝問。
“跟我走就知道了!”秀儀拉着地出去。
外頭有燦燦的陽光,呼出的氣形成白煙,璇芝還來不及喊冷,就看見站在一棵樹下的牧雍。
“他們要三顧茅廬,我也沒辦法啦!”秀儀閃着頑皮的眼神說。
“你至少替我擋一下吧!”璇芝埋怨的說。
“我偏偏也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呀!”秀儀眨眨眼回答。
牧雍朝她們的方向行來,灰藍長襖加上白色圍巾,顯得風度翩翩。比起來,璇芝的舊紅襖就寒傖許多,她因此把頭抬得高高的,眼神用倔傲及冷漠武裝着。
“我可還了你的人情喲!”秀儀對牧雍說完,便擺擺手,“你們聊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璇芝並沒有指望秀儀會留下,所以不動聲色。
牧雍望着她,那個姿態模樣,使他想起克宇所說的貴族世家理論,因此他一面微笑,一面用很謙和的口氣說:
“對不起,把你這樣叫出來。我今天是很誠懇地送稿酬過來的。”
“又是稿酬!我到底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懂呢?我刻這份稿,是為女青年社、女師,甚至全國婦女同胞,抱的是一顆志願的心,與你們學生會無關,為什麼你們老要送錢來呢?”璇芝心一急,想他不想,就嘩啦嘩啦地說了許多。
牧雍早料到她的不高興,但這樣氣勢洶洶,也出乎人意料之外。他連忙用第二招說:
“我知道你是個非常熱忱的人,而學生會也是不太給酬勞的,只因為大家太喜歡你的字及刻印方式,所以希望雙方能有個好的開始,而你也能長期為我們服務。”
“不可能的,我不會再為學生會做事了!”璇芝毫不妥協地說。
“為什麼呢?學生會是個很有意義的組織,它代表了現代年輕人的心聲,它造成一種力量,足以改革黑暗的舊中國,展望進步的新中國。我以為每個受過教育,有理想抱負的人都會想參加才對。”牧雍仍然保持笑意的說。
“那種偉大的事業,自有你們這些偉大的人來做。我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女子,就習慣待在黑暗的舊社會中。”璇芝毫不客氣地說。
“奇怪了,你既習慣舊社會,怎麼還出來接受新式教育呢?”牧雍有些沉不住氣了。“還不都是被你們這些天天喊革命運動的人逼的,你們要除去舊制度,就像掀掉我們的屋頂,我們不出來求自我生存,行嗎?”璇芝為了佔上風,口不擇言地說。
“我真不敢相信,你讀了那麼多西方的書,竟然還有這種傾向封建的思想。你真的認為吸食鴉片、里小腳、三妻四妾、指腹為婚……等陋習都是對的,值得存在的嗎?”他再也不顧禮貌,走近一步說。
璇芝被攪胡塗了,他們實在扯得太過離譜!她努力地拉回失控邊緣的自己,很簡短地說:
“無論你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我不想和學生會有任何瓜葛,也包括你在內!”
看她一雙美目睜圓,牧雍更是沒頭沒腦。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說:
“這就是兩個星期前,你假裝不記得我的原因嗎?”
提到那件事,璇走覺得快要招架不住了,她強忍住顫抖的唇說:
“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她不給他回答的機會,用急促的步伐走向圖書館。當坐回位置時,她的心還撲撲直跳,在耳膜造成的聲音蓋過一切。她已不再寒冷,摸着臉時,感覺那驚人的燙熱。
那天,渾身的焚灼一百不散,她想,她兩頰所呈現的嫣紅,大概要成為病態了。
而站在冷風枯木下的牧雍,卻是臉色發白。他今天這一來,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製造更多的莫名其妙,他有一種極荒謬的感覺,那位寧姑娘反對的不是新思想,不是學生會,而是他徐牧雍這個人。
他到底是哪裏得罪她了呢?
然而,想了又想,由河間到萬通的一路上,他除了有點熱心過度,什麼也沒做呀!
算了!算了!上一回鼻子的灰沒碰夠,這一次的釘子可碰痛了,他決定不再做自討沒趣的人。畢竟要每個人都喜歡他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被一個人那麼討厭,似乎也不簡單,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
下了幾天雪后,天地除了白,沒有其它顏色,連一向呈紫色的西山也在縹緲中,不見蹤影。
牧雍沒有想到自己還會來到女師校園。
都是寧欣!無論他如何不介意,如何想要忘懷,她仍是沉澱在他心裏,甚至形成一股壓力,造成他寢食難安,連論文也沒有辦法好好準備。
他雖然沒經過大風大浪,但也見過世面。應付官僚嘴臉或面對敵人,他都能平心氣和,可為什麼對一個只及他肩高的女孩子會束手無策呢?
他很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陌生情緒,為了做圍堵防禦,他打破了一個月前下的決定,又再來找寧欣。
這一次,他發誓要表現出理性及沉着的最佳君子風度,如果寧欣能同意他們“關係”的正常化,那他就可以恢復從前“單純”的生活了。
為了這件事,他還謹慎地挑了兩本書當友誼的贈禮,一是新青年雜誌,一是叔本華的婦女論,都是目前很流行的學生讀物,應該能讓她感動吧?
依照趙秀儀的指示,他在校園外的衚衕等了一會,果真看見寧欣一人靜靜走着的身影。
他快速走向前,展開一抹微笑說:
“很冒昧,我又來了。這些天我們徹底檢討了一下,以金錢來答謝你刻稿的辛苦的確是很莽撞的作法,也難怪你會生氣。結果我們絞盡腦汁,才想起送書的好辦法,這代表的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璇芝最先像是見到鬼一般,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看看他,再看看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
“我說過我不想和你有瓜葛,即使是書,我也不會要的,你快走吧!”
“你似乎對我有某種相當深的成見。”牧雍很坦率地說:?
“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我們不可能當朋友的。”她馬上回答他。
“為什麼?”他直瞪着她問。
“因為……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為我們男女有別,因為……你有太多奇怪的想法和作法會害了我……曖!我根本沒有必要解釋,你走吧!”
璇芝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慌亂地要離開這令她措手不及的場面。
她走了兩步,他從後面叫住她說:
“寧欣,我們真的連朋友都做不成嗎?”
聽他喚她的別名,她的頭搖得更厲害。
“你真是個令人無法了解的女孩子。”他嘆口氣說。
這句話讓璇芝逃離得更快。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罷手呢?結如意緣難,解如意緣也難,或許最危險處不是安全處,而是禁忌之地,看來北方她是不宜再久留了。
牧雍將那兩本書原封不動地帶回四合院,他沮喪極了,她簡直視他為毒蛇猛獸,還說他會害了她……這又是哪一門怪誕的想法呢?
大學四年,他認識了不少女子,有保守的、新潮的,有爽朗的、溫柔的,但都沒有一個像寧欣這樣難以捉摸,又困惑人心的。
唉!不要再管她了!她原是不相干的人,既不相干,就不應該放在心上,更不要去煩惱她的不悅、敵意,或者是攻擊。
大丈夫何必與小女子計較呢?
牧雍定下目標,這兩天將論文大綱及進度摘要寫完繳上,再快速打包回千河鎮過年,一方面可以暫離北京,一方面可以把寧欣的種種忘掉。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副清醒的頭腦。
過完年再回北京時,相信他又會是鐵錚錚的一條好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