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數年來,鍾凌秀的胸口、丹田之處一直堆着一團陰寒氣息,令他情緒時時處在焦急狀態,但這一天他睜開眼,卻感到從未有的神清氣爽。他試着運氣,不止氣血通暢,四肢百骸更是伸展自在,心情頓時大好。見四下無人,轉首窗外,繁星點點,忽然有些坐不住,便走出了門。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竹林里,月光皎潔逼人,微冷的風吹拂着四周青竹,不斷發出憲奉聲響。

他閉目好生享受了這清新自然的空氣,操起地上一段枯枝,慢慢舞起招式。

已很久沒有演練冰劍了,每一招每一式都教他興奮得意……

就在幾年前,這套劍法還讓他擁有閩南雙雄的稱謂,後來為了掩飾身分,他決心棄劍練掌,卻因為時間緊迫,加上自我摸索練就摧心掌,使得身體嚴重受創,可今天,內息已不再受到寒氣壓抑,大有源源不絕之感,不由得開心起來。

「凌厲,漂亮,可惜少了一點點殺氣。」李騏風的聲音忽地響起。

鍾凌秀連忙收起式子,淒涼一笑,「或許,還少了一點點根骨。」

「不,是少了一點點技巧。」李騏風的話果然引起鍾凌秀的高度興趣。

「好的劍法,需要好的根骨,也要好的師父……你差的不是根骨,而是一個懂得教你的師父。」

鍾凌秀冷笑着:「你倒懂得冰劍?」

「我是不懂,但我卻知道你的心性太過急切,而有些東西卻急不來。」李騏風微微笑着,「若你願意,我倒可以給你一些建議,不過我現在得回唐門處理點事,安心等我回來吧!」

李騏風翻身提氣躍離,頃刻就沒入黑暗之中,留下怔然佇立的鐘凌秀。在和師兄踏入禁地后,他見到了冰火門的祖師爺——八道禪師。原以為習得絕世武功的機會來了,沒想到他看完自己舞完劍式后,竟像是刑部大人這樣宣判着——你根骨不錯,可惜,只到這裏了,我最多可以教你完整的冰劍招式,其他的……他冷淡的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從那一刻起,鍾凌秀就一直被這句符咒捆綁,認為自己的武學造詣永遠無法往前走:永遠輸給他——莫漢卿。

如今,李騏風卻告訴他,「只是少了一點點技巧」,這如何不令他興奮非常!

可轉念想到這個醫王是唐門門主結拜兄弟,而自己傷了唐月笙在先,那麼,他……真會提點自己嗎?

一直執着於自己佈下的局面,眼前有了另一條出路,鍾凌秀突地覺得心思煩亂,連忙再擺起招式,企圖令自己的心緒安穩下來。

莫漢卿感到自己的心口怦怦直跳;那柔軟的身段,飄忽的劍招,輕靈的步伐,像春天的花雨,差麗的令人驚艷。

突地,身形頓止,他以足勾起一段枯竹,踢向自己。

莫漢卿順手一接,朝他望去——這段日子,鍾凌秀陰鬱非常,尤其是雙頰的傷痕,每次見了都令他驚駭,可是現在,那兩條痕迹變得輕淺,躺在他那絕色容顏上,反顯出一股異樣的魅力,只覺一時間竟有些難以呼吸。

鍾凌秀朝他淺淺一笑,輕晃手上的枯枝,示意要與他對打,莫漢卿忙壓抑心口的激動,躍到他身畔,出了招式。

多久沒有這樣好好互打一場了!

冰火兩套招式本就相互牽制,一旦旗鼓相當,打起來就更加過癮,便見他們一招扣一招,一式連一式,默契非常。

演過一回,莫漢卿感到他的招式變得凌厲起來,自己不得不也使出勁道,誰料,他的招式卻越下越無情,招招致命,式式兇狠——

「鍾凌……」莫漢卿心一驚,忍不住想收式,但是鍾凌秀似乎一點兒也不想放過他。

眼見他手中的枯枝漸漸化為一個光圈,團團包圍住自己,接着身形一欺,朝着雙眸直戳過來,莫漢卿忙收式出掌,枯枝應聲碎裂,但掌氣卻仍直衝向鍾凌秀面門!

「啊!」莫漢卿見他竟然不閃不避,不由得身心俱駭,想收掌已遲,只能將重心奮力一斜,朝他肩頭掃過,卻仍將他打飛開來。

「鍾凌!」莫漢卿滿心恐懼的躍到他身畔,抱住他,急喊着:「你、你這是做什麼!」

鍾凌秀淡淡瞧了他一眼,黯下神情,不作聲,但月光下,他原就蒼白的面容慘青至極,呼吸更時續時斷,一聲乾嘔,整個牙齦佈滿血液。

「三、三師父!醫王!醫王!」莫漢卿嚇得大吼起來,但轉臉望去,卻只見唐月笙頂着陰鬱的眸光緩緩走來。

「他怎麼了?」唐月笙面無表情,冷冷瞥了鍾凌秀一眼。

「我、我剛出手太重了……月笙,你快去請你三師父看看他!」

「我為什麼要去?」唐月笙咬着牙,冶哼一聲,「他招招要你的命,怎麼你還執迷不悟!」

「我們剛剛……只是在、在……比劃……」

「莫漢卿,你當我是村夫莽漢嗎?瞧不清這一招一式?」

關切着鍾凌秀的傷勢,莫漢卿已無法再多做解釋,只能拚命軟求,「月笙,拜託你……快去請你三師父……萬一傷了鍾凌心脈……我……」

「你怎麼?想殺我消氣,還是跟他一起去死?」唐月笙雙拳一握,狠狠瞪視着他們,「我不可能去叫三師父救他的!你不用作夢了!」

說著,轉身沒入黑夜竹林中。

工鍾凌秀躺在床上,見莫漢卿神情焦急,不斷向外張望,忍不住道:「師兄……你不用等了,他不可能去找李騏風的!」

莫漢卿不作聲,鍾凌秀雙目望着屋頂道:「反正這是我自找的……你不用自責……」

「為什麼……」莫漢卿口氣卻沉重了下來。

「嗯?」

「你明知道我在意你……為什麼要故意傷在我手上?」莫漢卿頓了頓,乾啞的吼道:「你總要這麼折磨我才甘心嗎?」

這話像箭一樣,刺入鍾凌秀心門。

「你就這樣恨我?這樣希望我痛苦?」莫漢卿回身凝視着他,神情激動。

鍾凌秀一直知道,不管是傷了他抑或傷了自己,都會令他難受非常,然而他卻無法明白,為什麼心靈深處會相信,看到他失措,必能出口怨氣,即使事實往往令他更頹喪。

「能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經沒有遺憾,你爾後千萬……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老是以身犯險……我去外面等醫王……」

莫漢卿的話令他無由焦躁起來,總覺得他突然對自己失去了耐性似的,便撐起身子,不以為然的低吼:「你以為那個唐月笙真的會叫他來嗎?」

莫漢卿想也不想的回答:「會。」。

「哼,他恨不得我氣血逆流而死,怎麼會叫他家醫王來救我!」

莫漢卿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走出了門——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相信唐月笙會去叫李騏風,即使他話落得陰狠,可是……他從不曾拒絕自己的請求——從不會!

這股信任,清晰得令他自己都驚訝。

李驥風靜心把了鍾凌秀脈息后,遞給他一碗湯藥:「這是第十二帖,裏頭我多加幾味安神穩脈的草藥,暍完,體內什麼傷都好了,但要記得,一個月內千萬不要再動氣比劃,若不是莫少俠留住七成勁道,你這肩骨就廢了!」

想到自己是因莫漢卿手下留情方得以苟延殘喘,鍾凌秀難掩焦慮,不過,他很快壓抑了這些情緒,語意冷靜:「如果……你想救唐門少主……就去看看我師兄吧。」

「什麼?」

「冰火相依終有滅,無滅無生何需疑?」

李騏風總覺得他話中有話,正想追問,卻見鍾凌秀緩緩閉上了眼,敢情是不想坦言詳述,便轉口道:「鍾少俠,自己的身體,自己不在意,別人不會在意,知道嗎!」

收拾着桌上藥缽,要走出門,突聽鍾凌秀低聲:「若不是為了報仇,誰願受這等苦!」

李騏風綳起臉:「報仇也不一定要選在這時間比劃,憑你這樣急躁的心智,想要扳倒閩海之王鄭一官,這世別想了!」

鍾凌秀沒想到一向語意悲憫的醫王會驀然變了臉,不禁激動起來,「這是我的事,不勞醫王操心!」

李騏風眉一皺,還想說什麼,鍾凌秀已道:「我鍾凌秀這輩子是欠了你,但恐怕也還不了,若醫王現在想為唐門少主報一掌之仇,我就在這兒了,否則,我這條賤命,請不用再多費心神!」

李驥風顴骨整個緊繃了起來,起伏的胸膛,讓人明白他動了氣,只是,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情緒,「我李驥風的手,不殺人,等你傷好了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也算對莫少俠有交代,一切好自為之。」

這語氣,讓鍾凌秀莫名煩悶,很想再說什麼,卻見他已拂袖出門而去。

李騏風一踏出門,就急急的喘息着——已很久不曾為人這麼焦心憤慨了!

自十七歲行醫以來,慕名而來者,無不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能施予援手,沒想到這次卻碰到如此不知好歹的傢伙,竟然三番五次兀自糟蹋身體!

若不是他的遭遇,他的苦,他的痛,在這幾日,清清楚楚的印在心版怎麼也抹不去,早巳撒手不管!

「三師父……我師弟怎麼樣了?」莫漢卿的聲音急切響起。

李騏風回過神,語氣難掩不滿:「你怎麼選在這時候和他比劃?實在太胡來了!」

見莫漢卿滿臉歉疚,拙於解釋,李麒風終是消了氣:「罷了,幸好你收了勢,我剛剛特別加了幾味安穩脈息的葯,明天再看看情況。」

「謝謝三師父……」

突地,李騏風想起鍾凌秀那沒頭沒尾的提醒,透過隱隱月色,他注意到莫漢卿的臉及脖子竟然紅似火。

「莫少俠……你喝酒嗎?」

「沒有!」這時候怎麼會喝得下呢。

「為什麼你的臉紅成這樣?」

「嗯……我有感覺心跳得滿快……」

李騏風當即朝他右腕一探,頓時驚疑:

「你的血氣洶湧非常,難道你沒有感覺?

「我想是因為我擔心師弟……或者是剛剛和他比劃……」

「胡扯!快跟我進來!」

一被拉進屋裏,李騏風就命他脫下上衣,盤腿坐到鍾凌秀對邊的木床上,接着自己坐到他身後,將掌心附於他后肩——

但覺莫漢卿體內有股相當剛猛的勁氣,宛如瘋狂的野馬,奔竄在奇經八脈里,即便李驥風如何運氣控制卻依舊難以駕馭,「莫少俠,抱元守一,讓它流入你的丹田。

透過李騏風的導引,莫漢卿這時很清楚的感到那躍動在皮膚下的幽暗勁力,連依意將熱潮推入腹間。

怎料這股氣勁來得異常兇猛,一人丹田就迅速迴流,直衝向十四經脈,竟然完全無法將之收納,莫漢卿撐不了多久就覺得頭昏眼花,無由發出痛苦呻吟。

「糟了!」李騏風再度催動掌力,卻明顯察覺自己已壓不住那股內息,眼見莫漢卿的脈絡要被這氣勁毀壞,一個身影突地衝到他身前盤膝對坐,右掌一伸,抵住了他腹間。

莫漢卿但覺一道異常陰冷的氣勁灌了進來,瞬間化去體內滾動的熱潮,同時也令他神智為之清醒。

待他緩緩睜開眼,眼前是張蒼白而熟悉的容顏,冷漠非常卻也清俊非常,正是近日來,對他冷漠到近乎絕情的鐘凌秀。

這一援手令莫漢卿心頭頓時激動難抑,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任由氣血在經絡里亂成一團。

鍾凌秀劍眉一皺,忙道:「師哥,我幫你穩住,你專心將內力緩慢流引到任督二脈,讓它沖開你的尾翳穴及長強穴,再讓它由着十四經經穴運行一遍。」

李驥風像想起什麼,忙道:「莫少俠,快照他的話做!」

「是。」李騏風的話令莫漢卿收斂心神,但為免再度心猿意馬,連忙閉上眼,依意而行。

「收勢……」李騏風一出口,三人齊心將氣勁收斂,各自回歸丹田。

「莫少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像有什麼東西塞滿了胸口……」莫漢卿緩緩睜開眼,深吸口氣,表面平靜,心頭的驚愕卻如波濤巨浪。

從記憶恢復以來,他就感受到體內有股莫名難控的勁氣,可是經過一夜折騰,這股勁氣已具化成形,不止安安穩穩的飽滿四肢百體,還有種蓄勢待發之勢,讓他興奮得連話都說不流暢。

李騏風搭上他的手腕,感受着脈動,也忍不住透出異樣喜悅。

「莫少俠,你好生休息一夜,我得回唐門一趟把這消息告訴月笙!」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這股勁力是九轉乾陽?」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是你體內的氣勁純陽又剛猛,要逼出他體內的陰邪之氣不是問題!」瞧着莫漢卿一臉茫然,李驥風不由得道:「難道到現在還不知么會存於體內?」

漢卿誠實的點點頭。他鮮明的記得,八道禪師只是很認真的指導他刀法,其它也不曾說過,難道和禪師相處的過程,還有部份沒有憶起嗎?也罷,這事咱們再慢慢商榷。」

「三師父,月……少主回去……還好嗎?」想到唐月笙一直避免以這樣的面貌進家門,今夜卻為了救助鍾凌秀而打破決定,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李騏風無奈一笑:「他很好,本來他要同我一併回來這裏,可是門主和夫人實在嚇壞了,硬是將他留着拷問!」

「那……他明天會回來嗎?」

「恐怕也要幾天吧,再怎麼說你現在的內力恐怕也無法安然駕馭,就讓他留在唐門裏休息一陣子!」

李驥風不等莫漢卿再多說,轉臉望向鍾凌秀——對於屯積在莫漢卿體內的純陽氣勁突然能導出丹田再順運王十四經脈,總覺得他其實早有所料,本想問清楚,但見他現在面容泛青,雙唇更是透着紫氣,知道他剛剛為免莫漢卿被剛猛的內息反噬,催動了體內大量陰勁協助,目前應該還殘留體內,一時半刻恐怕也褪不了,加上今夜他才剛受了內傷,這一發功對他的身體必有所礙,便暖下了表情,自懷裏掏出一個瓷瓶給他:「這是和心丹,如果你覺得氣行不順或血氣受阻就吞一顆,可以減緩一些痛苦,明日我再開個方子好好幫你調養。」

李驥風這一提,讓莫漢卿倍感心驚,因為自己竟完全忘了探視鍾凌秀,眼見他淡淡瞥了藥瓶一眼,沒有接受的意思,忙躬身接過,誠摯道:「謝謝三師父!」

鍾凌秀這倔強的推拒李騏風當然看在眼底,若不是念在他出手相助,真想好好再訓他一頓,如今只得暗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鍾凌,快把這葯吃下去。」莫漢卿將水杯及和心丹送到他面前。

鍾凌秀原本不想吃,但是留滯在身體內的邪氣實在太盛,讓他難受至極,便悶不吭聲的吞下。

「謝謝你,鍾凌,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大概就走火入魔了!」

鍾凌秀沒有回應,甚王連眼神也不與他對視,讓莫漢卿有些尷尬,不由得嘆了口氣,「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這口吻令鍾凌秀周身頓感孤寂,忍不住衝口:「你、你要去哪兒?」

「我在對面的綠竹居,你有什麼需要叫我一聲。」

「唐……他們又不在那裏,你何不在這裏休息?」

「我現在體內的勁力還很混亂,得要好好的運行一番……」

「在這裏有妨礙嗎?」鍾凌秀登時脫口而出。

莫漢卿匆匆瞥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對不起。」

為什麼和我說對不起?鍾凌秀沒有開口,但一對劍眉深皺已表露無遺。

莫漢卿抬眼直視他,見鍾凌秀一副堅持聽理由的模樣,不由得定下神,平靜道:「我怕你會不自在。」

一時半刻還沒想到他指什麼,待見到他赤裸的胸膛起伏不定,鍾凌秀一顆心頓時亂了拍。然而更令他驚恐的是,自己一點兒也沒覺得不自在,反而有股莫名的情緒浮升七門。

眼見鍾凌秀蒼白的臉泛了紅,莫漢卿當他是難堪:心頭一抹苦澀便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好好休息吧!」

「嗯。」鍾凌秀含糊的應了聲,垂下眼,在聽着莫漢卿的腳步聲緩緩走遠后,雙肩無可克制的顫動起來。

有些東西在心裏成形了,不……應該說,一直以來他都故意選擇忽略這個感受……明明這麼清楚啊……為什麼現在才瞭解呢?

鍾凌秀神思恍惚的下床,緩緩走到門邊,倚門望着綠竹居:心頭的恐慌不斷擴大,直到他再也剋制不住,蹲下身,抱着頭,壓抑痛哭。

這一等,等了七天,唐月笙都不曾回到竹林地,莫漢卿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李騏風既然確定自己能幫他祛除體內寒毒,怎麼又如此不積極?

「那……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莫漢卿實在有些忍不住。

「恐怕也要幾天吧,月笙身上的寒毒曠日彌久,身子骨糟透了,所以得好好調養一下,否則以你這般剛猛的勁氣,恐怕也受不住!」

「這樣啊,可是他的狀況很反覆,常常夜咳難止,我擔心……」

李騏風安慰的笑了笑:「莫少俠,你這麼關心月笙,我替他向你致謝了,你放心,唐夫人是天下知名的巧廚娘,雖然無法幫他祛除體內寒毒,但那食補藥補可是天下一絕,我想讓她先幫月笙的身體調理好一些,還望你稍安勿躁!」

李騏風正想說什麼,遠遠一個喊聲,令兩人忙不迭尋聲而望。便見一個穿着純白錦緞,銀絲滾邊,面目清俊的男子徐徐走來;那輕盈的步履,顧盼間清華生輝的模樣讓莫漢卿心口狠狠一窒,這不正是東蕃島上,為自己無悔救助的容顏嗎?

近月來,與他日日相處,已習慣了他那病人膏盲的模樣,現下乍見他竟變得精神奕奕,即便比起常人仍然太過削瘦,但已令人難以忽視。

李騏風開懷一笑:「你怎麼來了,夫人放得下心嗎?」

「不放心也得放心,」唐月笙逗趣的眨眨眼,「我跟娘說,若再把我關着,我就要偷溜回閩南當海盜了!」

李騏風無奈一笑,「夫人也是為你好,你瞧,這幾天不是把你照料得面目紅光,還長了不少肉!」

唐月笙自顧自抹抹雙頰,對於自己的模樣改變,亦是難掩開懷,嘴裏卻仍然埋怨着:「還說呢,我一天沒暍個三大盅補湯,連房門也不讓我出,真的快把我憋瘋了!」

「你確實是該好好補補,剛剛莫少俠還想去看你呢!」

唐月笙感到莫漢卿正瞧着自己,便故意冷着臉道:「怎麼,找我有事?」

「沒事,」莫漢卿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只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

唐月笙冷冷道:「有我三師父和娘親在,死不了!」

莫漢卿沒想到會碰得一鼻子灰,頓時苦澀一笑,認份道:「也對,有雪山醫王在,實在不需要我多慮……」

他這委婉的模樣令唐月笙忍不住後悔排拒,偏偏礙於李騏風在場,無法表露什麼情緒,只得匆匆睨他一眼,朝李騏風道:「三師父,我急着來是想要跟你說件很重要的事!」

「哦?」

唐月笙定定神道:「三師父,你記不記得幾日前,我請你特別記住冰劍招式?」

冰劍乃冰火門的武功,外人終不便大方應承學習,因此李騏風微笑點了點頭,特加解釋一番:「我記住了,不過也只記住形式。」

「這樣就夠了!」唐月笙自顧自從地上挑起兩條枯枝,一條給李驥風,一條送到莫漢卿眼前道:「三師父,你和他以冰火兩式切磋一回吧!」

莫漢卿一臉茫然,正想提問,李驥風已道:「好,來,莫少俠,和我過下招」

「不用可是了,你儘力出招就好,我有作用。」唐月笙目不視他,淡淡說著。

莫漢卿摸不透唐月笙的心思,想着,李騏風武學造詣高於自己,怎麼樣也不致傷到他,便安下心神擺開架式。

剛開始,莫漢卿多少有些顧忌,想着醫王畢竟不是同門,使起冰劍大概像唐月笙只是形似,因此十分力道留了七分。

「莫少俠,你不儘力出招,是否瞧不起我啊?」

莫漢卿為難苦笑着:「三師父……」

「你都隨月笙叫我三師父了,那師父叫你儘力,你還客氣什麼!」

明知李騏風並無他意,但聽在唐月笙耳里卻忍不住心一跳,莫漢卿似乎也有同感,當即匆匆瞥了他一眼,耳根一紅,道:「是!」

莫漢卿漸漸加重勁道,李騏風的內息亦源源不絕自樹枝透出,一回比劃下來,已壓得莫漢卿有些喘不過氣,幸而他體內現在已余出強大的內力,因此,一感到招式突圍不出時,丹田就湧上一陣血氣,助他一臂之力,迫得李騏風不得不更提氣抗衡。

「不可能……照這樣比劃下去火刀根本一無是處!」李騏風突地衝口而出。

「呃!」莫漢卿不敢停手,只想着這雪山醫王也太小看人了!

李騏風注意到他的錯愕,便笑了笑,道:「咱們一起收勢吧!」

「啊~是!」

兩人尋了一個空檔,頗具默契的互點了頭,一併將手上的枯枝震斷,兀自朝後躍了開來。

「三師父,你也注意到了吧!」唐月笙一臉興奮的奔到李騏風身畔說著。

「嗯。」李騏風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莫漢卿卻對他們的對話心生排斥,忍不住道:「三師父,我想是我資質魯鈍……」

「正好相反,你資質甚好!」李騏風略微思索一會兒,即道:「火刀九式在冰火門人演練下平平無奇,但同樣招式你施展開來卻又凶霸無匹,只是……」

唐月笙道:「三師父,我在想,火刀的九式根本是虛招!」

「嗯……以火刀口訣來看,確實更像內功心法……雖然它是以五行方位來表示,但換個方式……」

李騏風邊自語邊運氣遊走脈息。

「火刀本來就一無是處……」鍾凌秀虛弱的聲音在一旁響了起來。

三人同時望向他,卻見鍾凌秀仰天悽涼長笑。

「鍾凌,你在說什麼啊!」莫漢卿難得對他生了氣。

然而李騏風卻在此時雙掌互擊,興奮道:「好個八道禪師,原來他是以這樣的方式傳授九轉乾陽!」

鍾凌秀淡淡道:「沒錯,表面看來,禪師將冰火兩式設計成招招互補的刀劍式,可事實上是以劍制刀,以刀提氣,也就是使刀之人在練習時,為了抵禦冰劍的威力,勢所必然的需要導出脈氣,從而練就一身內力,而這也是九轉乾陽的不傳心法。」

「所以冰劍是十二式,因為它剛好符合了十二經脈的走向……」李騏風的語氣防佛是發問,但卻更像是自我確定。

鍾凌秀苦楚的望了莫漢卿一眼,旋即匆匆瞥開,用着毫無情感的語調道:「是的,換句話說……冰火兩式根本只是給莊稼漢修身養性的招式,儘管冰火門人都自以為聰明的選擇了威力強大的冰劍來修練,卻不知自己辛苦所學根本只是為了讓練就火刀者登峰造極!」

眾人意識都還沉浸在八道禪師這手絕妙的心法傳授方式,鍾凌秀卻悄悄將目光掃向了那已稍顯豐腴的唐門少主,心頭難抑驚駭;與他同船一年多,感受到他足智多謀,卻不知道聰穎至此——火刀與冰劍的關係,他可是花了數年才想通,而他卻在這幾日間就明白!

再轉望莫漢卿,心裏更是無限淒涼。

八道神儈傳好漢,漢卿鍾凌出閩南,他可以忍受與他並駕齊驅,卻不能被踩在腳底下;偏偏,一開始就選錯了路,加上又不及他的好際遇,能得創派祖師親自指導,而今,一身血債,回首竟只有一套看似凌厲,卻終有邊際的劍招,這叫他如何平靜?

他不甘、不願、不想屈居在他之下,因此,就更不想被他擁抱、愛撫與佔有,只是,別說這層層疊疊的思維,根本不是一心癡狂的莫漢卿能想透,就連他自己也是在那一夜才明白!

莫漢卿剛幫他祛除寒毒,熱汗淋漓下,唐月笙走到屋后的水缸,舀水淋身,待沖凈回來時,見屋裏只剩莫漢卿,李騏風已不見人影。

「三師父呢?」

莫漢卿隨手拿起外衣替他披上,道:「剛剛唐門來了人說有要事,所以他過去瞧瞧。

唐月笙坐了下來,莫漢卿馬上倒了杯熱茶奉上:「累嗎?要不要早點休息?」

「連着幾天這麼運氣逼毒……累的應該是你……」唐月笙緩緩暍着熱水,任它暖了心門。

話一落,兩人盡怨言,只聽窗外微風擾竹,夜蟬嗚叫,令人心神難安。

自來到綠竹林,除了睡覺,莫漢卿幾乎天天守在鍾凌秀身邊,而替自己逼毒的時間,李騏風都在場,仔細一想,兩人竟沒有單獨相處過。

「那我先去休息了。」莫漢卿才站起身,唐月笙馬上喊住了他。

莫漢卿從疲累的神情中堆出一個溫暖笑意:「怎麼了?」

「你、你還記得……你在客棧說的話嗎?」宛如鼓起了所有勇氣,唐月笙神情緊張的看着他。

莫漢卿先是怔了怔,隨即笑着點點頭:「記得。」

唐月笙心一跳,卻仍瞅着他不放:「其實,你心裏有誰,我很清楚……反正……我傷你在先,如今你已幫我逼出寒毒,早已兩不相欠,如果你現在跟我說……你要和他離開四川,我……我不會怨你。」

莫漢卿深深凝視他,深吸口氣,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意。

這樣的神情令唐月笙倍感焦灼:「你、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說了你又不相信。」

唐月笙忙道:「我、我沒有不相信!」

「那你又何必問?」

唐月笙一時語塞,良久,才聽莫漢卿道:

「其實,應該是我來問你,你真的能跟我走嗎?」

見唐月笙一臉愣怔,莫漢卿不禁苦澀一笑:「我……放不下我義父。」

「我也說過,等我傷好了,會陪你去找他。」唐月笙用另一種方式告訴他自己的決定。

「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回來,唐門還會讓你再出去嗎?」

「我想去哪裏,誰也攔不了。」

「那麼,我可以說……我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嗎?」

綠竹居里,只有昏黃油燈,那輕輕晃動的火光,照耀着兩人也溫暖了周身。

看着唐月笙清俊容顏突地掛上一抹迷人笑意,莫漢卿再也剋制不了心頭的悸動,緩緩朝他走了過去,雙臂一張,將他緊緊擁入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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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旌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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