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季展哥哥,這是真的嗎?」聽見這消息,甜兒驚喜交加,一雙美目注視着眼前表情興奮的何季展。
「當然,我姑丈、姑母對你的廚藝可是相當有信心。」何季展肯定地回答。
數天前,何季展帶來皇宮廚藝比賽的好消息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後來在何仲展的提議下,甜兒跟着兩兄弟一同前往何家拜訪,同時一展驚人廚藝。
何柔茵一見到長相可人的甜兒,就喜歡得緊。再看見一旁三侄子對她的悉心呵護…心思縝密的她對兩人的關係隨即瞭然於心,而當侄子表明要她說服丈夫力薦甜兒取得參賽資格時,開始她還覺得不妥,直到品嘗過她做出的料理,才欣然同意。
面對一個可能成為她侄媳的女娃,也就更不吝於付出關愛。
她甚至想,如果甜兒真的勝出受封為御用尚食,對丈夫在宮中的地位也一定有所幫助。
所以在距離比賽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裏,何季展便陪着甜兒在流苑中展開密集練習。
終於,到了比賽當天。
廚藝大賽共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地方初試,另一個是宮廷複試。初試的地點選在進出皇宮的朱雀門前廣場,開放給一般百姓參觀。而宮廷複試則是選在皇宮御苑,開放給所有文武百官到場觀賞。
每次廚藝大賽舉辦的時間一到,都會在宮中掀起一股熱潮。因為能夠進入複試的廚子,絕大多數都與當朝官員有關係,所以會出現許多的加油團隊陣容,更加帶動賽場熱鬧氣氛。
御苑正前方的當然是皇上、皇太后以及一干嬪妃,兩側則分別坐着王宮貴族與文武百官。何家眾人則是隨著新科狀元何伯展,坐在右側的宴席上。
歷屆以來,廚藝大賽的比賽內容共分為三大關:第一關刀工,只取人數的一半。第二關拼盤,審查更加嚴格,只讓十分之一人合格。到了第三關,通常是主考官自訂的題目,而且每屆不同。
此刻,聚集了上百位廚子的御苑,正瀰漫著一股緊張氣氛,當中甜兒一襲月白錦衣,膚白勝雪、頰紅賽桃的嬌俏模樣,更是吸引了許多達官貴人、公子哥兒爭相注目。
坐在文武百官席上的何季展聽見眾人對她的稱讚,內心百味雜陳,巴不得將所有礙眼視線一一隔絕,只願甜兒為他一人綻放。
「小季,你那位甜兒妹妹果然非比尋常,瞧!那麽多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何仲展對著弟弟低語道。
坐於他們前方的何伯展,知道此次大賽甜兒也進入複試,於是左右張望,希望能一窺佳人面貌。在眾人目光的交集處,他看見一位月白錦衣的貌美女子,想來她就是小弟時常提起的甜兒了。
「仲展,你說的是不是那位姑娘?」何伯展轉頭問向兩位弟弟。
「佩服!大哥,你真是好眼力。」何仲展笑嘻嘻地舉起大拇指贊道。
「月出皎兮,伎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何伯展搖頭晃腦地誦念,若有所指地向何季展笑看着。
何季展忍不住雙頰泛紅說道:「大哥,你別笑我了,」
坐在一旁的何仲展見到平時總是被逗到臉紅的大哥這次居然讓小弟臉紅,不禁訝異問道:「大哥,你到底念了什麽?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季瞼紅成這樣呢!」
「唉!平常叫你好好用功念書,你就是不聽。這首詩是形容月光下的美人兒,姿態是多麽美麗,讓人心裏對她思慕不已,而感到憂心不安。」
「喔!我懂了,小季是怕甜兒會被人搶走而感到憂心啊!」
「二哥,你別亂說!」何季展第一次反駁得如此無力,面前兩位兄長則忍不住笑了開來。
「啊!要開始了。」
鏘的一聲!御苑中的銅鐘聲響起,比賽正式展開。
賽場上有十多名歷任御用尚食站在四周,為眾廚子評分。在最前面還有一位三十餘歲的美貌婦人,站在御席旁擔任總評審,她是皇上最信任的「尚食娘子」,同時也是大官署中官位最高的兩名太官令中一人的妻子。
第一關是刀工:每位參賽著要將一顆半人高的冬瓜,以刀工五法中的各一種。包括:切工、片工、排工、斬工還有剞工,雕刻出個形態,形態不拘。但一定要讓冬瓜看起來像是某樣東西,限時一個時辰。
根據《食經》上記載,刀工中的切工細分為:直切、跳切、推切、滾刀切、轉料切、推拉切、鋸切、拍刀切等;片工為:推刀片、拉刀片、斜刀片、坡刀片、抹刀片、反刀片等;排工為:限刀排、刀刃排、刀尖排、刀背排等;斬工有:粗斬、細斬、跟刀斬、排刀展等,最後的剞工則有:直刀剞、拉刀剞、推刀剞等。
不過這些專有名詞對自學而成的甜兒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壓根不知道刀工分哪幾法?每法裏面又分哪幾種?她只記得在爹留下的食譜中,有一幅刀工圖,只要將那幅圖表現出來,就具備所有基本刀工的能力。
因此,她雙手各擎起一把利刃,在助手小皿的幫忙下將冬瓜立在地上,手腕翻動、矯若游龍。半個時辰過去,一整顆冬瓜化為東方海上的蓬萊仙島,高山峽絢、雲霧繚繞其中,一隻只活生生,白中帶綠的鶴,活靈活現地飛舞在山腰間。仙鶴身上的羽毛根根可見,刀工著實驚人。在場所有評審以及來賓都為她驚人的刀工報以如雷的掌聲。
想當然耳,她順利過關。此時已有廚子被淘汰出場,場上只剩下一半人留下。
第二關是拼盤:眾人要以現場準備的食材,拼出一盤一尺高的花色拼盤。內容不限,山水蟲魚、鳥獸花卉皆可,不過在完成後,必須要附上一詩,搭配描繪意境。
這規則讓在場大多數參賽者叫苦連天。畢竟要如何讓平時不碰百書的人,隨口吟上一首適合料理的詩呢?這著實讓人傷透腦筋。
「糟了!甜兒姊姊,怎麽辦?」小皿憂心問道。即使能做出出色的拼盤,可是沒有詩詞搭配,依舊無法過關。
場邊的何季展也為她緊張不已,要是可以,他真想上場替她擋下這關。
眼見場上已有廚子陸續動手,甜兒不由得心急如焚,不斷思考過去曾經聽過的詩句,這時她腦海突然迸出一個想法。雖然腦中所知的詩詞有限,但她可以照着已知的來創作啊。就這麽辦!
「皿兒,幫我準備下列食材。」她念了一串食材要小皿去領取。
此時席上傳來何仲展驚人的加油聲,「甜兒,加油!」
循着聲音,她看到席上何仲展正朝自己揮手,一旁的何季展也對着她點頭微笑。
面對何季展安撫的笑容,甜兒不知不覺平靜下來。在小皿順利取回食材後,她的雙手信心十足地動了起來。
她選了只碩大的白玉瓷盤,半邊留白,半邊裝置。
她以竹筒為井,清酒為水,魚為磚地,肉為山林,蔬果為花,涼麵成河,最後以麵糰塑出一名華服女子,以蘿蔔薄片作為透明羽衣。在肉片山林頂放署半顆精雕冰梨。一幅賞月圖迥然呈現眾人眼前。
至此,全場數十人中,只有三十餘人做出完整拼盤,而其中又只有十餘人可以想出應景的詩句完成整件作品。
十餘名廚子於御席前站成一排,在皇上以及評審面前介紹自己的作品,並安上一首應景詩。有些詩是信手拈來、相得益彰,有些卻是頭尾不全、意義不通。待輪到甜兒時,諸位評審為她的半盤花式拼盤感到疑惑不已。
「李甜,你這拼盤應是未完成品吧?」其中一名評審疑問道。
「啟稟皇上、大人,我這盤確是完成品,品名為『半邊月』。」她恭敬回道。
「喔,半邊月?挺新鮮的詩題。那你可否吟出與此盤對應之詩句?」
「是!月色如水酒當飲,華衣沾露夜向明。」甜兒居然將她爹常掛在嘴邊的那兩句詩運用上來了。
「然後呢?一首絕句應有四句,接下來的兩句呢?」皇上追問道。
「沒有了!此盤名為『半邊月』,當然就只有一半啊。」甜兒理所當然的回答,令在場眾人為之一愣。
沒想到皇上隨即鼓掌叫好,「好,妙極、妙極!好個『半邊月』。不僅玉盤只用一半,連天上的月都是一半,妙啊!」
皇上金口一誇,在場眾人更是爆出如雷巨響,連聲叫好。
小皿和何季展等人這才暗中鬆了口氣,也為甜兒的急智感到佩服。
在眾人熱情歡呼之時,只見皇上身旁的總評審刷地慘白臉,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甜兒,連皇上都察覺到她的異常。
「張鯽家,何事令你吃驚不已?」皇上疑惑問道。
而她僅是愣愣地盯着甜兒的臉直瞧,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甜兒也感到相當奇怪,但她對眼前的貌美婦人卻沒來由的生起一絲親切感,不禁深深地回望着她,胸腔內的心臟忍不住加速跳動起來。
「你、你!」貌美婦人走到甜兒身前,伸出白晳的柔荑,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
感受到她掌心溫度同時,一股辛酸莫名自甜兒心中生起,她的眼淚無法控制地奪眶而出,居然就這麽哭了起來!
場上眾人為這戲劇化的轉變愣住,一片鴉雀無聲,包括何季展在內。
「小妹妹,你、你剛剛念的詩是誰教你的?」
「是、是我爹!」她淚流不止、哽咽地回答,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激動。
「你爹叫什麽名字?」婦人又問。
「我爹姓李,名善仁。」
「什麽!你再說一次?」婦人聽見她爹的名字,訝異地抽回柔荑,倒退一步。
「我爹叫李善仁。」她再次哽咽回道。
「不!他不姓李,他姓陳,他是陳仁錫啊。天哥,我們終於找到了!天哥!」
婦人說完這話,不顧眾人奇異的眼光,一把將甜兒抱在懷裏,然後抬頭朝觀看席上高聲叫喚。
只見一道欣長身影,穿着御廚官服火速朝這奔來,一到便將婦人連同甜兒一起攬在懷中。
「月華、月華。」他抱着兩人激動叫着,一雙俊秀的眼瞬間濕潤。「天霖,你們夫妻倆是怎麽回事?」眼前這對男女,正是目前宮中最受皇上喜愛的御廚,他看着眼前三人失常的舉動,不禁皺眉問道。
「啟稟皇上!」黃天霖放開懷中的甜兒,牽著妻子的手,雙雙跪在皇上面前,「微臣終於找到失蹤多年的孩子,是她、就是她!」他喜極而泣地說。
「什麽?」
「什麽?」
「什麽?」
現場同時傳出三聲驚叫,一是甜兒本人,二是小皿,三是何季展。「你們倆好好告訴朕,究竟發生什麽事了?」皇上關心的問。這對夫妻擔任他的專用御廚已經十八年了,怎麽他都沒聽說過有這一回事。
「皇上,微臣在十六年前產下一女。不料在她三個月大時被人抱走,無論我們如何找尋,這些年來始終沒有她的消息。如今我們一家人居然能在皇宮相聚,這都是托皇上的洪福,真是太好了!」張月華流着淚向皇上解釋,晶瑩的淚珠讓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那,李甜更是你們夫妻倆失蹤多年的女兒?」
「是!我們十分肯定。」因為抱走他們孩兒的,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李善仁的陳仁錫,也是黃天霖的師父。
一切事情,都要從十八年前開始說起。當時年僅十二歲便進宮的黃天霖,由於本身有着過人的天賦,加上勤奮不懈,在他十六歲時便已進到太官署擔任御廚工作。
他是個極有禮貌且用心的年輕人,頗得帶他的陳仁錫喜愛,他將他視為己出,全心全意地栽培。很快地,黃天霖在太官署中的位置扶搖直上,短短兩年,便幾乎爬到與陳仁錫平起平坐的位置,這樣的結果卻讓陳仁錫感到驚慌,他看得出眼前這名年輕人的資質遠勝於其他人,甚至也在他之上。他開始擔心哪一天他會不會打敗自己,會踩在他的頭上越過他。
兩人的關係後來更因為張月華的出現徹底決裂。
那年,黃天霖十八歲,他將張月華帶進宮中,想請師父陳仁錫為他主持婚禮。沒想到陳仁錫竟然對張月華一見鍾情,並展開熱烈的追求,卻遭受拒絕。
在兩人結婚當天,還差點因為衝動毀了那場婚禮,所幸婚禮順利完成,陳仁錫卻自此大受刺激,終日沉迷杯中物,嚴重影響他在太官署的表現。
隔年四月,張月華順利生下一名女嬰,夫婦兩人如獲至寶,對她呵護備至。同年七月,陳仁錫因為酗酒過度,為太官署下令革職,黃天霖遞補而上。
在這種悲憤交加的情緒下,陳仁錫做出後悔一輩子的決定抱走黃天霖他們的孩兒作為報復。
怕被查獲,他甚至隱姓埋名,帶著襁褓中的甜兒四處奔走,到處流浪。只是隨著甜兒漸漸成長,眉目面貌愈來愈像她娘,每次酒醉後見到甜兒,他都誤以為是張月華拋棄黃天霖投奔到他身邊,但往往只是幻夢一場。再者,甜兒身上留着黃天霖的血液也是個無法抹滅的事實,這點在她的廚藝天分上,表露得淋漓盡致。
對於甜兒,他實在又愛又恨。她就像是他們的合體,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指責他,怪罪他犯下的錯誤。所以他嚴厲禁止甜兒學習廚藝,沒想到她還是憑藉着自己的天賦,踏上廚娘之路。
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內心的強烈苛責,留下那封信,以及那幾本畢生的心血結晶給她,希望能稍微彌補他犯下的罪過。
「怎麽會?」聽完自己的身世之謎,甜兒才了解她爹這些年來所有的異常舉動都是有原因的,他並不是單純地討厭她。
可是面對眼前這對璧人才是她雙親的事實,她卻是一時間尚無法接受,在驚訝與矛盾的交纏下,她無助地轉頭尋找席上何季展的身影。
「季展哥哥……」她低聲喊了他的名字,隨即眼前一黑,身子向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