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曹芳將木盆放在腳邊,彎腰取出盆里剛洗好的衣服,用力一揚甩開後,晾在眼前一人高的竹竿上。
距離她不遠處的六歲兒子小虎,正蹲在地上玩著幾顆形狀特別的石子,他將石子相互堆疊,撞擊的聲音答答地在庭院響著。
好不容易將衣服全數晾起,她伸了伸隱隱作痛的腰,企圖舒緩疼痛。面貌清秀的她,今年才二十八歲,丈夫幾年前過世後,留下年僅兩歲的孩子,為了順利將孩子扶養長大,長年勞累,腰痛成為纏身痼疾,只要稍稍勞動,就免不了要受一番折磨。如果不是有「他」的出現,想必她的身體狀況會更加惡化。
想起他,曹芳不禁微微一愣。雖然大家眼中的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她知道,他其實非常善良溫和,才會在身體康復後,仍然留下來照顧他們母子。
和他,是在前年一個寒冷的冬天相遇的。那時她帶著小虎,正準備到隔壁村子殷大嬸家中幫忙女紅,沒想到途中竟發現一名衣衫襤褸、全身酒味的男子倒卧路邊。由於天空開始飄下鵝毛般的細雪,她想,若放任他倒在那裏,想必不久就會被凍死,因此便和兒子兩人合力將他扶回家中。
因為發燒而陷入昏迷的他,好不容易在第三天醒轉,在她細心的照料下,終於恢復了健康。
他並沒說明自己的身分跟來歷,不過廚藝相當不錯的他,為了照顧他們母子便到隔壁村最大的一間飯館工作。這一年多以來,他己在她的生命中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當然也在小虎心中取代了父親的位置。
曹芳用衣袖拭去額上的汗水,接着拿起木盆,正要轉身進屋,門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是他回來了嗎?她欣喜地轉頭想要迎接他,沒想到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對金董玉女般的年輕男女,那名美貌女子似乎還懷了數個月的身孕。
「這位嫂子,請問……這裏有沒有住着一位姓李的廚子?」俊秀的年輕人極有禮貌地向她問道。
曹芳搖搖頭,這裏並沒有人姓李。
「那麽,再請問你,聽說你這裏住着一個沉默寡言,大約四十餘歲的廚子是不是?」
是啊!仁哥是符合這個條件。於是回答,「你們要找的是仁哥吧?他在飯館工作還沒回來呢。請問你們找他有什麽事?」
眼前那對年輕男女聽了她的回答,立即露出欣喜的神情,只見女子興奮地向身旁的男子說:「季展哥哥,我們真的找到了!」
這對年輕男女,便是尋找李善仁許久的何季展和甜兒。
上個月,甜兒從許正寶和楊玉紅夫婦那裏得知,延安城裏有人曾在數十裡外的一個小村子,見過酷似李善仁的人。因此兩人便循着這條線索,來到曹芳居住的村落。幸虧這個村子非常小,他們稍加打聽後,就知道村尾王寡婦家中前年冬天,來了位跟他們的描述很像的漢子。
在他們說明來意後,曹芳帶著驚惶的心情,邀請他們進到屋內用茶等候。在殷大嬸那兒幫忙女紅的她,自是縫製過不少衣服,也摸過不少料子,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全是蘇州上等綢緞所制,一般的富貴人家還不見得用得起。
他們跟仁哥究竟是什麽關係?曹芳不安地想着。原本在外頭玩耍的小虎,也為兩個像娃娃般漂亮的哥哥姊姊所吸引,好奇地走了進來,站在兩人身後的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甜兒淡紅色的衣擺。
「哇!」小虎為衣服柔軟的觸感感到相當訝異,羨慕地叫了出來。
「小虎!」曹芳發現兒子不禮貌的舉動,連忙出聲喝止。
甜兒卻笑笑地牽起小虎的小手,輕聲道:「沒關係的。」然後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何季展也自懷中掏出一包點心遞給小虎。
「哇!」小虎接過一瞧,發現紙包中儘是他從未見過的精緻點心,不禁又叫了一聲。
「還不快跟人家說謝謝。」曹芳對兒子提醒道。
「謝謝哥哥,謝謝姊姊!」小虎乖乖地向兩人道謝,蹦蹦跳跳地走到門口坐下,高興地吃了起來。
曹芳拘謹地坐在桌邊,拿起衣裳低頭縫補著,不時偷偷看向門口,希望李善仁能夠趕快回來。
隨著紅日西斜,門外地面終於出現一條長長的漆黑人影。
小虎欣喜地奔上前,高聲叫道:「仁叔!」
只見那道人影將他高高舉起轉了一圈,才又放下。
「仁叔,屋裏有兩個漂亮的哥哥和姊姊找你,還給我糖吃呢!」小虎舉起手上的紙包,向他炫耀。
身形一頓,李善仁走到屋前就停了下來,不過卻足以讓屋裏的人看清他的臉孔。
「爹!」甜兒驚喜地站起,朝他快步奔來,忘記自己身上還帶一個負擔。
「甜兒,小心,」何季展為她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站起扶着她走到李善仁的面前。
李善仁內心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先是瞼上一僵,然後當他把視線移到何季展身上,又看到甜兒身懷六甲時,臉上緊繃的線條頓時放鬆下來,原本陰沉的眼神夾雜著一絲喜悅,不過嗓音依舊絲毫不帶感情,「你來這做什麽?」
他想甜兒應該已經找到她親生爹娘了,當然也知道他所犯下的一切罪行,她一定相當恨他吧!畢竟他剝奪了原本屬於她的幸福。
「爹!你離開這麽久都沒有消息,甜兒好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事?」甜兒眼中泛起一片淚光。
李善仁難以接受她充滿善意的眼神,狼狽地別過頭說:「我不是你爹,不用你擔心!」話一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屋去。
「仁哥!」曹芳見他走進屋子,急忙放下手中縫補的衣裳出聲叫道。
她方才聽見甜兒叫他爹時,內心一緊:心想,原來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女兒都這麽大了。可是,怎麽又聽他否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累了,先進房休息。」李善仁低着頭向她說著,快步走進房裏。
「爹、爹!」甜兒殷切地叫喚,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仁哥?何夫人?」
猶豫著要不要跟兩人進去,曹芳很想知道他們的關係。
「大嫂,請留步。」何季展從曹芳的眼中,看出她對李善仁的心意,不過目前這種情況,還是讓他們父女兩人好好談談。如果曹苦想知道,就由他來說明。
甜兒跟着李善仁走到房中,他臉色慘白地背對着她站在窗前,不敢看她一眼。
「如今你都知道我是那麽卑鄙的人了,還來找我干什麽?」
甜兒忍着淚說道:「爹!甜兒一點都不怪你。如果爹你真的是那麽壤的人,你早就可以將我丟在深山野嶺,讓狼一口吃掉我,可是你沒有!不管我們生活多麽困苦,你始終將我帶在身邊,沒有拋下我。爹!你永遠是甜兒的爹。」她說完後,不禁放聲哭了出來。
李善仁也非鐵石心腸之輩,當初會犯下這個錯誤,完全是因為太愛張月華。這些年來,看着甜兒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像她娘,他內心便飽受折磨。要是可以,他情願用自己的生命挽回這個錯!
在離開的那段日子裏,他走遍大小城鎮,天天酗酒狂飲,希望可以就此了結餘生。最後,身子承受不住酒精迫害,體力不支暈倒路旁,若不是及時被曹芳母子救起,想必早成為荒骨一堆,從此消失人世。
醒來後,為了報答他們母子的救命之恩,他開始戒酒,接着在鄰村的飯館找到一份工作。
朝夕相處之下,面對曹芳的溫婉體貼,他內心冰封多年的感情逐漸瓦解,而天真活潑的小虎,也喚起他體內父親的本能,興起與他們共組家庭的念頭。
「甜兒,你真的不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緩緩轉身,第一次勇敢坦然的面對她。
「爹!甜兒都還沒報答你的養育之恩呢,又豈會怪你?」甜兒笑着說,臉上兀自掛著未乾的淚。
李善仁長久以來積壓心中的罪惡感,在她的笑容下,一下子解放開來,他激動地留下兩行清淚,展現出甜兒從未見過的輕鬆笑容。
「好孩子,爹讓你受苦了!」
「爹!」
父女兩人緊緊擁在一起,就好像回到多年前某個寒冷的冬夜,他們相互擁抱取暖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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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了李善仁不跟他們回京城,甜兒與何季展便告別三人踏上回京的路。
一方面感到相當不舍,一方面也為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感到高興,甜兒的淚珠不停地掉著,看得坐在一旁的何季展,心疼哄道:「甜兒,乖!你別哭了。」
「可是季展哥哥,我的眼淚停不下來。」
「那你總得要為肚子裏的兩個孩子想想,你再這樣哭下去,他們也會跟你一起哭的。」
「什麽呀……季展哥哥,哪來的兩個孩子?我才一個肚子,難道要他們住在一起?」
甜兒不懂他的意思。
「傻甜兒!」何季展為她天真的話語笑了出來。他一手摟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則是平穩地覆在她日漸隆起的小腹上。
他在她臉上輕輕一啄,同時說著,「相信我!你肚子裏真的住了兩個小傢伙。」
前些時候,他為她把脈時,忽然察覺在她的脈象中又多了條脈象。
「真的嗎?」甜兒為這個意外的消息止住淚,訝異地看着他。
何季展憐愛地看着嬌妻點點頭,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