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思忖一下,耶律宗續道:“第二場,比劍術。”

他自有他的考量,第一場的琴藝,他本以為自己必然是勝的,然而這必勝的一局,他竟然敗了,敗了第一場,這第二場,他就絕對不能敗,敗了就是一敗塗地,不但遼國的臉而被他丟盡,就連幽雲十六州,恐怕也要賠給大宋。

君云然的書法,他是見過的。當年他寫得一手蠅頭小楷,字體清逸,一筆一劃都剛勁有力,然而君云然寫的卻不是小楷,粗若兒臂的大號狼毫,只淡淡一揮,“還我河山”四個大字躍然紙上。豪邁,大氣,卻又清貴,飄逸,看得他心頭有些發冷,旁人用手寫字,君云然寫字,用的卻是心神,心隨意動,字由心生。

既然他還可以撫琴,就一定可以寫字,耶律宗續不敢冒險,所以提出第二場比試劍術。他必須在第二場勝過君云然,這樣即使比了第三場,只要打個平手,遼國至少可以把幽雲十六州保住,而書法這樣東西,究竟寫得是好是壞,本來就是件很難說清楚的事情,要打成平手,並不是什麼難事。

耶律宗續卻並不知君云然的雙手經脈,在方才連撥七弦之後,就已再次迸裂,而今,他已經完全沒有抬手之力,別說是寫字,就是拿筆,也絕不可能。

所以,他幽冷地望了君云然一眼,重複道:“第二場,比試劍術,侯爺意下如何?”

“我無法與你動手。”君云然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

聞言之下,大宋諸人俱是一驚,不由竊竊私語着,目光齊刷刷投注君云然的面上。

“那麼,這一場你願意認輸?”金蓮公主步步緊逼道。

“這一場,我代他打。”樂萍兒站起來,靈動的眼悠悠轉了一圈道。

齊王禁不住一驚,“你?”

“不錯,我來替君云然打這一場。”樂萍兒挺了挺身子。

“君云然,你怎麼說?”耶律宗續眯了眯眼睛,陰沉地道。

“將軍如若不允,不妨將第三場提上來,先比書法也是無妨。”君云然垂眼,神色沉靜道。

“本王如果應允了呢?這小姑娘的勝敗,是否作數?”耶律宗續目光一凝,問道。

“自然作數……”不顧齊王的眼神示意,君云然頷首道。

“等等。”嬌媚一笑,金蓮公主打斷他,“這小姑娘既然是代侯爺動手,用的自然要是侯爺的武功,若是雜雜八八的招式,可就不叫代替侯爺動手了。”

“這個自然。”君云然淡淡一笑。

“可是,侯爺的武功,我們將軍只見識過浮雲九式,至於其他的,可就……”

“她便只用浮雲九式。”沉靜地望了她一眼,君云然道,“不但如此,她比武時所用招式,全部由我口述--這樣公主可還滿意。”

金蓮公主不由一驚,她也是習武之人,高手相搏,機會稍縱即逝,若是完全靠人口述,在時間上必然落後一步。與耶律宗續這樣的人交手,落後一步,便無疑死路一條,這微一轉念之下,她立刻一口答應下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侯爺可莫要反悔。”

西門墒皺眉,想要阻止,卻已是不及,他心頭一沉,身子驀然緊繃起來。君云然!他們把他看得太輕了。

“既然公主已經代替本王答應了,那就這樣吧。”耶律宗續從琴榻前站了起來,微一抬手,侍從立刻將一口寶劍遞上。

寶劍沒有上鞘,只用熟牛皮略微包了一包,耶律宗續伸手撫過牛皮,目光凝肅,驀然拔劍。纖薄的劍身直若秋水一泓,泛着幽冷的光芒。

上古名器--短劍照日。

樂萍兒皺了皺鼻子,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從袖子裏摸出一柄通體透明的小劍。此劍名喚勿離,是她離開翠竹園時,公羊冶送給她的,說是給徒媳婦的見面禮。這劍實在是很小,收在袖子裏倒很方便,看上去也很脆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斷了似的。比武之時,她本來想用魚腸劍的,不過覷了齊王一眼后,卻還是把勿離取了出來。

將君云然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樂萍兒很認真地望着他,“浮雲九式我已經會了,現在可以上場了嗎?”

“你去罷。”

樂萍兒應了一聲,輕身一躍,半空一個漂亮的迴旋,俏生生地在耶律宗續三步之內站定,她有模有樣地拱了拱手,“耶律宗……哦不,那個將軍,請。”

耶律宗續怔了一下,不由有些後悔,和這樣一個丫頭比武,他覺得實在是很失身份的一件事情。然而,金蓮公主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遼國又覬覦那東北二十座城池,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失這麼一次身份了。輕視地看了樂萍兒一眼,他略略抬手,算了回了個禮,“請。”

說完這個“請”字,他就在等,等樂萍兒出手。

然而,樂萍兒卻站在那裏,饒有趣味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就是不肯動手。

“姑娘,請。”山羊鬍子微微抖動了一下,耶律宗續沉聲道。

“我請?當然是你請。”樂萍兒似乎愣了愣,隨即理直氣壯道,“我是代君云然下場的,那個棕色頭髮的女人不是說了,讓我只能用君云然的武功,而且,必須是他口述才行。你不動手,他就不開口,我自然就不能動手,所以,當然是你先請。”

耶律宗續皺眉,暗暗朝金蓮公主瞪了一眼。同時暗一凝伸,不再說什麼,劍身一動,一式靈蛇吐信,朝樂萍兒遞去,秋水一樣的劍身,帶着清,泛着寒,一剎那間,周遭的空氣也似冷了幾分。

樂萍兒咬着下唇,勿離劍斜斜指地,不言不動。

君云然不開口,她就決不能動,即使劍尖直指眉心,抵住喉頭,也不能動。

轉瞬之間,森寒的劍氣籠罩周身,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不由泛起一層寒慄。不怕不怕,樂萍兒站直了身子,不住為自己打氣。

五寸……

四寸……

三寸……

劍身離胸膛不足三寸之即,君云然驀然開口:“仰身,撩劍,浮雲蔽日擊他劍尖。”

“好。”猛然仰身,一式鐵板橋,柔韌的身子不可思議地貼近地面,森冷的劍尖堪堪劃過衣襟,帶起一片細小的碎布,勿離劍在地上撐了一下,劍身一彎,“錚”一聲輕吟,劍風驟起,霧氣朦朧。金鐵交鳴之聲乍起,如冰似玉,纖細萬分的小劍驀然與照日短劍相交。

樂萍兒暗叫不好,勿離劍怎禁得起這樣折騰,她暗自思忖着,正要棄劍,取出魚腸劍來,眼光一瞄之下,卻發現陽光之下,勿離劍熠熠生輝,毫無想像中的破損之狀。公羊師父真夠意思,挺起身子,她不由眉開眼笑。

耶律宗續雙眼一凝,一招落空之下,不由又驚又怒,運氣於掌,風雲雷動,咫尺天涯,風起雲湧,三式齊出。一時間,四處一片飛沙走石,台下眾人禁不住閉上眼睛。

眼光幽然,清清冷冷的,君云然沉靜道:“身若浮雲,心似飄萍。浮雲飄萍,身隨劍動。”

隨着耶律宗續的劍芒,樂萍兒的身子隨着劍氣緩緩浮動,看似劍鋒即將擦過身體,卻偏偏只一分之差,堪堪避過。浮雲飄萍,本就是一式閃避身法,在小範圍里騰挪,閃過對手的攻擊。

淡淡垂眼,君云然接着道:“雲淡九天,攻他門面。”

“好。”

勿離劍頓現一道扇形光芒,耶律宗續只覺眼前一痛,一個側身,面頰處已然裂開一道口子,鮮血一絲一絲滲了出來。

“躍身,雲天一色,攻他左肋,咳……”輕咳一聲,面色隱現蒼白,淡色的唇清淺到毫無血色,君云然淡淡道,“矮身,左挪一寸,風雲流動攻他下盤。”

他看也不看場上,一招一式,攻的卻是耶律宗續必救之處,封的也是他必退之路。

一時間,耶律宗續只覺左支右拙,眼前儘是樂萍兒翠綠的衣袂,勿離劍如玉如冰的光影隨時乍現,轉眼之間,右腿上又添一道傷痕。

西門墒在場下看着,眼是一片純然的黝黑,不帶感情地微微眯了起來。他看得很清楚,一開始,君云然的確是照着耶律宗續的招式,教授樂萍兒自保的招法,這樣一來,樂萍兒雖有驚無險,卻也不至於傷及耶律宗續。但三招之後,君云然逐漸熟悉耶律宗續的武功套路,再加上他七年前與之交手的經驗,便不再看向場內,全憑臆測,往往在耶律宗續出手之前,就已揣摩出他的招數。這樣一來,樂萍兒在時間上就不再存在劣勢,外加君云然精準的指點,出手之間自是大大不同。

君云然,絕對不能留!

腦海中驀然閃過這個念頭,西門墒手底緊緊一握,陰沉地望了他一眼。

君云然偶一抬頭,扎紮實實的,澄凈的目光與這陰沉的一眼對了個正着。

眼神在半空中一個碰撞,又不約而同地避開。

在君云然的指點下,樂萍兒越發遊刃有餘,招招式式,將耶律宗續攻了個密不透風。

“浮雲幽幽,封他下盤,雲天一色,封死他的劍路。”君云然沉聲道,“浮雲蔽日,擊他右腕,逼他棄劍。”

棄劍則敗,這是每個習武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君云然幾乎可以肯定,就在片刻之內,耶律宗續必敗。

擂台三場,兩場一敗,這第三場,也不必再比下去,幽雲十六州,這遼國是還定了。然而,他心頭卻沒有那麼篤定,因為西門墒還坐在這裏,他決不至於讓耶律宗續輸得那麼輕易。

君云然不過心念一動,西門墒已經動了,他身形一閃,劍芒頓現。此時,耶律宗續正當緊要關頭,樂萍兒只要一式浮雲蔽日補上,他必然棄劍。

西門墒一動,場下一陣抽氣之聲,每個人都以為他攻的必定是樂萍兒,以救耶律宗續之危。

樂萍兒心神一凝,手下卻絲毫沒有停滯,心想無論如何,拼得挨這麼一劍,也要先把耶律宗續打敗。不料劍芒一閃,西門墒在樂萍兒身側掠過,撩起一朵劍花,竟直直向君云然刺去。

“不要!”樂萍兒一聲驚呼,毫不猶豫地收劍,飛身相救,卻已是不及。

眼看劍鋒就在眼前,君云然心口一痛,劍尖透衣而入,驀然間已血染白衣。

“師兄……”清冷的眼光定定地望在西門墒面上,君云然輕聲一嘆,清淺地喚了一聲。

兩門墒正待一個用力,將這心腹之患斃於劍下,忽聞這一聲清清淺淺的“師兄”,心頭不由一怔,純然黝黑的眼一陣朦朧,手底的長劍竟怔怔地停在那裏,怎麼也刺不下去。

樂萍兒握着劍,緊緊地瞪着西門墒手中的長劍,一動也不敢動,就怕一不小心,這一劍刺進君云然的心口。

“師兄,你……真要我死?”燦如黑玉,流光隱現的眼定定地望在西門墒面上,君云然輕聲問道。

“真要你死?”西門墒怔了一下,忽然一個戰慄,黝黑的眼漸漸淡去,喃喃道,“我怎麼會要你死?”

望着他逐漸清明的眼,君云然心頭方自一喜,忽聽一聲悶哼,西門墒雙目暴睜,愣愣地望着自己淌血的胸膛,一截劍尖赫然竟透胸而過,顫巍巍地掛在胸腹之間。“當”的一聲,他的身子晃了晃,長劍驀然墜地。

原來方才君云然遇險,一群御前護衛奉齊王之命掩了過來,其中一人趁着西門墒心神恍惚之即,一劍刺了進去,眾人的心神都集中在君云然身上,是以竟無人注意到這一變故。

“師兄……”君云然驀然一聲痛呼,強忍手腕的痛楚,一把將西門墒扶住。他目中忍不住浮現水氣,手腕處的鮮血染遍了白紗,一滴一滴滑落,在地面緩緩暈開。

樂萍兒怔怔地望着他手上的鮮血,卻只是站着,怎麼也不敢上前。對於西門墒,她憎惡多於喜歡,然而,即便是這樣,她依然覺得心頭髮酸發痛。這麼濃重的悲戚,壓着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不知不覺地,勿離劍竟緩緩離手,滑落地面。江湖的殘酷,今日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味到了,然而,這味道卻實在太苦太澀了!

“云然……”西門墒嗆咳了一聲,一縷縷鮮血順着嘴角溢了出來,他張了張口,微弱地道,“沒想到,我一生縱……縱橫江湖,卻死……死在……一個無名小卒的……的手裏。”

“師兄,你……你莫要再說話了。”君云然哽咽道,“我帶你回去翠竹園,六師父一定可以救你的。”

“你知道來……來不及的。”西門墒猛然一陣咳嗽,大口大口的鮮血自口中湧出,他卻忽然笑了一笑,喘着氣道,“若是……若是你的雙手經脈……未斷,必定可以救我,呵呵……呵呵呵呵……你說……我是不是……自……自作孽?”

“師兄,你莫要再說了。”

“這……這真是一場笑話。”推開君云然扶持的雙手,西門墒踉蹌地退後幾步,用力在胸口一拍,長劍倒射而出,長劍一出,他的胸膛立刻血如泉涌。

“師兄……你……”君云然驀然一驚,想要阻止,卻已是不及。

西門墒望了他一眼,空濛的目光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意味,強忍胸口的巨痛,他取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最後一次負手望天,大笑道:“真是……一場笑話,這真是一場笑話。”

笑聲驟止,充滿力量的身軀緩緩倒下,一雙睥睨天下的眼睛,卻終於沒有合攏。

尾聲

三天後

京城之郊,有一座並不出名的小山,山雖然不高,卻很清靜,而且,立在山頂之上,看得見都城的遍地繁華,也看得見京城巍峨的宮殿。

如今,這山頂之上添了一座新墳,西門墒的新墳。這墳是樂萍兒挖的,一-土一-土,都是她親手挖的,原本君云然不顧手腕的傷勢,想要自己動手,卻被她堅決阻止下來。

“既然你不要別人動手,那麼我來幫你挖。”她狠狠瞪着他,不待他答應,就用力挖起來,不一會兒,就已經指尖滲血。

君云然拉住她,無奈地望了她一眼,遞給她一把鏟子,卻不再堅持自己動手。

於是,她不停地挖,他只是坐在旁邊看着。

新墳很快就做好了。

然而,墳前卻沒有豎碑。很小的時候,西門墒就曾說過,若沒有做出一番大事業,死後決不豎碑,若是成就了一番大事,他要效法古人,為自己豎一塊無字碑。

碑雖無字,意傳千古。

西門墒原就是那麼傲氣凌天的一個人,不要平平淡淡一世,寧願轟轟烈烈一時,這是他親口所說。然而,他卻終究沒有得到天下,他的墳前,也終究沒有豎碑。

君云然在墳前靜靜坐了一夜。

只一夜的工夫,墳前的黃土上,已經幽幽微微地長出幾許青草。

望着柔弱細嫩的青草,樂萍兒輕聲道:“他已經死了。你在這裏待了一夜,也該走了。”

輕輕一嘆,君云然站起身子,淡然道:“不錯,我也該走了。”

馬車就在一旁停着,樂萍兒將車趕了過來,望了望他的手腕,“左丘師父還在等着你,你的手,再折騰下去,小心連碗也拿不了。”

“這就回去。”摸了摸她的腦袋,君云然淡淡一笑,上了馬車。

她說的不錯,六師父正等着他。

何況,她又何嘗不在等他。

經歷那麼多風雨,這一次,他不會讓她再等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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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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