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對立

尖銳的詞句,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刺穿你我的心,溫熱的血液汩汩湧出,伴隨着一種莫名的情緒,吸引了你和我。

台灣,對雅芯而言,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嬰兒時期,外公、外婆過世時,她曾經回來,可除了照片外,當然不會有什麼實際的記憶。後來是十歲那年,和母親、哥哥一塊兒,她印象中的台灣很擁擠熱鬧,到處都是商業區,小玩意兒特別多,親戚碰面就喜歡吃吃喝喝。

二、三十年來只回去兩次,在交通信息發達的今天,似乎很不可思議,但母親總說:「台灣的親人都沒有了,我弟弟也常來,就懶得坐這趟飛機了。」

真是如此嗎?母親避免回台灣,是不是怕忍不住去找「熙」這個人呢?

然而,他們也沒對台灣少知道多少,因為家裏裝了小耳朵,有中文電視和報紙,加上祖母叔伯們,出門是美國,回家是中國,雅芯在這兩種文化里悠遊來去,倒是沒太大的衝突。

大學時,她選修中文,還花了幾個暑假分別到台灣和大陸自助旅行,讓自己更了解中國祖先的傳承。

但這回不一樣,有一種真正尋根感覺,整個心態就更謹慎了。

她的休學,引起彭家人強烈的反對,在這一點上,美國教育就幫了她很大的忙,打工籌錢,不用父親任何金錢上的資助。

倒是臨行前,她打電話到三藩市去給當實習醫生的哥哥,他的冷淡以對,讓她有些傷心。

「我和老爸一樣,認為你瘋了。」彭介輝說:「人要向前看、向前走,不能讓過去拖絆住。」

「媽哪裏算是「過去」?她還活着,你們為什麼老是當她死了呢?」雅芯氣憤地說。

「活的不過是她的身體機能,以生命最嚴格的標準來看,她早已經不存在了。」他淡漠的說。

「萬一她哪一天清醒了呢?」她問。

「沒有人不希望她清醒,我們也努力的給她新葯,但那需要極大的奇迹……」彭介輝說。

「你不相信奇迹嗎?」她打斷哥哥問。

「以醫生的角度,奇迹只是僥倖,我們不做僥倖的事。」他頓一下說:「雅芯,我們的重點不在媽,而在你,我不認為你跑去台灣尋根,對媽有任何好處,還不如好好的去醫學院念書,早些找到新的治療法還有道理些!」

每個人都說她失去理智,或許不會有人懂,但在母親和女兒之間,原本就有種特殊的聯繫,到了某個年歲,會生出惻惻的感情,或許是同為女人的相惜吧!

哥哥介輝是兒子,是男人,自然無法感受。

雅芯的台灣之旅,一開始就不順,因為舅舅被派任到英國一年,國內只有舅媽帶着孩子留守。

舅媽並不清楚以前種種的恩怨,雅芯還花了一筆錢透過到英國的電話才得到一些消息。

「余曼玲是你媽的小學同學兼好朋友。」舅舅說:「她有小兒麻痹症,脾氣不是很好,只有你媽和她處得來,所以天天一塊兒回家。」

「你知道她現在的住處嗎?」雅芯問。

「十多年沒聯絡了,她家以前在信義路一帶有開過成衣店,但後來蓋建國南北高架橋,又有大安公園,不知道還在不在,你必須碰碰運氣。」舅舅說。

又談了一會兒,雅芯遲疑地問:「你知道媽媽的朋友中,誰的名字裏有個「熙」字,就是康熙的「熙」?」

舅舅那兒有一會兒是完全無聲。

「呃!很有可能跟媽媽還有……一段情……」雅芯簡單的說明發現信的過程,但略去了內容。

舅舅帶着猶疑的口吻說:「若是情人,就只有葉承熙了!他和你媽是青梅竹馬,和余曼玲都是同學。他人很好,是我們的英雄,還教過我游泳、打球。後來他們是怎麼分手的,因為我年齡小,並不是很清楚,如果你能找到余曼玲她必能為你解答。」

雅芯到了台灣,由於緊張興奮,沒太大的時差,在第三天適應了炎熱的八月氣候后,便跟着舅媽來到大安區,循大概的舊址查訪。

由小店、大店,最後到最古舊的市場,她們才找到余曼玲最可能的行蹤。

一家麵店老闆說:「邱家搬過很多次,但一直沒離開這個範圍,余老太太還常來市場買菜呢!她的小兒麻痹症女兒,據說有在附近開個兒童音樂班。」

有兒童音樂班就好辦了,雅芯仔細的查電話簿,一一探問,終於圈出最符合描述的「妙妙音樂園地」。

那是在一所小學隔巷的公寓,一樓漆着綠鵝黃的花草,有小朋友進進出出,「妙妙」二字寫得極優美雅緻。

「你要找我們園長的話,得等一下喔!她正在上課。」接待小姐說。

陣陣的鋼琴聲從裏間傳來,雅芯看着走廊邊的一些擺設,其中有餘曼玲在奧地利念書的文憑,還有她在大合唱團任伴奏的聘書。

過了一會兒,有個穿着文雅的中年婦人走出來,她長得很嬌小,氣質極佳,腳微微的傾斜,但並不嚴重。

「阿姨,我可以叫你阿姨吧?」雅芯很大方地自我介紹說:「實在很冒昧,我叫彭雅芯,是你小學同學伍涵娟的女兒。

余曼玲太激動了,整個人差點往左傾,「阿彌陀佛喔!你……你真是涵娟的女兒?

「沒錯,我剛從美國來。」雅芯忙扶住她說。

「啊!你和你媽媽長得好像呀!你一說,那眼睛、鼻子都跑出來了,還有那秀氣的瓜子臉……」余曼玲高興地拉着她往辦公室走,一路上還不忘對好奇的員工說:「好朋友的女兒啦!也等於是我的乾女兒了。」

等門一關上,兩人單獨在一起,余曼玲又仔細地看她,眼眶裏有着淚,「上次見你,你才十歲,留着好長的頭髮,像個小公主哩!你媽好嗎?怎麼會到台灣來找我?」

雅芯坐下,雙手在牛仔褲上擦兩下后,才慢慢說出母親在七年前神志喪失后的種種情況。

「她現在住在療養院裏,不認得任何人。」她說。

余曼玲從震驚到哀傷,一直喃喃的念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向來都是很理智的人,把一切都規畫得好好的,我以為她很幸福,就各忙各的,也沒有再聯繫,沒想到她竟發生這種事……一定是她對自我的要求太高,弦綳得太緊,終於斷了……」

「余阿姨,你說我媽得這種病不是意外?」她滿懷期待的問。

「你媽最痛恨意外,她什麼都要在掌握之中,她不但替自己規畫好前程,也替身旁的人找出路。像你一出生,她就已經想完你念大學前的種種瑣事,你說她能不累嗎?」

余曼玲嘆口氣說。

「我明白余阿姨的意思。」雅芯說著,拿出背包里母親的信,遞到她的面前。

余曼玲逐字逐句的念下去,臉色愈來愈凝重,一遍不夠又一遍,最後才發自肺腑,沉痛地說:「我早就警告過她,她會後悔的!」

「余阿姨,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雅芯急急的問。

這時,電話響起,余曼玲回了幾句話,再告訴雅芯說:「我的公寓就在二樓,我們到那兒談,免得受到干擾。」

余曼玲獨身而居,因腳不方便,空間開得很大,客廳是一大片落地鏡子、一架三角鋼琴和高級電子琴。

泡了兩杯咖啡后,余曼玲再看了一次信,望着雅芯說:「你母親和葉承熙曾是情侶,他們十一歲就認識,彼此很欣賞對方。當時,他們兩家都很窮,你母親家在市場賣菜兼賣花;葉家則是水泥工,早上還兼掃馬路。葉承熙的父親身體不好,葉承熙常要替他的工,上學遲到時,都是你母親替他弄好功課的,讓他保有當班長的面子,及維持在前十名的成績。」

余曼玲陷在深深的回憶里,繼續說:「葉承熙從小就又高又帥,好多女生喜歡他,但他最在意你母親……初二時吧!他們真正開始當男女朋友,彼此鼓勵念書,一定要上第一志願。」

「他們第一次的分歧是在上高中時,他們都考上第一志願,你母親希望兩人繼續努力攻大學,然後再出國留學,但葉承熙顧及家庭,覺得他讀工專,你母親讀師專,才是最適合的。」

「結果呢?」雅芯問。

「他們吵了一大架,最後,葉承熙讀了工專,而你母親上北一女,兩人還半年不說話。」余曼玲頓了一下說:「不過,愛是無法阻止的,他們依然在一起。等你母親考上大學后,又要求葉承熙插班大學……總之,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一直推動葉承熙;她曾對我說,葉承熙資質好,是領袖人才,若遭埋沒,她第一個不甘心。」

「那個葉承熙似乎不太領情?」雅芯隨口說。

「應該說他比較屬於腳踏實地及穩紮穩打型的吧!在某些方面他也有野心,只是不如你母親要脫離貧窮的急進。葉承熙認為名利要有,但也不能喪失自我,但你母親只向前看,一心要甩脫過去所有的。」

「這是他們分手的原因嗎?」雅芯又問。

「如果簡單說的話。」余曼玲如此回答。「葉承熙服完兵役后,在一家公司做事,老闆的女兒愛上他,並且展開熱烈的追求,他本身是有原則的人,自然拒絕,後來……後來反而是你母親要湊合他們……」

「為什麼?她不愛葉承熙嗎?天底下哪有一個女人會將愛人推到別的女人的懷抱呢?」雅芯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就是你母親與眾不同的地方吧!」余曼玲嘆口氣說:「她曾和我徹夜長談,說以她和葉承熙的背景,兩個人、水遠當小職員,可能十輩子也發不了大財,甚至還得窩居貧民區,連一棟好房子也買不起,世代無法翻身。」

「沒錯,信上也有寫。」雅芯低聲說。

「當時,正巧有個回國的醫生追求她,也就是你父親,你母親就在短短的兩個月內出嫁,像閃電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嚇了大家一跳。」余曼玲苦笑着說。

「葉承熙一定很傷心吧?」雅芯問。

「在人人都指責你母親變心及愛慕虛榮時,葉承熙是唯一不吭聲的。事後我想,那不是風度,而是他知你母親太深太深了。」余曼玲輕嘆一口氣說,「在你母親去美國以後,葉承熙也像奉了什麼指令似的,娶了他老闆的女兒,並且創出成功的事業。我想,在夜深人靜時,他一定會自嘲的說:「涵娟,我並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但他怎麼也不會料到,先垮的……竟是涵娟。」雅芯心酸酸地說。

「沒有人會料到。」余曼玲說:「你父母的婚姻不是很幸福嗎?至少我沒聽她埋怨過。」

「我爸媽的婚姻是看起來很好,但他們兩個太不相同了,我爸大而化之,又太實際;我媽雖然也實際,但心中又有某種理想。他們的心靈完全不能溝通,所以就漸行漸遠,我媽無處可依歸,只好又回到過去的夢裏,不斷找尋最初的自己。」雅芯又加一句,「……這是我猜測的。」

「我該多關心她的!但我出國忙,又創事業,腳又開刀好幾次,竟然忽略她多年……她的苦不對我說,還能對誰說呢?」余曼玲捂着臉,像小女孩般哭出來。

雅芯抽出幾張面紙遞過去說:「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到葉承熙,他是我媽最後的一絲希望了。」

余曼玲拭乾眼淚說:「早幾年,我還會在這一帶碰到葉家的人,但自從葉老先生過世,一大片貧民區拆除改建成大安公園,就完全散掉了,不過……葉承熙的「普裕」集團很有名,在台北還有幾棟大樓,你應該可以在那兒找到他。」

雅芯雖對商界不熟,但親戚們常談到美國和台灣股票,她對「普裕」仍有些印象。

「雅芯,在台北,你就住我這裏吧?」余曼玲說。

余阿姨獨身一人,是比舅媽的公寓方便許多,或許她還能以自己的鋼琴及小提琴訓練,在「妙妙」兼課,也可以賺些生活費。

她想起自己曾問過母親,「我又不當音樂家,幹嘛每天花時間練琴呢?」

「多一種技能總是好的,誰知你哪一天會真的用到呢?」涵娟如此回答女兒說。

沒想到真給母親預測到了!雅芯向余曼玲點點頭,對於她的台灣之行,也慢慢有了更多的信心。

普裕大樓聳立在台北市的黃金地帶,巍巍的一座建築,閃閃的名稱標誌,可怪的是,要進去找一個人,竟是那麼困難。

雅芯打了好幾通電話找葉承熙,卻老在總機處被卡住。

「我們公司沒有這個人。」她們千篇一律的回答。

她回去和余曼玲商量,余曼玲說:「這幾年我在音樂界,一直不清楚商業界的事,難道「普裕」換老闆了?」

又花了好幾天打聽和找各種資料,才發現葉承熙早已和章立珊離婚,離開了「普裕」,目前狀況不明。

「看來,這世界變得最少的人是我,除了音樂,還是音樂。」余曼玲按着自己的腳,苦笑地說。

「可見我媽是做錯了,她自己瘋了,葉承熙也沒得到幸福。」雅芯說:「現在我們要怎麼找他呢?」

「僅有的路還是「普裕」呀!葉承熙有個兒子還在、普裕。當總經理,他應該知道自己老爸的下落吧!」余曼玲推斷說。

透過門路,她們查出「普裕」上層決策人士的名單,掌權的人,除了總裁章立彬和副總裁章立珊之外,就是最年輕,也竄起最快的葉辛潛。

「葉辛潛是個人才,有衝勁、有魄力。」給她們消息的人也同時說:「但「普裕」

內部正碰到嚴重的財務問題,股東鬧得非常厲害。」

雅芯才不關心那些呢!她只想查出葉承熙人在何處。

然而,要見到葉辛潛,也是層層關卡,裏面的秘書像防賊似的盤問她,往往話還沒說完,就無禮地被掛斷。

雅芯走投無路,只好決定直闖「普裕」,打算賭一賭自己的運氣。

那天,她特別換掉平日的T恤和牛仔褲,穿上粉綠色的合身套裝,頭髮整齊紮起,裝扮出都會上班女孩的模樣,以免連大樓都進不去。

在普裕的大廳,總機小姐上下多瞄了她幾眼,聽到她要找的人後,臉立刻拉長說:「你和葉總經理有約嗎?」

「呃……有……」因是謊言,所以雅芯說得有些猶豫。

那位小姐識人頗多,當然是一臉的不信。她打內線電話上去總經理室問,但說沒兩句居然就堆着笑連連說:「是、是!」

雅芯尚未反應過來,總機小姐便說:「快上九樓吧!總經理正等着你呢!」

等着她?葉辛潛知道她要來?不!不可能,他不會未卜先知到這種地步,一定是搞錯了,但不也正好讓她將錯就錯嗎?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或許十分鐘后,她就能帶着關於葉承熙的消息愉快地離開這棟大樓了。

在九樓的葉辛潛心情不甚佳,這星期做了一廠和二廠的財務整頓,卻發現一廠的漏洞捅得實在是太大,二廠若伸出援手,便會像陷入流沙般,有可能同時陣亡。

他為了堅持百份之五十的底線,跟股東們鬧得很不愉快,連章立珊也無法調停。

於是,今天早上的大會,他乾脆以缺席來抗議。

外頭的事煩人,家裏的事也不順利,為阿嬤找助理,人事部挑來了三個。

一號陳太太,四十五歲,衣奢華麗,最近因股票失利,不得不出來找工作。葉辛潛見過她,不喜歡她那種見錢眼開的模樣。

二號姜太太,四十六歲,家庭主婦,因為孩子大了,想開始事業的第二春,好是好,但做人稍稍羅唆了一點。

替高榮美挑助理,原本就要小心翼翼,以「普裕」的財務狀況,高榮美很有可能成為歹徒綁票的目標之一,若同進同出的助理沒有選擇好,說不定會招致引狼入室的大禍。

這三個人在應徵時,並不曉得她們的東主來自「普裕」,直到約談的那一刻才恍然大悟。

前兩個他都不滿意,只好寄望第三個了。

胡秘書送來檔案時說:「三號的鐘小姐才三十八歲,不過因為她當過護士,應該有照顧老人的經驗,所以也圈出來談談看。」

只要別對他有興趣即可!像胡秘書,先跟過母親,再跟他,足足大他十歲,相處也輕鬆有默契多了。

「鍾小姐已經遲到了……」胡秘書突然出現在門口說:「我得送一份文件到總裁室,還有十二點半和人約……」

「你直接去午餐吧!反正我還要等老太太一塊兒吃飯。」葉辛潛說。

胡秘書剛走沒多久,總機就說應徵的人到了,他用有些不快的語氣交代,「叫她上來吧!」

這種會遲到的女人,似乎也是不適合的人選!當他想再把履歷表看一遍時,表弟章

建哲正巧走進來說:「怎麼?下午曾董事長請客,你不去打高爾夫球嗎?」

「在這節骨眼上,你還有心情打球?」葉辛潛冷笑說。

「哎呀!天塌了,還有我老爸頂呀!」章建哲厚着瞼皮回答,彷佛已經忘了在會議中搖尾乞憐的模樣。

「你有爸爸,我可沒有。」葉辛潛冷淡的說。

「你還有媽媽呀!」章建哲轉轉眼珠說:「呵、呵!對了!姑媽有個姜董未婚夫,不是早就站在你這邊了?再說,你還有個曾如菲,她老爸才是標準的不倒翁,比來比去,你還是比我好命啦!」

葉辛潛捏了一團紙往他臉上丟過去,「你還嫌惹的禍不夠多嗎?」

「嘿!咱們兄弟倆闖禍也不是第一次了!」章建哲聳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這次我可是無辜的!」葉辛潛不耐地說:「你去打球吧!我面談的人要來了。」

「面談什麼?你終於要換掉你的老秘書了嗎?」章建哲好奇地說。

「不是。」葉辛潛站起來要推他出去,「是老太太的助理。」

「哦!」章建哲立刻失去了興趣。

雅芯上了九樓,見不到秘書,正不知該何去何從時,恰巧聽到後面的幾句話。老太太的助理?那是他們允許她到總經理室的原因嗎?

這念頭尚未完全理清楚,一個頭髮抹油,全身散發著濃濃古龍水香味的男人走出來,看見她,先是睜大眼,再長長的吹了一聲口哨。

雅芯在美國長大,一向大方的面對欣賞,她用澄澈的眼眸看着他。然而,幾乎在同時,另一道目光射來,空氣中的某一部分凝結,她吃驚地回過頭,有了全然異於剛才……不!甚至是以往的任何反應。

那個男人相當年輕,濃黑的發微亂,俊秀的五官如刀刻出來的,領帶松斜……但那些年輕、微亂、俊秀及松斜等字眼,都不妨礙他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勢,男性的魅力中摻雜着領袖群倫的威儀。

說是似曾相識,又太過誇張。

雅芯算閱人頗多,各種年紀及各色種族的都有,以她的聰慧,能打動到她內心的,實在不多。她直覺他就是葉承熙的兒子,若他長得像父親,那她生為伍涵娟的女兒,是否也有着一樣的感受和眼光呢?

葉辛潛也愣在那裏。眼前的女孩明麗耀眼,一襲淡青色的套裝穿在她身上,整個色彩顯得很純凈,她的眸子尤其清亮,黑白分明,似乎不含一點雜質。

她一點都不像街上那些如出一轍的女孩,更非那些聒噪的庸脂俗粉,看她,就如在悶熱煩躁的天氣里靠近一股冷冽清涼的泉水,令人想一飲再飲。

這八月盛夏溽暑的台北,到底是從哪兒冒出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呢?

「哇!你是來應徵助理的嗎?有沒有興趣當我的秘書呢?」擦古龍水的男人帶着討人厭的嘴瞼對她說。

「你走吧!別連這種小事也要亂搞!」葉辛潛把那男人罵走,瞼孔轉為沒表情地對雅芯說:「鍾小姐嗎?你遲到十五分鐘,照理說,我們是不會聘請你的了。」

雅芯正想辯稱她不是鍾小姐,他就已自行走進總經理室,沒叫她跟上,卻對她說:「奇怪,履歷表上面明明說你三十八歲,但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像,現代女人有各種本事讓自己的年齡看不出來,你是護士,是不是做過整容手術呢?」

這是什麼怪人?一見面就粗魯無禮至此!在美國,提女人的年齡是大忌,更何況是胡亂指稱對方做過整容手術!

雅芯被激得臉泛紅說:「沒錯!我是拉過皮,實際年齡六十歲,整成二十歲的模樣,你信不信?」

葉辛潛沒想到她會搶白,一時竟啞口無言。按常理,她是來求職的,沒有必恭必敬,還敢蠻橫?看來,他不打算用她,她也預備不被錄取,既是兩不相干,逗逗她也無妨。

他想着想着便說:「六十歲變二十歲,這技術巧奪天工,我倒要摸摸看。」他才說完,一隻手便伸過來。

雅芯沒想到他那麼下流,在毫無防備下,一張粉嫩的頰竟被他碰個正着。她直覺地罵他說:「葉先生,這是職場的性騷擾,嚴重的話,我可以將你告上法庭!」

告他?也不過是摸一下臉而已,若要認真論起騷擾,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呢!葉辛潛笑出來說:「我們兩個又沒有主雇的關係,算什麼騷擾呢?」

「像你這種老闆,跟你的人真是天大的不幸!」雅芯一說完,才發現事情的荒謬,她原本是來問葉承熙的下落,怎會和他兒子吵起架來?

「正好!我也不會用你這種歇斯底里的女人!」葉辛潛話一出口,才想到,老天!

他這是在面試員工嗎?

事情莫名其妙地就超脫他們能控制的範圍,下一步不是彼此惡言相向,就是趕人和走人,從今以後不再有交集點。

在他們的眼神尚未錯開時,剛由美容師父那兒過來的高榮美,帶着一頭染過的頭髮,高興地走進總經理室說:「阿潛,你看阿嬤的新造型有沒有漂亮呀?」

葉辛潛看看那原本染黑的髮絲中挑了幾撮金紅色,眉頭不禁皺得更深。

高榮美知道愛孫不喜歡,立刻轉向雅芯,也不管認識與否就問:「年輕小姐評論的眼光比較准,你看呢?」

老太太跟隨潮流,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美國是司空見慣的事,人不就要順自己的意嗎?何況,眼前的婦人,皮膚尚細滑,身材也嬌小,以她的年紀,算是漂亮,於是,雅芯真心地回答,「是很好看,我很喜歡。如果深灰的洋裝再換成玫瑰紅,配上同色系的鞋子和更亮眼的耳環,老夫人就更時髦美麗了。」

「看,我說吧!年紀大了就是要穿紅戴綠的,人有精神了,才會長壽有福氣,偏偏都被你們這些小輩罵成老妖怪!」高榮美如逢知己般,喜孜孜地看着雅芯說:「這位可愛的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從來都沒看過你呢?」

既是葉辛潛的阿嬤,想必就是章老夫人,雅芯很有禮貌地說:「我姓彭,叫彭雅芯。」

「姓彭?」葉辛潛驚訝的叫出來,「你不是鍾小姐?」

「我從來沒說自己是。」雅芯冷淡地回他。

難怪說她三十八歲她會氣得七竅生煙,方纔那場面實在好笑,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失察」了?葉辛潛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板着瞼問:「那你是怎麼上來的?」

「是總機小姐要我上來的,可能以為我要應徵章老夫人的助理吧!」雅芯說。

「你既不是來應徵的,又是來做什麼的呢?」葉辛潛警戒地說:「你這樣隨地亂闖,我可以報警……」

「別嚇到人家小姑娘。」高榮美揮揮手,打斷外孫說。

「現在的企業金融界亂烘烘的,她有可能是商業間諜,或者是記者……」他盯着雅芯清秀的臉孔說。

這非得解釋不可了,但她能透露多少呢?雅芯暗忖。

雖然她的外表看起來很溫柔,但目光可不溫柔,直直地瞪向葉辛潛說:「我不是間諜,也不是記者,我剛從美國回來台灣,想找個叫葉承熙的人。」

名字一說出,她前面的兩個人立刻瞼色全變,彷佛比她是間諜還嚴重。

葉辛潛像要掐死她般惡狠狠的說:「你找他做什麼?」

好像踩到地雷羅!雅芯敏感於事情並不單純,只能快速地反應說:「呃!葉承熙是我爸媽的老朋友……我這次到台北來是……想學中文。他們說……呃!我爸媽說,如果想打工,可以到「普裕」來找葉……伯伯。」

「我爸有姓彭的朋友嗎?」葉辛潛一臉的不相信。

「你爸的朋友,我哪會清楚?」高榮美的表情緩下來。

葉辛潛又看向雅芯,雅芯只好拿出護照說:「這就是我的身分證明。」

二十二歲,整整小他六歲的女孩。葉辛潛還反覆背光檢查,像要鑒別真假,抓出她犯罪或偷渡證據似的。雅芯很生氣地搶回護照,他則很惡意地笑兩聲。

高榮美又回到剛剛的和藹可親說:「彭小姐,很高興你來,可惜阿潛的爸爸七年前就離開「普裕」,人大概都不在台灣了。」

「他目前在哪裏,你們應該知道吧?」雅芯終於問出自己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我怎麼有個極壞的預感,明天這會出現在某報或某個雜誌社的頭條呢?」葉辛潛這一段是用英文說的。

雅芯很本能地用英文反駁他,標準的紐約腔對上他的加州腔,吵得高榮美哭笑不得地說:「死打鋪(Stop)!我老人家聽不懂啦!」

那兩個少年人卻死瞪着,兩雙眼睛都亮晶晶的,高榮美還不知道寶貝孫的臉可以紅成那樣呢!

她擋在兩人中間,對着雅芯說:「我們沒有人曉得你彭伯伯真正的落腳處,很對不住啦!」

「不會吧!他……他是你爸爸耶!」雅芯的箭頭又指向他,聲音中有掩不住的沮喪。

這正是葉辛潛的痛處,他咬着牙道:「彭小姐,你請離開吧!這裏沒有你要的「消息」。」

雅芯白着瞼,心裏十分難過,一副束手無措的模樣。

高榮美拍拍她的肩,「你剛才說是來台灣學中文的,要打工,雖然你葉伯伯不在,我們還是可以給你工作呀!」

「阿嬤,她根本是來歷不明的人,你怎麼可以相信她呢?」葉辛潛抗議說。「好啦!我不是正好要找助理嗎?彭小姐就給我,我教她中文,她教我英文,不是剛剛好嗎?

」高榮美為自己的聰明而喝采。

她找到公司來已經很糟了,如今更要登堂入室的到家裏來,這種無法歸類的女人最危險,葉辛潛連忙阻止說:「阿嬤,你的助理已經有人選了,我整個早上就在處理這件事。」

「胡秘書都告訴我啦!一個四十五、一個四十六、一個三十八,都是歐巴桑,你還嫌我不夠老嗎?」高榮美拉着雅芯說:「我就愛找年輕的,看了舒服,也比較青春有朝氣。彭小姐,你願意嗎?」

這本來不在雅芯計劃的範圍內,錢的事,在「妙妙」兼音樂班就足以解決,但看到葉辛潛那緊張兮兮和如臨大敵的尊容,她偏偏就要惹火他,而且……深入章家,或許可用別種方法找到葉承熙。

「老夫人,你願意「收容」我,讓我衣食無憂,我太感謝了!」雅芯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說。

她知道她這塊紅布惹得公牛發火了,但她故意不看他,反正僱主又不是他。

這時,內線電話響起,葉辛潛按下去,總機小姐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葉總經理,有位鍾小姐說是來應徵助理的,本來約好在十一點半,但因為發生一點小車禍,所以遲到了,她在問還可不可以面談?」

葉辛潛尚未回答,高榮美就搶過去說:「告訴鍾小姐,我們已經找到人了,很失禮,可以給她一些車馬費。」

葉辛潛還想再爭論,高榮美卻說:「好啦!吃飯皇帝大,有事去餐館再談吧!」

雅芯想笑,卻又要故意擺出一本正經的臉孔。

她沒有在十分鐘之內得到葉承熙的消息,卻找到一份工作,這下子她得耗掉多少時間呢?

若葉辛潛不高興,就只能怪他缺乏紳士風度的教養,誰教他一開始就指她去動美容手術,又說她是間諜記者,完全不辨是非地污衊她的人格尊嚴呢!

雅芯明白自己是有一點不受欺凌的倔脾氣,說好聽點就是自立自強,說不好聽點即是不懂得避禍,像這一回休學來台灣,就被當成意氣用事,連經濟來源都被老爸斷掉了。

她何時才能找到那個行蹤成謎的葉承熙呢?

而葉承熙若像葉辛潛一樣態度惡劣的話,有百份之八十是幫不了母親的忙,那她還要這樣費時費力地找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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