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孟曉星,曉星的意思就是指拂曉的明星,這是我的母親大人幫我取的名字,據說這是因為她年輕時看了《聖經》裏以賽亞書第十四章第十二節的一句話得來的靈感,這句話翻譯成中文是這樣的:黎明的兒子,曉星,你如何竟從天上掉下來?
我的母親絕對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信奉的是道摻佛教,或者還有小摻雜教(摻者,混合也),然而絕大多數的時候她只是睡教的忠實信徒。
她對於上帝的渴望僅僅在遇到危急的狀況,才得以聽見她呼喊天父的名諱,當然還有在她遭受極度委屈時,她會來上這麼一句經典名言:天啊!你為何會這樣對待我?這句話相信大家耳熟能詳,放諸四海皆準,想當然耳,天為何這樣那樣地對待她的子民,也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母親之所以看到《聖經》裏的這麼一段話是偶然,但她決心為她的第一個小孩命名為曉星卻成了必然,因為她瘋狂地迷戀那個墮天的六翼天使。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她說。陰、冷、狂、頹、邪、美,是她最無法抗拒的六大罪惡魅力,簡稱為六絕。
她自詡浪漫得無可救藥、一世陷於耽美而不可自拔,所以為她的孩子取名為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如此理所當然。至於我的父親大人有沒有符合六絕的標準,那原本不在我們目前討論的範圍,不過日前我看見電視上有人把寵物獅子狗染成黑白兩色,假設它是一隻貓熊,請問諸位,你們以為如何?
如果獅子狗可以當貓熊,那麼稱呼我的父親大人一聲撒旦確實也無不可,畢竟母親總是叫父親惡魔,當然前後有加上“達令”兩字,而父親也叫母親小魔女,自然也會加“哈尼”,聲音要拉長而且語氣要像0204……請問你們開始起雞皮疙瘩了嗎?
那很正常,因為這對惡魔夫婦,已經即將邁入五十大關,一個頭頂掉毛、一個小腹微凸,很快也要有六絕了——老、番、癲、痴、肥、禿。
“可惜你是女孩子。”這是跟她最初的設定稍有出入的地方,不過她在結婚十年後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迸出了我這麼“一顆仔”,也成為她此生唯一的小孩,我想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也不想當女孩子啊!
女孩子喜愛的洋娃娃、扮家家酒我從小就不愛,蕾絲洋裝顯得多麼累贅又可笑,我寧願穿着牛仔褲和T恤,方便又舒適,跟大家一起玩耍奔跑。可惜母親大人總是愛將我打扮成芭比娃娃,享受來自四界八方欣羨的眼光。
像洋娃娃一般微卷的頭髮、長而翹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白裏透紅的細緻皮膚是遺傳我美麗的母親大人,纖瘦的四肢和臉龐的線條則是來自我英俊的父親大人。
我從來沒有自以為長得很漂亮,不過你真的可以這麼想。白雪公主是我從小到大的封號,再重申一次,這是別人取的,重申第二次,爾後所有加諸於我身上的各種讚美,全部都是引述別人的話,絕無自我灌水之嫌;因為媽媽從小教我做人要謙虛,謙虛是一種美德,它讓我不會太驕傲。
本來我還有一項真正值得驕傲的地方,就是我IQ還滿高的,那可是我與生俱來,不是遺傳我爹和媽的(請不要以為我在講髒話,你知道的,我是個淑女)。在談到我的智商之前,容我先插段小小對話:
亞當問上帝:“上帝,夏娃為何如此美麗?”
上帝說:“為了吸引你啊。”
亞當又問:“她為何如此溫柔?”
上帝說:“為了讓你愛她啊。”
亞當最後問:“可……可是,她為何這麼……笨呢?”
上帝無奈地回答:“這樣她才會愛上你啊。”
這是個笑話。
女人因為笨才愛上男人,但是你想問出如此愚蠢問題的男人又高明到哪兒去?在我看來,愛情真是很蠢的,它讓男生和女生都變笨了,整天陶醉在愛河裏的兩隻愛情鳥你想聰明得了嗎?
那就是我家兩位大人,他們讓我家充滿危險的粉紅色,春天是我家唯一的季節,氣溫永遠處於沸騰階段。
所以,國一時智力測量,IQ達到一三四的我自然憑的是天賦而不是遺傳了,相信我這麼說應該沒人可以反對吧?
我想,憑我的聰明才智,順利考上北一女,直取台大醫科,應該不難才是。當個醫師,算是我小時的願望,總覺得醫師受人尊敬,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挺讓人嚮往的。
只可惜復又可惱地,真被《世說新語》一語中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只因為得了一種沒藥醫的病,而且病入膏肓,我的成績由國一時的聖母峰,驟跌至國三時的馬里亞納海溝里,這其中的峰迴路轉、痛心疾首,又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那沉痛難治之症,倒可以一言以蔽之,不過吾人不願說。
總之,渾渾噩噩地度過高中聯考,連一所公立高中也沒撈到,由此可證明,天才敵不過九十九分的努力;更可以證明,選擇題也很難猜,以後絕對不能買樂透,試想,四選一都猜不中,四十二選六的七分之一機會輪得到我嗎?
接到成績單的我哭得好不凄慘,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夢想已經健步如飛地離我遠去,現實像一把利刃,砍得我毫無招架能力,噢,時間的洋,它深愁的水,混渴着人們的眼淚……
“重考好了。”媽媽擔心地說。
不!我死也不要重考!我自視如此的高,怎堪忍受慢人家一年的煎熬?
“咦?你的分數可以去念護專啊!”爸爸有一點高興了。“念護專好啊!將來不怕找不到工作。”
當然不怕找不到工作了!刀里來血里去的。記得小時候,車禍現場白布蓋着的……物體,是連眼尾都不敢偷瞄一下的,電視畫面要打馬賽克的限制級鏡頭,誰會想要身歷其境,享受最原始而真實的衝擊啊?更別說還得為病人把屎把尿的,活像個高級女傭,想十萬次也想不到可以和我這個人見人愛的美少女畫上等號。
“當護士好哇!可以嫁給醫生!”媽媽更高興了。“你長得這麼漂亮,千萬不要嫁給像侯文詠那麼丑的醫生,一定要嫁給黑傑克,他又酷又帥醫術沒人比,隨便開個刀就要幾千萬美金。”
媽啦!黑傑克是漫畫裏的人物,隨便作者愛掰他多厲害都不成問題,然侯文詠可是現實中真正的英雄人物,他不但一點都不醜,又幽默得不得了,他寫的書我都有買,看他的書往往笑到不行,真亂崇拜他的。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想當醫師,又不是想嫁給醫師啊!當醫師享受不可一世的樣子,用鼻孔看人的姿態我想很久了,但以後真的只能想想而已了。
不過最終我還是去念了一個偏僻山區、遺世獨立,也被世人遺忘的可憐護專,因為爸爸揚言只肯幫我付這所學校的學費,抑或重考,我是自由選擇的,怨不得別人,雖說選擇實在少得可憐。
爸媽和我帶着學校指定的棉被、臉盆和少少的家當,如果我是男的,人家一定以為我要去當兵,可是我是女的,我只是要去住宿舍,學校規定的。
那天,飄着濛濛細雨,很有濕意,天空也在為我掉眼淚,似乎同情着我,天涯此去無多路……
﹡﹡﹡﹡﹡﹡﹡﹡﹡﹡
在護專的前四年,我享受着正如同進入大學一般的待遇——由你玩四年。
雖然不算轟轟烈烈,總算有喜有悲地度過生命中最恣意放肆的年齡,沒有憂鬱的十七歲,也沒有少年維特的煩惱。
為了增加自己的氣質,看了幾本世界名著,但是不太清楚名著中的精神所在。雖然我智商是如此的高,但是我心靈體會的層次似乎只到達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階段,對於人生的種種體認,至今我依然是一隻菜鳥。
對於同學接連沉溺於名為愛情這片汪洋,我是一隻遨遊其上的海鷗,悠遊地看着底下風光,始終自豪於滴水不沾,我是如此遺世而獨立。當然,我的死黨青蛙也同樣和我一起結伴遨遊於海上,笑看人生,過着天真又爛漫的飛揚青春。
“不化妝、不穿耳洞、不參加聯誼”是青蛙的三不政策,我的心裏雖不很以為然,倒也勉強遵循着這不成文的規定,除了我專二時因為看上一副耳環自己跑去穿了耳洞,和平時塗著有顏色的護唇膏以外,我和她真的是不參加聯誼的。
聽說聯誼就是一堆男生和數量差不多的一堆女生聚在一起玩耍,重點是男女在不同學校,所以一開始要自我介紹,並且強迫對方要在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內記住所有異性的名字,然後可能由男生騎着機車,戴着抽到鑰匙的女生,到達某一些預定之處,或者烤肉,或者玩一些可能是幼稚園孩童玩的遊戲,例如大風吹啦、老鷹捉小雞等等,以增進彼此的感情。
至於抽機車鑰匙的簽運如何?可以說是如人飲水,你了解我的意思吧?我一向以為,會去參加聯誼的人,大多不怎麼樣。美女是鐵定有的,因為女人總是虛榮的,班上也不乏喜歡到聯誼的場所享受眾星拱月的中等美女。但你想要在聯誼場合看見金城武的機率,套句網友的話:跟游泳撿到海洋之星、坐計程車坐到法拉利、跌倒時不小心抱到關之琳有什麼兩樣?
真的,人家說網路無美女,那我也只好回應一句:聯誼無帥哥……不……應該說是無優質的男生。據班上同學向我報告的聯誼心得得知:有回參加聯誼,遇到了一個雖然沒有F4的優,至少也有F2的帥的男生,一顆心正小鹿亂撞,而這個有着F4其它兩人的帥的男生也不負她的期待熱烈地靠近她,結果,在這樣心跳加速的時刻,發生了一件恐怖的事……
ㄉㄨㄚ恐怖?(福州伯附身ing……)架、恐、怖!!!!
那個F2男生,竟然有狐臭!才一靠近她就聞到那強烈超惡的味道。
她看着他俊逸的臉,強迫自己忘記那“查甫人的味”,畢竟,一帥抵萬惡嘛……可是那狐臭、那汗味……
更可怕的是,他一開口,那口臭!真像臭掉三天的蝦殼,腥而且腐,真的令她“凍未條”了……
因為憋氣而使她面紅耳赤,她跑開的那一瞬間,男生以為她是靦腆害羞,對她的好感激增,聯誼結束后,留下他的聯絡電話和地址給她,要她和他聯絡。
為什麼不留女生的呢?我猜想是他的優越感,他帥嘛,所以他絕不主動。
不過,我的同學逃都來不及了,怎麼又會跟他聯絡?抱歉了,等別人主動的帥哥,誰叫我同學不是海畔的逐臭之夫呢?
之所以不參加聯誼是因為我覺得過程幼稚可笑,而青蛙覺得怎樣我不知道,不過,在專四那一年,班長舉辦了一次大型聯誼,她要求全班共襄盛舉,不要在專科生涯留白,或許是離別在即,全班都很捧場。
那一次的聯誼,是跟中XXX學校辦的,恕我無法說出全名,因為怕他們有損校譽,令學校蒙羞。他們的主辦人叫土狗,他帶領之下的一群狗輩,以千軍萬馬之姿橫掃女孩子千辛萬苦烤好的肉,一不幫忙、二不收拾、三不留余肉,完全唯狗男人獨尊。吃飽喝足后,大聲咆哮於原野樂園裏展現他們的獸性。散會時,只見其中一個男生猛追着班上同學的背影,猶如瓊瑤劇中男主角般伸直單臂,嘶聲吶喊着:“同學!你剛剛喝的飲料十塊錢還沒給我!”
夠了!野蠻又不體貼、長相抱歉、身材不及格外加小器,這群中XXX學校的男生,想當然耳,被列入本班的終生拒絕往來戶之中。
唯一的一次聯誼,證明了幻滅就是成長的開始,同學們開始準備護士執照的考試。幾個月如火如荼地拚命換來百分之九十七的錄取率,這樣的成績帶來喜悅,可是緊接着春天來臨,到醫院實習的日子逼近,代表我們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就要結束,有生以來最寒冷的春天,即將出現了……
﹡﹡﹡﹡﹡﹡﹡﹡﹡﹡
“聽好,實習生就是要將面子擺在地上給人家踩,從實習開始你們要忘記自己是一個人,醫生的話是對的、學姐的話是對的、老師當然更是對的,只有你們是沒有尊嚴的。記住,千錯萬錯都是你們的錯,你們必須打不還手、罵不回口……”
聽着濃妝艷抹的實習組老師,用那張血盆大口說著不是人說的話,內心真的沒有反駁的衝動,有的只是對未知的恐懼,因為這一站,要去手術房。
從專四的五月起到隔年五月,整整一年十二個月分成十二站,必須到醫院不同的單位去實習,同學十人一組分散到不同的醫院,能夠度過非人的一年,才能夠領到畢業證書順利畢業。而我,這是第三站,在一家超大型教學醫院的手術房。
學姐留下來的傳說:即使在水深火熱的醫院當中,也有所謂的恐怖指數,正如同地獄也有分等級,而這家醫院的手術室,無疑是第十八層的地獄。
“裏面有十間手術房,一個同學一間,是生是死我也顧不了你們,好自為之。”
老師拋下這麼不負責任的一句話后,就瀟洒地帶着另一套衣服離開了;這是她的習慣,上、下班要穿不同的衣服,不知道穿給誰看?
手術室的門,像一隻不懷好意的巨獸,正等着將我們吞噬,可悲的是,我們還必須自動自發地投身其中。
“小星星,我好怕喔。”麻美握着我的手,手心很涼,還冒汗,大概是冷氣太強了。
“別怕……”我的安慰自然有點發抖。不是我愛說,手術室的冷氣實在太強了,加上冷冰冰的銀色金屬,分不清鐵還是血的氣味,教人不發抖也難。
“小星星,你分在骨科嘛,運氣還不錯呢,骨科的主治醫生人稱校長耶,最照顧學生了。”鳥兒說。
“怎、怎麼照顧?”
“學姐說,他每次開刀都會給學生機會教育,然後邊教邊問。”
媽啦!
“問、問什麼呢?”
“當然是一些有關骨骼、肌肉的問題啊。”
天!骨骼、肌肉?那專一專二念的解剖學早八百年我就還給老師了。
“不過,你可能有點衰耶。”鳥兒又說。
“衰什麼?”我的手心也開始出汗。
“聽上一站的講,你那間刷手的學姐是個冰山美女,最討厭漂亮的學妹,另一個流動學姐本來還不錯,可惜上個禮拜被未婚夫退婚了。”
一間手術室,至少配兩個護士,刷手指的是上刀遞器械給醫生的,流動顧名思義則是在外徘徊,看看手術台有什麼需要做補充的。
一般手術房開刀稱為上刀,手術結束就叫下刀。
而我們實習學生沒那麼快當刷手上刀,只是在旁邊看着學習而已。
“那我豈不是很慘?”
“沒辦法,不過你那間的醫生真是很慈祥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鳥兒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
“是啊,聽說我那房的醫生很兇,還會甩器械,平均一個月氣走兩個護士,有一次學姐拿錯手術刀,他一下子甩過來,學姐手就被割傷了。”麻美抖得更厲害了。
“還有我那房,醫生有名的色,沒有一個女性逃得過他的魔爪。”呱呱害怕地說,雙手環胸,一副誓死維護貞節貌。她說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要留給她未來的老公摸的,她很有商家的精神,懂得為消費者保障權益。
我看着呱呱,心裏覺得她實在很安全,除非那醫生飢不擇食到連豆乾也很愛吃,否則她應該不會危險。不過我真的沒有心情安慰她,因為我的心實在很沉重,我已經一腳踏進巨獸的嘴裏,只差還沒有到達它的胃袋被它腐蝕而已。
望着接下來一個月屬於我的門,生平的頭一次,我踽踽難行。
﹡﹡﹡﹡﹡﹡﹡﹡﹡﹡
“學姐好。”我很恭敬地向葉珣學姐問好。俗語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惜剛被負心漢拋棄的學姐看不見我的禮貌與乖巧,聽說她三十歲了,難怪她心情不好。
我只好再跟刷手的文宜學姐問好,她冷冷地嗯了一聲,便不理會我,不愧是冰山美人。
連續碰了軟硬兩個釘子,我也無話可說,只好默默地站在牆角,像一抹陰影,如果沒有人注意到我,或者我可以假裝壁畫,直接混過一天。
“學妹,還呆在那裏做什麼?不會過來幫忙嗎?”葉珣學姐拔尖的聲音有些刺耳,但我當然如聆聖旨,快步跑到她的身邊,雖然我沒有受過軍事訓練,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我倒也不敢馬虎。
“把包布打開。”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就猶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顫抖,小心肝兒亂跳……喔!青蛙!我的摯友青蛙,你怎不在我身邊?你是否和我一般正痛苦的煎熬着……
我略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打開包布,或許是桌子太小了,突然間包布的一角落下去,出於自然的反射動作,我的右手伸過去接個正着。
說時遲那時快,葉珣學姐“啪”的一聲打在我的手背上,表情真比晚娘還要恐怖萬分。
“污染了你知不知道?”她厲聲問,一邊扯着我的手臂,將我拽到牆角。
我嚇得沒有反應,她見狀更氣,又大聲問我:“誰教你的?”
沒有人教我啊!我純粹是出於自然的反應,我也不想的。
“我在問你誰教你的!”她的聲音又更大,她瞪着我:“你再給我污染一次你就滾出去!”
我低下頭,吶吶地回答她:“嗯。”
“不要哭!你要是敢哭給我試試看!”
她威脅我,但其實我不會哭的,除非是委屈到了極點,雖然她很兇,但我確然有錯在先,根本不敢怪她。
“葉珣,你不要欺負學妹啦,你看學妹怕的。”突然,一個年輕的醫師對葉珣學姐說,他將我拉過去,很溫柔地笑。“學妹,你去刷手好了,等會兒給你看刀。”
這個年輕醫師很高,看起來很英俊,似乎也很溫柔,可我一點也不敢妄想他當我的救世主;你想想看,若然他偏袒我,則勢必更加得罪葉珣學姐,相信我,在某些情況下,美麗真的是一種錯誤。
我怯懦地瞄了學姐一眼。
她沒好氣地翻個白眼說,“誰欺負她了。”然後看着我,很不耐地說:“還不快去刷手!”
我趕忙跑去刷手槽,用刷子沾取優碘液,一遍又一遍地刷着手,直到手都快要脫皮了,才進入手術室讓葉珣學姐為我穿上手術服並戴上手套,戰戰兢兢地站上恨天高台(專為一六O公分以下的人準備的貼心小板凳),站在文宜學姐身邊;她還是冷冰冰地,看都不看我一眼。
倒是帥哥醫生對我眨眨眼,但我很謹慎,不敢有所反應。
就在此時,突然一道“加冷損”的寒氣直逼我背部而來,令我不禁打了一個機伶伶的冷顫,這氣氛活生生就像當年住在山區宿舍里某一夜疑似遇鬼的感覺。同那時的反應一樣,我全身僵硬着不敢回頭。
“你!轉過來。”聲音很近,看來這鬼不準備放過我……而且這是個男鬼不是女鬼。
我硬着頭皮轉過身去,男鬼很高,令身高號稱一六O的我得以平視的原因是因為我站在小檯子上。他的眼神很冷,一點人性的溫度也沒有。
“學生嗎?”他的聲音低柔,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點點頭。
他不再看着我,眼神一調,落在葉珣學姐身上,葉珣學姐的表情有點不自然,我想是害怕,因為我也是。
“你不知道我不要學生?”他只冷冷地對葉珣學姐拋下這句更似肯定的疑問句后就逕自去刷手了。
在我還搞不清楚的情況之下,我就被葉珣學姐一把拉下。
“學妹,你下去!”
“去哪裏?”我茫茫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叫你下去就下去,我管你去哪裏!”她對我吼叫。
這回,連帥哥醫生都不吭聲了,開刀房的氣氛變得古怪而凝重,除了機器的聲音,再也沒有人說話,只剩下葉珣學姐尖叫聲之後的陣陣餘韻敲打在我空白而無措的腦海里。
下意識地,我踏下檯子,心中什麼也想不到,只覺得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想。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吧?除了那個男鬼,因為他去刷手了。
我走到角落,老師說,無論怎樣被欺負也不可以離開我們所屬的手術房,可是學姐和醫師趕我時怎麼辦老師沒說。
低下頭,感覺鼻子很酸澀。從小到大,我一向是被眾人喜歡、疼愛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可是我不能流淚,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在看。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后,討厭鬼進來了,我瞪着他。
就是這一個人!害我這麼丟臉?我打定主意,要用一輩子來恨他。
雖然我還不到二十歲,也不知道一輩子有多久,可是這是我頭一次如此恨一個人。
他的眼神掠過我,失去了小凳子,他比我高了許多,可以理所當然忽視我的存在。
葉珣學姐幫他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后他就定位。在下刀之前,他狀似不經心地——
“叫那學生出去,礙眼。”
葉珣學姐站在我面前,很冷地:“學妹,你出去。”
我頭也不回地衝出手術室,心裏恨,恨那醫生也恨葉珣學姐,我詛咒她永遠嫁不出去,被拋棄一次又一次;詛咒那鬼醫生,出門跌倒,跟會被倒,老婆跟人家跑,兒子長大混太保……
或許你會覺得我的詛咒太狠毒了一點,可是我的自尊被這樣嚴重傷害,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的座右銘是!你對我不仁,我就對你加倍不義!
我順便警告全天下壞人小心,想惹我之前罩子放亮一點!
來到換衣服的地方,我很氣憤地脫掉這醜死人的綠衣服,我又不是青蛙!換上實習服。這時,老師走進來,大驚小怪:“孟曉星!你不在開刀房,還跑到休息室打混?”
我很叛逆地不理會她,轉身就要推開門,遇到麻美,原來她也下刀了。
“小星星,你要去哪裏?”麻美張大眼。
“我要回家,不要阻止我。”
“不要啊!”麻美死命拉住我。
“放手!”
“小星星,你知不知道,沒有完成實習要被退學的?”
“我不管,退學就退學吧!”
“不要啊!小星星,只剩十個月了,你走的話我怎麼辦?不要走,忍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走,我也會想要走的。”
我從來不知道我在麻美的心目中有這麼重要,因為這一番話,我決定留了下來。想想看,我已經念了四年書,如果這一刻我放棄了,不就等於放棄我所有的努力,多麼可惜?
“麻美,我不會走了,我想我太衝動了。”
“那就好。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
“嗯。”
這時老師走過來,想到方才對她的態度太差了,於是跟她道歉,她笑一下表示不介意,還跟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吃飯。
這醫院的餐廳在地下一樓,東西還滿好吃,而且很便宜,吃一餐只要用一張飯票,我們一次買一本三十張九百元而已。
“孟曉星,你在開刀房被欺負了是嗎?”
“沒有啊!”我才不要跟任何人承認吃癟,即使是老師也一樣。
“你不要死鴨子硬嘴巴了。”
“不是,鳥兒!你為何騙我?”我看着鳥兒,她也加入我們一起吃飯。
“我騙你什麼?”
“你還說我那房的醫師很慈祥。”
“沒錯啊!校長對學生很好啊,骨科還被實習學生公認為是開刀房裏最輕鬆得意的一關呢。”
“校長是不是主治醫師?”我問老師。
“是啊!”
“他是不是高高的,有一張冷死企鵝的臉?”
“小星星,企鵝是不會冷死的。”鳥兒插嘴。
“閉嘴!”我瞪了她一眼。
“校長是滿高的。”老師沉吟。“不過,他沒那麼冷吧?挺幽默的。”
幽默?那個討厭鬼?再用十萬個形容詞、再怎麼恭維也沒有辦法用在那個冰塊身上!
“老師,我真懷疑你的眼光。”
“小星星,老師沒說錯啊,前幾站的同學都好喜歡校長喔,說他帥又幽默,對學生又照顧,而且骨科的R都長得還不錯,除了學姐有點可怕,是沒得挑了。”
那個人豈是又帥又幽默?
幽默肯定沒有了,冷着一張冰塊臉、五官都有叫做帥,那麼就算是吧,但是,他並沒有照顧到我,反而在第一天、第一眼就對我下足了馬威,讓我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這一筆帳,我會用力給他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