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願,這在中段及內巷是極少有的事,貧瘠的壞竹區也會長出白胖胖的好筍?議論之餘,也給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帶來希望。

“你們要以阿熙和阿娟為榜樣呀!”大人對小孩說。

市場的“金童玉女”之說更甚囂塵上,明年廟成迎天帝,非請兩位來抬轎了。

放榜后兩人尚未見面,涵娟就隨家人回台中報喜。

那時代電話並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個是不用的,有壞消息大都發電報,好消息則親自回鄉報告。

伍長吉的父母兄長分別死於日據時代的轟炸及徵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兩個姊姊嫁不遠,常常關照着。他很年輕時就獨自到北部打拚,什麼苦都吃過,如今能在台北市場有個生意攤位,又帶個狀元女兒回來,好不風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對親戚們審視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來愈像她媽媽,完全沒有我們伍家的影。”姑姑們老愛說。

“阿吉,阿娟那麼會讀書,確定是你的種嗎?”叔伯們則調侃說。

涵娟都裝作聽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兒,會是誰的?真無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終於可以回台北,坐火車部份是她唯一喜歡的。

隆隆隆響,窗外景色帶過了人生繁複之美,真希望永遠不要停下來,不必回到單調掙扎的日子。她想着有一天會走得更遠,去一個滿足心靈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應該自由飄流,而非局限和禁錮。

興匆匆回來,她最想見的是承熙。在還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場得到傳聞,說承熙打算放棄升學,已經隨父親到工地去賺錢了。

再一次嗎?夏蟬的嘶嘶聲瞬時旋成一個揪心焦恐的渦流,她抓着曼玲,頂著毒熱太陽,氣急敗壞到內巷葉家,要承熙說個明白。

“葉承熙孝順,一定又是為了爸媽弟妹想犧牲自己……”涵娟反覆說。

“我們要不要再找朱老師幫忙呢?”曼玲問。

“也不能老依賴別人呀!最重要是葉承熙自己,他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為什麼就輕易妥協?”涵娟口氣不平說。

自從六年級那次探病後,涵娟不曾再到葉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內巷彷彿又比以前複雜,更多人蜂巢似地蓋房子,警察不時來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間。

兩個女生共試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廣場就困住,也認出了水井小廟,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溝和老榕樹。

“會不會水溝填起來,樹也砍掉了?”她們自言自語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從這八卦陣的某處走出來,別讓她們再焦慮無用地打轉。但繞過千巷百弄,就是沒有他。

涵娟個性固執,也不管曼玲會累,數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滿頭大汗找出路。

“應該叫他畫張地圖的。”她感到昏熱,濡濕的發站在額際。

像作夢一般,她們聽到狗吠聲,迷迷糊糊的,竟是長捲毛的來福。它比從前更大了,還是見人就興奮衝過來的脾氣,找承熙的心太熱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竄跳着。

跟着狗的是幾個光上身赤腳丫的小孩,一臉好奇著盯着她們。內巷門牌凌亂,沒有電鈴,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葉承熙!”她們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開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覺門窗後有許多窺視的眼睛,仍然不顧羞怯地重複著:“葉承熙,你在哪裏?”

炎炎的日頭,相似的矮屋,少女無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腦中永遠的摺痕,纏絆一生的回憶,天地不應的綿綿哀傷。

“葉承熙,你在哪裏?”涵娟太陽穴刺痛,曼玲已坐在牆角休息,萬物皆枯萎。

彷彿經年,玉雪從某扇門後走出來,驅趕小孩和狗,不太高興說:“你們把所有睡午覺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問:“小阿姨,葉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玉雪說。

“他……會回來讀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問。

“阿娟,阿熙可沒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說:“我姊姊心臟不好,姊夫又好賭,下面一張張吃飯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錢念書?”

“那多可惜呀,建中並不好考……”涵娟說。

“誰不知道呢?但讀書也要有讀書命呀。”玉雪頓一下又說:“阿熙嘴巴雖然不講,可是心裏很苦,你拜託……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為他好……”涵娟急說。

“但他不能只為自己想,還要為全家人想,對不對?哎,我曉得阿熙很喜歡你,他當工人,你不會因此嫌棄他吧?”玉雪試探問。

怎麼回答呢?涵娟滿心充塞著苦澀和失望,沉壓壓的墜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磚牆,前程被埋沒,豪情被磨損,軒昂器宇不再,慢慢變成了像他父親一樣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過她十五歲所能掌控的未來,人生是如此難以預測,努力有用嗎?她渴望的雙手又能抓住什麼呢?……

那個熾悶蟬困的夏日午後,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內巷,完全不知東西南北。到家之前,頭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溝前,吐光了肚子裏所有的食物。

路燈頂著銹駁的小鐵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圓,蚊蚋飛舞,沒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燈外的世界則是陰暗,幾隻螢火蟲明明滅滅,速度快得以為是錯覺;錯覺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麗。

生命,到底是真實多?還是錯覺多?以為我們的力量真能改變一切嗎?

涵娟又見到承熙了,他正獨自在球場投籃,踱躍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長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樹叢中,身後的鐵絲網爬滿牽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着,像作著好夢的天真孩子,隨手摘下一朵,也等於摘下它即將盛開的明天。

一個多月不見,他的皮膚變黝黑,肩膀彷彿寬了兩倍。有沒有長個子?不清楚,因為他一向那麼高。那渾身日晒的氣息,依然不減他天生的俊朗。

一種痛,由那些日子在內巷遍尋不着他而產生的,像小種子發芽生根,慢慢長成身體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蝕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將他帶來,悲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樂。

走進球場,承熙見了她立刻笑開臉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如往日之熱切,還遞過一份禮物說:“這是你等了許久的‘飄’,全新的,不是別人讀過的二手貨,翻譯還不錯,我可是跑好幾家書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會,看也不看那本書,說:“我才不要‘飄’!我只想問你,你到底還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報到時間已經過了……”他收起笑容說。

“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她再開口時才發現聲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斷呼吸:“你忘了我們織夢的月河嗎?你明明答應我要念高中大學的!”

“你看起來很生氣,是不是急着想畫我豬鼻子呀?”他試圖緩和氣氛說。

“我該畫嗎?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願的!”涵娟更無法抑制情緒說:“我甚至連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過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聯絡的。”她的憤怒如夜裏的一團火,準備再多的解釋也著慌,他說:“我……爸關節炎發作,怕丟掉工作,只好帶我去幫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來,不是有意讓你找不到……”

“那麼傳聞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樣當一輩子的水泥工?”她打斷他問。

“怎麼可能?三年前我由鐵工廠回來,現在就不會當水泥工,否則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無奈和懇求:“我計畫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機關,由基層做起,先有個固定收入再說。”

“不夠!不夠!你不該那麼沒志氣的!你的成就不只於此,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許你放棄升學!”想他昂昂然一個人,向來出類拔萃的,卻要去倒水打雜任人吆喝,她更無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諒解:“我知道你看重我,總以我是五班的班長來激勵我。但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弟妹多,父親又……不負責任,我實在下不了狠心再念書。”

“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為我弟妹少,父親負責任,就比較容易嗎?”涵娟說:“整個暑假我親戚繼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為榮,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師專,說免錢又有公費領。但我不妥協就不妥協,甚至報到那天早上還在吵,如果我有一點遲疑就完了,你……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實在不想再揭家裏瘡疤。我爸賭博輸了很多錢,債主找上門,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堅持念書,不但我爸不依,連債主也不會同意。”

她沒想到事情如此複雜,悲憤又加沮喪說:“難道你就這樣犧牲?這個家原是你爸的責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標走,任何人都影響不了我!”

“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遠都那麼篤定。我小學怕功課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讀書;不再去鐵工廠,也是因為你念了市女中。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着她,眼神憂傷。

“你行的,就差一點點,夢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話急着說:“記得嗎?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強者,絕不能讓貧窮擊敗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裏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誠懇地說:“涵娟,我保證不會令你失望的。雖然我不再進學校,但會以我的方式闖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諒我嗎?”

“那又不一樣了,所有彩虹月河夢都不一樣了……我們也不一樣了……”她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再早熟聰慧,也對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現實及生命之惡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長中的另一道傷口。

承熙凝視着她。經過一個暑假,她頭髮長到領際,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發出她才有的特殊氣質。然而她眸子如此迷濛飄渺,他心一緊,生出不祥之感,她會不會從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純生日事件,涵娟堅決要換座位,還得范老師發脾氣才壓下來。他永遠記得她倔強的模樣,心慌意亂說:“你不會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傷心,就像我們看的‘亂世佳人’,一切辛苦終究白費的那種感覺。我們曾那麼努力,一起苦讀,抄試題抄到手破皮長繭,餓肚子買參考書,彼此打氣,你怎能輕易放棄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訴。

承熙臉色微白,黯然說:“你又看不起我了,對不對?”

“自重者人恆重之,你輕視自己的才華,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氣悶說。

“一個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嗎?即使發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頂端,都沒用嗎?”他聲音中有明顯的痛苦。

“沒有用了。”她衝出口,那話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棄他而去,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顧家,又錯在哪裏呢?

他不甘心,真不甘心呀!

窸窸窣窣的,擔心兩個少年人情況的玉雪悄悄走近,恰好聽見後面幾段對話,雖然弄不清什麼“佳人彩虹”的,但知道涵娟嫌棄承熙了,內心很是不平。

她看着承熙長大,這孩子秉性忠厚,身受龐大壓力不叫聲苦;他優秀有能力,只因家貧不允許升學,哪能誣賴他不上進呢?

現在玉雪滿腦子的浪漫思想,自從“梁山伯與祝英台”電影風靡全台後,她看了六遍,手帕哭濕十二條,還日夜抱着收音機聽十八相送和樓台會,等那句魂飛魄散的“梁兄哥--”喔,那些相親男生有誰肯為她買台電唱機,讓她時時都有梁祝黃梅調聽,她小姐就嫁啦!

人家祝英台溫柔似水愛情堅貞,梁山伯死了,還會哭墳殉情,雙雙化為蝴蝶,痴心感動天地,怎麼現實中涵娟這女主角全變了樣?

還出口嫌人,小小年紀就如此冷心冷腸,將來還得了?玉雪大步跨來就說:

“阿娟你也太狠了吧?承熙一個不念高中低你一階就不理人,女孩子做人可不能這麼勢力,看高不看低的……”

“阿姨,你根本不懂我們的事,別亂說!”承熙忙打斷她話。

“我哪裏不懂?隨便也大你們八歲,是長輩耶!”玉雪被搶白,更要說:“我只不過評個公道心而已。阿娟,阿熙對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過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電影,他哪一點虧待過你?結果你好命當高中生,他歹命是初中生,就要拋棄他?我一直以為你乖巧懂事,沒想到卻是嫌貧愛富的,早知如此……”

“阿姨!你不要再說了……”承熙急得跳腳。

“憨人,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憑我們阿熙一表人才,不怕沒有女孩子喜歡!”

玉雪又轉向涵娟說:“你好壞也叫我一聲阿姨,我好心勸你一句,女孩子若是太虛榮計較,小心將來嫁個馬文才!”

涵娟長那麼大還沒有這樣被罵過,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時期,聽了又羞又氣又急,完全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像盲者瞎摸地離開這不堪之地,積著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淚水。為什麼沒有人了解她?還要加諸這些可怕的罪名?

“涵娟--”承熙追到鐵絲網處,抓住她的手臂,“別在意我小阿姨,你曉得她就是心直口快,不是有心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涵娟用力甩開他,穿過那暗霧中如迷障的椰子樹林。

到了大馬路,可聽見塯公圳泠泠宛轉,在夜裏低吟著。承熙再一次追上她,懇求地說:“我很抱歉,不要不理我……”

涵娟的手幾乎打到他的臉,喘不過氣地說:“我不想再見你了,你毀了所有的夢想,枉費了全部的心血!”

她的臉蒼白似雪,目光同時有狂亂和冰冷,交織在一起像一道符咒,壓鎮得他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努力想再說什麼時,她跑到馬路另一頭,聲音糾濃在兩人中間的黑色里:“聽到了沒有?gonewiththewind……一切都飄走了!”

然後,消失在那排靜默的屋宇后,留下空茫。

以她倔強的個性,是說到做到的。承熙頹喪地坐下來,寂寂的夜極少人跡,幽幽的燈散著凄涼,只有路旁的石子含着白日的溫熱,才感覺到一絲絲生氣。

這分離不等於他親手造成的嗎?他怎能指望不服輸的涵娟,體諒他與命運妥協的決定?又怎能要求驕傲的她,接受他那沒有夢想的平凡未來?

他將臉埋在手裏,想着她的話,不禁哭了出來。

玉雪拿着「飄”找到他,最初聽那嗚咽聲,以為是塯公圳;等辨清方向,才發現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馬路旁掉淚,他可是從嬰兒時期起就沒這樣哭過呀!

玉雪也跟着心酸,摟他的肩說:“哭什麼?你眼淚那麼不值錢呀?你還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會碰到一個更好的,一個真心喜歡你,絕不會嫌你窮或沒學歷的女孩。涵娟不是賢淑太太那型的,一點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氣。”

承熙不應,好一會才說:“阿姨,你還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沒有一個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無情又無義!”玉雪不以為然說。

承熙不再言語,接過厚厚一冊的“飄”,嘆口氣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霧迷濛,長長的夜似無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裏?”玉雪追上他問。

他停在圳邊,糾起的眉眼凝望那泛著詭譎波光的流水,緩緩說:“阿姨,我想回學校念書,你可以幫我嗎?”

老天無眼!他們整個夏天還折磨不夠嗎?好不容易講妥都做了決定,結果才見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從頭開始嗎?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頭望天嘴裏念念有詞。如果上帝或佛祖,誰此刻能先開尊口回她的話,她必虔誠信奉,從此再無二心。

嗯,那些相親的男生,若哪位能解決承熙的問題,她小姐……也考慮嫁啦!

歲末天寒,簡陋的違建屋擋不住冷風,屋頂牆壁的裂縫都呼呼作響。涵娟忽覺腦袋一緊,連忙披上棉被,怕頭痛又發作,耽誤了去育幼院的事。

頭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記得是到內巷葉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藥粉,再翻胃絞腸地吐完,方能熬過去。

“愛讀書懶做事就會這樣啦!”金枝不耐煩照顧,她自己就有不孕的問題。

伍長吉則急着帶女兒看遍中西醫,因為前妻是長腦瘤死的,後來都說是少女貧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卻把頭痛和承熙連在一起,這幾個月是她掉淚最多的,夜裏又是憂傷反覆,倦極了再陷入更迷亂的夢中。

“姊--”宗銘爬上樓,臉頰還帶著飯粒。他今年七歲,長得和父親一個模樣,都是憨厚可愛型的。

“吃飽了嗎?”涵娟幫他擦臉,棉被一角蓋在他身上,再裁幾張紙讓他練習功課。這個弟弟雖是同父異母,但自幼跟她,兩人的親愛並不受金枝態度的影響。

“姊,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著桌上設計的精美卡片說。

“這些先要給那些沒有爸媽的小朋友。你乖的話,把這十行注音寫完,等我回來再畫給你。”涵娟看手錶,已過中午,金枝也該到家,否則她就要遲到了。

宗銘很認真地研究,卡片里有花草、太陽、雲朵,動物、小人人……就是沒有他最喜歡的。他說:“姊,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種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歲承熙意圖送給她的第一張卡片。此時聽到耳里了,痛苦又如泉涌,抑塞在心頭。

自從夏末決裂后,他們就不再來往。承熙曾透過曼玲捎幾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動退回,他也只有頹然放棄。

“為什麼?葉承熙雖然沒念高中,但也讀了工專呀!”曼玲為此極不諒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專生還夠不上你的水準嗎?那……我這音樂科附讀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這樣說,枉費我替你背那麼多年的書包,我豈是那種人!”涵娟變臉色說。

“就因為曉得你不是那種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問:“你真要和葉承熙‘切斷’,永遠不再喜歡他了嗎?”

這問題不只曼玲,連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糾纏不休。

不再喜歡他了嗎?不!從十一歲起就感受對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懷,不僅沒有消失,還隨年齡的增長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歡,也同時帶來更深的糾葛愁慮,把她嚇壞了。

淚,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時,淚水就沿着臉頰滴入白米飯里,氣得金枝破口大罵,愈罵涵娟就愈哭。

後來知道承熙趕上台北工專註冊,雖非原先目標,也算烏雲中露出一線曙光。

從此該重修舊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話言猶在耳,說她勢力眼,嫌貧愛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虛榮計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與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誣賴的恥辱,舊創加上新傷使人寒顫。當承熙不升學時,她憤而離開;而他進了工專,她又求好,不正印驗了玉雪的批評嗎?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訕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業的心,又有誰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記上寫著:

是愛情使人複雜,還是人使愛情複雜?十六歲的我已陷入迷宮。一個人多小能感受愛情?就我而言是十一歲,他從某個迷濛處走來,在某刻引起我的愛恨痴嗔,像一段早已註定的前緣。

當我心還稚小時,是水上淡淡的漣漪;

我心再大一些時,是湖上眩亂的風雨;

那麼當我心等於世界時,會不會是大海滅頂的驚濤駭浪?

她的頑固倔強陷他於兩難,他的優柔寡斷不也陷她於困境嗎?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着綠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願;而承熙,就去擔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紙上的天使成形了,當涵娟細描翅膀時,眼淚簌簌落下。

“姊,你幹嘛又哭了?”宗銘問。

“沒事。”她連忙擦凈。

金枝的大嗓門已在樓梯口響起,涵娟立刻收拾東西,穿上外套趕出門。

“哼,自己家的菜攤從不顧,去什麼育幼院,都是懶人的借口!”金枝罵說。

“去育幼院才不是懶,是永恩的邱醫師請我們班幫忙的。”涵娟頂嘴。

“別用邱醫師和朱老師來嚇人,我才不怕,他們又不是天!”金枝臉更臭。

再吵下去沒完沒了。涵娟用力抿緊唇,門外寒風迎面而來,她用自己織的深藍圍巾嚴嚴包住嘴耳,感覺溫暖且聽不到金枝的聲音了。

她不是不顧市場攤子,實在人多嘴雜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親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拋頭露面,也從不勉強。

她要如何說清呢?許多事情就像這排烏七八黑的違建屋,藏着蛛網密結的陰幽死角,沒有人能了解她,正如無夢的人不能了解有夢的人一樣。

聖誕節原是洋人的禮俗,不關一般百姓,只有美軍俱樂部、上流社會及一些時髦大學生會歡慶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區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國際學舍就裝上閃亮的小燈泡,教堂也陸續有活動,想不感受到氣氛都難。

明心育幼院跟着辦聖誕關懷,因為有美軍長官太太及外國記者來參觀,朱惜梅老師才會叫涵娟召集同學,來共襄勝舉一番。

涵娟在公車站牌碰到幾個同學,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興奮。她在學校向是優秀端穩的形象,人緣功課都不錯,但絕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訪,她總以“繼母很兇”來擋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內巷間,她很怕遇到熟人,緊張得頭又微微脹痛了。

育幼院在一條長巷內,是一位叫何舜潔的女企業家為紀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別捐出私宅興建的。據說裏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後來都砍掉來蓋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時,院內已非常熱鬧。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著淺青的顏色,欄檐掛滿彩紙燈泡,還有應景的聖誕樹,底下擺著花花綠綠的禮物。來這裏的孤兒都身世堪憐,此時又好像比外面貧戶線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師為今天的場合特別穿旗袍,年過四十的她仍丰姿綽約,更符合涵娟心中母親的形象。

“你們來得正好,一個人牽兩個孩子回教室,貴賓就來了,別亂了秩序。”身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師俐落指揮說。

不但要安頓小朋友,還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開交時,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頭,竟是多年不見的李蕾!

涵娟一時反應不過來,像傻子般愣住。李蕾依然是瓜子臉杏形眼,嬌貴清純的模樣,完全讓人想像不出帶有詭異的心理;眉眼對眉眼,連高度都長得相同了,涵娟彷彿看另一個存在的自己。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熱切,像演一場戲。

涵娟不知該扮演什麼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學生圍過來,李蕾更興奮說:

“伍涵娟是我小學同學,功課很棒,以前大家都說我們是雙胞胎姊妹。她考上一女中,夠厲害吧!”

是嗎?以前不是賴她是小偷,又罵她神經病嗎?

李蕾美眸一轉又往涵娟身後看,誇張說:“哇!那不是葉承熙嗎?你長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師,幾乎是我小學四年級的同學會了!”

涵娟整個人僵直,有腹背受敵之感。

承熙這些天都領著同學到育幼院當義工擦油漆,他曉得涵娟會來,卻沒料到李蕾也到場。深知那段往事,李蕾又一副原性不改的自我中心,怕她給涵娟難堪,也顧不得什麼就走過來說:“真是久違了,我以為你早忘記我們了。”

涵娟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於站在身後的承熙,趕在任何人開口前,冷靜且違心說:“我真的差點認不出你,你變了好多。”

“你卻一點都沒變,還是用功的好學生呀,我想我穿起綠制服,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李蕾又甜甜笑說:“不過我就要到美國念書了,聽說他們的學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這是一種挑釁嗎?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奮鬥,都趕不上李蕾嗎?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輩子辛苦攀爬的目標,對某些人只是彈彈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響,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著參觀的長官太太到達,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學群中。

在一片鎂光燈閃爍及握手寒暄聲中,何舜潔主持了歡迎的儀式。她比大家想的還年輕秀麗,以一口優雅的英文介紹了來賓,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師之外,還有姓蔣、姓俞,姓王……等記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認出了曾到學校告狀的何夫人李蘊。

接着是唱詩篇及聖誕歌曲,然後是贈禮和切蛋糕。這在過程中,涵娟一直感覺承熙的注視,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嗎?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記他在眾人間的領袖氣質和親和力,那帥挺的個頭就是聚光燈的焦點。在貴賓離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動遊戲都由他帶頭策畫,只要他願意展現魅力,沒有人不喜歡他信服他。

可惜他總魄力不夠,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備的狠勁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內,反而女孩的涵娟擁有。但涵娟太執拗多慮,又缺乏承熙的襟懷大度。

在人生里,他們到底是互補,還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無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僕僕中又恢復了光芒,內心就有着滿足和驕傲。

黃昏時,理事們在婦女會還有晚宴,幾個學生團體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靜單調,留下各有一段悲傷的孩子,熬著屬於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話交代涵娟,馬上就來。”朱老師對司機說。

什麼事呢?涵娟滿腹疑問地跟着朱老師到一問小辦公室。

朱老師開口就問:“你和葉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嗎?”

“是葉承熙告訴老師的嗎?”涵娟極不自在,小聲地回問。

“今天的情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朱老師溫柔說:“葉承熙讀工專,你師丈正好有朋友在工專教書,想幫他弄些贊助獎學金。但這孩子竟告訴我,他不要錢,只要我來替他講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內心混亂,手在裙擺上搓揉着。

“我約略知道你們爭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間,絕門無路或海闊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轉得過來。”朱老師說:“雖然我只帶你們兩年,也算看你們長大的。你是個面冷心熱的孩子,以前看你寫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點歪斜,實心到底的個性。所以李蕾的大姊來學校吵時,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頭哭了出來,所有壓埋的委屈都化成淚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個實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調,不會是沒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勵他,因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見。”朱老師又說:“畢竟是老同學了,沒什麼深仇大恨,開開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條條有理,其實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點悟,你懂嗎?”

“師丈也會這樣嗎?”涵娟哽咽問。

“他才遲鈍呢,到現在還常惹我生氣。”朱老師拉着她的手,等她擦乾淚才向門外喊:“承熙,你可以進來了。”

他還在?涵娟忙別過頭去,不讓他看見她的傷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兩個人就和好吧!”朱老師忍着笑,正經八百說。

人潮散去,載客的轎車和三輪車都已離開,只留下冷冷的風吹着寂寞的長巷,及長巷裏那並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藍圍巾蒙住嘴巴,卻不遮掩耳朵,怕錯過承熙積沉了四個月的話。

但承熙卻緊張得肚腹打結,這些時日來他碰過太多釘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歲,他學會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於面對大眾,可以在一張張臉孔前侃侃而談,可以在黑壓壓人群中指揮若定,甚至是人愈多處愈露鋒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變得退斂,內心太在意,反怕揮拳太大會傷了他們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塊肉,是永遠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條牢固的繩索能系住她,讓她不再生氣掉頭就跑,或對他狂喊“一切都飄走了”……

繼續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圍巾說:“呃,這種事,為什麼要麻煩朱老師呢?”

他有一會才弄懂“這種事”所指為何,確定她沒有責怪之意,方說:“也是朱老師先提起的,她還拿你以前寫的信給我看,我才一古腦兒傾吐……”

“什麼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張信紙。打開來看,竟是她小學畢業那年為承熙寫的請命書:

朱老師尊鑒:

祝老師身體安康如意。我們的班長葉承熙品學兼優,有“一飛衝天”和“鵬程萬里”的志向。現在卻被他爸爸送去鐵工廠當學徒,不能再升學。請老師一定要幫忙他,讓他升學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會“遺憾終生”的。謝謝老師。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聲說:“好幼稚呀,那時候真是背成語背瘋了。”

“我卻很感動,原來那時候我在你心裏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難過,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說。

“你怎麼念成工專的?不是說債主不同意嗎?”她收好信,臉已一片冷靜。

“我們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說:“我保證一畢業服役完就連本帶利還錢。後來有個同鄉柯叔叔,今年果園大豐收,替我們還了一部份錢,那些債主才通融。我爸現在被逼得上山為柯叔叔做事,也剛好讓他戒賭。”

“工專也不錯,以後還可以插班大學。”涵娟笑笑說。

他可不敢想那麼遠,只說:“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過親,還嫌人家太土氣,居然在上個月嫁他了,我到現在稱呼還改不過來哩。”

涵娟也很驚訝。提到玉雪,那些批評又浮上心頭,她輕聲說:“當你放棄升學時,我真的好氣憤,想永遠不理你。到曉得你上工專,又稍稍安心,氣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這時反過來理你,不就成了你們口中的‘勢利眼’嗎?”

“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呢。”承熙明顯地鬆一口氣,開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陰霾,“你放心,沒有人會那樣想的,我小阿姨嘴裏念念,其實也明白你是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誤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後兩句話在這冷冷的冬天裏,聽起來特別溫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嬌,傾訴地說:

“今天看見李蕾,感覺很怪,想我曾經認識這個人嗎?”

“她還是那麼誇張,好像地球繞着她而轉的樣子。”承熙說。

“富貴使她得天獨厚,還能有其它樣子嗎?”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從前李蕾帶來的屈辱,包括種種傷害,最後說:“你還曾在我背後喊‘貪吃鬼’呢!”

“你誤會了,我絕對沒喊過,而且還阻止別人喊。”他連忙說:“你或者不信,我還因此和別人打過架哩。我想我的膽量和力氣就是那時練出來的,發現我居然能保護你,然後咻一下,就拚命長個子,結果就這麼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愛,她的傷痛竟如風般輕得可以散去,於是開心附和:“是呀,你變得好快,一個夏天而已,就成了學校風雲人物,大家都好喜歡你。”

“就你一個人不,對不對?儘管我們坐得最近,你卻離得遠遠的。”他回憶說:“記得章立純生日那次,你堅決換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籃球重重打到頭一樣,我昏了好幾天,怎麼也不明白。”

“這是我的脾氣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頓一會又說:“那次我確實生氣,以為你……喜歡章立純。”

“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歡的是你,只有你。”他說。

涵娟的臉熱烘烘,圍巾幾乎是火燙的。喜歡,已是心知肚明,但說出來是第一次,那兩個字在這無人的夜街上,擴大了一般,餘音回蕩彷彿要刻鑿在空氣里。

國際學舍到了,遠遠的便看見那明滅閃爍的聖誕燈飾,七彩如虹星,纏繞著許多旖旎瑰麗的幻想。她亮着眸子說:“小時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會跑出來看這些燈泡,一晚接着一晚,我爸都拿我沒辨法,他太寵我了。”

“他幾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視她說:“涵娟,你……也喜歡我嗎?”

她站在牆角,由他擋住風,離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氣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藍圍巾,有她體溫的,踮起腳繞在他的脖子上。

他輕輕擁住她,她的臉就自然貼在他胸前,寬厚而奇妙。天地全變黑了,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心魂依著血脈排山倒海的震動。呀,那十六歲純純的愛情。

“喜歡,也一直都喜歡。”她在他的心口說。

聖誕燈飾緩緩地變化花樣,更迷離璀璨,氤氳如一條彩虹河,也恰恰是他們眉眼裏那條織夢的月河,永遠承載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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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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