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蕭未央覺得自己被人跟蹤了。
一下朝,他就感覺到有一雙眼,不,可能是幾雙眼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在注視着他,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蕭未央身為當朝戶部尚書,是聖上眼前的紅人,戶部主要負責國家財物,在朝中也算是能掌握不少實權的地方,。
蕭未央此人,正好是清正廉明的,但凡清正廉明的人,總會有不知不覺得罪人的時候。所以蕭未央很明白,所以他一向很謹慎。
謹慎的人,才能保全自己,才能有所作為。蕭未央不像一些文官一樣只顧着讀書鄙薄習武之人,相反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開始習武,原只是為了強身,而事實上,蕭未央的武功不比一些將領差。
所以蕭未央才能明確地斷定:他被人跟蹤了。
跟蹤他的人,輕功極佳,步法敏捷輕巧,機變能力非常強,這樣的人,堪稱高手。
蕭未央不知道他此番得罪什麼人,此人手下會有如此高強的人來跟蹤他。最近他做了兩件事,一件就是國師在民間大斂橫財之事,在此事裏,蕭未央未接受一絲賄賂,也未在惠妃娘娘的請求之下妥協,他依照律法辦理了此事。而另一件,就是他最近向聖上呈遞的奏摺,裏面闡述了他的新政方略,聖上對他的方略大感興趣,曾在早朝上就其中幾條與朝臣們探討了一下,然而事情不理想。
但凡新政推行,都會有舊人權勢基業遭動搖,所以這世上才有“引火燒身”這一說,如果這些人想要放火,蕭未央就是被燒的那個。
然而蕭未央肯定,跟蹤他的人並沒有惡意。
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呢?
蕭未央為官已經有七年,七年裏他一直相當清廉,官如蕭未央至正三品,自然俸祿不低,然而也偌大尚書府僕從也得養幾個,但凡為人僕從的,都是清貧人家出身為多,當然這世上也有狗仗人勢之輩,如若並非心平氣和之人,跟了朝中高官如蕭未央之類,早已經是狐假虎威橫行霸道暴斂錢財了,這些人自然不會貧窮。而蕭未央向來以身作則,他的僕從也自然不會是這樣的人。所以整個尚書府經濟是拮据的。
蕭未央父母早亡,沒有家小要養,然而他的僕從上有老下有小,那些人都要養家,蕭未央有時候看不得他的僕從辛苦,也會出手周濟一些。而在平時上街看到一些不忍看的事情,也會出手相助,這樣一來,蕭府自然貧寒。
貧寒的蕭府是聖上所賜,在之前蕭未央就表明了他不願鋪張,他平生又是極其貪靜之人,於是挑了一處舊宅便落身。
這一住就是七年。
七年,蕭未央由翰林做到了侍郎,又從侍郎做到了戶部尚書。
七年時間,蕭未央也許還正直,然而他已經被打磨得有些圓滑了,而事實上,他還不夠圓滑。
不過幸好,能圓滑到在朝中穩過七年。
圓滑從一個角度上是貶義,說明此人有一定程度的察言觀色趨炎附勢,然而事實上,從另一個上,這詞也是一個讚美之意。圓滑之人,必定聰明能幹,有智慧,反應敏捷。
蕭未央就是反應敏捷的人。
在一意識到他被人跟蹤的時候,他正下朝不久,往家走的路上是一條小道,這個時候,敵暗我明,他也不清楚來者是善是惡,於是他急走,蕭未央武藝高強,腳下功夫也相當不錯,於是他提氣急走。
這一提氣,他就發現跟蹤的人輕功必定不在他之下,於是他立刻就拐到了一個鬧市。
所謂大隱隱於市。
一到人多的地方,一個人,就如同滄海一粟九牛一毛,就並不會顯眼,跟蹤起來難度也會增加。
蕭未央一進鬧市,就不小心,也許的確是不小心,他撞到了一個擔柴的小夥子,小夥子的身體一偏,山一樣的柴垛就碰到了站在小夥子旁邊的一個挑竹籠的老伯,那老伯的身形一歪,竹籠就從竹竿上滑落下來,一個個掉在地上,而那力道卻剛好沒有讓竹籠摔爛,於是老伯連忙彎下身去撿。這一彎腰,那小夥子也放下柴垛連忙道歉,跟着幫老伯拾起竹籠,旁邊的行人也跟着幫忙,於是就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蕭未央的力道,其實正是在最合適之處。如若力道太輕,擔柴的小夥子身體壯實,可能只是晃一晃,根本就不會偏到讓柴垛碰到老伯的竹籠。如若力道太重,小夥子可能摔倒,或者讓老伯的竹籠摔爛,這樣一來,就可能形成爭吵。而這樣的騷動並非是蕭未央想要的。因為爭吵一起,大家勢必將目光集中在罪魁禍首之上。這時候,蕭未央反而是暴露了他,想避身也難了。
而現在,騷動一起,蕭未央就施展絕妙輕功躲進了原來看好的一個酒樓偏座,輕手將門微微一掩,剛好掩住他的身形,而他就低着頭在細聽着這周圍的動靜。
所謂動靜,就是指聲音。京師里人多,鬧市之上,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吵鬧之聲,閑聊之聲,比比皆是,全部混雜在一起,嘈雜得讓人難以分清。
然而蕭未央卻能聽到有人的呼吸聲。
光明正大的人,大聲地說話,大步地走路,偶有碰撞,也只是咒罵一聲,呼吸仍然如常,腳下仍然不會虛浮;然而跟蹤他的人,腳步輕如履冰,在剛才他提氣急走,呼吸必定會有些急促,然而壓抑下來也是不在話下的。
一個壓抑的呼吸聲,必定是極輕的,極緩的,然而若是在其它地方,可能真的能隱過去,而在鬧市之中,蕭未央卻能清楚地感覺到。
跟蹤他的人是三個。
在剛才他提氣急走的時候,有兩個輕功不佳,已然被甩掉,而其中一個,卻跟了上來,在鬧市剛才小小騷動一起,蕭未央身形飛快隱藏,那人顯然是一下子失卻目標。
蕭未央感覺到那壓抑的呼吸聲壓抑了大概有三分鐘的時間,然而那氣息在這附近遊走,而這時候蕭未央已經由一樓往酒店二樓雅座走去。
雅座是為一些風流人士所設,一樓嘈雜,貪靜的人士都不想流俗,在大堂之內與人大吃大喝,往往三五成群,進一雅座,小酌小飲。也有人獨坐獨飲。這些人或者是有錢,只想一人清靜;或者是略有些潔癖,不喜與人距離過近;又甚或是在等人,等到人之後這雅座便會滿客。而蕭未央則是在觀察。
他一入雅座,就打開了臨街的窗,窗只開了一點點,由大街上的人看來,不大會注意到這一小小的半開的窗,更勿提酒樓二樓窗或開或關或掩多的是。
蕭未央的目光落到一個男子身上。那男子衣着稀鬆平常,相貌也極平常,正是那種很不被人注意的類型,然而蕭未央卻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了。
因為眼熟。
蕭未央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年少時他曾有十分鐘瀏覽完一本書,而後即可倒前如流的經歷,這種才能,同樣也適用於記人。
那男子蕭未央確定他曾經見過。
然而,在何處見過?他卻想不起來。
因為那男子長得太普通了。
但凡普通的人,即是指世上有相當多的人與他長得相似,這種人在腦中的印象一多,真正尋找的時候,就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難以找到,然而一枚針掉入海中,人卻是知道的。
因為那枚針是那個人自己把它放入海中的。
蕭未央在觀察着那個人。
那人並沒有站在那兒,他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遊客,在那兒隨意逛逛,在一處賣盆景的地方站了一會兒,問了價錢,又信步停在了一處賣玉石的小攤前,看了看,然後又在人群中走幾步。
然而蕭未央卻知道,他在尋找着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蕭未央。
蕭未央坐下來,他叫的酒已經上來。
蕭未央喝酒,一邊在沉思,他什麼時候見過這男子?
相貌氣質如此平平的男子,又沒有在他腦中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的人,斷然不會是朝中要員,那麼這男子就一定是某位人物的手下,而那位派人蹤蹤他的人,又是何人?
喝了一會兒酒,蕭未央打道回府。因為他知道,跟蹤他的人已經失了目標,必定不會在此處流連太久。
他向來不在酒肆之處流連太久。
一來無閑錢無閑暇,二來酒肆之處容易生事。
蕭未央回到府上的時候,一切如常。
看到他回來,管家照樣的對着他羅羅嗦嗦,說著什麼天氣冷了,大人出去也不多穿件衣服,早朝又這麼晚回來,不能在外面待太長時間,容易有危險之類的話;而打掃院落的小僕也只是聽到他的腳步,抬起頭看了看他,又低下頭繼續掃地。
一切似乎如常。
然而今天的蕭未央格外謹慎。
這一謹慎,他就發現平日裏自己太忙以致於沒發現的事情。比如老管家頭上又多了一根白髮,眉毛上居然也長出了一根白色的,比如那小僕抬頭看他的時候居然臉有些紅,蕭如央訝異地挑了挑眉。
蕭未央進了書房。
他立刻感覺到有一些不對勁。
其實蕭未央的書房根本就沒有變化。架上的書,仍然放在原地,案上的書卷,仍然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連一張被鎮紙壓着的紙,一支狼毫筆,都沒有變化。
然而蕭未央卻能感覺出來不對勁。蕭未央的書房,從來都是他一個人打掃整理的,他不允許一個人進入。對於他來說,書房就如同他的貼身衣物一樣,貼身衣物,哪怕是粘了一根頭髮,也是極其難受的一件事情。那小小的一根頭髮就如同被放大十倍一樣,會讓人難受一整天。
蕭未央知道他的書被翻過,案上的卷宗也被人展開看過,甚至連他書房裏的床鋪都被人翻開看過。
然而一樣東西都沒有少。
有人想找些什麼?
蕭未央的眉頭蹙了起來。
蕭府雇不起侍衛,就不代表蕭府不安全,身為朝中大員,聖上在任命的時候,就已經派了幾位高手在暗中守護着蕭府,能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溜進來並翻動了這麼多的東西,又沒有弄出一點聲音,因為一有聲音,就在外院轉來轉去的管家一定會發現,那想必花費的時間也相當的長,這麼長的時間裏不引起一個人的注意,的確是不容忽視的一件事。
所以蕭未央的眉頭略微地蹙了一下。
然而僅僅只是蹙了一下。
馬上又舒展開來。
因為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蕭未央一向很忙,忙到分身乏術。其實朝中之事即是如此,真正有心為國的,往往鞠躬盡瘁,泱泱大國,再小的事情也是重要的,再大的事情也是繁瑣的,因此,真正經營起來,就是很忙的。
一個人終其一生,也完成不了幾件周全的大事。
所以蕭未央很容易忽視一些小事。雖然這些小事就發生在他身邊。這些事情如若是發生在一些一生蠅營狗苟的官員身上,他們可能就會冥思苦想半天,甚或幾天。因為除了他們自己,他們沒有別的更加看重。
而蕭未央並不關心。因為他知道,來者不善,但也不是對他有惡意之人。若真有惡意,他下朝一入那條人少的小道,來人便可動手了。而對方沒有。搜查了書房的人,將所有東西均放回原處,表明此人並不想驚動他,至少是在當前。
而事實上,小事雖然是小事,蕭未央認為書房裏沒有變化,就不足為慮,至少情形還不到要顧慮的時候,所以他翻開案卷,他一下子就沉浸在內。
然而蕭未央還是忽略了。
比如他就沒有檢查他的床下。
昨晚蕭未央徹夜操勞,凌晨時分方洗臉入睡,洗完臉之後他將水盆端出門外,留待管家明日端回去,他坐在床上擦凈手,隨手將一方手巾放置於床沿后入睡。
在他睡覺的時候,那一方手巾在他輾轉之際被他的頭髮碰到,落至地上,被風吹落至床下。
現在床下這方手巾已然不見。
而在這京師某處,卻有人將此方手巾置於鼻下,貪婪地呼吸着這上面的殘留的微許氣息,躺到床上,將那方手巾蒙於臉上,對站在門前的人嘉賞道,“很好,你做的很好,去帳房領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