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到一切事情都能夠上軌道,已經是二月末三月初的時候。
這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之前那一波又一波凍死人的寒流簡直像做了場夢,現在完全不復見蹤跡。
幾個月來,邵樂和未繁重複着一樣的生活模式,住在那棟沒電梯的小公寓裏,也沒想過要搬去別的地方。
雖然天天把邵樂背上背下的着實有些累,然而未繁也把它當作是一種運動。況且他們兩人常常一邊爬樓梯一邊講話,熱絡了,覺得邵樂其實人也不錯,便不覺得有什麼好抱怨的。
邵樂持續進行復健,原本一星期五天,如今又增為一星期六天。復健完后的晚上,他會到妮妮的酒吧去上班,賺取生活費,並且與未繁分擔房租。
兩個大男人同住一個屋檐下,雖然因性格不同偶爾會有些許摩擦,但幾個月下來也是平安無事地度過。
星期二的這個中午,室溫已經回升到穿着長袖都嫌熱的程度了。
未繁把袖子卷了起來,拿着他的素描本在上面塗塗抹抹。
邵樂還是老樣子,一有空就坐在電腦前面看他的股市走向。
雖然邵樂已經在妮妮那裏領了幾個月的薪水,但是那點錢扣除生活開銷,也沒剩多少,未繁還是不知道邵樂究竟想幹什麼,不過看邵樂的樣子似乎每走一步都是之前就有計劃,對於將來的事也不慌張,胸有成竹的模樣。
因為實在沒什麼構想可畫,未繁無聊地描了描邵樂的側臉,盯着他替他構起素描來。
只是畫畫畫,卻什麼感覺也抓不到,筆觸一點也不順,又卡又磨,連臉型輪廓的線條他都抓不到。
未繁盯着繪圖本許久,最後用力地將那頁畫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往垃圾桶丟去,素描本往旁邊一扔,趴回被鋪里抱住枕頭。
邵樂將垃圾桶里的畫紙撿起,攤開來看,發覺未繁畫的是一個男人的側臉。但是鉛筆經過的地方線條有些歪曲,並沒辦法將男人的輪廓好好表現出來。
“為什麼不畫了?”邵樂問。
“我畫不出來。”未繁悶悶地說。
“妮妮曾經拿你畫的故事書給我看過,我覺得你畫得很好,故事也很有意思,為什麼現在會畫不出來?”邵樂問着。妮妮拿來的那些書,最後讓小喜拿走了,小喜非常喜歡未繁的故事,尤其是未繁那套‘聖誕老人們’系列。
“畫不出來就是畫不出來。”
“你可以練習。”
“不是練不練習的問題,而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未繁說著,有些沮喪。
“畫畫需要感覺嗎?”邵樂停下手邊的動作,看着未繁。
未繁蠕動了一下。“當然需要。”
“什麼樣的感覺?”邵樂沒發現自己今天話比較多,對於未繁,他有太多想要了解。
“嗯……”未繁頓了頓,想着該怎麼解釋。“大概……就是愛吧……”他籠統地說著。
“愛?”邵樂完全無法理解。
未繁嘖了聲,不明白邵樂幹嘛一直追問。邵樂不停盯着他看,弄得他不解釋清楚好像又不行。
“就是畫畫的動機。”未繁抱着枕頭說:“我以前的老師說過,畫畫是因為要把自己感受到的所有美麗與感動的事物記錄下來,也讓別人能夠看見。我想我大概也是。因為生活裏面有好事,所以我把那些事情畫到紙上,這樣我會覺得很開心,就算畫畫變成工作,也還是很開心。”
“所以你現在不開心?”邵樂問着。
未繁白了邵樂一眼。“每天晚上只能抱着棉被睡覺有什麼好值得開心的。”
邵樂頓了頓,將視線移回熒幕上,說:“你沒辦法忘記小米、也沒辦法忘記那個騙了你錢的人嗎?你似乎……真的很喜歡這兩個人。”
“其實……”未繁認真想了想。“他們兩個真的很不錯,抱起來剛剛好,軟硬適中,摟着睡覺很暖和。但我覺得或許我只是想有人陪在我身邊而已,一個人住這種小房子很凄涼,有個伴就不同了。”
“是嗎?”邵樂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未繁只是想有人陪在他身邊,那麼是不是代表他也可以?他現在就陪在未繁身邊了啊!如果未繁願意,就算只能當未繁懷裏的一顆抱枕,他也甘願。
“,我跟你說這些幹嘛!”未繁從被鋪上坐了起來,和邵樂講這種東西,感覺怪怪的。
“你可以再畫的。”邵樂說。
“嗯?”未繁看了邵樂一眼。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出色的畫家,就算不用文字,你每幅圖也都像會說故事一樣,生動而自然。我很喜歡你的畫,那些色彩和構圖看起來很舒服,你有天賦,註定是要吃這行飯的。”邵樂真心地說著。
未繁很少聽見邵樂這樣直接而不拐彎抹角的言詞,當邵樂一字一句地稱讚他,不知道為什麼,向來就厚臉皮的他竟覺得雙頰發熱,忍不住臉紅了。
未繁咳了聲,裝作不在意地道:“我其實也沒那麼好啦,你說得太誇張了。”
“不,我說的是真話。”邵樂回答。
未繁抓了抓燥熱的臉頰,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邵樂今天怪怪的,他以前可從來沒這麼讚美過他。
“我是個不會畫畫的人,所以覺得畫得出那麼好的作品的你,非常了不起。”
“你不會畫畫啊?”未繁以為邵樂是全能的。
“小喜以前曾經要我畫一隻熊給他,但是我畫得慘不忍睹。”邵樂說。
“熊很簡單的,我教你。”未繁把素描本和鉛筆撿回來,往邵樂靠過去,將鍵盤和鼠標移開,把本子放上去。
邵樂突然一僵,沒想到未繁就這麼坐到他身旁。
“我以前兼差當過補習班美術老師,教人畫圖很簡單。”未繁先在本子上面畫了只簡單的熊,然後抬頭問邵樂:“這樣看清楚怎麼畫了嗎?”
邵樂點頭。
未繁隨即把鉛筆交給邵樂,看着邵樂順着他畫圖的方法臨摹。
但圖畫好后邵樂皺着眉看着自己的熊,未繁哈哈大笑了兩聲。那隻熊頭跟身體像分家了一樣連不起來,眼睛鼻子耳朵的位置也全部錯位,變成了很可笑的模樣。
“我不適合畫圖。”邵樂說。
“每個人都適合畫圖。”未繁又靠近邵樂一點,他右手繞過邵樂的背,順着邵樂的手臂往下,握住邵樂拿着鉛筆的拳頭。
“我教你,我們一筆一筆慢慢來。”未繁笑着。
未繁說話時,氣息就噴在邵樂的臉頰上,他的手和半邊胸膛緊貼着邵樂的背,邵樂覺得自己的心跳驀地加快,聲音大得連自己的耳朵都聽得見。
未繁靠得他好近,握着他的手緩緩在素描本上移動,未繁說話的聲音像在教導學生一般輕聲細語,他感覺到未繁的體溫穿透衣服慢慢地傳到他身上,被包覆住的手掌也因對方的溫度而顫抖了起來。
“,你的手怎麼在抖,放輕鬆,畫圖沒這麼難啦!”未繁說著。
畫完一隻熊,電話突然地響了起來。
未繁抽身過去接起電話,邵樂大大鬆了一口氣。方才身體與身體的接觸如此密切,未繁的氣味與溫和語氣,差點讓他把持不住起了反應。
未繁按下電話的免持聽筒鍵。“喂?”他開口。
‘喂,未繁,你要不要出來吃飯,我就在你家附近而已,我過去接你好不好……’
話筒那頭傳來的,是舊情人小米的聲音。而背景音樂還有個男聲晃過去:‘好了沒有,車停在紅線會被拖吊。’
‘不是叫你別說話嗎!’小米不悅地回了那個男聲一句。
未繁聽見小米的聲音,再聽見旁邊還有個男的,神情瞬間冷了下來,他跟着對着電話說:“嗶--這是電話答錄機,你找的人現在不在家,以後也不會在家,請別再打過來。”
說完之後,未繁用力按下切話鍵。
“他似乎還是很喜歡你。”停了半晌,邵樂才說,聲音有些吃味。
“那傢伙喜歡的又不只我一個。”未繁自嘲地笑了笑。
邵樂頓了頓,本想說些什麼,卻又回過頭去打電腦。然而打字打了沒幾秒,掙扎了一下,又忍不住迂迴問道:“你不喜歡三心二意的人?”
“當然不喜歡。”未繁說。
邵樂接下來就沉默了。他之前喜歡過妮妮,但這段期間卻對未繁產生了強烈的感覺。這在未繁眼裏是否也是三心二意的人?
心情有些複雜,手指敲敲打打,卻讓電腦不斷發出拼字錯誤的聲響。他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個點,卻痛得厲害。
“你在幹嘛?”未繁被電腦發出的咚咚錯誤聲吵得頭都痛了。
“如果之前曾經喜歡過別人,但後來只喜歡你,這也算三心二意嗎?”邵樂不安地問,因為他不知道未繁會怎樣想他。
“你問這個幹嘛?”未系皺起了眉頭,說:“連你也同情小米那個傢伙了嗎?”
“不。”邵樂就是沒辦法開口,說不出那是為自己問的。
“他如果把身邊的男人都踢掉回到我身邊,我也許會考慮,但問題是,那根本不可能。”未繁自嘲地笑了一下。“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加上天空下紅雨。否則像他那種沒自制力的性格,哪有可能真的為我收斂自己的行為。”
電話鈴又響了,未繁探頭看了一下,發覺來電顯示的號碼跟剛剛打來的一樣。
“誰打來的?”邵樂問。
“還會有誰。”未繁說。
電話鈴聲在狹小矮窄的室內不停響着,它尷尬的鈴聲帶走了午後的寧靜,讓屋子裏的兩個人都十分不自在。
“今天天氣還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未繁站起來,手插着腰,凝視着腳下的榻榻米。
“天氣開始變熱,我得買兩件短袖上衣。”私心作祟,邵樂也不希望未繁接小米的電話。
“買完衣服,跟着再去醫院做復健。”
他們拿了錢包搬出輪椅,關門下樓,彼此都有着默契,就任那電話繼續響吧,響到過熱燒壞也好。
未繁背着邵樂下樓的時候,感覺到邵樂似乎有重了那麼一些。這段時間常常在妮妮的酒吧免費吃喝,未繁覺得自己肥了一圈,褲子都快扣不起來,難道邵樂也一樣?
“邵樂,你胖了嗎?”未繁直接這麼問。“背起來怎麼比以前沉。”
“應該沒有。”邵樂回答。
“是嗎?”未繁拱着邵樂臀部的那雙手反過來,捏了捏邵樂屁股上的肉。
未繁這動作讓邵樂着實嚇了一跳。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這幾個月的復健運動量大,讓你肌肉重新長了出來。看你的屁股現在這麼結實,一定是肌肉重量比較重,所以我才會覺得你重了。”未繁又掐了掐邵樂的臀部跟大腿,確定自己想的是正確的。
“別在我身上胡亂掐……”邵樂有些尷尬。
“長出肌肉可是好事。”未繁咧嘴笑了笑,也為邵樂高興。“對了,你復健做得怎樣了?”他這陣子送邵樂去醫院后,就到大熊那裏去兼差,說故事給幼幼班的小朋友聽,賺點零用錢花,所以也沒時間跑去偷看邵樂進行得如何。很久沒關心過他的情況了,未繁於是問問。
“現在能夠站得很穩了,如果有步行器,還能走上幾步路。”邵樂回答。
“真的!”未繁驚喜地大叫了聲,跟着想到自己居然這麼晚才知道邵樂的情況,於是半抱怨地說:
“這麼重要的進展,你怎麼都沒跟我說。邵先生,你很不夠意思喔!這樣當朋友的嗎?”
“因為你沒問。”其實邵樂許多次都想讓未繁知道自己已經能站了,但是始終不知道怎麼開口。一來他不曉得每天報告療程進度有什麼用;二來他也不確定未繁對這些有沒有興趣。
一路上他們聊着最近這些日子來的復健發展,下樓后邵樂坐上了輪椅,他們決定今天不開車,兩個人要用散步的方式慢慢逛市區。
未繁走到邵樂身後,像以前一樣抓起輪椅後面的把手打算推着邵樂走。
“未繁。”邵樂突然發聲。
“嗯?”未繁低下頭問。
“走到我旁邊來,輪椅我自己滑就行。”邵樂說。
他不想這樣難得的出遊,未繁卻只能站在他身後,這樣他看不見未繁。
更何況他能做到的事就無意假手他人,他希望自己能和未繁站在同等位置上,未繁沒有義務替他推輪椅。
“也好。”未繁繞到邵樂身旁,等邵樂滑動輪椅,和他並步而行。
“以後,都這樣子吧!”邵樂說。
“嗯。”未繁笑了笑。
今天不是星期假日,街上人潮也不算多。
市中心商店街的騎樓有的擺放摩托車,有的由小販攤位佔去,有的又有高低落差,十分不利輪椅行走。
未繁耐心地走在邵樂身側,雖然幾次心急跨不過小台階的邵樂,但還是努力壓抑自己,等着邵樂將動作完成。
他知道邵樂的想法,所以尊重邵樂一切想自己來的決心。
終於商店街逛得差不多,邵樂一切順手,這也讓未繁放下了泰半的心。
“對了,你要買衣服,別一直走了,這樣挺像在健行。”未繁終於想起來他們今天的目的。
邵樂停了停,抬頭四處觀望了下。
最後他選擇了一間窗明几淨,有電動門和寬廣落地櫥窗,窗戶外面還有一隻鱷魚當商標的旗艦店,輪椅滑了就要進去。
“就這間。”邵樂選擇看得順眼的。
電動門一打開,裏頭店員的“歡迎光臨”聲此起彼落。
但未繁卻伸出手,連忙將邵樂拉了回來,沒讓邵樂衝進去。
“怎麼了?”邵樂問。
未繁搖了搖頭。“鱷魚牌的不適合你。”
“不適合我?”邵樂不了解。
“你現在的錢包,只能夠買腳印牌那一類的,而且我迫切希望會有三件一九九的能夠購買。反正上班還是穿長袖襯衫,那種可以穿一年四季不用換,普通時候一九九的就行了。”未繁說。
“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邵樂回答。
“這對你來講的確不好懂,不過沒關係,跟我來就對了。”未繁說。
對邵樂而言,三個零跟兩個零隻是數字的不同,之於他根本沒有特別的意義,他分不清昂貴和便宜的差別。
未繁拉起邵樂的手,把他從比較豪華的鱷魚牌門市,拖到對街的簡約有型腳印牌門市。
邵樂任未繁拉着,只留一隻手推動輪椅滑輪。
他覺得被未繁握住的手心有些熱,心臟緊張地簡直就快跳出來,這麼明顯的反應,不知道未繁會不會發現。
邵樂擔心地想着。
下午他們照預定的時間前往同一間醫院,看同一個凶死人的復健師。
當未繁看着邵樂進去玻璃門後頭的復健治療室后,他本來想走的,但是到了電梯口踱了踱步,還是踅了回來。
很久都沒看邵樂做復健了,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到底恢復得怎樣。
邵樂說自己能穩穩地站着,甚至還能走幾步路,他實在很想看邵樂走路的樣子,所以便留了下來。
邵樂和他的復健師從裏面的會談室出來以後,做了一些讓肌肉放鬆的電療,跟着便到平衡桿前。
未繁睜着雙眼,注意看着邵樂的動作。
只見復健師說了幾句話,邵樂便撐着輪椅的扶手慢慢地站了起來。
看到這裏,未繁開心地笑了,邵樂真的站得很穩,和之前幾次復健時相比較,簡直可以用突飛猛進來形容。
接着復健師將輪椅拉開了一些,還是不停地跟邵樂講話。
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了,未繁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跟着他看見邵樂把手挪到平衡桿上緊緊抓住,雖然手仍是十分用力分擔下半身的重量,但他的雙腳卻能夠慢慢地抬起來一些,跟着往前踏出小小的一步。
一步,而後再一步,慢慢地,邵樂竟然在無人攙扶的狀況下,將那段鋪設着塑膠墊的路程都走完了。
不知道為什麼,未繁突然覺得既欣慰又感動。
第一次見面時邵樂明明還坐在輪椅上無法動彈的,誰想得到經過這段時間他不只能夠站起來,甚至還能夠自己走路了。
未繁腦海里浮現阿姆斯特朗登陸月球時講出的那段名言:“我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邵樂現在雖然只是跨出了小小的一步,但對他坐了七年輪椅的人生而言,卻是最大最大的一步。
在玻璃窗外注視邵樂的復健,這回是未繁第一次從頭待到尾,沒有半途跑開。
他只見邵樂重複一次又一次復健師安排的呆板動作。舉着腳,舉着手,練習如何控制身上還有知覺的肌肉,去彌補另一些喪失感覺的神經無法達到的功能。
單調而痛苦的訓練,不停不停地反覆。站起來、又坐下;走過來、再走過去。
一路相陪着邵樂走過來,未繁真的對這個人的毅力感到敬佩。
這麼多的訓練,一天要花掉他數個小時,而且一周還要來六次。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已經不能忍受。
邵樂做完練習后,自行回到輪椅上。
邵樂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把頭轉向他這邊,他們兩個人因此四目相交,邵樂看見他待在外面沒有離開顯得有些驚訝,他則是咧嘴笑了笑,看着邵樂。
邵樂的復健師不知道又和他講了些什麼,未繁只見到邵樂搖了兩次頭,他的復健師最後不理會他,直接往治療室外走了出來。
“邵樂的家屬對吧!”名牌上寫着郭暮靄三個字的女復健師來到未繁面前,低頭在手中板子上寫了些東西。
“是。”未繁懶得解釋。
“醫院的復健訓練回去后,家屬的配合也很重要。我有交代他要告訴家裏的人注意他身上的褥瘡問題,但是今天檢查卻發現更嚴重了。你們沒在注意他的嗎?”暮靄用原子筆敲了敲板子,抬起頭來,凌厲的目光望向未繁,彷彿在瞪人似的。
未繁倒也沒被這個復健師的面孔嚇到,他每日面對邵樂,無論什麼樣的凶神惡煞都唬不了他,他早就百毒不侵了。
“他什麼都沒說。”未繁回答。
“就算什麼都沒說,你們也必須要主動關心患者,病人生病後本來就會變得比以前封閉,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攤開來講。以後請隨時注意病人的情況,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來找我談。”暮靄從口袋裏面拿了張自己的名片出來,遞到未繁手中,跟着低下頭繼續寫她板子上的東西。
她邊寫邊說:“雖然看起來沒有問題,但是實際上問題很多。我會請醫師替邵樂開一些優碘跟軟膏,請記得每天洗澡后替他消毒上藥。最近天氣也比較乾燥,最好適時替他擦一些保濕的乳液,像嬌生那種的比較好。還有我也會要求加開便秘用的葯,下半身癱瘓的病人通常都有很嚴重的排便困擾。關於這些,還請你要多多配合,注意一下他的情況。”
暮靄突然又抬起頭來,目露精光,問道:“你們家浴室跟廁所有裝扶手,方便他使用吧?”
“沒……沒有……”未繁覺得這個女復健師還滿恐怖的。
“回去馬上裝。”暮靄說。
“是。”未繁立刻回答。
“浴室要乾濕分離,地板要保持乾燥,患者上廁所才不會跌倒受傷;另外,浴缸跟馬桶旁邊都要加裝扶手,才能讓患者好施力移動身體。沒有扶手你叫他怎麼上廁所,就算技術好坐上去,沒有地方能夠撐着,要用什麼姿勢塞栓劑解便?”暮靄劈里啪啦地訓了一堆話,跟着又說:
“還有,請每天替患者按摩腳部,做牽引動作幫他拉拉筋,每次往各關節方向做三到五秒。他有肌肉痙攣的情形,這種情形只要按摩放鬆就可以減緩,暫時不需要吃藥。”
“是、是、是!”未繁什麼都不知道,他只能一邊被罵,一邊點頭。
“她滿凶的。”拿了葯,出了醫院,未繁在大門口忍不住這麼說。
“她很嚴厲,但相對的她的病人都進步很快。”邵樂倒是不以為意,再累的訓練,通常牙一咬,撐幾個小時也就過了。
未繁數着邵樂的藥包,核對正確的數量。
邵樂和他兩個人一個用走的,一個滑着輪椅,慢慢地往妮妮酒吧的地點走去。
核對好之後,未繁將邵樂的葯塞進輪椅後面的置物袋裏。
“還是你先在這裏等我,我回家開車載你過去酒吧?”未繁覺得到妮妮那裏,路程還滿遙遠的。
“沒關係,我也想散散步。”邵樂說。
但其實邵樂只是想多走在未繁身旁一些。
春天到了,風不再那麼凜冽,太陽讓整個冰凍的城市回溫許多。
邵樂喜歡這樣悠閑和未繁並肩而行的感覺,這時候他不用想太多事,不用計算該如何從後母手裏奪回弟弟妹妹,不用去想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該怎麼拿回來;他只要待在未繁身邊,聽他說幾句話,看他明明精明卻偶爾會露出傻氣笑容的臉龐,就覺得活着真是件好事。
當邵樂感受到還有未繁這樣一個人不肯放棄自己,依然留在自己身邊,胸口便油然而生一種情緒充斥,讓煩躁的心情平靜,整個人整顆心都因此穩定下來。
他不得不這麼想。
未繁的身上,有着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因為是走路來的關係,今天到酒吧的時候已經接近營業時間了。
大廳舞台前一堆穿着康康舞裝的“小姐”們把裙子撩了起來,在腰間打結,以方便清掃廳內的工作進行。
見到邵樂入內,一個正在將五公升蒸餾水抬起來,露出壯碩滿是結實肌肉手臂的“女人”馬上嬌柔地叫了一聲,嘴裏嚷着:“唉呀,這桶水好重好重啊!誰來幫忙我一下,把他放進飲水機里啊!”
剛好經過女人旁邊的邵樂隨即將輪椅停了下來,也沒說什麼話,接過了那桶水,輕而易舉地抬起來,並將它倒放進飲水機中。
“喔噢--好Man啊--”正在掃地的康康舞女郎們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發出了讚賞聲。
“阿樂你的手臂真結實。”飲水機旁的女人被邵樂迷得團團轉,她笑嘻嘻地說著:“能借我摸摸看嗎?摸一下就好。”
邵樂輪椅後退了一些,跟着搖搖頭,轉進會計室裏面去。
他的身後,一群仰慕他的粉絲,所有人都看着他離去的飄然背影,心花朵朵開,甜蜜嘆息着:
“這才叫男人啊--”
在吧枱取了一罐可樂娜,還拿了片檸檬咬的未繁想跟着進會計室,但無奈這些姊姊們還在瞻仰邵樂,幾顆大屁股就這麼擋住他的去路,連個小縫隙也沒留給他過。
未繁這幾個月來,幾乎每天都看她們這麼發花痴。邵樂真的有這麼帥嗎?怎麼和邵樂相處了這麼久,他一點都看不出來邵樂哪裏吸引人。
“借過啦!”他在她們背後喊了聲。
但是沒人理會他。
未繁眯起了眼,不耐煩地再喊了聲:“大叔,借過啦!”
然而這一喊可不得了,康康舞女郎們集體轉過頭來,狠狠地瞪着未繁,問着:“你剛剛說什麼?”
“啊,大叔,你鼻毛露出來了。”未繁指着其中一個以前是開大卡車的勇壯康康舞女郎,對她這麼說。
“討厭啦!”那個女人立刻掩起鼻子。
“小繁繁你真的狠過份,無時無刻打擊姊姊們!”康康舞團的團長眼睛噴出了火,她們最討厭別人叫她們大叔了!
“姊妹們,教訓他!”突然有人這麼喊。
未繁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眼前五花十色的舞衣飛了起來,所有人都往他身上撲,忽然一顆硬物打中他的臉頰,讓他眼冒金星,他要推開時摸了一把,才發現那居然是對方的G罩杯咪咪。
跟着滿天油亮亮的紅色嘴唇噘得老高,一個接着一個無情攻擊他,他被夾在二十多顆G奶中無處可逃,有人拉他衣服、有人搔他癢、有人強吻他,這麼慘無人道的恐怖攻擊行動讓他沒命地呼救。
最後正式營業的音樂聲響起,集體攻擊的康康舞女郎們發覺似乎得開始工作了,中間有人於是稍稍停頓了一下。
未繁抓到機會連忙從空隙中逃脫,他直衝往最後頭的會計室,一進去后立刻將門關上,不停地喘着氣。
未繁手裏拿着半瓶可樂娜,從嘴裏吐出咬了一半的檸檬。他照了鏡子以後發覺衣服被拉得亂七八糟,還被啤酒淋得滿身,而臉上則東一處西一處都是大紅色的口紅印,全身上下可說沒一個地方是完好的。
“怎麼了?”正在翻閱公司內帳的邵樂還是將視線放在帳簿上,問道。
“嘖。”未繁將可樂娜放到邵樂的辦公桌上,跟着將濕掉的上衣脫下,從邵樂的輪椅後頭拉了件今天剛買的T恤穿上。
“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被熊攻擊。”未繁拉了幾張面紙,拚命擦起臉上的口紅印,氣呼呼地回答。
那堆長得像熊的姊姊們發起狠來,實在有夠恐怖。
“一定是你又耍嘴皮子了。”邵樂不問也知道。
“哪是!”未繁爭辯着。
邵樂抬起頭,目光凝視着未繁。他臉上沒有以往不苟言笑的緊繃僵硬,而是溫和輕鬆猶如冰山融化開來一般。
邵樂沒有講話,只是凝視着未繁。
未繁的心突然跳亂了一下。邵樂幹什麼拿那種表情看着他?他連忙別開了臉,走到沙發上坐下。
“怎麼?”邵樂不解地問着。
“沒有。”未繁回答。
他又喝了一口可樂娜,讓苦澀甘甜的滋味在嘴裏蔓延開來。心裏頭,像有隻小鹿在亂亂撞,未繁搞不懂為什麼他的心跳會突然加速,連臉頰也熱了起來。
邵樂卸下心防后臉柔和了起來,本來應該要十分嚇人的面貌卻也不再那麼可怕。未繁覺得也許那些姊姊們是對的。邵樂不過長得粗獷了些,不但不算難看,相反還挺有味道的。
只是邵樂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那種表情看他。害他怦然心動了一下。
未繁抱着頭,最後連酒也不喝了。如果不是知道邵樂喜歡着妮妮,那樣深情的神情,絕對會讓他開始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