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試練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

出了浦口城,沿着芙蓉溪往南行,穿過一座山,再登一段棧道,清晨出發,大約傍晚就可到碧霞觀。

燕姝前後去過兩次,路頗崎嶇難行,一般千金小姐都會受不住,但她必須忍受。

她很慶幸自己的腳不是裹得太小,閩地因位置偏海,纏足風氣並不像北方那麽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時,母親曾考慮了許久,想着要不要她們受這種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門便六部九卿,戶戶都在比。閨女若不纏足,就代表粗俗沒家教,不但會被列入醜聞,找不到婆家,更嚴重的還會影響父兄的官運及前途。

碧娥在強大的封建壓力下,不得不對兩個女兒進行斷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順乖巧,為了將來有個好歸宿,即使痛得血淚交織,也不敢放棄。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說她是得寵的么女,就連一直認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着,「臨水夫人和媽祖娘娘若裹小腳,哪能在陸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腳就在矛盾中纏纏放放,直到十五歲立志不嫁時,才乾脆丟開裹腳巾,之後,雙足竟又長大了些。

她很滿意地動動短短的腳趾,突然,馬車震動一下,她掀開布簾往外看,天碧藍如洗,遠處青山綿延。唯剛下過暴雨,路面多坑坑窪窪,平時溫婉淺吟的芙蓉溪,此刻彷佛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馬車又劇烈的顛簸,坐她對面,那個觀主派來接她的女道士離華,由瞌睡中驚醒,開口就罵,「喂!趕馬的,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點嗎?我差點撞進閻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睛,這位師姊怎麽像潑婦似的粗口呢?

其實,燕姝早就覺得離華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臉素凈,但神色不定,完全沒有出世之人脫俗的氣質。可舅舅對她十分敬慎,且說她來歷無誤,燕姝也只有見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萬種,濟公可以顛狂,說粗口應該也就不算什麽了吧?

離華大概察覺到她的瞪視,擺出誇張笑眼,坐到她旁邊來,盯着她的媽祖像說:「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趨妖魔、治百病嗎?呃!那你有沒有愛情符呢?就是那種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針差點刺到手,猛地搖頭說:「師姊愛說笑了,修道哪興這個?」

「都說修道當神仙,可以無所不能,結果吃喝玩樂都不行,又有什麽好處呢?」離華說。

因為坐得近,燕姝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像來自土製廉價的脂粉!而且還摻著很濃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據說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類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問:「離華師姊,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簽齋,還是玉箓齋?」

這指的是道場法事的方式,但離華的表情卻顯得有些茫然,張嘴就說:「我……我想是金鹿吧!整隻金子做的鹿,會比玉做的鹿還貴,比較有誠意羅!」

全然的瞎說胡鬧!燕姝猛地掀開布簾,發現芙蓉溪早已不見蹤影,四周沒山沒水,只剩一片蒼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

「這不是往碧霞觀的路!」燕姝急促地說:「離華師姊……不!你根本不是碧霞觀的人……」

「你發現啦?其實我叫麗花,是美麗的花,不是什麽遠離繁華。嘻!要拐騙你的人也不是我。」這假師姊乾脆脫下道袍,露出裏面薄薄的夏衫,「呼,熱死我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燕姝志忑不安的質問。

「我哪知道啊?不過,男人拐女人,不就為了那樁事嘛!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愛情符,妓女樓里都很需要喔!」麗花說。

妓女樓?她中陷阱遇匪了?燕姝當場六神無主,但卻努力的力持鎮靜,她抓緊包袱,趁麗花整理衣服之際,由車後沖跳出去。

她一輩子從未做過這種事,整個人摔得很慘,但好在還沒慘到不能跑的地步。結果,馬車內響起一聲尖叫,彷佛受傷的人是麗花。

車輪倏然停止,黑壯的車夫大罵麗花,「你這臭婊子真沉不住氣,我看了就想揍你!」

麗花也下車了,兇巴巴地反擊道:「你敢?你忘了我是誰的婊子嗎?你老闆的!我臭他也臭!」

燕姝顧不到正在吵架的兩個人,只能往前奔。嶙峋的巨樹參天,腐地軟泥深陷,在裙擺夾纏中,實在跑不快。

怪的是,車夫和麗花像是在比火氣似的,愈吵愈大聲,燕姝忍不住回頭看,發現他們仍在原地彼此指責,完全忽略了她。

她振奮起來,連跨幾個大步,怎知,驀地有個龐大的黑影由綠蔭深處「飛」出來。說是飛,是因為像天際猛衝疾降的鷹,有明亮銳利的眼睛,囂展的巨翅,迅如閃光的速度,橫阻在燕姝面前時,狂風呼嘯,葉如雨下。

她驚呆住了!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映照着一個男人,一個她未曾見過的男人!他黝黑如荒野的夜,強悍如高峻的山,燕姝曾讀過秘法玄道,因此能穿過皮相,感受到對方氣勢的衰旺善惡。

這個男人,如鷹之敏捷、如狼之狡獪,絕非善類!

他一步步的靠近,燕姝一步步的後退,兩人的目光膠著、對峙著。

他閃著寒芒的眼神如刀,如要將人釘在俎上,任意宰割,讓她憶及嚴鵠。她的雙眸亦起了變化,平冷如冰石,卻埋伏着驚濤駭浪,反正,人不過一死,刀不過是刀,意志永遠不摧。

他的寒芒似乎減弱了,手觸及腰間一個小小精緻的金絲鳥籠,叮叮作響;燕姝忽地趁他不注意一個轉身,又往左邊的林子飛逃而去。

他一愣,但沒有追上去,只走到馬車前,冷厲地說:「事情沒辦成就窩裏反,該受什麽懲治?」

「大哥,錯的人是她!」車夫名叫潘大峰,是「風狼」的親信之一。「是她泄了密,還和人質自我介紹。哼!女人沒一個靠得住。」

「見雲,我曉得你就在附近嘛!只要一進了這林子,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嗎?」麗花姿態妖嬈地繞住他的手臂緊貼在自己豐滿的胸前,「自我介紹又如何?我倒看不出那女孩有什麽神力,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啦!」

「大哥,那女孩快沒影了,我們不追嗎?」潘大峰猛往林間瞧。

「讓她一個人好好逛逛,等她逛累了,我再去『接』她。」卜見雲拿開麗花的手,對她說:「你那沒遮掩的口舌,按規矩,是要割來餵魚養鳥的。」

「我……」麗花緊張的捂住嘴巴,面色微白。

「可我此刻沒那閑工夫。」卜見雲哼一聲說:「大峰,你先送她回去,若她再惹事,你全權處置。」

「是!」潘大峰惡意地笑了出來。

「回去?我還想再陪陪你,多兩天都不行嗎?」麗花哀求地說,但看見卜見雲不耐的神色,聲音又消了下去。

算了!為了貪戀那男子雄風,冒生命危險也不值得。麗花向來不知道卜見雲的底細,但直覺他比一個生意人更複雜,賺大錢還兼吃黑白兩道,能偶爾沾他承施的雨露也夠了。再說,他出手可大方了,一次可以讓她吃好幾年哩!

臨走前,她難免要灑幾滴淚以表痴情,但現在她表現得再可憐,也可憐不過那林中的年輕女孩。

看樣子,皇帝封的「風裏觀音」,也僅僅是用兩條腿走路的普通人,碰到卜見雲,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了。

*******

綠林幽邃,樹樹連延覆頂,風動中,陽光篩進,如一條白練,使他想起深海,泅游如魚,寂靜得只剩下他和獵物。

卜見雲僅是他在陸上的化名,麗花若知道他這複雜的生意人,其實是世人所懼的倭寇,鐵定會嚇得連夜逃走。

他還有佛朗基語的西方名、日本化的倭名、島嶼上的夷族名,及林林總總就地取材的稱呼,多得數不清。

他也有個傳得最廣,也最響亮的外號「風狼」,海洋世界無人不曉,陸地則是聞之變色,只能口耳相傳,偶爾拿來嚇嚇不聽話的孩子。

他的原名李遲風,只有關係夠近的人才得知。其實那又如何?李也不是真的,再追溯向前,還是個「張」呢!

哈!他就是他,頂天是一人,立地是一人,無國無家,在海上是游龍飛鷹,在陸上是毒蛇猛獸!

金絲籠又在腰間叮叮作響,約巴掌大,以純金刻成,鑲了幾顆紅寶石,是昨天在一古玩商那兒半買半搶來的,打算用來抓他的金絲燕。

她叫什麽名字?他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封過「觀音」。哦!那表示這女孩有幾分家世和姿色,甚至端莊聖潔的品格,這也說明了她為什麽會有那種奇特不畏的眼神了。

有趣極了!在他的世界裏,女人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曲意承歡、笑往迎來的,眼中空洞無靈魂;一種是征戰擄掠的,如被捕的小動物,眼中凈是驚嚇哀求。

極少有女人能和他面對面而不退縮的!

希望這王觀音的特殊,不是如朝露文化,僅在一瞬間。若她變回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只怕沒等到王伯岩來「贖」,他就厭煩地把她丟到海里去了!

一隻野兔竄過草叢,他忽然覺得有點餓,但他必須先把泥地上的小腳印走完。

腳印是掩不住的慌亂,估計時間,他大概算出了她的位置,就在佈滿藤蔓的樅樟樹群那一帶。沒有窸窣聲,顯示她跑不動,乾脆找地方躲藏了。

但燕姝不是跑不動,雖然也差不多了,可只要有一口氣在,她還能繼續逃。但問題是,她能逃到哪裏去呢?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樹,毫無出路的濃綠,令她想起符語中所說的「鬼撞牆」,在原地繞圈圈,是怎麽走都走不出去的迷障。

這不就是他們不來逗人的原因嗎?

於是,她停下來,用頭腦想,除了跑,還有什麽她能做的呢?她沒武功,也沒武器,包袱里除了衣服及經典外,就僅一些繡像的針線和制香粉末。

死要升天,也要死得好看,只是沒想到,才短短的十九歲,她的一生就將如此無意義地夭折嗎?

叮叮叮叮,遲風走得愈近,金絲籠的聲音也愈響。他想起在東夷島的山裏捕鹿,入真臘捉猴子,於占城狩虎豹,那種獵物無處可逃,他手到擒來的快感。

他知道她就在幾步之外,呼吸急促,他是要再嚇她一嚇,還是扛着就走呢?嗯!他尚未決定的這場遊戲的心情。

玉觀音,金絲燕,背信者的妹妹……該給她怎麽樣的「待遇」呢?

正當他以為主宰著一切時,獵物自己卻「嘩」地站起來,葉蔓曳搖。她的臉色蒼白如雪,齊眉劉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兩手緊握,有着絕望但不崩潰的表情。

「你『玩』夠了,肯跟我走了?」遲風停下腳步說。

他的模樣詭異,口音也怪。燕姝說:「我為什麽要跟你走?我和你素不相識,你為什麽要拐騙我?」

遲風最討厭解釋了,只回答,「我有我的理由。」

「什麽理由?你不是碧霞觀的人,對不對?」她質問道。

「當然不是。碧霞觀沒有所謂醮祭之事,你被騙了。」他說這些,是想看看她知道真相後的懊惱和悔恨,爽快!

「你連我舅舅他們都騙了?」她沮喪地說。

他不答,只向前一步,「走吧!我沒時間和你耗了。」

「不!你不告訴我理由,我就不走!」她也很倔強。

什麽?在陷阱里哀哀待斃的獵物,還膽敢叫獵人給它一個理由?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嘛!遲風再也受不了這荒唐局面,幾個箭步過去,想像老鷹抓小雞般,讓她來個魂飛魄散……

結果,他的腿不知去絆到什麽,整個人冷不防的往前傾,然後手又去勾到什麽,弄得像跌到蜘蛛網裏的小蟲。他努力的想要站穩時,燕姝卻兩手往前一揮,一堆粉未灑到他的眼裏,刺痛得讓他看不清,還猛嗆咳。

還沒完呢!燕姝抄起一根木棍,使盡吃奶的力氣往他背脊猛擊,但……木棍立刻應聲斷成兩截。她又急忙取過一塊石頭丟他後腦袋,可……石頭碎裂。天呀!這個人是銅牆鐵壁嗎?

燕姝抱着包袱又開始逃,但這次是原腳印的回頭路,如果可以搶到那匹馬,或許她還有活路。

遲風迅速以內力「清」眼睛。見鬼了!他居然中了這最幼稚的粉末和蔓藤圈套!白痴都能避開,他風狼卻掉入,而且還是栽在一個女人的手上,這不是毀了他的一世英名嗎?

「啊!」他用力一吼,蔓藤連著粗枝幹應聲而倒。

媽祖娘娘,觀音菩薩救我……燕姝不停地祈禱著。

猛地,一股強烈的力量由背後撞來,摔得她眼冒金星,痛不可當,只聽見一抹極端憤怒的聲音在她耳旁說:「你跑得掉的話,我他奶奶的李遲風三個字就讓你倒過來寫!」

遲風整個人壓住她,眼睛仍覺難受,但已恢復視力。燕姝則趴在地上,枯乾的葉片刮傷她的肌膚,口中沾滿泥土味,全身的骨頭幾乎要崩散了。

突然,馬車的方向有人影晃動,並且呼喊,漸漸傳入林中,「燕姝,你在哪裏?快回答我,你還好嗎?」

是俞平波!他怎麽會來?莫非翁家曉得她出事了?

這下子,燕姝又有了力氣,但一隻大手卻堵住她的嘴,也差點封住她的呼吸。

「別出聲,否則我就一掌劈了你!」遲風低聲狠戾地說。

俞平波的馬慌亂的轉著,他本來因為那首「歸閑二十韻」被翁珮如拿走,所以又連夜抄了一遍,想在回福州前交給燕姝。卻沒想到沿着馬車的軌跡而來,竟遇上佳人遭劫的景象。

「燕姝!你在哪裏?」俞平波難掩焦慮,往樹林的方向搜過來。

燕姝掙扎著,不再管遲風的死亡威脅。而且,她寧可死在俞平波的面前,也不願死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終於找到機會了!燕殊用力一口咬了遲風的右手,但同時,遲風的左手捏住她的頸部,讓她感到一陣銳痛,眼前一黑,人就昏死過去了。

遲風仍繼續盯着那找人的陌生男子,而身下的軀體變得十分柔軟。若她不是王伯岩的妹妹,仍有利用價值,以她製造的麻煩,早死好幾遍了。

對他而言,死人很簡單,但沒想到要「活」一個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竟會弄得他灰頭土臉。

緩緩地,一陣香味入鼻,由她身上傳出的幽幽的芳馥,如夏日初開的茉莉,有種似催眠的寧神作用。

「燕姝,你在哪裏?」遠處,俞平波仍嘶聲力竭地叫喊著。

*******

燕姝夢見自己在一塊巨石上,四周是一片茫然大霧,沒有邊際,不知是巒峰、大海或孤寒雲端。

她覺得人很疲累,眼前交織著幻象。朦朧中,感覺有利爪豐羽的大鷹飛撲,有厚毛尖齒的灰狼躍近,來回地拂觸她,但她卻一點也不懼怕,因為那禽獸的野性中,竟有人的溫柔感覺……

她想沉溺,也想清醒,一遍又一遍地掙扎,直到尖銳的嚎聲響起,才讓她真正睜開雙眼。

石壁,累累中混著草莖和穀粒,觸目所及皆是。

舉起一臂,她卻發現自己全身酸痛,是打她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的痛。勉強轉個頭,終於和一對冷冷的黑眸相遇,她頓時記起一切,是那個拐騙她的人!

他什麽都沒說,自顧自的繼續搜她的包袱,甚至把所有的錦囊絹袋都打開來聞一聞,再丟散一地。

「你要做什麽?」她開口問。

「除了那些差點弄瞎我的粉末外,有沒有可以烤野豬的香料?」他粗聲問。

「那些都是薰衣和脂膏用的,不能吃。」雖然這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問題,她仍回答。

遲風瞪着她,彷佛一切都是她的錯!

他正要走出石屋時,燕姝又叫住他,「你為什麽要劫持我?是為了錢嗎?我是個孤女,什麽都沒有……」

在她昏迷一整夜時,遲風已經轉了很多心思。外面搜索的人似不願輕易放棄,他被逼困在此地,也使得原先的人質計畫有了意外的改變。

「我先問你,昨天在林子裹不斷喊你『燕姝』的人是誰?」他霸佔著整個門口,臉色不善的質問。

昨天?那已是昨天的事了?她喃喃說:「找我的人是福建總兵俞大猷的兒子,他所帶領的就是有名的俞家軍,他們曉得我失蹤,必會全力追查,我勸你趕快放我回浦口,免得釀成大禍。」

比他想像的還糟糕!遲風的臉果然垮了下來,他詛咒地說:「怎麽會去惹到俞大猷呢?這混蛋翁炳修竟然沒告訴我!他若想黑吃黑,我一定要燒光他的祖宗八代!」

「你……認得我舅舅?」這回輪到燕姝變臉了。

「當然認得,否則,他怎麽會乖乖的讓我們帶走你呢?」他又恢復一貫的桀驁表情。

「為什麽?」燕姝想不透,舅舅真會賣她到妓院嗎?

他不發一語的轉身走出去,石室里的光線又變亮了。

他又在玩把戲了,愛說不說地將人逼瘋,再猛下毒手。可他再狠,也狠不過嚴鵠吧?

燕姝強迫自己起身,露出的手臂上皆是青青紫紫的瘀血。她沒有閑情自憐自艾,只慢慢的踏到外面。

石屋外是巨樹圍繞的空地,中間有火堆,木架上黑糊糊的東西正冒着煙。她驀然想到,夢裏的尖嚎聲必是來自這掙扎至死的野豬。

身體的不適,加上欲嘔的感覺,讓她奔到林子內盡情的吐出一些胃裏的酸水。在清理完自己後,往四周看去,都是同樣濃濃無底的綠。唉!他連監視她都不必,橫豎她也逃不掉。

忽地,「嗖」一聲,涼涼的東西由她耳旁飛過,幾步之外,血液飛濺開來,一條渾身青翠的蛇被一把刀封住七寸處。

「你自以為是觀音,蛇就不咬你嗎?」遲風走過去,拔出那刀,臭著臉說:「你現在站的方圓數里內,就有幾百條會令你致命的毒蛇。」

他用芭蕉葉擦拭蛇血,再回到空地繼續吃死豬肉。

兩頭都是慘不忍睹的屍身,血肉模糊……

多時來的焦慮、恐懼和疲累,瞬間擊潰燕姝一向冷靜自持的個性,她血氣上沖,渾身顫抖地說:「我寧可被千百條毒蛇咬死,也不願你來救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也是死路一條,我死也不會讓你帶到妓院的……」

「誰說我要帶你去妓院?」他停下咬豬排的動作。

「是麗花,你那同黨親口說的!」燕殊恨恨地回答。

遲風丟掉手中的肉,眼睛眯起,看不出情緒。

今日的她,不同於初見時身着胭脂紅的驚艷,但那一身鑲綠邊的白衣裳雖已臟裂大半,仍無損她如金絲燕般的清靈可愛。慢慢的,他的唇角浮現一抹邪惡的笑說:「哈!御賜觀音當妓女,這倒是一棵絕無僅有的搖錢樹。我保證你三天之內一定顧客盈門,成為東南地區的第一花魁!哈!」

燕姝從未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一時憤恨難當,差點喘不過氣來,「我……我寧可立刻死在毒蛇的尖牙下……」

她不只說,還大步往最黝黑茂密的林子裏衝去,此刻,那糾纏粗結的藤蔓,真像一條條正朝她吐信的大蛇。

她尚未到達,涼涼的「嗖」聲又比她快速,亮晃晃的刀倏地釘在她面前的褐皮大樹上。

「我們這種人還有另一套做法。」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一種更惡劣的語調,「當我們遇見良家婦女,會先帶到荒郊野外,剝光她的衣裳,好好地玩她一下,再賣掉或……」

燕姝心中的怒火高張,臉色通紅,竟一個使力拔下刀子,對着他高高揚起說:「你休想!我一刀下去,你得到的不過是另一具死屍而已!」

他居然笑了,而且是大笑,原本慓悍陰沉的相貌變得粗豪放肆,像個無賴孩子,「怎麽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呢?從南到北,都是相同的反應,都是以死來悍衛貞操,沒點新鮮的花樣,真是無聊!你們這些說詞和死法,我都聽煩,也看膩了,真要死,也沒有人會攔你的。」

他還在笑,並且捧著肚子,彷佛她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似的。

他的笑,竟使燕姝的手僵住,如有千斤重,令她深切覺得,為這種人死太不值得了,沒尊重,也沒意義。她垂下雙手,沉重地說:「你真的沒有一點人性嗎?你難道沒有父母家人嗎?當你母親和姊妹碰到這種情況時,你希望她們有什麽反應?你也會如此大笑一番嗎?」

遲風的笑臉乍然收回,彷佛晴天裏一下陰霾滿布。燕姝沒見過表情變化如此迅速的人,更不知從未有人敢如此質問「風狼」。

他的臉像罩上了一層鐵,硬得似一敲,就有鏗鏘聲,還附上粒粒寒霜。他說話的語調,如刀刃之鋒利,「我不曉得她們會有什麽反應,或我會不會大笑一番,因為我沒有父母家人,更沒有姊妹。」

手裏的刀險些落地。伽藍三寶有雲,有父,所以骨血相溶,知人間恩重,有母,所以血肉相連,知人世情深。眼前的人,無父無母,不知情義深重,自然不能體會屬於他人的感情和痛苦。

他並不同於嚴鵠,嚴鵠父母俱在,榮華富貴,卻做惡多端,那是天生的乖邪。而眼前這個叫李遲風的男子,卻如落了單的小獸,一直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燕姝看進了他的眼眸,穿過那堅鐵、冰霜和刀鋒,她那「觀音」的使命感又犯了,老以為自己能救世人苦難,掘出人心的良善!有對抗妖邪的力量。

「你好悲哀。」她一步步走近說:「你真的不把生命看在眼裏,是不是?比如你殺這隻野豬和那條蛇,一刀下去,完全不在乎。對於有靈性的人也如此嗎?不顧殺一個人,會傷多少人的心,因為沒有人為你傷心,是不是?」

她瘋了嗎?不但朝他走來,嘴裏還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催眠人的話。

夢中的情景,似延伸到這蓊鬱的林間,彷佛她舉起手臂讓狼輕輕舔著;接着,她會割捨自己的肉去餵食它,如佛陀所為。

她在離他一步遙的地方將刀還給他說:「你殺人容易,就殺吧!只是,當我的血流出時,想想我是你的親人或姊妹,你的感覺會不會不同,會有哀傷嗎?」

他像來到一個奇異的夢中,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最類似的是如他在呂宋的叢林中受到箭傷時,土著巫人的治療,也是恍恍惚惚若一場夢,天地模糊,如此的不真切。

她面色雪白,瞳孔如黑晶寶石,有種瑩透絕烈之美,美得懾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細緻的頸子上,柔青的血管隱隱若現,他想着親吻和噬咬的感覺,以及那剋制不了的慾念及衝動。

她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上,一刺便可穿他的心,「把刀拿去,想殺,就殺我吧!」

他難道也瘋了嗎?從他糾滿肌肉,長成魁梧身材後,就沒有刀劍可以欺近他,更不用說是抵住他的心了,而且,對手還是個柔弱的女子!

中邪了!到底是他要殺她,還是她要殺他?!

遲風用力的甩甩頭,粗魯地搶過小刀,往樹叢砍殺而去,一會高、一會低,一會如鷹、一會如豹,像在除去迷障。

怪女人!差點弄瞎他的眼,又差點刺穿他臟腑,這「觀音」真有魔法嗎?他回頭看她,見她仍在原地不動,臉上還是那副悲憐的樣子。

悲憐他「風狼」?簡直是侮辱、是荒唐、是白痴!

遲風腦筋一轉,如今驚動了俞家軍,要出海到無煙島勢必得多費一番功夫。再拖個處處惹麻煩的女人,情況只會更惡劣。

不如就利用她的悲憫,要她好好合作,幫他完成這一趟任務,那不是很有意思嗎?!他倒要看看,這王家觀音能慈悲聖潔,甚至愚昧到什麽地步?!

枯葉紛紛落下,他擺出最輕巧的鶴型姿勢,展開一個溫暖的笑說:「好啦!我也不想再玩把戲了。其實,將你從翁家誘騙出來的主謀者不是你舅舅或我,而是你大哥王伯岩。」

「我大哥?」燕姝一聽見這日夜期盼的名字,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你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嗎?他人在哪裏?」

魚兒上鉤了!哈!

「我不但知道伯岩,我們還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兄弟哩,」為了取信於她,遲風更有感情地說:「四年前在杭州,我們就是同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胡公子和你嫂子有染的事,我最清楚,伯岩的憤怒及反應是每個男人的本能,那不忠的女人死了活該,只可惜胡宗憲的勢力太大,爭取不了公道,唯有亡命海上。」

連細節都有,所以應該不會是騙人的才對。燕姝又問:「他這些年好嗎?」

「亡命之徒怎麽會好呢?大海無邊,諸多險惡,我們只有加入海盜群才能自保。」遲風頓一下說:「老實說,你大哥和我,就是俞大猷全心要消滅的倭寇之一。」

燕姝呆住了,這消息簡直如青天霹靂,大哥竟變成可怕的倭賊了?!

「所以啦!這也是為什麽我們要偷偷摸摸的『劫』你出來的原因。伯岩在一次暴風雨中受了重傷,拚命想見你,我冒這麽大的風險,也是居於朋友之義。」遲風說謊時,連眼也不眨一下。

「他傷得嚴重嗎?」她無暇細思,只關切地問。

「若不嚴重,我們幹嘛費勁拐你?」他一臉誠懇相,「伯岩常說你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定會諒解他的所作所為,不會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總算相信了,連我這陌生人你都搶著當我的姊妹了,更何況是親哥哥呢!」

燕姝臉微紅地說:「無論伯岩做什麽,他永遠是我的大哥,你快帶我去見他吧!」

「這下你可是自願進賊窟的喔!所以,你得幫我應付俞家軍的追捕,一切聽命於我,你做得到嗎?」他問。

「只要能見我大哥,我什麽都願意做。」燕姝毅然決然的回答。

哈!王伯岩,你有這麽個傻妹妹,是幸或不幸呢?遲風有了人質的「合作」,心安了一半,於是又坐下來繼續吃烤肉,並說:「快!填飽肚子後,我們就從東面下山,路很不好走。」

燕姝轉過頭來面對他,「我……我吃素,不殺生的……」

什麽?喉間的一塊豬肉差點讓遲風噎著,這個女人的麻煩怎沒完沒了呢?他極不高興地說:「這荒郊野外就只有這些東西,你不吃,就準備餓肚子吧!」

「我能忍的。」燕姝自昨晚就沒吃一口食物,肚子空、人也虛,可她仍說:「我可以吃野菜和野果。」

「隨便你!我向來是打獵或捕魚,吃肉慣了的,絕不會去爬樹摘水果,或婆婆媽媽地采野菜,要吃素你就得靠自己!」遲風沒好氣地說。

他起身滅火,處理殘餘,看燕姝一副如紙薄般脆弱的模樣。哼!依他的經驗,人餓到昏時,什麽都能下肚,才不管素或葷呢!有時逼到不得已,人肉也會吞,他就不信這王觀音能撐多久!

「走吧,往東,是最能避開俞家軍的路。」他扯下兩根粗木,給她一根,專打蛇的。

「為什麽往東最好?」她問。

「因為久無人跡,密林遍佈。」他簡單的回答。

燕姝回石屋裏拿包袱。心情穩定下來後,她才發現這兒曾是衛所駐紮地,還留着練兵時的石磨銹鏈,可看出長期廢棄後的荒涼。

匆促間,她撥開人高的芒草,看到一塊傾倒的裂碑上,刻有「赤霞」二字,字痕已長出青苔和野草。她微微一愣,有似曾相識之感。

「那些士兵為何離開呢?」她忍不住問。

「你的問題真多!」遲風有些不耐,但仍回答,「明朝自朱元璋以來,一下子海禁、一下子弛禁,老百姓也被迫搬來搬去的。東南這種荒廢的碉堡可多了,就是海政敗壞的結果。」

燕姝瞪大眼,這賊寇真是目中無朝廷,不但直呼太祖的名諱,還恣意批評朝政,他忘了自己正是敗壞的主因嗎?

從昨天到今天,她經歷許多,彷佛由媽祖宮裏的安全寶座,踏進危險叢林。為了要達成願望和目標,這個李遲風莫非就是嚴鵠之後,她所要面對的第二個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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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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