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日,天氣晴。
……佐彌走了,留下我。說不害怕是假的,說不孤單是假的。
我問醫生,兔子和佐彌消失後到哪裏去了。醫生說,還是在這裏,在阿滿的心裏。只是偶然能感覺得到,回過頭卻看不見而已……
草莓
在三樓整理好儀容,魏翔和我一前一後下到客廳迎接阿貴夫婦回來。
阿貴一看到我就說歐洲多好玩又多好玩,下次要帶大家一起去看看。
我緊張地朝他點點頭,一邊又分心撫平衣服上的縐折,想着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我和魏翔剛剛做完愛。魏翔則心虛地去將廚房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
大家提議晚上要回老家看爸媽,阿貴的老婆小菊回房換了一件白色的長裙出來,抱着三歲的兒子到我面前。
「小洛,怎麼沒跟二伯父說你回來了?」小菊快三十歲了,高高挽起的頭髮和那襲白色連身裙讓她顯得優雅萬分,擦着淡裝的臉上有些旅行后的疲憊,但她仍是朝着我點頭微笑,這讓人感覺很舒服。
「二伯父回來了。」三歲的小洛看了我一眼,便快速地將臉埋入他母親的胸口。小洛和魏翔一樣有着天生的捲髮,澎澎的像輕柔的棉花糖一樣,襯着他白嫩紅撲撲的臉頰,看來就是個很可口的孩子。
『可口?天啊!』我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居然用起佐彌常說的形容詞。我覺得這個孩子很可口……
「對了二哥,你晚上要煮嗎?」阿貴拖着行李箱從我旁邊走過去。
「好啊!」我從恍神狀態中醒來。
「你看需要什麼東西就列張單子,小菊等一下會去黃昏市場買。」阿貴說著:「小菊你先弄幾個冷凍包子給我吃,我快餓死了。」
「好的。」小菊將孩子放下,對我笑了笑,走進廚房裏去準備電飯鍋蒸包子。
小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才想開口對他說說話,他又尖叫了一聲往樓上跑去。「把拔--」孩童尖銳的嗓音在屋裏回蕩着。
魏翔走到我身邊,我們兩個都鬆了一口氣。
「應該沒人發現。」他說。
「我心臟跳得快吐出來了。」我告訴他。
穿着室內拖鞋的小菊在廚房裏啪噠啪噠地走着,她突然回過頭來,正在和魏翔竊竊私語的我猛地打顫了一下。
「地板怎麼粘粘的?」小菊疑惑地說:「阿翔,你這幾天都沒拖地對不對?」
「有啦!」魏翔迅速地回答:「我剛剛打翻了一瓶優酪乳,可能沒擦乾淨。」
「怎麼這麼不小心。」小菊拿起方才被魏翔扔在料理台上的那塊抹布,扭開水龍頭打算弄濕。「再擦一下比較好。」她喃喃自語着。
「我、我來就好。」我搶下小菊手裏那塊抹布,抹布上還殘留着我和魏翔剛剛弄出來的白色液體。我的臉瞬間燒紅,連忙把水開到最大,加了些洗碗精下去,不停揉那塊抹布。
「姊、你要不要去洗一下手?」魏翔遮着臉,不敢看他姊姊。
「怎麼粘粘的?」她摸了摸沾着不明液體的手指。
「優酪乳啦!」魏翔的聲音顯得很鎮定。
「還有腥味?」她把手指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我震驚地嘴巴張成了O型。
「壞掉的優酪乳……」魏翔的聲音越來越小聲。
「優酪乳哪會是這種味道?以為我沒生過孩子啊!」她抬起頭,疑惑寫在她緊皺着放不開的眉頭之上。「阿翔,我們不在的時候,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有啊,」魏翔說:「就打翻了優酪乳而已!」他咳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看他姊姊。
我則拚命地搓着那條滿是泡泡的抹布,試圖消滅證據。
「下次喝優酪乳的時候小心點,會灑出來的東西不要拿到外面來,像你這樣弄了一地,大家很容易會踩到。」她訓了魏翔一頓。
小菊接着對我笑了笑。「二哥,不好意思,我這個弟弟以後就請你多多擔待。如果他有什麼做不好的地方,請儘管帶過來跟我說,我會替你好好地管教他。」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上去幫阿貴整理行李,你們慢慢來吧!」她洗乾淨手,接着將冷凍包子放進電飯鍋里蒸熱。
當小菊離開,我整個人在洗碗槽前軟了下來。魏翔連忙撐住我。
「對不起,她那個人很敏感。」魏翔將頭靠在我肩上。「不要緊的對吧,你不會因為這樣就不跟我在一起?」他不安地問着。
「這真的有夠尷尬……」我要昏倒了。
『草莓,你出來好不好?』我想進去躲一下。
『我--才--不--要--』草莓用一種陰森森的語氣回答我。『那些粘粘的東西又不是我弄的,你自己把它洗乾淨啦!』
「阿滿?」
「沒臉見人了。」我真想把頭埋進洗碗槽里,用水衝掉。
晚上十點多,從老家吃完飯回到阿貴的房子以後,我跟阿貴一家人說了晚安,頭低低的直接奔上三樓,不敢面對他們。
阿貴他們往四樓的卧室而去,魏翔也回自己的房間。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心情難以平靜,雖然魏翔曾經說過他姊姊知道他的性取向,也不覺得同性戀有什麼奇怪,但我現在喜歡上的是我弟弟的老婆的弟弟,當我弟弟的老婆知道我和她弟弟在廚房做出那種事,她可以不計較,但我可是羞愧得要死。
敲門聲傳來。我走去開門。
門外的魏翔走了進來。「我偷偷看過,他們都睡了。」他說:「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鐵定很累,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沉。所以,」他看了我一眼。「我今天可以過來跟你一起睡嗎?」
「可是……才發生過那種事情而已……」我臉又爆紅,頭低了下來。
「你沒聽見她說嗎?優酪乳只要在房間喝就沒事了。」他關上身後的房門,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後身體整個覆蓋上來,摸索着我的身體。
我和他身上的衣服不消半刻就被脫得精光。
「有點冷。」他抖了一下,把棉被拉過來,覆蓋在我們兩人身上,接着他躲進棉被裏,一邊撫摸,一邊親吻着我的身體……
我喘息着,而後再也不想睜開眼,就這麼被他摟抱,沉沉睡去。
早上九點,四樓阿貴一家人起床刷牙、洗臉、沖馬桶的聲音把我驚醒,我從棉被裏探頭出來,搖了搖身旁睡死了的魏翔。
「阿翔、阿翔。」我低聲地叫他。
「嗯?」他睜開雙眼,用迷濛的眼睛看着我。
「回你房裏睡,已經天亮了。」我趕緊下床把他扔在床下的衣服撿起來遞給他。
他點了點頭,滿臉困音心地接過衣服,穿着一條四角內褲離開我的房間。
「呼--」我鬆了口氣坐在床沿。
後來想到整個房間都悶着有股怪味,於是打開窗子,讓外頭乾淨的空氣吹進來,淡化那股味道。
「屁股好痛……」我趴在窗口,遠眺風景。臀部熱熱麻麻的還有些抽疼,有種又累又滿足的感覺。
早晨的風很冰涼,雖然太陽已經出來露臉,但溫度回升的幷不是很快。草莓走了出來,打開她的日記繼續寫,我吹着風,昏昏沉沉的,然後打了個噴嚏。
『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婉婉?』我問她。
『好啊,你打啊!』草莓專註在日記上。
我伸出左手拿擱在梳妝枱桌上的話筒,單手按按鍵,草莓則以右手不停地在她的日記本上寫字。
電話嘟嚕嚕地響,婉婉還是沒接。我打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着她,她連行動電話也沒接。最後我在她手機上留言,附上阿貴家的電話號碼,要她趕快打給我,然後掛上電話。
草莓寫完日記以後和我聊了下天,接着就說要回房了。我無聊地晃了晃,電話鈴聲響了,我看來電顯示是婉婉的手機,立刻接了起來。
『請問?』婉婉的聲音傳來。
「婉婉。」我叫了她的名字。「我找你好久,怎麼都找不到你。你沒去開店啊,店裏電話都沒人接。」
『哥……』婉婉語氣一變,哽咽了起來。『哥你快點回來……』
「發生什麼事了?」我心中有種不祥的感覺。
『我懷孕了!』婉婉哭了,隔着電話激動地喊着:『是他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敢回家!』
彷彿有一桶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才被溫暖的心又回到了冰冷的極地。
那個男人、我的養父,始終不肯放過我們。
「那你現在在哪裏?」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命令自己冷靜下來。佐彌遇到事情都可以很鎮定,所以我一定也可以。
『我在你家。』婉婉的聲音顫抖。『可是他來按過電鈴,他知道我在這裏。』
怒氣隨着顫抖涌了上來,我的妹妹、他的女兒,他竟然敢這麼對待婉婉!婉婉可是他親生的孩子啊!
婉婉那頭電話掛斷後,我狠狠地將話筒往牆壁砸去,話筒裂開來零件散落一地,然而我的怒氣還是無法消除,反而越演越烈。
草莓動手幫忙收拾行李,我們得要儘快趕回去。
婉婉是我重要的妹妹,當所有人都不理會我的時候,只有她肯待在我身旁。雖然我們因為養父養母的離婚而分開,但還常常聯絡,之後更一起開了一間日本料理店。那間店面小小的客人不多,我和婉婉還有另外一個廚師三個人撐起那家店,日子過得很平靜,怎麼想得到養父仍陰魂不散纏着我們。
拖着行李箱離開房間,穿好衣服走出來的魏翔剛好見到我。
「你要去哪裏?」他震驚地問着。
「我妹出了一點事情,我得趕回去。」我慌亂地說著:「你幫我跟阿貴說一聲我走了,拜拜!」我對他說再見。
「等等!」魏翔抓住我的肩膀。
「拜託你放開我。」我急得都快跳腳了。
他受傷地沉了雙眼。「帶我一起去,有事的話我也可以幫你。」
「不用。」我連忙下樓。
「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是不是上過床就可以隨便扔開?」他在樓梯間低吼。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下才說:「我和我妹妹之間的事情很複雜,所以才不讓你跟去,你明白嗎?
「我得跟你一起去。」魏翔堅持。「因為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再回來。」
他的神情讓我不忍,我的確不能這樣丟下他,那會令他很難受。「那就走吧!」掙扎過後,我朝他伸出手。
他飛快奔下樓來,緊緊抱住我。
當我們跨上摩托車奔馳到馬路上的時候,他在我耳邊喊着:「就算知道你以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風呼嘯着,從耳邊而過。
「我喜歡你,無論怎樣都喜歡你。」魏翔用堅定的聲音對我承諾。
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經是下午兩點的事,我帶着魏翔來到居住的十三樓,打開一道又一道的鎖,而後發現門被從裏頭拴住了。
我按起電鈴。「婉婉,是我,幫我開門。」
屋裏傳來細碎的聲音,門栓輕輕地被拉開,而後鐵門開啟,我眼前映入一張憔悴消瘦的臉蛋,那張臉沒有以往的開朗笑容,只有慘灰的顏色。
「哥……」婉婉的眼淚從佈滿血絲的眼睛裏掉了下來。
「我帶我朋友來。」我和魏翔進了屋裏,魏翔關上大門,接着往四周看了看,便進去我房間,然後把門帶上。他留下我和婉婉獨自相處,不希望因為有外人在場而讓我們兩人難堪。
婉婉靜了下來,擰着張面紙,輕輕地啜泣。我們兩個人雖然感情很好,但她離我離得很遠,我們彼此都不喜歡和別人有親密碰觸。這是小時候經歷的影響,對人的排拒。
「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吹了幾個小時的冷風,我的腦袋現在清醒得不得了。草莓出來陪伴我,當然,婉婉幷不知道她的事,更不知道我的病。
「我從開始就覺得媽媽跟他和好是錯誤。」婉婉擦着眼淚。「但他住進我們家,看來那麼正常……就像……就像以前一樣,是個嚴肅不多話的父親。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趁着半夜去我房間強暴我,他還跟媽媽說我是跟別人鬼混才懷孕。他甚至強迫我去墮胎。」
「你慢慢說。」我靜靜聽着,草莓卻哭了出來。她和婉婉都遇過相同的事--被強暴。
只是草莓比較幸運,因為他不會因為那個混帳男人而懷孕。
「媽媽知道他又故態復萌,所以把他趕出去,但他不停地回來騷擾我們,說我污衊她,我是賤女人生的賤胚子,他絕對要把我肚子裏的孩子拿掉。他開始跟蹤我,砸毀我們的料理店,我很害怕就逃到你這裏來,但他還是找到了我。」婉婉抬起頭來,看着我。「哥,怎麼辦?我覺得我快發瘋了。」
「沒事的。」我安慰她。「你待在這裏住幾天,有我陪你,他沒辦法傷到你。」
婉婉顫抖着。「可是他會不斷地來找我們,我們永遠擺脫不了他。」
「我泡杯熱茶給你喝,暫時別去相心那些事。」我走到廚房去沖咖啡,發現自己拿着杯子的手不停打顫,佐彌的冷靜多少給了我一點力量,然而草莓的悲傷卻不停衝擊着我的內心。
『殺了他!如果兔子在的話,絕對可以殺了他!』從聽見婉婉的遭遇起,我的心裏就開始浮現這些想法。『如果兔子還在就好了,融合是錯誤的。』
『殺了他我們也要坐牢。』草莓對我說。『我才不要下半輩子都在全是男人的牢房裏度過!』
『我們有多重人格,是精神病患,殺人不會有罪。只要等他來,然後拿刀子往他心臟刺去……』
『阿滿你清醒一點!』草莓尖叫起來,她感受到我的認真。
『我很清醒。他強暴我們,還讓婉婉有了小孩。為什麼那種人可以繼續活下去?而我們卻得不停地痛苦。』我壓着顫抖不已的手沖泡咖啡。
往陽台的方向看去,天空那麼藍,太陽那麼耀眼,但心裏的巨大傷口卻依舊存在,幷沒有因為這些日子所得到的快樂而消失。
擁有兔子的力量和佐彌的冷靜,我應該可以很順利地結束他的生命。
我這樣想着。
我在咖啡里加了一顆安眠藥,讓婉婉喝下。
婉婉睡着以後,我扶她進到房間裏,然後把魏翔帶了出來,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木頭地板上,電視轉得小小聲。
完全黑暗的客廳里我和他停止說話,整間寂靜房子幾乎只有屏幕閃爍的光芒在提醒,這裏是個叫作家的地方,它的功能是提供溫暖。
凌晨兩點半,我無法成眠,魏翔也是。
稍早我和他已經沉默了好段時間,從婉婉安靜下來開始,就沒和他說過話。不,應該是從更早已前就沒和他講話了。
我的壓力很大,因為那個惡魔般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跑來,心情因此無法平靜,我想我的臉色連帶肯定也很難看,而魏翔不應該受到我如此的對待。
咕嚕的一陣聲響打破彼此間的沈默,魏翔不好意思地抱着肚子從地上坐起來。
「肚子餓了?」我笑着問他。
他嘖了一聲。「這個聲音真是太破壞氣氛了。」
「你從中午以後就都沒吃過東西,會餓也正常。」
「你也是啊!」他提醒我。
「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好了。」我爬起身走向廚房,翻了翻,只看見兩顆爛在冰箱裏的蕃茄。
將西紅柿拿出來丟掉,很可惜地幷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煮的食材,冷藏庫里只剩下一堆佐彌當時買的海尼根。
我走了回來。「樓下有便利商店,我去買些簡單的東西好了。我肚子也挺餓的。」
「我幫你下去買?」他說。
「不用了,就在對面街而已,我帶鑰匙下去,如果有人按門鈴的話,千萬不要開門。」我掏了淘口袋裏的錢,發覺還有幾百塊,應該夠用了。
「是怕我被大野狼吃掉嗎?」魏翔說。
「是啊、是啊!」我笑着打開門,仔細上鎖之後,搭電梯下樓。
忘了帶外套下來了,冬天夜裏的風寒冷而強勁,我跨出大門后打了個哆嗦,凍到頭皮都發麻了起來。穿越沒有車輛的馬路,進便利商店隨便買了些吃的加熱微波后,沒做停留就往住所回去。
便利商店的自動門打開,店員謝謝光臨聲音響起,馬路的那頭,突然出現魏翔拿着外套的身影。
我沖了回去。「你怎麼下來了?」喘吁吁地跑到他身旁,我問。
「我看天氣很冷,你又穿得很薄,就幫你拿外套下來。」魏翔搔了搔頭髮。「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買好了。」他把外套蓋在我身上。
「我就說很近啊!在對面而已。」我拿了個熱包子給他。
魏翔聳了聳肩,拿出膠袋裡的包子就咬下去,看來真的很餓的模樣。
「好燙!」他叫了一聲。
風呼嘯吹過的街上冷冷清清,我眼角餘光瞥見似乎有個人正朝我們看來。心中一凜,那身材樣貌,好象是印象中離開養父前他的模樣。那個人走到馬路上,似乎正在等出租車。
我覺得我的身體僵住了,原本想給魏翔的微笑也給不出來。
魏翔由我的視線往那處看去,接着拉住我,便往大廈裏頭走去。「是他嗎?」他問。「那個傢伙?」
我看了許久,後來才機械式地搖了搖頭。「不是,我認錯人了。」那只是個半夜攔出租車的路人。
迅速回到了家裏,我把滿袋的食物放在桌上,雙腳發軟跪坐在地,魏翔幫忙將大門門鎖一一拴上,蹲在我身旁看我。
「不要緊吧?」他用衣袖擦掉我額頭上的冷汗。
『這樣不行、絕對不行。這種生活不能繼續過下去。』我在心裏喃喃念着。只不過是一個相似的身影便讓我如此畏懼,這樣我根本沒辦法安心過往後的生活。
『殺了他!』這個念頭又再度冒起。
連續兩天,我們躲在屋子裏足不出戶,餓了就買便利商店的食物來吃,吃下去的東西完全嘗不出味道,彷彿舌頭上的味蕾都失去功用,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全都相同,食物變得不再美好,它只有提供熱能以免我們之中誰不支倒地的功能。
我和魏翔拿了條被子睡在客廳木板地上,唯一的房間讓給了婉婉。
她比我們還需要私隱,但白天時她總會出來和我們在一起,她畏懼自己獨自處在一個空間裏。
「要不要熱奶茶?」我問婉婉。
沙發上的她睜着空洞的雙眼抬頭望我。「我們在等待死亡嗎?」她突然這麼說,而後落下眼淚。「要怎麼做,才能永遠遠離他?」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直接到廚房去沖奶茶。
只是心裏的答案,早存在許久。
草莓走了出來。『為什麼你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她問。
我也沒有回答。
突然,門鈴聲響起。我打翻盛滿熱茶的杯子,婉婉在沙發上瑟縮成一團。
叮咚叮咚的聲音不停持續,似乎早已篤定裏頭有人一般。
將翻倒的奶茶擦了擦,我走到魏翔身旁,推着他進去我房裏。
對他說道:「等會兒別出來。」
他看了我一眼,雖然很不放心,但仍是勉強自己點下頭。
「我去開門。」確認魏翔會安全待在裏頭后,我對婉婉說,而後走到玄關去開了鎖。
「哥,不要!」婉婉低聲喊着。
「我們總要面對他。」當門被打開,我見到外頭的那個中年男人--我的養父。
養父的頭髮斑白成了灰色,嚴峻的臉上兩道眉毛擰着,他穿着十分體面的西裝,就像出自良好教養家庭的父親,總是不苟言笑,只會監控子女長成他所要模樣的那種傳統型嚴父角色。
「婉婉呢?」他開口問我,言詞中有他當父親的威嚴。
「在裏面。」我仍是害怕他的,即便多麼想殺掉他。
「走開。」當他這麼說,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讓出一條路給他進來。
養父的視線環視屋內一周,露出不以為意的神情。「這麼小的公寓,簡陋得不得了,看來你過得也不好。」
『拜你所賜。』我在心中說著。『我一輩子都好不起來。』
「如果你當初肯留下來,現在哪會住這種爛房子。」養父冷哼了一聲,而後看向婉婉。「還有你,真不知道你媽是怎麼教你的,幾天幾夜不回家,趕快給我過來,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我不要。」婉婉聲音微弱地說著,眼淚在搖頭時掉了下來。
「婉婉跟我說她懷孕了。」我緩緩開口。
「那是她不檢點,在外頭和別的野男人亂來。」
「孩子是你的,別再假裝了。」我將這句話擠出口,卻見着婉婉哭得更傷心。
「胡說些什麼!」火辣的巴掌朝着我的臉頰煽下來,把我打得暈頭轉向。
草莓開始尖叫。『別讓他打我們,他怎麼可以他打我們!』
「你強暴她,也強暴我。你把噁心的陰莖塞進我嘴裏,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味道。」我抬起頭看他,狠狠地盯着他看。「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們?你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
「你是我買來的,花了二十萬買來的!我高興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養父發怒了,拳頭朝着我的臉打下來,我被擊倒在地,而後他在我身上踹了一腳。
「不要打哥哥!」婉婉拿起桌上的東西扔養父。
養父走了過去,抓住婉婉的長發將她往外拖。「去把孩子給我拿掉,你這個四處勾引男人的賤貨。」
「我沒有!」婉婉不停掙扎,哭倒在地又被抓起來。
憤怒越來越強烈,我想起像狗一樣被對待的兔子,想起我們每個人悲慘的過去,如果不是這個男人,這世界也許就不會有痛苦發生。
魏翔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看見我倒在地上,又見到被拉扯頭髮的婉婉,生氣地喊着:「放開你的手!」
魏翔衝上前去和養父扭打,婉婉摔倒在地,頭猛力地撞上地板,哀嚎了一聲。
魏翔被揍了好幾拳,他根本鬥不過養父,養父打得他都流血了,他被擊倒在地。
我大吼着往前撲去,用力勒住養父的脖子拚命往陽台拖。他曲起手肘往我肚子撞,但我不會放手。
『殺了他、殺了他。』腦海里不斷響起這樣的話。
『他不僅傷害我們,也傷害我們最重要的東西,不殺了他,惡夢永遠無法結束。』我陷入混亂當中,草莓不見了,鬧哄哄的腦袋裏只有這句話不停重複。
我的視線失焦,彷彿像以前人格轉換時發生的情境,有人取代了我的身體,我的眼睛朦朧看不清楚這個世界,我的耳朵只能聽到模糊的聲音。
草莓的房間半開着,但她沒有出現。站在心中客廳里的我見到角落處有個模糊的影子,那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看見養父被我拋過陽台,養父雙手緊緊地抓着我的右手,發出恐懼的吶喊。
『殺了他、殺了他。』聲音是那模糊影子傳來的,而我正照着他的話做。
「阿滿,不要,不要鬆開手!」
我朝着聲音的方向看,眨了眨眼睛,似乎能看見養父求救的神情。我不明白這個惡魔般的男人為何會露出害怕絕望的神情,這種表情以往都是出現在我們身上。我們向他懇求別再凌虐我們,但他只會更加用力侵略我們的身體。
「阿滿,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求求你把我拉上去。」養父掙扎着大喊。
「阿滿!」魏翔衝到我身邊。「你想幹什麼,別做傻事!」
「殺了他,然後惡夢就會消失,我會醒過來。」聲音是那個影子的。它透過我的聲帶,告訴魏翔。
「你不可以這麼做!」魏翔大驚失色,他奔到窗邊抓住我和養父的手,想把養父拉起來。
「走開!」它讓我猛力將魏翔撞開。魏翔撞着陽台的門,然後跌倒在地。
「阿滿!」魏翔吼着。
『快點結束這一切。已經夠了,被折磨這麼久,已經夠了!』影子的聲音是說給我聽,我覺得那不斷繼續着的聲音跟之前治療師使用的催眠療程好象。影子的話語不停重複,我覺得我不再是自己。
我想保持清醒,但腦袋卻迷迷糊糊。
我看見自己慢慢地扳開養父扣在我手腕上的手指,狠狠地反折,讓他無力握緊。而後他失去支撐,睜着好大好大的眼睛看着我,充滿懼意,往下墜落。
角落的影子漸漸走出來,當我看到他的臉時,我整個背脊發涼。
『怎麼可能……』我看着他。
「砰--」地一聲,巨大的撞擊聲響起,養父由十三樓的高度跌到車子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一輛又一輛行進中的汽車將養父輾過、再輾過。
我能看見鮮紅的顏色在我眼前蔓延開來。
『我還不到出來的時候。從現在起,你會忘掉我的存在……』那個人在我耳邊說著,拍嚓的手掌打擊聲響起,將我驚醒。
我搖晃了一下。
世界變成紅色,聲音靜止。
我轉過身,婉婉和魏翔兩人震驚地看着我。
「接下來該我。」我腦中一片空白,但記得養父的手從我手中溜開,他讓車子輾過。我對他們說過話后,慢慢攀上陽台,要當第二個離開的人。
「他死了,真的太好了。」我說。明明該釋懷的一刻,卻覺得痛苦莫名。
小時候和養父相處的記憶鮮明得像照片那樣,一幕幕被活生生回放過。
我還是可以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哭泣聲、怒吼聲。
我分裂出了好多好多的人,只為了減輕一個男人帶給我的痛苦。
「阿滿--」魏翔叫我。
我回頭看着魏翔。他有一張超脫年齡成熟的臉,但我實在很抱歉讓他見到這一切,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無憂無慮的長大,而不是看見暴力虐待在自己身旁的人身上發生。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魏翔曾經給過我的快樂找不到、滿足也失去了,我始終沒辦法像他們一樣堅強,我的心被撕成一片一片永遠無法完整,只會拖累人,我沒得救了。
就在縱身躍下的那一刻,耳邊浮現魏翔的聲音。
「不要--」
啊,我忘記告訴他,我很喜歡他叫我名字時候的感覺,我也很高興他喜歡我為他做的蛋包飯。
我還喜歡他的名字,那個「翔」字,他是有翅膀、可以飛翔的。他的心像他的名字一樣遼闊,包容了我、安慰了我的傷。
當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彷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那也只不過是彷彿……
我幷不會愚蠢到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