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月○日,天氣晴。

……這是我最後一次寫日記。我已經準備好,不害怕了。這段時間我不斷努力地想尋找佐彌和兔子的蹤影,最後我終於找到,他們真的像醫生說的,就在阿滿的心裏。

原來記憶只要曾經存在過,痕迹便不會消除……

閃閃發光的草莓

我睜開眼,由床上猛坐起來,旁邊睡得正熟的魏翔被我嚇到,也彈了起來。

床頭柜上電子時鐘顯示九點,外頭天都亮了,我不知道我竟昏睡了這麼久。

「怎麼了?」他擔心地看着我,用手將我額頭上的冷汗擦掉。

「好象……」我回過頭去看,依然只有我的房門,其它人的都消失了。「我總覺得好象還有一個人……好象還有別人……」

「你是不是太累了,所以做惡夢?」魏翔問着。

「我不知道,我的頭好痛。」我雙手抵着太陽穴。魏翔的話讓我動搖了,或許我真的只是太累,才會產生這種幻覺。

「需不需要打電話給你的心理醫生?」他提醒了我。

「嗯……」我緊閉着浮腫乾澀的雙眼,無力地回答。

魏翔越過我,拿起床頭柜上的話簡。我念了一串號碼給他,魏翔照着號碼打過去,電話接通后,魏翔一臉狐疑地看着我。

「確定是這個號碼嗎?」他說。

我又再重新念了一次。但卻得到相同的結果。

魏翔將話筒拿到我耳邊,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是: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后再撥,謝謝!』

我楞住了。「怎麼會這樣?明明每次草莓都是打這個電話給醫生的啊,沒理由前幾天還有人接聽,今天卻變成空號!」

一陣惡寒從背脊升上來,令我頭皮發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手在發抖。

「搞不好臨時換了電話也說不定。或者我們直接到那個醫生的診所去,你看怎樣?」魏翔憂心地瞧着我。「別緊張,如果還有人,那也只是再多一次融合而已。」

「可是我已經快受不了了,每次大家的回憶一回來,我就痛苦得像重新經歷過那些事情一樣,那種感覺太清楚,好象我又被鞭打,又被強暴!」我恐懼地望着魏翔。「我不想再經歷那些事情,我覺得我快瘋掉了。」

魏翔把我抱緊,用力地攬住我。

「那就先暫停,別想了,好不好?」他輕聲地安慰我。

我在他懷裏激動得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得不到氧氣的人拚命大口呼吸。

「為什麼我會遇見這種事?」我不停問着。「為什麼我會遇見這種事?」

魏翔安撫着我,哄我再睡一下,但我實在睡不着,於是他帶着我先到飯店的餐廳吃過一點早餐,然後在飯店附近晃了晃,再回到客房裏去。

我去洗了個澡,將身上的汗水和頭髮上的髮蠟清潔乾淨。

他拿着吹風機溫柔地幫我吹頭髮,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幫我整理頭髮自得其樂的笑容時,我眼眶熱了起來。

「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會待在我身邊的對吧?」吹風機嗡嗡作響,而我說的話太小聲。

魏翔把耳朵靠近我,頂着我要我再說一次。

「我好喜歡你。」我說了。「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

魏翔笑了笑,頭髮幹了,他收起吹風機,順勢吻了我一下。

「過幾天,我搬上去跟你一起住好不好?」他梳了梳我的頭髮,對着鏡子左瞧又瞧,這裏弄弄,那裏弄弄。把頭髮塞進耳後,搖了搖頭,又將它抓出來。

「那你姐的髮型沙龍怎麼辦?」我說。

「沒關係,她再請別人就好了。然後我還可以在你工作的地方附近找一間沙龍上班,這樣我們中午休息時間有空,還可以一起吃個飯之類的。」他講了講,自己微笑起來。

我也笑了,心裏暖暖的。

「其實,」我看着鏡子裏的他。「我有想過搬回老家,不住在現在那裏了。而且搬回來的話,和大哥他們也有個照應。婉婉就要去日本,我的店少了她短時間內也做不下去。如果搬回來的話,我想在你們沙龍附近可以找到不錯的地點,不用太大的地方,開家日本料理店,然後或許再請個服務生。」

「真的嗎?你要留在南部?」魏翔驚訝地看着我。

「對啊!」獨自一個人在外頭生活了那麼久,我想回去,也有勇氣回去了。

「我們沙龍旁邊就有地方啊!」魏翔在我臉頰吻了下,興奮地說著。

「旁邊?不是在賣蚵仔麵線跟臭豆腐嗎?」

「那幾間房子都是我姐的,而且臭豆腐臭死了老闆又總是檳榔汁胡亂噴,每次客人來都會抱怨。」魏翔說:「我回去就告訴我姐,別跟那看起來就很流氓的傢伙續約了,店子可以改租給你,而且我姐還不會跟你收租金。」

「這樣不好吧!」我說。

「當然好!」魏翔回答。「你回來,比什麼都重要!」

我出浴室之後,換魏翔進去洗澡。

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下的我躺在床上,將電視打開,聽着節目裏新聞播報員的報導,眼睛則盯着天花板。

傭懶地翻了個身,視線停留在床頭的電話上,我考慮了會再將電話抓過來,然後緩緩按下醫生診所的電話號碼。

『嘟嚕嚕--嘟嚕嚕--』電話接通的聲音從另外那頭傳來。『喂?』

「醫生?」我訝異不已。今天早上魏翔撥這支電話的時候,不是空號嗎?莫非他按錯號碼了?

「是啊,不就是我?」醫生的聲音和以前一樣,都是那麼地平靜優雅。

我在腦海中描繪出他的模樣。戴着金邊眼鏡,頭髮往後梳,總是穿着燙得整齊的西裝,說起話來平穩有力,是個知識智能卓越,讓人信服的專業人士。

我聽見醫生的聲音,但卻和以前一樣,也同時聽到奇怪的聲響。

而且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我楞住了。

話筒傳來的是:『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對不起……』

電話跌落了地。我怎麼都沒發覺,草莓打給醫生的時候,我就不斷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我卻以為那是醫生旁邊有個女人在講話。

『你何不回過頭來?』醫生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

我顫抖地轉過身去,看到客廳陰暗的一角,出現醫生熟悉的身影。他依然是那套西裝、那副金邊眼鏡。

『怎麼可能!』我無法忍受地大叫出來。『你怎麼會是我們的其中之一。你應該是真實的啊!』

醫生優雅而沈穩地笑了笑。『當你哥哥發現你的病,幷不停地催促你去看醫生開始,你便創造出我來。』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幾乎要崩潰了。

『我是你們的醫生,負責促進所有人格的統合,幷為大家規劃最完善的生活方式,藉由關鍵詞的引導,讓他們順利融進你的體內。』

醫生慢慢說著,彷彿不具任何威脅性,但我一想到有這麼個躲在幽暗處從未出現的人,就打心裏害怕出來。

『其它人都很好處理,因為他們存在的意義很薄弱。但是兔子、佐彌和草莓代表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我費了些功夫為他們下了快樂、滿足、幸福這三組關鍵詞做引導。本以為應該得花上兩三年才能完成的融合,卻因為魏翔的出現,而提早結束了。』醫生說。

『那……既然你是我們之一,為什麼你沒有屬於自己的門,而我們也一直沒發現你?』我努力壓抑自己的顫抖。

『每個人有自己專屬房間的暗示,是我下的。這只是方便我管理你們的情緒,幷且知道什麼時候該安排什麼樣的治療。』醫生笑着說:『而且要你們信賴我,我怎麼可以跟你們一樣是病人呢?所以我用了簡單的催眠,讓你們相信我是個真的人。我也是為了大家好,才選擇這麼做。』

『你居然催眠我們!』我不敢置信地喊道。

『是!』醫生回答。『這樣我才有辦法達到我的目標。』

我突然記起了養父墜樓的事情。『那……』

他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沒錯,你的養父也是我殺的,他的存在為我們帶來太大的威脅。不除掉他,根本不可能達到最終融合這步。』

『那麼接下來,該我和你融合了嗎?』我害怕地問着。

『不、還不到時候。』醫生來到客廳,手撐着窗沿,主宰了我的身體。

我一動也不能動地僵在原地,有種可怕的預感襲來,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懷有敵意,因為他的出現剝奪了我所有主控權,這和其它人相處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的存在為我帶來強大的壓迫感,我幾乎無法呼吸。

『身為你們的醫生,我有責任要讓病人痊癒后也能過正常人的生活。』醫生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和筆,寫下了一些字。

『就像我之前告訴過草莓的,融合以後,會有記憶留下來,但也有部分會失去。我接着會幫助你將過去不該留下的部分拿走,例如那些受創太深的,幾乎讓你感覺到身體即將被撕裂的……都會。』醫生接著說:

『然後我們會融合,成為一個嶄新的人。你可以擁有快樂,也能奮力宣洩悲傷,別人想傷害你時有能力擊退對方,而且你也會找到一個愛你的人。』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已經有魏翔了。』我告訴他。

『他不行。』醫生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行。』我大叫着。

『你必須成為一個正常的人,和魏翔在一起幷不妥當,他是個同性戀者,而我幷不希望你成為同性戀者。你應該找個好女人結婚,或許再生個孩子,然後當一個平凡卻稱職的父親。』醫生說:『當你創造我時,心底就有這樣的希望,如今我正儘力幫助你完成。』

『不可以,那是因為當時我還沒遇見魏翔。』我儘力想掙扎着,卻徒勞無功。『你不可以讓他離開我,我也不會去跟其它的女人結婚。』

『照我的觀察,要他離開你是很困難,但讓你離開他,便簡單多了,不是嗎?』醫生將寫好的紙條擱在桌上。

我看見了他書寫的內容。

阿翔:

謝謝你這段期間對我這麼好,我很感激。我走了,你不用找我,也別傷心。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人來愛你,而不是像我這樣什麼也無法給你的人。

阿滿

『你不可以這麼對他!』我吶喊着。

『當我治療你的時候,也會幫你把屬於他的記憶拿掉。』醫生離開桌子,往走廊外頭去。『所以你不用怕自己會傷心難過,因為你根本不會記得。』

『那他呢?我走了,他該怎麼辦?』我激動地說著。

『他遠比你堅強。不過是小小的失戀,一眨眼便會忘記的。人類就是這麼善忘的動物,你何必為他擔心呢?』醫生回答。

醫生開起客房的門時,浴室的門突然被打開,魏翔濕漉漉的捲曲頭髮還垂着水滴。

「你要去哪裏?」魏翔問着。

「我想買份雜誌來看,電視節目都很無聊。」醫生用我說話的口吻告訴魏翔。

『不,阿翔,那不是我!那個人不是我!』但我的聲音只是困在身體裏,無法傳達給魏翔聽見。

「啊,你可不可以順便幫我買最新期的HairStyle雜誌,我好幾期都沒看了。」魏翔問了聲。

「嗯,會幫你帶。」醫生微笑着,踏出房門。

『不--我不要離開他--』我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倘若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魏翔了。『阿翔,快阻止他--』我哭喊着,卻沒人聽見。

就像小時候被捆綁在倉庫里,養父朝我逼近那種恐怖的感覺一樣,明知道外頭有走動的腳步聲傳來,但嘴裏塞住的破布卻讓我發不出聲音來。

「阿滿!」魏翔又叫住醫生。

我以為他發現我和醫生不是同一個人了,立刻抬起頭看他。

「什麼事?」醫生態度從容地問着。

「你是不是又感冒了啊?」他問。

「可能旅館空調太冷了吧!喉嚨有點緊。」醫生笑了笑。「快進去把頭髮擦乾,不然等會兒換你感冒就糟糕了。」

「那你快點回來。」魏翔點了點頭。

「嗯,我買完東西就回來。」

醫生在我面前將客房的門關上,魏翔的笑容漸漸地由門縫中消失。

我感覺自己被推回黑暗之中,張開眼,再也看不見光亮。

『我們是命運共同體。』醫生告訴我。『我有責任為大家選擇最適當平穩的人生道路。』

那我愛着的那個人該怎麼辦……

愛着我的那個人又該怎麼辦……

醫生不接受我與他溝通,他將我送入沉眠之地--一個我小時候創造出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可以讓人睡得很沈很沉的地方。

當然,也不會有夢。

我將不會夢見魏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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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觀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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