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貞節
我住長江頭,
君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剿緝嚴家的網愈收愈小,所有的罪狀已列入奏章,據說皇上見了勃然大怒,即令刑部逮捕查案。
但嚴世蕃黨羽已逃過一次,有可能再次抗命。
而皇上曾經輕判他們,這回亦有可能手下再留情。
抗嚴志士已下定決心,必定要嚴家永遠不得翻身,所以,圍捕時必須一網打盡,審判時必須處斬抄家,才能永絕後患。
在杏林樹葉落一半,充滿蕭瑟時,山寨里來了一個人。當時,懷川去袁州和官兵安排部署問題,因為嚴家聚眾多匪黨之流,即使聖旨下達,也會有一番廝殺,若讓嚴家父子殺出重圍,逃到海上,絕對有無窮的後患。
那天來的人是李遲風,全寨僅餘的人就只有采眉認得他,也再次幸好有她,李遲風才放心地留下消息,說羅龍文已被引出徽州的老巢,正往袁州一路逃來。
他離寨之前,忽然對采眉說:「你知道嗎?江南正盛傳你和狄岸私奔的事情,你們孟家四處在抓人,如果能的話,別回江南!」
「私奔?沒的事,是他們誤傳了。」燕娘說,旁人都點頭支持采眉,證明她行事端正、不失儀節。
采眉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沉重。怎麽會被發現了呢?除非孟家有人到竹塘去造訪,找不到她,才引發這些流言。爹娘一定很生氣,大姑姑更不用說了,恐怕恨不得能親手殺掉她吧?
她雖問心無愧,但厘不清的事令親人受苦,她也有許多愧疚。她明白孟家世代為官國子監,有多重名譽家風。
懷川回來時,除了李遲風的音訊外,其他的采眉都沒提,就怕懷川分心。很快的,他又騎馬去南昌一帶,連話都沒有多跟她談上幾句,可見圍捕嚴家已到最後成敗的關鍵了。
外面世局風聲鶴唳,她的內心亦充滿上忐忑不安。
杏林葉落盡,光凸的枝椏灰濛濛的指著天,雲更高達、山更清寂。采眉跟燕娘學如何做腌菜,瓦制的大缸裝滿了抹過鹽的蔬菜和野果。
「我們真的會留下來過冬嗎?」采眉擔憂地問。
「誰曉得呢?總是有備無患嘛!」燕娘說。
有些腌菜是需要先在架上滴水曬乾的,現在妞妞愛跟着采眉做事,學她一把把將果菜放置好。
瞭望台上又有笛響,大家全圍攏在一起,沙平也爬上梯子,只聽見外面的人喊道:「我們來自南京,奉命來帶回孟采眉!」
「他們怎麽知道你在杏坊寨?」燕娘驚愕地說。
「我……我也不曉得,但肯定是來抓我的。」采眉慌亂的道。
「三姑娘的親戚自然是我們的朋友,放進來吧!」洪欣大聲說,並一馬當先的開了門。
采眉看到兩位堂哥兆緯和兆緒,後面跟着四個壯了,馬蹄踏踏,似乎是有備而來。
「三姑娘,你也走得夠遠、夠久,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兆緯冷著一張臉說。
「孟公子,事情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你們好歹也等狄岸回來解釋一下,好嗎?」沙平懇求地道。
「不必解釋,我們孟家自是不會饒他。」兆緒厲聲說:「三姑娘,啟程吧!」
沙平欲阻止,旁邊幾個志士也擺起陣式對抗,若衝突一起,必增麻煩。孟家人都找到杏坊寨了,采眉若不乖乖的跟他們走,只怕會危及大家的安全,連帶的也會影響朝野的大計畫。
「沙大哥,他們是我的堂哥,不會有什麽事的,我跟他們走好了。」采眉鎮靜地說。
「可是……你……」燕娘想起自己在汶城的遭遇。采眉這一去,凶吉難測,她的內心充滿了不安。
「燕娘,別替我擔憂,一切我都明白,真的!」采眉強調後面幾個字,但不能再說得更清楚了。
妞妞是個孩子,還不懂大人的世界,只見采眉整理出一個包袱,就隨著這群不速之客離去。她感受到那不對勁的氣氛,胖小腳直追着叫,「三姑姑,等妞妞,我也要去!」
聞言,采眉的眼淚一下子掉出來。
燕娘抱起嚎啕大哭的女兒說:「采眉,我會叫狄岸去南京找你的。」
「在這個節骨眼上,別讓他來,就請他一定要以流空劍為夏家報仇,一切以大局為重。」采眉騎上馬,來到寨門後又日頭說:「記住,大事不可誤,千萬別讓他來!」
寨里的人全獃獃地站着,唯有妞妞的哭聲傳得很遠。
這措手不及的一幕,令采眉猶自震驚,人有些昏昏的。馬奔馳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孟家的人會找到杏坊寨來,必是有人通風報信,但是誰呢?李遲風嗎?不!他不像會攪進這種事的人……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中浮現供欣的身影,會是她嗎?
她問兩位堂哥,他們都噤口不語,神情非常凝重。
采眉這才開始感到恐懼,南京那兒必然是已鬧得滿城風雨,她即將回對的會是什麽呢?
*******
南京下過初霜,天色灰白冷然,孟家的門戶緊閉,連僕人也躲著,不敢隨意走動,全府籠罩在凝肅的氣氛中。
遠處有廂門碰撞聲,聽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采眉被帶到壁後的一個小房間內,她的腳因長時間跪着而僵痛,臉也因哭太多而紅腫乾澀,加上旅途的睏乏未消,整個人像失掉力氣般,站都站不直。
她一回到家,就被帶到大廳上,先由父親和母親細審。
采居第一個想的就是要保護懷川,若此刻說出他的真實身分,弄不好嚴家未倒,他人先回到大牢,但這麽一來,一切的解釋和敘述都變得極端困難。
孟思佑的憤怒可想而知,寡居的女兒不回娘家、不住夫家,竟偷偷和一個陌生男子跑到江西去,這簡直丟盡了孟家的顏面,他已經氣得昏天黑地,寢食難安了!
「爹、娘,那個人不是陌生人,他叫狄岸,是懷川的朋友,我婆婆視他如子,他也為我婆婆盡孝送葬。」采眉試著解釋,「我要他帶我去江西,是為了替夏家盡份心力,看有沒有親自報仇的機會,同行的還有夏萬。我和狄岸之間清清白白,絕不如外傳的,求爹娘明查,女兒再胡塗,也不會有辱孟家及夏家的祖先!」
「還說不羞辱?」孟思佑怒火衝天地說:「你騙我們回竹塘守墳,卻和男人私逃到江西,我就不信什麽盡心報仇之說。憑你一個女流之輩,能使幾分力?不過是受人誘拐,不耐寂寞,天知道在那蠻地干出什麽污穢事情來!我……我怎會生出你這種女兒?我……我……」孟思佑氣得一巴掌就打過來。
采眉閃不過,被打個正著,一時眼冒金星,只能哀求着母親說:「娘,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我瞞騙是為了怕您們擔心,但我絕對沒有曖昧的私逃。狄岸是正人君子,不會欺人……我是您養大的女兒,您難道不信任我嗎?」
「正人君子豈會帶個寡婦走?」呂氏的臉色亦如嚴冬,「你呀!這一走就是行為失檢,再怎麽辯論都沒用。男女在一起,沒名沒分的,就是通姦,是親娘也不能容!」
「通姦」二字如針穿心,采眉更加的努力表白自己,甚至把在杏坊寨的生活種種告之父母,要他們了解並無任何不堪醜聞。
孟思佑卻是愈聽愈生氣,忽地,一張信箋丟到采眉的臉上說:「你還敢睜眼說瞎話?!瞧瞧這封你所謂的杏坊寨來的告密函吧!」
采眉抓起那張紙,上面龍飛鳳舞寫著
孟府大人欽鑒:
您欲尋之私逃孽女孟采眉,正在江西杏坊寨內。孟姑娘於寨內,不思檢點、不守婦道,以媚色誘惑,行止放蕩,為眾人所不齒。謹盼大人遠遠帶回,以免遺禍更大。
後面不具任何名號。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誰會如此惡毒,字字污衊、黑白顛倒,竟似要重她於萬劫不復之地?她愈想愈不甘心,不平地喊道:「這不是真的!」
「是真是假,在你和狄岸勾搭同行時,就沒有資格再狡辯了!」孟思佑狠狠地說:「我愧對孟家祖先,也愧對夏總兵,依兩家家法,你只有死路一條,或絞死、或灌毒、或沉江,以除孽障!」
死?采眉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不!她不要死,她有冤枉……
「這死還由不得我們,還有你大姑姑,你真正難的是面對她……」呂氏站了起來,終於有了不忍之色。
「娘,聽我說,我不該死!我要解釋,我跟狄岸走是天經地義的,沒有犯錯,因為他是懷川,懷川沒有死……」采眉拉住母親,哭着說出真相,「懷川還活着……」
「她瘋了!竟把所有陌生的男人當懷川?!造孽呀!」孟思佑大吼一聲。
采眉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兩、三個老婆子架走進入一間昏暗的房中。
黑蒙蒙中,她設法扶著椅榻站直,房間門突然又大開,一個孟府老奶媽舉著燭台,帶著兩個陌生婦人抓住采眉就脫她的外裙、里褲。
「你們要做什麽?」采眉掙扎地叫着,從來沒有人對她做過這種唐突事。
「三姑娘,安靜點,我們不過是要驗你的身。」老奶媽說。
驗身?采眉覺得裙被掀起,繡鞋脫落,兩手被壓住,她因為這從未有過的羞辱而落淚。她們扳開她的雙腿,那痛難以形容、那恥難以承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咬牙至唇破血出。
總算,她們放開了她,一位婦人走向站在門外的呂氏說:「稟告夫人,我們仔細看過了,姑娘還是處子之身。」
呂氏重重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臉緩了下來,對著裏頭說:「算你還有幾分理智,沒讓那個狄岸破了你的身,否則大姑姑不見你,直接沉你到大江底,你再喊爹喊娘都沒有用。」
「娘,你要相信我,他是懷川……」采眉抽噎著說。
呂氏逕自向前走,懷疑女兒是不是患了失心瘋?她明明見了懷川的棺,也埋了他,為他守寡幾年,怎麽狄岸一拐,就說懷川還活着呢?莫非那狄岸有邪術,做法迷惑她這一直乖巧貞節的女兒?
一行女人穿過竹林,來到孟家最神秘、深隱之處。
采眉依然渾身顫抖著,當她看到那熟悉的「貞姜樓」,想起她少女時期隔兩、三天必來造訪的情景,那個她多清純幸福呀!不知人生也會複雜坎坷、會苦甜參半。
再見此樓,心中真有太多太多的感觸呀!
來到青竹筒前,采眉又是一驚,因為景色大大的改變了。在貞姜樓旁又蓋了另一楝一模一樣的屋子,屋前掛著的木匾正寫著「貞義樓」。
而貞姜與貞義之間,真有個封閉的浮橋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築好閉關一生的樓,想着兩座貞節牌坊、盼著發揚懿德,而她回報的竟是離家私奔,與男人糾葛不清,她霎時覺得好對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擊有多大。
德容的丫環說:「姑奶奶請三姑娘到貞義樓去。」
上了貞義樓,不就表示永遠不能下樓嗎?采眉驚慌著,但私毫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一階一階地被逼着往前走。
貞義樓的長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頂的房門一式的厚重。打開門,她倒抽了一口氣,窗桌椅幾,無不仿照大姑姑的貞姜樓,也有着寡婦式的素凈冷清。
她突然有種窒息感,從來不知道這裏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壓,容不下活物的死寂。當門關上時,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這個地方,懷川還活着,正等着她!
她用手堵住一聲嗚咽。懷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輩子只想和他雙宿雙飛,永不分離啊!什麽三從四德、懿行淑範、貞節牌坊,都不如他一個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溫柔愛憐的話語……那是冰冷石碑和寬暖胸膛之別呀!
她甚至寧可傷痕纍纍地和他被綁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飛梟鷹,兩岸人喊姦夫淫婦,如此死去,也比這黑壓壓的貞烈大牢好,至少還有共赴黃泉一條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願去看四壁,或觸碰任何東西。
然後,浮橋傳來腳步聲,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緊牙,堅強地站起來,面對走來的德容,不變的白膚、嚴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後一次見面,只不過,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視得心裏發毛,主動說:「大姑姑,采眉有負深恩,您教訓吧!」
「做了男人的渾物,碰了你怕臟。」德容語調尖硬的說。
采眉不再開口,兩人沉默的對峙著,氣氛凝重如巨石般隨時會壓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來,雙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罵道:「你為什麽要做這種羞恥事?你忘了我是怎麽辛辛苦苦地教你嗎?我教你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節不易,要熬、要忍,為什麽你就走了邪門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誘惑,非要當男人奴隸?不能守節,不如一死,百歲乾凈!」
采眉喘不過氣來,猛力的大咳,淚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說不定真的會縊死她,然後抬出屍身,隨便拋到亂葬崗上,成為無名無姓的淫亂女子。一夜之間,她孟采眉消失於人世,江南風雨依舊,流水嗚咽,但芳蹤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掙扎着想逃脫那窒息的桂桔,結果又是一陣劇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開她,大哭說:「為什麽?你難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會碰到惡公婆、惡丈夫、惡小姑,做牛做馬償不完;但夫死守節是我們的運,如果做得好,是我們的福,封誥牌坊,比婚禮還熱鬧好呀!你有這機會,為何不把握?為何要敗德敗行,毀掉我的夢想呢?」
采眉覺得手足發軟,頭昏腦脹,她不曾見冷靜的大姑姑嚎啕失態過,曉得她是真的傷透了心,忙跪爬過去說:「大姑姑,我沒有敗德敗行,真的沒有!你們以為我替懷川守寡,可我也沒有,因為懷川根本沒死,他化名狄岸,逃開朝廷的捕殺,暗中為父弟報仇。我身為妻子,能不跟他去嗎?只是事關重大,我必須隱瞞,我絕對沒做過對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亂,直視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說:「你還要編故事嗎?我告訴你,不管懷川死了沒有,你犯了家規就要受懲。我可以饒你不死,但你不許再想或提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名字,而且永遠不可離開這貞義樓!」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來說話算話,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運都可取決於她,不得違逆。
德容不再理會采眉,轉身一步步由浮橋走回貞姜樓。
采眉的腦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著懷川的名字,有時,出口的是狄岸。只是,這個時候,他又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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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入了南直隸的轄區,懷川渾身汗流浹背,神情狂亂焦慮,胯下一匹疲憊的馬,雖已跑了數天數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過,他做的事,也只是塞個口糧、換匹馬,再繼續往南京奔馳。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會怎麽對采眉,好怕她會捱不過那可怕的指責。
「官爺,你還沒給錢哪!」馬店的人喊他。
懷川根本有聽沒有見,眼睛僅有前面長長的路。那馬販見他一臉凶野,有點強盜樣,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換了一匹沒剩幾口氣的馬,就算他倒霉吧!
十多天前,懷川還在南昌和眾將兵、志士深入沼湖區找出羅龍文的蹤跡,確定他會往袁州,走入他們的陷井。
很高興的,王世貞也由京師趕來,想湊這最後的熱鬧,當他看到懷川手裏拿着那把流空劍時,不禁瞪大眼說:「咦?這名劍不是夏家藏的嗎?你會有,表示你去過紹興了?」
「是夏懷川公子的遺孀親自送來的。」旁邊有人應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貞最知懷川的新舊事,趁無人時,他小聲的問:「那遺孀不就是孟姑娘嗎?她曉得你是誰嗎?」
懷川搖搖頭,「她只當我是懷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動心嗎?」王世貞笑說。
懷川仍是否認,一臉的冷峻,雖然心裏其實有着其他的念頭。
隔兩日,南昌的任務完成,他們又趕回杏坊寨,着手袁州抓逆賊的最後準備。
他一進寨,最想見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視野之內。接着是各路英雄大會,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機會。
擋掉洪欣無休止的問題,一轉身,燕娘就拉住他說:「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帶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還搜到她房裏去,但已人去樓空。
什麽時候的事?孟家怎麽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麽找到杏坊寨的?為何不早知會他?她走前說了哪些話……自家變以來,他已養成堅毅冷靜的個性,甚至母親去世時,他仍然穩住自己,沒讓更大的悲傷擊潰。
但此刻的他卻心慌意亂,彷彿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傳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擔心她。」燕娘說。
「她說大事不可誤,千萬不要到南京找她,並要你以流空劍為夏家復仇。」沙平補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會饒恕。他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聽她的話,恍若訣別,又像一種無言的諒解。
懷川忽然覺得,一直以來,他實在欠她太多,又豈是完成志業所能彌補的?萬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婦道論罪,她求救無門,受不住刑罰……天哪!他又豈能獨活?
懷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貞,「流空劍交給你,當正義達成時,別忘了我這一劍!」他並且把采眉的事說了一遍。
王世貞說:「可……可是你多年來不就等這一刻嗎?豈可為一個女人放棄?」
「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愛的妻子。」懷川激動的說:「當年我可以為沙平和燕娘反抗習俗,爭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於習俗中,斷了我們應有的未來?嚴家事我該做的都做了,功勞歸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報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義?
「好小子,還騙我說你不動心!」王世貞無奈地搖頭。
動心,一直都動心的,從看到荷包上那幾朵梅、那秀氣的提詞後,那股香就隱隱地牽引着他的心,不曾斷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舊否……
懷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沒有休息,像瘋子似的來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迴避。
他由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門,引起眾人圍觀,竊竊私語。
「我是狄岸,要見你們家三姑娘!」懷川告訴門房。
狄岸?孟家大亂成一團,這小子也真大膽,自己送上門來,這不是存心找死嗎?
「劍,我的劍呢?」孟思佑捲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穩重吼叫道:「我非一劍劈死那個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見幾個奴僕跌滾進來,然後,一個髒得有夠可以的人沖入,挺著高壯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視著每個人。
他一見到孟思佑,立刻跪下來說:「孟大人,可還記得我?」
孟思佑一劍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後踉蹌幾步,彷彿見了鬼似的對呂氏說:「我……我眼沒有花吧?還是我來到陰曹地府見閻王了?」
呂氏也見過病榻上的懷川,喃喃地說:「天呀!采眉說得沒有錯,狄岸是……事情怎麽會這樣?」
一切都太不尋常,也太不可告人,他們囑咐眾人閉嘴,忙帶著懷川到書房,從頭細細問起,包括這幾年的飄泊。
「采眉她還好嗎?你們沒有罰她吧?」這是懷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懷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呂氏仍無法相信,抹著淚說:「她現在被關在貞義樓內,已經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着,我們完全見不著面。」
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著名的節婦,懷川曾經聽過。
「一旦到我們大姑奶奶的手裏,誰也插不了手。」孟思佑嘆息著說:「采眉口口聲聲說你是懷川,我們只當她瘋了,沒有人認真。誰曉得世道會如此離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會活生生的出現?!」
懷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實身分了?他驀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時發現這個秘密的?竹塘嗎?
不!母親亡故前,她仍視他為敵人,態度十分排拒,而母親病重時,他有幾次真情流露,她都以為他是偽裝的,也仍是一臉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後,她突然帶流空劍到客棧來找他,以削髮為尼作要脅,強迫他帶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個改變,對他溫和親切許多,雖然有時語帶辛諷不屑,想來不過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氣罷了。
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團團轉呵!
「世伯,我想帶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雖然她是拜過你們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婦。」孟思佑遲疑地說:「但以你的情況,冤情未白,身分未恢復,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嗎?」
「你該喊我們爹娘的。」呂氏提醒他,「我倒贊成采眉跟懷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兒,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來,我們能怎麽辦呢?」孟思佑說。
那個守節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嗎?懷川看着岳父母藏不住的憂色,不懂他們話中不確定的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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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川第一眼看到貞姜樓和貞義樓,就被那兩棟樓宇的相似嚇住,都是灰撲撲、黑壓壓的,像林中兩隻伏踞的怪獸,吼叫着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過來說:「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你們請回吧!」
「你告訴大姑奶奶,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們都冤枉她了。」呂氏說。
「大姑奶奶連樓梯都不許我們上。」婢女說。
「讓我們的人直接到貞義樓去帶采眉下樓來不就成了嗎?」懷川有武功,樓頂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幾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來硬的,大姑奶奶說不定會絕食或自焚,她以前試過,脾氣非常剛烈。」呂氏說。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們就落下個逼死節婦的罪名,千萬不能用強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個視死如歸的人最無奈,在江湖拚斗中也是一樣。但懷川絕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卻摸不著、看不到,要眼睜睜地任由她死滅。
於是,他用丹田發聲,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懷川,你的丈夫懷川,由杏坊寨來帶你回家了。你聽到了沒有?采眉,再也沒有隱瞞,再也沒有相見不相認,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從來沒有跟錯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屬於貞義樓,請大姑姑放你下樓吧!」
是夢嗎?還是樓中無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灑下兩百個銅錢,滾在各處,要她一一撿起,兩個時辰後,一一點清,又丟下兩百顆黃豆。她繼續爬,膝蓋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飯的。
「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慾望,人無欲才能剛,剛才能八方不動,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說:「你太軟弱、太多雜念、太為外物所馭,是貪痴個性,若不除病根,便主淫蕩,將入阿鼻地獄!」
采眉很努力地撿,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難更苦的工作。她也盡量不要有雜念,但怎麽會有懷川的聲音?還那樣清楚,就彷彿在樓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懷川早該赴袁州,因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會來,如今該屬「大雪」節氣了吧?
她將一顆顆黃豆放入手心,但懷川的叫喊一直不斷。
德容終於發火了,「是誰在大聲吵鬧,擾我清靜?!」
「大姑姑也聽見了?那真的是懷川羅!」采眉興奮地站起來,仔細分辨他的話,笑容回到她的臉上,「瞧!我沒有騙您吧!狄岸就是懷川,我的丈夫呀!我沒有對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貞義樓,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個寡婦,明白嗎?寡婦的身分永遠不變,寡婦不許再嫁,你早就沒有丈夫了!」德容瞪着她,端麗的臉上有一種可怕的神態。
采眉往後退一步,發現德容眼內的瘋狂,連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懷川,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繩子,立刻有一個婢女上來。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則我就放火燒樓,讓他叫個痛快!」
她也同時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顆黃豆又滾散一地。德容說:「再撿一次!你也不許再喊,明白嗎?」
屋外安靜了,屋內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覺到懷川仍在樓下,以心和她對話著。
他說,他再也不會離棄她,讓她一個人孤獨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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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飄灑,替竹林被上一層銀粉,而貞姜樓和貞義樓也像覆上一件白衣,醜陋的黑隱去,有了皚皚的晶瑩,顯露出異樣的美麗。
雪也飄落在樓前一個跪着的人影上,那是懷川。四天前,他束手無策後,乾脆以哀兵之計想表示自己的一片心意,所以叫着說:「大姑姑,我是夏懷川,因詐死復仇而委屈了采眉。我了解您、心疼采眉,怕我又是無情負心。不過,再不會了!我未來的命給了采眉,任她差遣,絕不虧待她半分。請您相信我,我就跪在這雪地里,采眉一日不出來,我就一日不起來,這份心唯天地可表,請大姑姑成全吧!」
四天過去,樓內毫無動靜,好在懷川武功高強,這點小跪不算苦刑,風雪也並不難捱,只是,他還要跪多久呢?
這孟家節婦的剛烈他總算見識到了,采眉那脾氣,也該有幾分是來自大姑姑吧?懷川決定,天氣若要再寒,他就直攻「貞義樓」,大姑姑能耗一輩子,他和采眉可不願奉陪。
樓內的采眉亦跪着,在懷川於雪地中兩天兩夜後,她懇求德容饒過他們時,就再也沒起來。
她是弱質女子,哪堪筋骨曲折,沒多久就酸痛加漓漓冷汗。但她就是忍着,或許姿勢沒像懷川那樣挺正,但她就是堅持不起來,打算陪着他,也就像陪着他們糾纏相結的命運與情意。
德容輕輕走進來,淡淡地說:「天又要黑了上片凄暗苦寒的,我就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
采眉極度疲累,不再哀求,只說:「撐不下,我們就一起死,死了仍能相守。」
德容心一震,緩緩走到窗前,斜身看出壁牖,發現那個夏懷川還在。她沉默許久,開口道:「這貞義樓的舒適安靜就留不住你,你非要和他去吃苦受罪嗎?」
「我和他是夫妻,吃苦受罪亦甘之如飴。」采眉虛弱的回答。
「笨女人!」德容罵一聲,背過身來才又說:「什麽夫和妻、天與地?永遠是『不平』二字而已!天給什麽,地就承受什麽,山崩地裂也躲不掉!夫妻便是如此,我嫁到翁家的一年,如人間地獄,不但要面對公婆姑叔的惡臉色,還得處處得咎;最可怕的是丈夫的凌虐,每到夜晚只有恐懼,怕面對禽獸……所以,他死了,我額手稱慶,死亡助我逃脫,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翁家。男人死了,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快樂和榮耀,足以和男人齊名的機會,閃亮的牌坊,你為何不要?!」
「不!我嫁去的夏家不是如此,婆婆和小姑都待我很好,懷川更不曾凌虐我,他關心我、善待我,瞧!他不是為了我在雪地里跪了四天四夜嗎?大姑姑,他……他把我看得比世間一切還重,這似海的深情我豈能辜負?」采眉低泣著說。
「男人是禽獸,等到人老珠黃時就不要你了,沒有例外……」德容喃喃地道。腦中想起她短命的丈夫,二十四年了,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他不曾為她做過任何一件事,不像懷川……如果那短命鬼肯為她跪在雪地里痴傻懇求……
德容的內心漾過一種奇特的感覺,那許久不見的春花秋月浮上來。她語氣凝重地問:「你真要跟他走?」
「是的!」采眉看到了一絲希望。
「一去就回不了頭,你不後悔?」德容再問。
「不後悔。」采眉堅定的回答。
「你要笨,我也愛莫能助!」德容說著,猛拉起她,走過浮橋,來到貞姜樓,開了門說:「你隨他去吧!」
采眉一路上跌跌撞撞的根本無法站穩,久跪的腳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她自由了,懷川也自由了!
在她要下樓時,偶一回頭,卻見德容手拿兩盞臘燭往浮橋走去,神色十分怪異。采眉有種不祥之感,人要追上去時,只看到德容以火點燃貞義樓的傢具書畫,沒一會兒,便焰焰地竄燒起來。
「大姑姑,住手!」采眉想阻止她,帶她離開。
「你不貞節,要貞義樓何用?」德容恨恨地說。
采眉打掉她手裏的燭火,強迫她回到貞姜樓,並大喊著,「來人呀!失火了,快救大姑姑!」
那凄厲的叫聲傳到懷川耳里,連幾個丫環都跑來。
「快點救火!」懷川說著,衝上貞姜樓。
「大姑奶奶的房子是不準男人進入的!」一個婢女攔住他說。
「采眉——」懷川才不管呢!
德容耳尖,聽男人的聲音,忙叫道:「別讓男人進來,我就算是燒死,也不能讓男人碰一下,徒壞了我一生貞節心血!」
混亂中,采眉擋住懷川,只允許三個婢女進來,但門在身後用力的拴上,只留懷川和采眉在樓梯間,屋內關著其他四個女人,哭嚎聲不斷,一定是德容擋在門口,不讓進出。
孟家大小已召集人來滅火,但大雪天的,水有一半都凍結了。好在貞義樓也覆了冰,表面上冒不出火,只在裏面悶悶地焚著,像窯爐里的火一樣。
「浮橋非斷不可!」懷川說:「否則,見算火不會蔓延到貞姜樓,煙也會薰死人。」
但如何斷?有貞義樓的火勢阻著進不去,貞姜樓的門又被反鎖,浮橋頗高,可望而不可及。最後是由懷川攀上屋頂,以功力往下沖,好跳毀木造的浮橋,前後共三次才成功。
平常時候,這差事對懷川來講絕對沒問題,但這幾日他體力大失,顯得似乎特別消耗元氣。當浮橋折落時,他僅能靠牆而立。
采眉淚水盈眶,再也顧不得自己仍在眾目睽睽之下,奔向他的懷抱,緊緊地再也不放開,那身心的相系,是黑暗寒冷中彼此唯一的溫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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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孟家折騰到二更天才確定危險已過。
貞義樓外表尚存,內部卻大半焚毀,經過今冬的大雪或明春的雨季,大概會崩塌。而德容這一大鬧,已恢復平靜,但她拒絕受大夫診治,因為大夫是個男人。
在一陣晚飯梳洗後,呂氏要女兒捧著藥箱來到東廂房外,低聲說:「進去吧!他是你丈夫,你不伺候,還有誰呢?」
這就擺明了要他們同床共枕嘛!采眉的臉燒得通紅,唇一咬,心想,還會比一般不相識的洞房花燭夜糟嗎?至少她和懷川熟悉,且又是兩情相悅的。
她輕巧的推開門,正在運功療傷的他也聞聲抬起頭來。采眉杏眼睜圓,因為面前的懷川已刮掉鬍子,下巴乾凈,整個人年輕了好幾歲,深沉仍在,但多了幾分俊雅的風采。
這就是夏家未出事前,剛中舉人,記憶中聲音英朗,她要嫁的懷川嗎?在那一瞬間,她又忽然懷念起狄岸,那個帶著滄桑,神秘莫測,曾引她相思輾轉的男子。
懷川見到她愕然的神情,迎上來,摸摸自己的臉說:「不習慣我沒有鬍子嗎?沒辦法,被火燒焦了,乾脆全剃除掉。若你不喜歡,我可以再留,但要等一陣了。」
唉!簡直是一個陌生的懷川,她悶悶的往旁邊繞過去。
「咦?方才還衝到我懷裏嚷着不再分離,現在就不理人了呀?」他故意逗她。
「少貧嘴了,我娘叫你上藥。」采眉放下藥箱說。
他卻拉住她的手,「為了你,那點傷不算什麽。」
這話令往日的種種浮上心頭,她哽咽地說:「為何要傻傻的跪呢?我大姑姑不放人,你走就是了,江西有這麽多事,你實在不該來。」
「我走不掉,沒有你,恍如失了世界,哪兒也不想去。我也不得不來,見不到你,我什麽事也做不下。」他說:「我已經把流空劍交給王世貞大哥,我忽然不再掛心袁城的種種,滿腦子就只想着你。」
「這叫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沒有出息!」她輕聲斥道。
「是呀!你還罵過我愛惹事生非、愛逞匹夫之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示出手背上的疤,「你還砍傷過我,因為我要搶流空劍,惹火了你。」
「你隱瞞身分來欺負我,照理我該砍得重一些。」她說。
「你不也以出家來威脅我嗎?害我嚇得半死,深怕以後沒有老婆,只好任你予取予求。」見她笑出來,他情不自禁地碰觸她的粉頰說:「你那時候就知道我是懷川,並且逃不出你的掌控,是不是?」
「才不呢!誰管懷川啊?我就認個狄岸,想和狄岸私奔,你要罰我不貞嗎?」她紅著臉兒,難得大膽地說。
她那嬌俏模樣,令懷川動情,伸手擁住她,低笑着說:「好,我就當狄岸,無朋友之義,偏偏喜歡懷川的寡妻,欺她到底!」
他手一用力,唇就印了上來,那夢寐以求的消魂滋味呵!
紅紗帳外,繡鞋跌落。采眉憶起那偏遠的山客棧,他曾握住她的纖足抹葯,但哪比得上今晚的肆意纏綿!
大姑姑說男人會凌虐,夜晚是恐懼,面對的是禽獸……
但她的懷川不會!雖然昏昏紅燭下的他,不似嚴肅神秘的狄岸,也不似陽光朗朗的懷川,僅僅是一個充滿情慾,正無限溫柔膜拜她的男人。
當她感到交融之痛時,有一絲恐懼,但心裏明白,狄岸和懷川都不會傷她,並且願意為她捨棄一切,因此,她心懷甜蜜忍着,讓他真正快樂,因為彼此有太多的愛戀。
所有的規範和禮教都遠離,一切的貞節和廉恥都消失,如此忘我交纏,直至天地俱無。
她突然覺得自己和懷川相擁在一塊大木板上,順江流而下,沒有鷹嘯、沒有喧嚷,只有滿天瑰麗的雲彩、兩岸繽紛的花朵,曼妙的水、悅人的風,完完全全的自由。
自由里,懷川緊抱着她說:「我們犯了姦淫之罪了。」
「沒錯,被綁在大木板上隨波逐流了。」她觸着他汗濕的臉及唇說:「也許就這樣死了呢……」
「我現在才明白,死於沙場、死於正義,都不如死在自己心愛女人的懷裏。」他吻着她,「再也沒有禁忌了……」
是的,再無禁忌!他們相愛,無論是傳統的,或者反傳統的方式,都令人心神蕩漾,低回不已。
在這處處列著貞節牌坊的時代,以心靈與愛超越,她應該是最幸福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