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宛芸買完報紙便匆匆過馬路,因為腦中亂烘烘的,差點被一輛急駛的摩托車撞到。
“你找死呀!”一陣咒語在猛地煞車聲中響起。
路人驚叫,駐足圍觀。那千鈞一髮的危險令她心跳停了一拍,但,既沒有受傷倒下,她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
“小姐,你沒事吧?!”那位騎士在後面問,語調溫和許多,帶些困惑。
她腳步加快許多。讓那些人去莫名其妙吧!他們或許會以為她是白痴、聾子或逃犯。這種場合,她竟跑得出肇事者還快!
她心裏已經有太多生死之事了,實在不想多這一樁,即使撞到了,能走的話,她還是會走。
從醫院側門進去,迎面而來是飲食禮品店,一束束玫瑰、康乃馨、紫莉、葵花、劍蘭………插立在走廊的大桶里。每一株嫣紅奼紫都伴上滿天星,有點迷霧蒙蒙的味道。
她有多久沒碰花了?有一段時間甚至看也痛苦,凡觸手可及的花瓣,都被她沿邊撕成一條條,化做零亂殘紅。
強迫性的心理病症,就和潔癖的洗手、剋制不了的貪食是一樣的,只不過她是撕花,聽起來多了點凄艷感吧!
她曾看了不少心理書籍來自我治療,已經到了看花可以不悲不喜地無動於衷,但今天她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她是有理由的!真想買一大束花好好撕個痛快,來發泄心中隱潛壓抑的種種情緒。
來到三一五病房,她靠牆而立,用力壓住皮包,裏面有一張訃聞,是她十二年前拋妻棄女的父親,他真的是“死在外面”了。
但這些年來他並沒有白活,發展出自己的事業,建立了另一個家庭,足夠寫個“族繁不及備載”。其中大半的人她都不認識,而女兒一欄有她和妹妹的名字,看來十分突兀,教人極不舒服。
她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自然不去參加今天的葬禮。她最大的問題不是缺席已久的父親,而是身患末期子宮癌的母親。
她深吸一口氣,把彷佛會燙人的皮包拎在手上,不與身體觸碰。
母親閉目躺在床上,頭戴花巾,身穿新買的淺紫睡衣,深陷的臉頰已不是一年前剛入院的豐腴婦人了。
宛芸輕巧地坐下,檢視一下點滴,母親立刻睜開眼睛,瞪着她說:“我早上就從加護病房出來,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弄什麼都要叫護士,看她們的臉色,讓我的癌細胞又蔓延更快,你知道嗎?你應該多替我想想,飛也要飛來呀!”
“媽,對不起。家裏實在有太多事要處理了,要繳水電費、瓦斯費,還要跑銀行!……”
“別跟我扯那些!”文娟不耐煩地打斷女兒說:“我曉得你們是嫌我了,嫌我病得又臟又臭。也不想想,小時候我是怎麼拉拔你們的?!把屎把尿,弄得我一身都是,我有抱怨過一聲嗎?我一向是愛乾淨的人呀!……”
宛芸隨母親去說,那些話她已經聽得麻木了,只在適當的時候,拿出一件方才在路上買的花點白睡衣說:“媽,你喜歡這個花色嗎?”
文娟垂着嘴角,仍沒有笑容,不過乾澀的眼中散發出一點光彩,她摸着衣服布料,嘆口氣說:“真可悲!我現在所能買的就是睡衣了!”
“媽,我念新聞或副刊小說給你聽,好不好?”見母親平靜,宛芸乘機說。
“隨你!聽不聽都一樣,反正讓你好打發時間而已。”文娟擺擺手說。
宛芸一翻開報紙,就看到父親的訃聞刊登在極大的版面上。梁筧恩在台灣中部是個知名的企業家,喪事自然要辦得風光,政商界有不少大老都會參加。
宛芸抑制顫抖的雙手及聲音,逐字念新聞,但那張半頁大滿是名字的版面,像火苗般,要直燃她的下巴。
“怎麼啦?念個報紙也那麼不甘心?”文娟當了二十年的小學老師,很容易就察覺異樣。
幸好值班的醫生和護士來巡房,宛芸可以暫退一旁,收拾心情。
她到廁所去洗把臉,蒼白的面孔上有黑眼圈,頭髮久未保養修剪,長得一點光澤也沒有。她很少注意自己的容貌,但青春如此耗蝕,她也覺得心驚。
回到病房,就正對上母親凌厲的目光,宛芸看到攤在被單上的報紙,心涼了一截。母親已經好久不翻任何紙張了,今天是什麼鬼使神差,使她親自看報?
“他死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文娟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聲音像割玻璃,尖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我以為你不想知道有關他的一切消息。”宛芸冷靜地說。
“別的我不想,但他死了,要下地獄了,我必須知道,你明白嗎?”文娟激動地說:“你不講,就等於骯髒的尾巴拖不完……。他終於死了,我總算捱到看他的下場,這種事怎能瞞我呢?!”
“我明白了,下次我……”宛芸忙住口,沒有“下次”了。
“這上頭有你和宛莉的名字,你們去看過他了?”文娟盯着女兒,毫不放鬆。
“沒有,媽說不準的。”宛芸輕輕說。
“是不準,死也不準!”文娟咬牙切齒說:“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就不是你們的父親了!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以後入了地獄,我要吐他口水,他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他下油鍋,我就煽猛火!我……”
文娟臉脹得通紅,一口氣接不上來,注射靜脈的左手大力抖着,突然一股膿血衝出,快速漫進針管,並往上逆流。
“天呀!”宛芸叫着,忙去找護士小姐。
接着是一陣忙亂,重新吊點滴時,文娟情緒仍然不穩定,好幾次肌肉都硬得無法下針,宛芸都快急哭了。
醫生再開一劑鎮定處方,文娟才慢慢睡去。
夜裏和請來的看護何太太交班后,宛芸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家。她好累,想找個人傾吐,找個肩膀靠靠,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名彥。
名彥是她的小學同學兼鄰居,很小就父母雙亡,全靠爺爺扶養。可是爺爺年紀大了,三不五時生病,名彥就常上她家吃三餐,久了便成為她家的一份子。
她步入那老舊的五樓公寓,先上頂樓找名彥。才按一下鈴,她就想到,名彥“出差”去了。
他的出差,就是放下出租車不開,和一票狐群狗黨去辦事。辦什麼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
由國中開始,宛芸上前段班,他念後段班,兩人的生活及前程就愈拉愈遠。他變成問題學生,天天打架鬧事,有一次他們的名字同列在佈告欄,他是吸煙記過,她則是作文比賽第一記功,這是他們之間最常說的笑話。
林爺爺死後,名彥無人管束,更如脫韁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唯一不變的是上她家吃三餐的習慣。他在她們母女三人面前,就成了單純善良的年輕人,義氣十足,並以保護者自居。
宛芸回到三樓,一室的黑暗清寂,心情更沮喪。
剩下可傾訴的人只有宛莉了,但宛莉交了男朋友,整日“阿靖”掛在嘴邊。這個時間打電話去台北,恐怕阿靖也在,又要惹一身閑氣。
何況對這熱情衝動的妹妹,能夠不惹麻煩,宛芸就感激涕零了,要她分擔煩惱,恐怕還要一段時日吧!
但空茫的黑洞總要填滿,她放了cD,巴哈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如流水般在高山低谷漫遊着。她覺得自己來到一個空曠的大地,有晴麗的藍天,花草都會唱歌。
她特別喜愛第三樂章,父親也是。他們常在屋內大聲放着,其中有一段以短音在每個音階爬着,到了頂端,低音琴和大提琴先後出現,似一瀉千里的瀑布,令人心弦震動,如滑到一座絕美的伊甸園。
父親一邊聽着,一邊愛將年幼的她上下搖,到瀑布處再一拋,幾乎觸到屋頂,那真是童年最興奮美妙的記憶!
在車上聽又不同花樣,父親總在懸落的剎那,雙手放開方向盤,舉得高高的,等樂符蕩平才重新展控車子,她彷佛經歷一次飛升的經驗。
她曾經多麼崇拜他呀!他卻輕易背叛,為了另一個女人。
A小調又即將演奏到那段她又愛又恨的部分,尚未滑落,她就關上,並把白色的訃聞撕個粉碎。
逝去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
一大清早,名彥就來敲門,手上還拎着豆漿和飯糰。
“今天我去照顧乾媽,你就在家休息吧!”他進來就說。
“你不用做生意了嗎?”宛芸問。
“開出租車就有這點好處,自己是老闆,愛翹班就翹班,多爽呀!”名產拿碗裝豆漿,一邊說。
“錢總是要賺呀!”她擦着桌子說。
“錢嗎?我有的是。你以為出租車是我唯一的收人嗎?那點只夠我塞牙縫而已。”他大口吃起飯糰。
宛芸仔細看他。這個名彥,小時候長得倒眉清目秀,功課也好過一陣子,怎麼愈大氣質愈糟,舉止儘是流氓氣了呢?
“好了!別再看了!”他停止咀嚼說:“再看也擠不出你他媽的好學生書卷氣。”
“你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吧?”她忍不住問。
“安啦!我林某犯天犯地犯人,就是不犯法。”他眨眨眼說:“而且犯了法又如何?本山人自有一套點穴和解穴的功夫!”
“練武的人就有被廢武功的一天,我看你還是趁早收山吧!”她說:“今天你就乖乖開出租車,我媽我自己照顧,各司其職。”
“不行!再下去你就會變成一隻大貓熊了!”他圈住兩個眼睛說:“到時候你得改叫宛宛或芸芸,被送到動物園去了!”
“別再耍寶了!”她笑着說:“你要去醫院就去。不過我得警告你,自從知道我爸的死訊,她變得有些怪,你要小心一點。”
“我倒覺得她脾氣和氣色好多了,好象心中卸下一塊大石頭。”他做個怪表情說:“瞧她,印堂上那塊烏氣消失了,人中的肌肉不再浮腫,以面相學來說……”
“好啦!你又懂什麼面相學了?”她敲他的頭一記說:“還不快去,免得何太太又啰唆!”
“我只是想逗你笑而已,你老是那麼嚴肅。”他一臉認真說:“像你這年齡的女孩子,應該歡笑玩樂,每天吃吃咯咯笑個不停,哪是你這種樣子?活像生在另一個星球,重力比地球多十倍似的!媽呀!這樣算來,你有二百多歲了!”
“林名彥,你再不走,我可真要生氣了!”她緊抿髮笑的雙唇說。
“哇!兩百多歲的大貓熊!”他走到門口仍誇張說。
送走這寶貝蛋,宛芸笑出了聲。名彥本是很聰明的,但環境把他塑造成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就像她,本是快樂無憂的女孩子,偏偏在生活下提早老化,彷佛一朵不允許盛開的花。
這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她留在家裏,把房子上下清掃一遍,一下子就過了十點,正想打電話給上班的宛莉,突然門鈴響起。
一個西裝筆挺、帶着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拿着一張名片對她說:“我是王復康,梁筧恩先生的律師,我們在電話中談過,你一直不肯駕臨我的事務所,我只好親自來了。”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不讓他進門。
“你連你父親的遺囑都不聽了嗎?”他扶扶眼鏡說。
“他十二年前就不是我的父親了!”她冷冷說。
“梁小姐,我只是做我的工作,並不涉及任何恩怨,你讓我完成我的職責,我就不會再打擾你了。”他說。
宛芸只好開門,並以不愉快的口吻說:“請長話短說,我還要到醫院看護我媽媽。”
“有人喜歡看到律師,有人討厭看到律師,但生活上偏少不了我們,不是嗎?”他逕自坐下,由公文包拿出一疊文件說:“你父親過世以後,留了一筆錢給你和你妹妹,包括股票、存款和地產,總數是六千萬元。”
六千萬元?宛芸瞪大眼睛,以學商的本能,馬上連想到後面那七個零。雖然台灣錢淹腳目,天天耳內聽的都及億兆,但對她這小市民而言,六千萬是個天文數目。
“他給我和妹妹六千萬,那他的……太太和兩個兒子呢?”她聲音反應着震驚。
“他們繼承絕大部分的財產和事業。”王律師頓了一下說:“你應該知道,這有大半都是梁太太娘家的。”
“我很清楚那位‘梁太太’家多有錢有勢。她就是用財富買走我父親,硬生生拆散一個家庭的。”宛芸打斷他的話說:“這六千萬我不要,不仁不義的造孽錢我不收!”
王律師看着她,一臉意外,好半天才說:“六千萬呀!不是一筆小錢,可以讓你改善生活了!”
“你喜歡,就送給你好了!”她乾脆說。
“可惜我沒有個富裕的爸爸。”他自嘲說,又轉為正經:“你要不要,我管不到,每個月利息錢仍照存到共同帳戶中,你隨時都可以領取。”
“共同帳戶?”她一頭霧水。
“你母親一定沒告訴你。”他說:“十二年前你父親就為你和你妹妹開了一個戶頭,每個月存入一筆生活費。你母親從不動,現在也有七百萬左右了。”
她竟不知道?這些年僅靠她母親小學老師的薪資,她們很簡省地活着。她因此得打好幾份工才完成大學教育,妹妹五專的學費都很困難地籌措,而她們竟有這筆財富?
“現在請你簽名,表示你被通知了。”見她表情慎戒,他溫和說:“這沒什麼,只是一道手續,你若不接受遺囑,要直接和梁太太談,我只能負責傳話和協調而已。”
她悻悻地簽了名,王律師才收拾公文,起身要離去。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說:“你父親很遺憾沒見你們最後一面,他一直很想念你們。”
“他離開的那一刻,就沒有見我們和想我們的資格了!”她冷笑說。
“尤其是你,宛芸,是他最鍾愛的女兒。”他彷佛沒聽見她的話般,繼續說:“他常說你集天地之靈氣,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化身。”
“我不相信!”她不為所動地說。
騙子!謊言!王律師走後,她仍不斷在心裏恨罵,再完美,也都被絕情的父親一手破壞了。
這些年他愈成功,母親就故意過得愈苦,彷佛要成為強烈的對比,生活才有意義。
七百萬或六千萬都是傷口上的鹽巴,敵人吐到臉上的口水,母親不要,她們姊妹自然也不拿。人雖苦一點,但至少是純凈的,沒有受到污染的,不是嗎?
※※※
宛芸來到醫院,名彥正皺着眉吃院方伙食,文娟卻捧着一碗泡麵津津有味地享受着。
“媽,你怎麼能吃這個?”宛芸忙跑過來說:“你以前最恨我們吃泡麵,說有防腐劑和添加物,會致……”
“致癌,對不對?”文娟喝下最後一口湯說:“我一輩子小心吃喝,結果還是得癌症。其實我最喜歡吃零食、可樂、泡麵的,只是強迫自己禁,也給你們做榜樣,誰知道……”
誰知道保不住婚姻,也保不住命。以前父親最愛偷買些色香味俱全的“不健康”食品,為此常和母親爭吵。
“現在我看開了,反正再活也沒多久了。”文娟說:“我剛剛才聽名產說些佛書道理,人事無常,不必執着,是很有道理的。”
“你又胡扯什麼了?”宛芸瞪著名彥問。
“不過一些金剛經、華嚴經,粗淺入門啦!”他一派無辜。
“你懂得吃齋念佛?天會下紅雨!”宛芸說:“還不快去開車做點生意才是正‘經’。”
“哇!乾媽,宛芸好象我車行老闆呀!”名彥叫着。
總算在一片笑鬧中把名彥請走。宛芸仔細看母親,她滿臉紅光,似乎一夕間胖了起來,還有精神和大家說笑,這是幾個月來沒有的現象,教她不知該高興,還是擔憂?不過六千萬的事情仍不能透露,免得她太激動了。
“你有沒有打電話給宛莉?她都兩個禮拜沒有來看我了。”文娟說:“再不來,怕最後一面都見不着啰。”
“媽,你老說那麼可怕的話。”宛芸拍拍枕頭說:“妹妹工作忙嘛!不是說老闆很器重她嗎?”
“她那孩子還不是鬧着玩,何曾認真過?”文娟躺在床上說:“我看是談戀愛談瘋了。上回的那個阿靖,說家世多好,人又多英俊瀟洒,也不帶來給我看看。”
“才認識兩個多月,還太早了嘛!”宛芸說。
“你是大姊,一向比較聰明理智,一定要多照顧宛莉,以後就你們姊妹倆相依為命了。”文娟心有所感地說:“告訴她,別太相信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可靠的,尤其是愈有才幹的愈無情。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最恨多才情太淺’,我的一生就因此被誤掉了。”
宛芸不回答,只忙着清理工作。
“你和宛莉都受過教育,學有專長,不一定要結婚,反正都是註定孤獨老死,又何必受那些穿心的痛苦呢?”文娟說著,眼角泛起淚水,聲音逐漸變小。
“媽──”宛芸輕輕替母親蓋上被單。
“你總是不說話,宛莉在就好了,至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文娟看着窗外說:“想想我這輩子就剩你們兩個,我累了,也老了。”
文娟閉上眼,兩行淚緩緩落下。宛芸替她擦拭,她微微搖頭,溢出一聲輕嘆。
剩下的一天,文娟都昏睡着,四周十分安靜,連同房的病人及進出的護士、訪客,都沒有平常的喧嘩。
宛芸覺得不安,一回家也不顧是夜裏十二點,就打電話去台北給宛莉。
鈴聲響了許久,宛芸靠在沙發,讓它持續催着。不知是第幾十聲,才有一個極不耐煩的男人怒吼着:“可別告訴我,你撥錯電話號碼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十二點。你又為什麼不回家?難道你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三更半夜還賴在我妹妹那兒不走?!”宛芸的口氣足以凍死一隻南極企鵝。
對方咕嚕着模糊不清的咒語,把話筒一摔,宛芸耳中傳來一記悶響。沒多久,匆匆的腳步聲,接着是宛莉急促的嗓音:“姊,是你嗎?那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你也曉得晚了?”宛芸忽然怒氣說:“你一個單身女子,這時候還有男人,像什麼話?”
“那只是阿靖而已嘛!”宛莉說。
“阿靖是誰?是你丈夫還是兄弟!他若真的在意你,就該顧到你的名譽呀!”宛芸說。
“好啦!別說這些了!他馬上就要走了。”宛莉很乖順地說:“姊,你到底有什麼急事?”
“媽想見你,要你這個周末回來。”宛芸說。
“這個周末呀?!不行耶!我要和阿靖去高雄談生意。”宛莉很歉疚地說。
“談什麼生意!你和他又不同一家公司。”宛芸完全不信。
“可是我們有一筆合作計畫呀!”宛莉說。
“你只是個秘書,計畫沒有你不會垮吧?!”宛芸稍稍和緩說:“你前兩個禮拜都有藉口,這星期不回來就太過分了。媽知道爸死的消息,情況不太好,你至少回來一趟吧?!”
“可是……”宛莉遲疑着,彷佛有人在那端耳語。
“不然你叫阿靖順道繞到台中,在醫院待個五分鐘、十分鐘也可以呀!”宛芸又想罵人了。
“不行耶,阿靖最怕醫院的味道,他從來不上醫院,說會過敏。”宛莉說。
“鬼扯蛋!一派胡言!他難道不生病嗎?他的親友都是死不了的神仙嗎?”宛芸生氣地說。
“姊,別咒人家嘛!”宛莉哀求地說。
“我告訴你,星期六早上我就到你公司逮人,這個周末你非回來見媽媽不可!”宛芸決絕地說:“不然我就鬧到你們經理室,問他為什麼三番兩次阻礙人家骨肉團聚?這種公司不待也罷!”
“好啦?!姊,我回來就是,別那麼凶嘛!”宛莉告饒地說。
宛芸掛上電話,仍氣憤難消。
她當初就不該答應宛莉上台北找工作。那五光十色的大都會,處處陷阱,連經驗豐富的人都難免失足,何況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呢?
而且宛莉一向熱情無心機。記得小時候,她總把家裏的東西送人,一頭熱地交朋友,別人使壞她也看不出來,吃了虧就回家哭訴,哭完再繼續被騙。
看到妹妹,宛芸相信人絕對是“本性難移”,有了既定的天性,命運就鎖在那條路上了,就像玫瑰的枝絕長不出百合的道理是一樣的。到宛莉一上五專,開始交男朋友,她這個姊姊更是陷入一團混亂。
即使身隔台中和台北,她也可以嗅出阿靖渾身的狼味。只是母親生命垂危,她實在分不開身,但願宛莉能在一夕之間長些智能,開竅起來!
※※※
她正夢着,一片暗影,突然滅一下,又更暗了!比深黑更黑?這是什麼理論?父親離家后,她就常作這種夢,熄的既不是燈,大概就是靈魂深處的光吧!
遠方有鈴聲響着,穿透宛芸在幽冥處的自我對話。她猛地坐起,心臟狂跳,像大禍臨頭般哆嗦。
“宛芸!你媽沒有呼吸了,醫生正在急救,你快來吧!”何太太在電話那頭說。
她抖到牙齒打顫,衣服都扣不好,爬上頂樓叫名彥,鞋也落一隻。
她狂敲着門,附近的狗都跟着亂吠。
“他媽的,叫閻王爺嗎?”名彥光着上身,只穿一條內褲,一臉殺氣地來開門。
“我媽──我媽沒有呼吸了!”宛芸一見他就說。
名彥一聽,立刻穿衣穿鞋,兩人火速離去,留下一個披着透明黑紗的性感女人,站在客廳中莫名其妙。
在出租車內,宛芸更冷,牙齒都咯出聲來。她希望哭一下,至少眼淚是熱的,但雙眸好乾澀。
“不會有事的,不是有人停止呼吸又活過來的嗎?”名彥說,不若平常的穩定。
宛芸只一徑瞪着電子鐘的綠色螢光,清晨三點三十二分。
“糟了,我忘了通知宛莉了!”她突然叫着。
“我待會兒就打!”名彥說,並加快馬力。
“難怪她今天精神會那麼好,原來是迥光返照。”她一開口,似乎便停不住。至少說話時可吐出些熱氣。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名彥急急說。
“我一直有預感,爸爸死後,媽就了了一生最大的恨事,像瀑布激怒而下,遠了,平了,然後流不動了!”宛芸輕輕說,腦中響起那首A小調第三樂章。
“宛芸,這時候別做詩,會亂了我的方向感!”名彥說,屁股彷佛坐不住。
加速的引擎聲在靜默的夜裏顯得隔外刺耳,無車、無人、無燈,如一座荒蕪的死城,只有紅綠燈明滅閃着,那光芒似比他們這輛幽靈般的車更具人性。
她永遠記得那個夜,如在陰陽界上奔馳。
他們到醫院時,醫生已宣佈急救無效。母親結束了她愛恨交集的一生,享年四十八歲。
宛芸想,母親的魂魄會真去找父親嗎?兩人在黃泉路上翻舊帳,又要怎麼沒完沒了呢?
至少她聽不到、看不見,不會再揪心地難過了。
※※※
那是一個小小的葬禮。母親的親人,關係疏又路途遠,只寄來奠儀,來弔唁的大半是母親生前的同事。
宛莉的朋友來了幾個;宛芸則因大學一畢業,就全心照顧母親,什麼人都沒有聯絡,在場最忙的是名彥,他事事包辦,像兒子般送終。
母親的遺體火化后,她們姊妹回到家中。哭得紅腫的雙眼,看世界似不太相同,每樣東西彷佛都被浸泡過,浮腫又褪色。
客廳里只有靜靜的往生咒梵唱聲,燭煙在靈堂前經繞着,母親在照片中的凝視顯得很茫然。
她們大半的時間就是折冥錢,簡單的是元寶,複雜的是蓮花和紙鶴,這令她們心情平靜不少,角落已堆了不少她們的“作品”了。
兩人都是一身黑衣,頭夾白紗。宛芸是直直的長發,習慣紮起,露出一張秀氣淡凈的瓜子臉;宛莉及肩的發則燙成外卷,愛哭的眼下有窩,愛笑的唇上揚,看來明朗活潑。
她們並不像,只有在轉頭的瞬間,找到眉眼間的相似。
宛莉忽然想到什麼,由皮包拿出一疊錢說:“這是阿靖拿來的,他叫我們要節哀順變。”
“他既然和你那麼好了,為什麼不親自來祭拜媽媽呢?”宛芸淡淡看一眼說。
“算命說他今年流年不利,忌婚禮和喪禮,所以就不來了。”宛莉不安說。
“醫院會過敏,婚喪禮會倒霉,我沒見過這麼怕死又啰唆的男人。”宛芸冷笑一聲說:“他大概連自己的婚禮都忌諱吧?今年忌,明年忌,永永遠遠都忌,那真是個騙人的好理由。”
“姊,你又沒見過阿靖,不要把你對男人的偏見都加在他身上,好嗎?這是不公平的。”宛莉抗議說。
“我憑直覺就知道阿靖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宛芸說:“不必我偏見,他本身就是個偏見的來源。”
“他的條件那麼好,又有一大堆女孩死纏他,不花也被人說花了!”宛莉急忙說:“可是他本人真的很好,溫柔又體貼。他說認識我才明白什麼叫愛情,他的眼睛再容不下別的女孩。姊,我和他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棒,我的生命一下亮了起來……。哎呀!我也形容不出,你又沒有戀愛過,怎麼能體會呢?”
看妹妹陶醉的神情,宛芸無法再苛責,只能說:“我只希望你不要被愛沖昏了頭,偶爾也要站在一段距離外理智地分析,看看他是否誠心誠意!”
“他若不是誠心誠意,又為什麼花那麼多心思在我身上呢?”宛莉眼眸晶亮地說:“你不知道,他們柯家是北部的望族,地數不清,有自己的家族企業。阿靖一個堂堂的柯家少爺,有那麼多女孩他不睬,偏偏和我交往,能說他不愛我嗎?”
“如果他是存心要玩弄你呢?據我所知,有錢的少爺都是風流成性的!”宛芸澆她冷水。
“風流少爺也會有被馴服的一天呀!他說我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宛莉辯着:“而且他是‘頂方投資集團’的總經理,每天忙得要命,他才沒有閑工夫去‘玩弄’任何一個女孩子呢!”
“那可不一定,有錢少爺癖性不少,有人愛收集骨董車,有人愛打高爾夫球,就有人愛當採花賊。”宛芸說:“媽生前告訴我們的那些話,你都忘了嗎?”
“你和媽都是一國的,都恨男人,這是不正常的心態!”宛莉氣餒地說:“還有,你們老認為我笨、我濫情,但我活得比你們快樂!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阿靖就是我這生的白馬王子,我絕不會輕易放棄我的辛福!”
“宛莉,我是為你好!”宛芸加重語氣說。
“為我好,就別說打擊我的話!”宛莉倨強地說:“我知道自己一向沒有你優秀漂亮懂事,但不表示我就沒有人愛吧?!”
宛芸聰明地開上嘴,扯到這個心結上,宛莉一定又會落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依宛莉的脾氣,不自己去碰個釘子,絕不會死心,但阿靖這個代價會大到什麼程度呢?
她走到靈堂前,拈了兩炷香,虔誠地拜着,希望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她們這封孤苦零仃的姊妹,一路平順。
元寶、蓮花、紙鶴燒了,土黃轉焦黑,墟灰上有紅艷的火苗和燦金的星點,在吹入的風中,像一幅弔詭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