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無處說,
惆悵夜來煙月。
想得此時情切,
淚沾紅袖黯。
——韋莊應長天
端午過後,天候溽暑,一日勝過一日,子峻換上茉兒為他備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開的窗,他看見她正和萌兒配製香囊掛在庭院的樹間,一面玩、一面驅毒逐蟲。
他輕嘆一口氣,因為及時阻止,以致萌兒至今仍無機會見爹,子峰的歸來也遙遙無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沒有捲入五月的這場政治風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終於罷免嚴嵩,更把嚴世蕃逮捕下獄,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會審。
自喻福壽無雙、富貴長存的嚴嵩終於被鬥倒了!
這除了他長期作惡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壽宮大火以來,徐階這一派正義之士小心運作的結果。
子峻早巴不得嚴家能自食惡果,讓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復清明,不再冤獄不斷;但在他們愈接近成功的同時,茉兒的眉間也愈來愈鬱結。
他們生活在一起,如尋常夫妻,但有很多話題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為不能談,他們之間就有無法坦然的距離感。自從他強迫茉兒讀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後,她就變了,不似從前的喜怒形於色,現在凡事都小心謹慎。
總之,就是曾有的純真嬌憨,換上了內斂寡歡。雖然他已搬回新房,兩人有閨房畫眉之樂,但每每涉及嚴家,就隨時會有傾覆的陰影存在,說琴瑟和鳴,也有不盡如他心意期盼的。
嚴家受審,使得這陰影更龐大罩頂。子峻真希望這案子快快結束,使嚴家為他們的貪贓枉法付出代價,他和茉兒也才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着幾份摺冊,任良進來說:“公子,馬已備好,可以出發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兒邁着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說:“叔叔,看我的紅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着就不怕蟲子咬了。”子峻笑着逗他,並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門,別把衣裳弄髒了。”茉兒阻止子峻,順便把手中結有流蘇的絡黃色香囊掛在他腰間的玉帶上,“你也系一個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舉,任她置妥。他多喜歡這像妻子般關心他的茉兒,但她抬起頭時,臉上無笑,眼下則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結果。
他忍不住說:“別太操心,想太多也沒有用,禍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兒便再也掩不住焦慮地問:“嚴家會怎麽樣呢?是抄家,還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條條都是極刑,我爺爺、父兄、嫂嫂和侄兒們,會落到什麽地步?”
“茉兒,你要記得,嚴家會有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想想,死在他們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嚴肅地說:“雖然他們是你的至親,但涉及道德正義時,你也要懂得大義滅親之理,更何況你現在是任家人,當以任家為重,明白嗎?”
茉兒往後退一步說:“我連回嚴家看看都不行嗎?爺爺如今被軟禁在家,他已老邁,父親、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獄,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子峻警告她說。
茉兒只有點頭的份。
送走子峻後,她遙望牆外的天空。那兒正風雲變色,她在牆內如何還能平靜無波呢?
她是任家人沒錯,但娘家的血緣是永遠斷不了的,況且,當初是以權勢逼婚,而今嚴家倒了,她有一種挺不直腰、站不住腳的感覺,彷佛眾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話。
子峻是待她溫柔,但真心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呢?
常常在共有的良辰美景中,他當她是茉兒,款款笑語;但突然他又會疏離她,因為嚴鵑已回到他的心中。
她慢慢習慣了他忽冷忽熱和捉摸不定的態度,有時,他對她如妻子般親昵,有時又換個臉色,把她當孩子似的教訓。
他在重新塑造她,想斬除她內在屬於嚴鵑的部分,來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形象。
她愛他,所以順從,因為也是嫁夫從夫的命,但嚴鵑就是茉兒,連心連肉,不接受嚴鵑,又如何能公平的對待茉兒呢?
可是,她沒有爭辯的立場,於情於理都沒有,她甚至連委屈的感覺都不許有,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就該自慚嗎?
夫妻至此,終究有太多隔閡,有太多的意難平呀!
中午,陪婆婆用過午膳後,茉兒和復秋在荷花池畔納涼,談着一些瑣事。
因父親嚴武也入獄的小青,偷偷跑回嚴家,此刻匆匆趕來,對茉兒說:“小姐,不得了啦!大小姐被袁家休回來了,正在尋死尋活、鬧得不可開交呢!昨夜已上吊兩次了,幾個奶奶說,能不能請小姐回去勸勸,否則真會出人命呀!”
茉兒倏地站起,想起姊夫說過的那番話,不禁緊皺着眉說:“他們袁家的動作可真快,說休就休,太沒情分了!”
“小姐!我的馬車還在後門……”小青提醒她。
“茉兒,你不可以去!你忘了爹交代的嗎?你必須對嚴家做到不聞不問,才不會連累到任家啊!”復秋連忙說。
“大嫂,若是你,你能做到面臨生死關頭之際,還對娘家不聞不問嗎?”茉兒哀求地說:“我只去一下下,只看姊姊就好,她無罪在身,總可以吧?”
“若爹和子峻知道,會大發雷霆的。”復秋仍覺不妥。
“我很快就回來,你們替我瞞着,若娘找我,就說我人不舒服。”茉兒懇切的說:“大嫂,就這一次,好嗎?假如我真的絕情不理,若姊姊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悔恨終生的!”
那盈盈大眼中的急切,令復秋看了着實不忍,只有同意幫忙。
茉兒動作迅速的來到後門,馬車將她帶回日夜憂心的娘家。
嚴府依舊,並未有大禍臨頭之感,只是,以前門庭若市、奴僕眾多、車馬絡繹不絕的情景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隊錦衣衛監守戶街,當空的陽光照着由繁華到冷落後的深深寂寥。
茉兒由後門出入,因為只剩那兒是不禁入的。
花草依舊盛開,屋內的擺設還是流光燦金,絲毫沒有被抄家的影子。僅有的不同,是人少了很多,家倒時,奴僕最先散,最後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人。
她一回來,那些父兄留下的嫂嫂、奶奶們,一一來哭訴,茉兒沒時間聆聽,直往姊姊的房間去。
門一打開,面對的便是滿地被扯破的簾帳,絲的綢的,弄得整個屋內像經歷過一場戰爭。嚴鶯一臉死白的坐在只余架子的香木床上,披頭散髮、沒釵沒簪的。
她一看見妹妹,就彷彿被打了一拳般,跳起來就罵道:“你信不信?他竟然敢休我?還大聲念說我犯了‘七出’中的無子、不事舅姑、口舌和妒嫉!他真是膽大包夭,敢把我送回娘家來!那個不要命的人,哼!等爹一回來,我就要他們袁家死無葬身之地!”
“姊姊!”茉兒奔過去,拉下她因氣憤而不斷絞扭的手。
“他們還不讓我見我的湘兒!”嚴鶯一想到女兒,突然大哭出來,趴伏在茉兒的肩上說:“我無人可訴啊!娘沒了、奶奶沒了,爹爹和爺爺他們也理不了我了!都是那無情無義的袁應樞,牆頭草、隨風倒,他早想背着我娶妾了,這回倒給他逮着了機會。我不服!我不服!我氣得打他,但怎知道我的力再使不動,他以前也是不敢還手的,現在竟然反扣住我,連我的公婆也打我……我一想到就恨不得死啊……”
“姊,不能死,死了怎麽等到爺爺和爹替你作主的那一天呢?”茉兒只能隨之落淚,儘力安慰她說。
嚴鶯悲從中來,一段又一段地詛咒袁家,包括袁應樞如何舞弊科舉、如何陞官斂財、如何貪污賄賂……這些事,茉兒多半得知於子峻,而第一次由自己的親人口中說出,那種證實後的痛心,又難以言喻。
所以,嚴家違法亂紀,抄家流放,又能怪誰呢?
“袁應樞休我?哼!嚴家若垮,我也不會讓他留下全屍的!”嚴鶯一把淚水、一把鼻涕的發泄完,通紅的眼忽地轉向茉兒,“你呢?你好嗎?任家有說要休掉你嗎?”
茉兒三個月前受傷時,曾夢見子峻說過“休離”兩字,自那之後,她一直努力壓抑着不安的心,不讓這念頭浮現。子峻能嗎?她有犯七出的罪嗎?
茉兒咬着牙搖頭說:“子峻沒有,也……不會,他們家是厚道之人。”
“厚道?天真的妹妹,天底下只有見風轉舵的人,沒有厚道的人。”嚴鶯哭完後,又冷笑着說:“所謂牆倒眾人推,如今大家拚命和嚴家甩脫關係,大女婿會、二女婿也會,你可要小心,別像我被休得丟臉又狼狽!”
茉兒不想談這些,忙問:“爺爺還好嗎?”
“嘔了一肚子氣,正拚命疏奏皇上,請皇上念舊情;還不斷求見徐階。你那夫家舅舅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面人,他不會得意多久的!”嚴鶯鄙夷的說。
“爹和大哥、二哥呢?”茉兒問。
“他們有的是辦法,正買通皇上左右的人,說不定幾天後就能回家。所以,我說袁應樞是瞎了狗眼,到時再來求我,叫一百聲娘都沒用!”嚴鶯仍不改跋扈的姿態。
茉兒愣愣地看着姊姊,想到子峻說的“是非不明”。以前她只認為姊姊驕縱潑辣,今天才明白,姊姊早陷入那罪惡漩渦里,所以,兩人要談有關嚴家的諸多惡事,大概也不可能了。
“既然爹和哥哥都能回來,你就更不該尋死了。”茉兒最後說。
“我……我不會死的!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心想做些什麽,好鬧個驚天動地!”嚴鶯忿忿的說:“茉兒,天底下還有你這妹妹,我是不會死的。”
“還有你的湘兒。”茉兒提醒她。
“我的湘兒……對!”嚴鶯眼睛又紅了。
走出嚴家,已近黃昏,茉兒深吸一口氣。事情似乎沒想像中的嚴重,但她希望,經過這場風波後,嚴家的男人能改邪歸正,甚至不要再插手政治,老邁的爺爺也該告老還鄉,保個全名!
黃昏的夕光由窗口照進,又漸漸暗淡。小萍輕輕點上燈火,手有些顫抖。煢煢的燈火倒映着牆上的畫,畫裏的茉兒像在浮動,呼之欲出,反而顯出作畫者的多情。
但茉兒竟不在,竟不顧他苦口婆心偷偷跑回娘家!若非他推掉今晚的酬酢提早回家,說不定還被她給蒙在鼓裏呢!
過了中午,他就被叫到西苑內閣辦公處,說也怪,這是他今年第二次的破格入宮,上一回是嚴嵩,這一回是舅舅徐階,也是嚴嵩下台後的繼任首輔。
“子峻,我要恭喜你呀!去年的狀元、榜眼、採花,因涉及嚴嵩案,全被停職,大家說你才高八斗,共推你升任編修,也許再過一陣子,就會派你去禮部或太常寺主事,你的仕途前途就能一帆風順了!”徐階見到他訝異的表情,忙說:“放心,絕不是我的緣故,一切都於法有據,是你自己表現得好。”
“承蒙大人的抬愛,子峻當更效力。”按禮說完後,子峻並未有想像中的興奮,反而問:“敢問大人,現在嚴嵩案辦得如何?”
徐階向來把他當心腹,因此也坦白的說:“這次我們總算掐住蛇的七寸,但這蛇實在大滑溜了。”
“嚴世蕃有可能被放出來嗎?”子峻問。
“他正在四處活動,想反咬我們一口,不過,我們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絕不會輕易放手的!”徐階語氣嚴肅的說:“只有扳倒嚴世蕃,才能毀掉嚴嵩那老賊。”
子峻太明白功虧一簣的危險性,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彈劾嚴嵩,可不但沒有一個成功,還造成許多家破人亡。
三年前,有幾個刑部官員又試着彈劾,最後居然被迫充軍,還被皇上斥罵一頓,說嚴嵩那麽老了,他們就不會再等一等,幹嘛老急着要他下台。
因此,在為國除害的背後,也有着殘酷的政治鬥爭。
這一次,若不是宮裏道士的合作,利用皇上的迷信,造紫姑的乩語,說有奸臣權高過主,或許皇上還下不了決心辦嚴家父子呢!
難怪大家都步步小心,因為乩語本就不可靠。
徐階摸摸鬍子,又說:“袁應樞休妻一事,你知道嗎?”
子峻心一驚,那被休的不就是嚴鶯嗎?“就因為嚴家倒了?這人也未免太現實、太沒格了!”他的語氣中飽含濃濃不屑的意味。
“不見得現實,或許該說是自救。”徐階說:“你呢?你對你那被迫娶來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個人僵住,回說:“茉兒很好,不管當初是什麽情況,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齒嚴家的作為,已經好久沒來往了。”
“再怎麽劃清立場,她終究是嚴家女兒,而你是嚴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說不定就會拿這作文章。”徐階想了一下說:“我想,當情況失控時,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準備。”
休妻?子峻整個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歡她,不是嗎?休了妻,再娶個家世清白的名門閨秀。哈哈!到時,新官職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可一掃這一年半來的鬱郁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腦中仍回蕩着這兩個字。
沒錯,茉兒是曾毀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從來沒有休離她的念頭。
他甚至無法忍受這個念頭!
舅舅的一段話,如雲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層層的霧團。他不喜歡茉兒嗎?不!就是太喜歡了,由淳化的邂逅開始,即使經過後來的風風雨雨,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的喜歡變成愛戀,還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顰一笑都滲進他心頭的感覺,以致令他再也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於剮他的心,他怎麽捨得?
可他抱着這顆心返家時,卻發現他殷殷護着的茉兒違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遠避的嚴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着那畫裏的人,竟有種撕毀的衝動,像被她狠心辜負一樣!
怯怯的腳步聲傳來,纖纖的細影投射在牆上。
茉兒才由後門進來,就聽到小萍的通風報信。她並不是真的害怕,這些日子以來,她不都一直處在暴風雨中嗎?而且,老在等待最壞的清況,且子峻的怒氣,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還要去做,她早有一種準備被責罰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為嚴鵑,並不是她的錯,但也因之付出代價,做與不做有何差別?善惡是非又如何?
茉兒像沒事人一般話家常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瞪着她,咬牙切齒的說:“天色都已經這麽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為你人不舒服,急急來看,卻是人去樓空。你為什麽要回嚴家?難道這利害關係你還不夠清楚嗎?”
“夠清楚了。”茉兒試着跟他講理,“我回去誰也沒見,就只看我姊姊,她又不待罪,不是嗎?她……被袁家休離,嚷着尋死,想要見我,我能不去嗎?”
“就是不行,嚴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許應答。這期間,你都要待在家裏,待在這院落中,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點差錯發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張揚,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溫文儒雅,反像在教訓犯人。
茉兒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轉折,不知他護衛她心切,只覺反感地說:“難道你要將我監禁起來,扣上手鐐腳銬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子峻氣得口不擇言。
“這不公平!雖然嚴家道德不如人,做盡惡事,但不表示我們沒有父母兄弟姊妹的親情!他們再壞,也養過我、育過我,他們有難時,竟不許我回去看看,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嗎?”茉兒的兩頰倏地變白,又氣憤的加了一句,“你們以詩禮之家自居,竟如此斷人親恩,不也是矯情之至嗎?”
子峻的臉色頓呈青紫,逼近她說:“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顧後果地莽撞行事了嗎?現在六部內閣大臣人人自危,紛紛彈劾別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嚴家女婿,早有人上書批判,若非我舅舅,說不定我也入獄了!可是你偏拉着我往死處走,心裏還掛記着嚴家,四處招搖你和嚴家的親密關係。你是想當毀我的妻子,還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話,令茉兒聽了如針刺,卻一句也無法反駁。夾在娘家親情及夫家義理間,她有着無盡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憤怒盯視許久後,茉兒渾身顫抖地說:“毀你容易,助你難,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對姊姊一樣,也用一紙書休妻呢?”
休妻?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到這個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兒,兩次都深深地刺激着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兒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難當,他不假思索的便說:“休什麽妻?你嫁給我,生死皆為任家人,就不准你離開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過是三從四德,從公婆、從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沒有人會休離你!”
茉兒睜大眸子,終於看出他怒氣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說:“即使嚴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嗎?”
子峻冷哼一聲說:“我可不像袁應樞,會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雖被你罵為矯情,但我仍然堅持詩書之家的原則。”
茉兒低下頭,為方才的莽撞之語而臉泛桃紅。
“茉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緩語氣說:“我也不是斷人親恩,而是想得比較深遠。今天你的探視,或許會給你家人安慰,但並無實際的幫助,弄不好,反而會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風波平息後再說,你懂嗎?”
他的眸中有難得的柔情,茉兒情不自禁地撲向他的懷裏,“你真的不會休我?即使嚴家如此,你也不離棄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義之人,絕不做離棄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話做……”他擁住她說。
“我依你,會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樣,觸動了他柔軟的心,忍不住低頭吻住她,兩人倒在喜紅的鴛鴦被上。
子峻第一次領悟到茉兒對他的重要性,廝纏熱情更甚以往,張口銜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纖纖玉足,彷佛要將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為他的一部分。
茉兒放心了,也釋出所有熱情,人更酥軟,迎向他而去。或許他的不棄不離是義氣,對她而言卻也是甘霖雨澤。
那一夜,他們忘了世俗艱險的一切,彷彿又回到天步樓那單純的一刻,迷濛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輕盪。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情慾的深淵、在紅紗帳里,忘卻為人的千般煩惱,只剩彼此……
任傳周剛由徐階的府邸回來,方才幾個時辰的秘密會談,令他眉頭深鎖。徐氏摒退左右,親自侍奉,兩老夫妻又說了一盞茶的光景,愁緒更加濃濃地籠罩下來。
嚴世蕃的審判下來了!照理說,他們運用了龐大的人力、物力,結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勢力,又有確鑿的證據上奏嚴氏父子貪污誤國,判幾個處斬之罪應該都沒問題。
結果,臨到刑堂,皇上又軟了心腸,非但沒有抄家、沒有死罪,最後嚴嵩僅以“縱愛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還鄉;而作惡多端的嚴世蕃,則僅僅以貪縱無節制,被流放在嶺南一帶。
“真是大荒唐了!嚴家起落二十年,弄權如兒戲,殺人無數,如今有判等於無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麽能瞑目呢?”徐氏嘆息着說。
“你聽聽皇上的聖諭,說嚴嵩‘力贊玄修,壽君愛國,人所疾惡,既多年矣’,明明擺着我們無時無刻想‘誣陷’嚴嵩的樣子,氣得你大哥說不出話來。”任傳周說。
“皇上對嚴嵩的寵信已到縱容的地步,大哥覺得他很快就會東山再起嗎?”徐氏問。
“他若東山再起,我們就完啦!”任傳周憂心地回答。
這時,屋外響起腳步聲,子峻從容地走進來。
徐氏看着這文質彬彬、器宇不凡的兒子,心中有着驕傲,也有着些許的遺憾。
在她生育的三男三女中,就屬子峻最有將相之才。自幼他就聰穎過人,較之木訥老實的大哥更得老人家的寵愛,且可喜的是,他個性敦厚,絕不驕縱,與兄弟手足情深。
稍長,父親忙於仕途,家中的一些大事就落到他的頭上,比如護棺回松江府、處理鄉里田稅……等。子峻不但不負眾望,達成任務,更努力讀書,不靠父庇蔭,舉人、進士一路的攀爬而上。
可惜,碰到嚴嵩奸臣當道,讓他似錦的前程籠罩上一片陰影。先是科舉,被迫韜光養晦,再來是逼親,娶了茉兒。
茉兒堪稱是個好媳婦,就偏有那種家世。徐氏猶記得,子峻娶親前後的痛苦,甚至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而這半年來,雖然接受了茉兒,兩人相處如夫妻,但子峻眼內的抑鬱仍未散,他嘴裏不說,但她猜得到他心裏仍有太多不平。
子峻拜見父母後,任傳周開口道:“你知道嚴家三堂會審的結果吧?”
“早聽說了,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子峻回答。
“只判嚴世蕃和幾個爪牙流放,等於縱虎歸山。”任傳周搖搖頭,“不過,聖上旨意如此,我們也莫可奈何,為今之計,就是趁虎離京時,將他們的勢力斬革除根,將來即使他們回來,也已大權旁落了。”
“這八成是舅舅的主意吧?”子峻問道。
“沒錯,他可不想直廬坐沒幾天,又被嚴嵩拖下來。所以,從現在開始,御史們便加強彈劾,舉凡和嚴嵩有關係的,只要是涉及朋黨、貪污及買官者,一律降罪,這也包括所有的姻親在內。”
“我們任家也在名冊中?”子峻立刻警覺地問。
“你可是嚴世蕃的二女婿呀!你不知道那個大女婿已被拿下烏紗帽了嗎?”
“他是罪有應得,但我們和袁家又不同。”子峻白着臉說:“大家都應還記得,大婚之日,錦衣衛是如何列隊,我們又是如何被逼的!”
“但偏偏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這麽想。”任傳周無奈的說著,把桌上一冊摺子給他看。
子峻逐行讀下,陡地青筋冒出。這紙頁上,先說任家娶嚴家女,攀援富貴,再說子峻破格升編修及關說子峰調回京城諸事,用詞之煽動,教人氣結!
“簡直是胡說八道!”子峻氣得將摺子一摔,“娶妻非我所願,這高侍郎可以證明;升編修和關說是嚴嵩一廂情願,我也及時阻止了,怎麽能說我攀援富貴呢?”
“的確是欺人太甚。”任傳周點點頭,“我和你舅舅商量的結果,唯一能撇清的方法,就是……休掉茉兒。”
子峻的腦袋中閃過轟地一聲。休妻?不!不能休妻,他有承諾,他答應永遠不離棄茉兒的,而且……他也離不開茉兒啊……只是,這兒女情長之事,從來都啟不了口!他緊咬着牙,好一會兒才說:“不……我不休妻。”
任傳周瞪著兒子說:“不休怎麽成?那不就表示咱們當初是心甘情願的結這門親嗎?到時別說你了,恐怕連我這侍郎都要保不住。”
“子峻,這樁親事一直讓你怏怏不樂,茉兒家犯大罪,你又有何不休之理?”徐氏也說。
“不!我不是袁應樞,絕不會在妻子有難時做出休妻之舉,我的道德良心不允許我這麽做!”子峻義正辭嚴的說。
“什麽道德良心?這妻是休得有理,茉兒私自向嚴家買官和調職,就是犯錯,你不罰她,人家就糾舉你,你想清楚沒有?”任傳周不悅的低斥。
“茉兒是無心之過,她並不知道……”子峻漲紅了臉說:“這……這就怪我管妻無方,我不能因此而休了她。”
“你不休她,一旦摺子到御史手上,你的大好前程會被毀呀!你真要為個茉兒放棄出將入相的機會嗎?”徐氏沒想到兒子的反應會這麽激烈,有些失措地勸道。
“爹,娘,孩兒相信三法司是公平的,沒有人能因為我沒做的事而定我的罪,我自會拿回我的清白,但不是以休妻的方式。”子峻更堅決地說。
“孩子,我明白你是重情重義之人,但……”任傳周想再苦勸。
“爹,這就算我的劫吧!仕途官場也是有命數,我可以不要做官,但絕不屑成為袁應樞之流的人!”子峻完全不妥協地說。
那一夜,子峻無法成眠,但也不敢告訴茉兒這件事,只是默默地望着枕畔熟睡的她,直到天明。
任傳周夫妻更是望着燭火到三更,並連連哀聲嘆氣。
“子峻為人講情義又耿直,茉兒再不好,要他休妻保自己,他也真做不來。”徐氏搖頭說。
“他才入官場不過一年,很多想法還太天真,我實在不忍看他自毀前程。”任傳周頓一下說:“看樣子,得用你大哥的方法了。”
“真的要這樣嗎?”徐氏皺着眉心問。
“我們得幫子峻越過這一層婦人之仁,將來他功成名就後,會感激我們的。”任傳周語重心長的說。
還有,再娶個家世清白的新婦,讓子峻能有真正恩愛和諧的婚姻才是對的,不是嗎?
徐氏緩緩地點頭,重複一遍,“子峻會感激我們的。”
編修之職太過敏感,於是,子峻被調任到禮部,而他到禮部的第一件差事,就是隨幾個道士到京城北郊一座“玉虛觀”中為皇上秋天的建蘸大典做準備。
明朝皇帝重禮制是聞名的,所以,禮部居六部之首,尤其是嘉靖朝,皇上特別愛拜神煉丹,一年四季大小禪儀不斷,使得禮部權力大為提高。
因此,子峻管這廟觀之事,雖然瑣碎,卻是走向內閣的一條捷徑,嚴嵩和徐階年輕時,也都是這麽走過來的。
子峻實在很不想在這多事之秋離京,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小心地護着茉兒,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
但職務在身,不得不遠行,少則十日,多則一月。
徐階還特地找他去叮嚀道:“你既不肯休妻,那就只有暫避風頭了,御史要查的案子太多,或許你不在跟前,他們就會忽略掉了。”
徐階一向疼愛子峻,他的幾個兒子都甚為平庸,只適合在鄉里做個富紳,不惹是生非就不錯了,因此,他更把器重的心放在這個外甥身上。
子峻尊敬徐階,聽他這麽一說,更沒有懷疑這是一條調虎離山之計。
遠行那日,茉兒和丫環將行李備妥,再做最後一次檢查時,馬已等在外面。
這些天來,因知道嚴府不抄家,也沒有被判死罪,茉兒的情緒驀地放鬆,整個臉紅潤起來,更如出水芙蓉般有種艷艷的風韻。
子峻每每為她的美所迷醉,但因為自己對她的愛戀有負父母師恩,所以總表現得淡淡的,除夫妻之義外,很少再有熱情的表現。
茉兒看不懂他的心,總以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執意,但他對她不棄不離,她已經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你務必要遵從爹娘的話,他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子峻口裏說的就是這些話。
“我明白。”茉兒其實很想要一點溫存款語,但明白他不會,所以只得柔順的說:“我會完全聽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廳前一一送別。子峻上馬策鞭,兩個奴僕跟隨着,在滾滾煙塵中,朝北方而去。
這一回,任良沒有同行,子峻將他留給茉兒,也算一種能讓他安心的舉止。
子峻走了一個時辰,茉兒在清理他的書房,復秋來招呼說:“我要帶萌兒回娘家,爹還說我好久沒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幾日呢!”
“我真的很羨慕你。”茉兒真心地說。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將帶一家老弱婦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無相見的一天。這就是嫁人女兒的悲哀吧?甚至連哭都不許哭!
“羨慕什麽呢?我可是獨守空閨四年啰!”復秋安慰地道。
“不是說秋天就要回來了嗎?”茉兒問。
“誰知道會不會變卦呢?”復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總之,這次子峻去北郊,也剛好讓你嘗嘗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嘗過,在等着嫁給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憶起來,那充滿綺麗幻想的少女時期、花樣年華,還真是甜蜜。比起來,嫁給夢裏人後,酸竟比甜多。
復秋剛走,任良就進來說:“二少奶奶,老爺讓我到南郊去買馬,可能要隔夜才回來,有事可以派人來找我。”
“會有什麽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說。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這兩個人又在打情罵俏了!茉兒抿住嘴笑。或許等子峻回來,也該給他們辦辦喜事了。
將墨寶卷書歸好,茉兒看着子峻的字又發愣了。
突然有丫環在外頭叫道:“二少奶奶,老爺和夫人請你去一趟。”
茉兒忙帶着小萍來大廳,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環擋住小萍,並將門闔上。
茉兒深覺奇怪,任傳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爹,娘,發生什麽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擔心的問。
“子峻沒事,只是……他要休妻,請我們做作主。”任傳周說著,遞給她一張箋紙。
休妻?這兩個字,像陌生的語音,穿不過她腦海,直到她看見“休妻書”三字的隸楷字體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離袁州府女嚴鵑。夫妻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去。嚴鵑無犯七出之罪,但不義者有三。以權勢逼婚,令夫家卑屈而從,此不義一;干權亂紀,陷夫家於謗毀,此不義二;罪責連累,使夫家有不測之禍,此不義三。高門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願,故寫此休書,從此任嚴兩造恩斷義絕,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龍飛鳳舞的簽名,還有他最心愛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筆跡,館閣體,端端正正,字字絕情。
“不!這不是真的,子峻說過不會離棄我,我不信!”茉兒的眼神無法集中,幾乎快昏厥過去,又沒東西可以撐扶她。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畢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說:“茉兒,不是我任家無情,實在是這樁婚事帶給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變,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會遭禍,以三不義休離,也實在是不得已。”
“娘……”茉兒哀哀地喚了一聲,“要休離,千萬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為何避而不見?要休妻,他也應該親自將休書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傳周板着一張臉說:“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為嚴家女婿而被彈劾,還不願負你。但他身為任家砥柱,怎能為了你,不顧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處境艱危,要休妻,又怕傷你,因念夫妻一場,所以避開,以去北郊的機會,要我們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隨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將來嚴府京中無人,你落得孤苦無依的地步。”徐氏補充道。
原來……子峻說的“務必要遵從爹娘的話”就是指這件事?原來……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來也會休!
他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不!”茉兒哭着跪下,拉着徐氏的裙裾說:“別趕我走!茉兒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嚴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這裏,求求你們,別趕我走!我願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勞任怨、心甘情願……”
門突然打開,小萍聽到屋內的一切,見茉兒肝腸寸斷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衝進來,也跪下說:“求老爺夫人開恩,別趕小姐,她和二少爺情深義重……”
“什麽情深義重?”任傳周不高興丫環的擅自闖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爺是不會回來的。”
這話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兒的心底。她緩緩的站起身,整個人恍若遊魂,站都站不住,虧得小萍及時扶住她。
“小萍,你帶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馬車已備好,直接回嚴家。至於嫁妝細軟,我們會派人一一歸還。”徐氏愁着眉小心地交代。
茉兒開始往門外走去,舉步維艱,她的唇顫抖蒼白,想說什麽,卻全梗在喉間。直到穿過許多長廊,看見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過多少次來尋她的月洞門,她忽然發出聲,像要喘不過氣似的說:“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接着,她癱軟在月洞門旁,纖指扣住粉牆,悲不自抑地大哭出來。那九個月來的委曲求全、隱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紙休書,讓她將以何為心,以何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這不是活活的要毀了我嗎?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嘩啦。
小青和王奶媽聞聲趕來,才把幾近崩潰的茉兒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傳開,茉兒被休,陪嫁的奴僕們,除了咒罵外,就只有忙着整理細軟,屋內籠罩着一片沉重的氣氛。
茉兒躺在床上,心繼續痛、淚繼續流,直到王奶媽要她喝碗參湯,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瘋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兒”!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畫。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邊的工作,同時叫道:“別撕了它!”
彷彿喚醒神志,茉兒抬頭四望,那紅紗帳、紅燭,多少的綺夢,那庭院、那草樹,多少歡笑。
綺夢、歡笑下,又有多少虛幻?嫁子峻,到被休離,猶如一場夢,夢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輕好輕的說,卻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淚水,拿墨在澄泥硯上化着圈兒。
茉兒坐在畫前許久,等陰暗浮進,才拿起筆,在“茫茫天步,湖山漢漠”後,加上自己的詞——
雲里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行來幽窗冷霜落
憑欄坐聽,好夢休說
春風豆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
完成了!終於完成淳化的孽緣,結果不過如此而已!
茉兒好似已平靜,把奴僕都叫來。其實,當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歡,大都已送回嚴家,只剩下幾個。
她將衣裳和銀兩分給一些丫頭,珠寶給王奶媽,要她返鄉頤養天年;對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說:“你爹有案在身,母親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裏照料,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青哭着跪下來。
至於小萍,她說:“你可以留在任府里,我會求老爺和夫人讓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爺對你絕情寡義,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會嫁給任良。”小萍義憤填膺的說:“我要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傻小萍,沒有任家,你還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兒忍着不讓淚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說著,竟磕起頭來。
茉兒沒有心力再辯,因為已到該離開的時候了,否則,任家還以為她要死賴着呢!
至少,她要有尊嚴地離開,絕不會像姊姊那般尋死覓活的。
禮貌地拜別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復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發到別處去了。
兩輛馬車,一載人、一載雜物,小小的休離隊伍,和當初迎嫁時的鑼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語。
茉兒踏下最後的階梯,憶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別子峻。他在馬背上,英姿煥發,回頭招手時那瀟洒的笑原來是笑裏藏刀的訣別。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傾覆……
心中驀地湧上一段恨,茉兒扶着門口的石獅、有一頭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衝動;要不然,也能化為厲鬼……
她終於能理解姊姊當時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緒,沉默地坐在馬車上,任轆轆車聲,在她心上壓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東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陰黑和迷霧,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兩匹馬疾馳着,達……達……達……
任良壓低身子,睜大眼睛緊緊的注意着前面那馬屁股上的白星記號,深怕一閃過,就會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買的馬釘鐵蹄,嘴裏還塞着自廟會分來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現,一身風塵僕僕的裝束。
他霎時以為小萍是因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來,但又想,她向來不會如此輕浮,便立刻甩開這猜測問:“你怎麽來了?有什麽事?”
“是有事!”小萍的臉上沒有笑意,語氣極為凝重,“二少爺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嚴家,我不信,因此來問你,你先前知道有這回事嗎?”
任良驚訝的張大嘴,蒸糕差點落地,咕嚕一口吞下,又差點梗到。幾個驚怪表情後,他大聲的說:“怎麽可能?我和少爺稱兄道弟的,若他要……那個休妻,不會不告訴我。不!他不會休妻,而且臨行前,他還要我多照顧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樣,休妻的事,必是老爺和夫人擅作主張。”小萍輕呼出一口氣,並把前一日發生的種種說了一遍。
“這太沒道理了!公子回來若發現自己的老婆不見了,鐵定會發瘋的!現在我們該怎麽辦?”他乍聽之下,也六神無主了。
“只有請你去北郊找少爺回來,愈快愈好,因為兩天後,我們就要離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說。
“我們?你也去?”任良震驚的問。
“對,如果你們趕不到,就後會無期了。”她鄭重的說。
為了公子,也為了自己,任良快馬加鞭,忘了原先的買馬任務,拚命往北方跑。到“玉虛觀”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裏必須停下外,他幾乎沒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對查禮記,按理是不能離開的,但當他聽到家中發生如此大的變故,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丟到一邊去,跨上馬,迅速消失在煙塵滾滾中。
暑夏太陽烈,他連水都不想浪費時間喝,但馬不明白他的焦慮,也需要糧草,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他也勉強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會對我做這種事!我沒有寫休書,休書是從哪裏來的?我對茉兒可是有承諾的,他們怎能讓我做不義之人?!”有幾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說著這些問題。
任良則是累癱了,才閉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馬上的顛簸外,根本沒力氣回答任何話。
“若是茉兒離開了,我怎麽辦?若是再也見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風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麽可怕的感覺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會不斷的喃喃自語,彷彿是在設法保持清醒。
終於,又過了一天半,在太陽初升時,他們在大片林子後,看見大內宮殿在清晨里的輪廓。
“茉兒,等我!”子峻兩腿一夾,快馬向前沖。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險些一摔下來。
城門才剛開,兩匹馬就奔進去,士兵們想阻止都來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達……達……達,踏破黎明的寂靜,那急切,讓人以為錦衣衛又出任務了。
來到原是嚴府的大宅,無人無聲,門上全貼有封條。兩匹馬慌慌地繞了一周,才找到一位賣豆腐的老頭,“嚴家的人到哪裏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邊的小廟,預備差爺押解。”老頭回答,“他們怕白天太招搖,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眾怒呀!”
西邊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條捷徑。”任良說。
捷徑要穿過一座小丘和一條河流,盛夏的林子極茂密,馬繞着彎、人低着頭,主僕兩個都汗涔涔的,一臉的風塵及僵硬的肌肉和緊皺的眉,連馬都感受那種迫在眉睫的緊張。
終於,走出茂林,陽光刺眼,玉帶似的河也閃着亮燦燦的金光,而河另一邊的官道上,有一列隊伍迤邐着車和馬,長長的一串。
“哇!不是說流放和革職嗎?還走得挺風光的,東西不少哩!”任良吹一聲口哨說。
“他們並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隊伍長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個茉兒,她是他的,不可帶走!
“怎麽去呢?”任良問。
“過河,然後擋住前面的馬匹,要回茉兒!”子峻下令說。
突然,一陣大風刮來,風沙揚起,兩匹馬輕躍一下。他們拉緊韁,才要起步,有十幾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竄出,圍住兩人。
“任公子,你擅離職守,私自返京,徐閣老派我們來帶你回去。”家丁之首說:“希望你主動合作,我們不想傷到公子。”
“我會合作,但必須先讓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說著,想衝出重圍往河畔而去。
“徐閣老說,不能驚擾到嚴大人返鄉的車隊。”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揮說:“我們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對方人多勢眾,子峻明白自己是敵不過的,但僅在咫尺,不能教茉兒一別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圍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兒——別走——茉兒——”
風沙滾滾,將聲音捲入天際,散入雲中。
茉兒的心猛跳一下,彷彿有奇異的響動傳來。兩個女人同時往外面看,但水瀲瀲、山蒙蒙,一樣的荒山荒地,只有頭上兩隻鷹盤旋,呱呱嗚叫。
茉兒極失望,她以為有人在喊自己。
“他們怎麽還不來呢?”小萍焦急地說:“任良說,他根本沒聽過休妻之事,二少爺一定會來阻止的。”
傷害已經太多,茉兒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夢想,只淡淡地說:“這種事,子峻怎麽會對他說呢?我看玉虛觀也是白跑了,子峻不會出現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喪。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處,誰也無暇管誰,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爺了,我不想再聽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兒閉上眼睛,在搖晃的車中,向過去的純真和愛戀告別,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頭。
“茉兒——”子峻仍奮力的大叫,但那叫聲已遠到傳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間,他有萬念俱灰之感,也漸漸領悟到,他不休妻,不為道義,不為承諾,而是為他心愛着的茉兒。
從淳化開始,那條綿長的情絲,在詭異的政治局勢中,仍是巧妙地牽連着,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從來不珍惜,直到情絲被硬生生的切斷,宛如劈心,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遠,將來有一日,他仍可見到茉兒,毀去那一紙休書,帶她回家。
終有一日……
確實,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後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願,而是更大的幻滅。
“要帶你回家,你怎麽會先入了黃泉呢?是因為恨我,所以要以死處罰我嗎?”子峻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墓碑上的“嚴鵑”兩字。
“我該早點來的,早半年就好。”他繼續低啞地說:“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規,除了要將功贖罪,還得禁出京師一年;任良更慘,受了鞭刑。我想來,神魂曾千萬次的到袁州來找你,但你為什麽不能等呢?我這顆心,竟永生永世無法向你表明了嗎?”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濕透、冷透的子峻,在長長的回憶中,浮雲與流水,唯有茉兒的笑,如花美麗的笑,由純真到哀愁、到傷病,都在他的意識里,明明滅滅地閃爍着。
面對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對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過去,破雲的陽光汲盡了濕漉漉的野林。有馬啼聲響起,但子峻仍一動也不動。
來者下馬,走近他說:“公子,我來接你了。”
子峻回過頭,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織成一種令人心驚的憔悴。“你從省城來的?見過郭大人了?”
“見過了,也聽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說著,邊抹淚、邊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嗎?”子峻又問。
“小萍沒回淳化,據她家人說是入了道觀,做了道姑,不肯見俗人。”任良滿懷遺憾的說:“想來也是為了二少奶奶的緣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對良緣,可惜造化弄人。”子峻嘆一口氣說。
“公子,已經四天了,再守下去,別說身體堪不住,嚴家人也會起疑的。”任良頓了一會兒又說:“郭大人交代,務必請你去省城,他們正在收集嚴世蕃逆反的罪證,要請你幫忙。”
子峻的心思卻在別處,答非所問的說:“你看,茉兒在此,是不是很孤單寂寞?風吹雨打的,卻沒人保護,我們應該帶她回北京,對不對?”
“公子,咱們的確是應該這麽做,但現在不是時機,這移墳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嚴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經厭倦嚴家事了!管他是貪、是惡,都交給御史吧!”子峻又換個落寞聲調,對着墓碑說:“瞧!生時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兩地。茉兒,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馬,又駐足許久,直到任良數次提醒,才緩緩走出這墳塋壘壘之地。
由遠處看去,茉兒的墳更小、更簡陋了,處在總墓群之外,更顯可憐心酸,並透着生前死後的無限凄涼。
夕陽很快的隱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飄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願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