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崔蝶兮眼裏噙著淚,不計較、不追究,只盼望得到真相地求望着她的姨父──陳致先。

“告訴我,姨父,到底誰是真的陸寒?你和羅律師帶來的那對母女是假的嗎?”陳致先驚慌地看着羅勁白。

“勁白怎麼回事嗎?我都聽不懂了。”

“陳伯伯──”

羅勁白費力地發出聲音。

“蝶兮見到陸寒了,真的陸寒。”

陳致先的驚慌還隱藏着,他大聲辯叫。

“什麼真的,假的,母女倆蝶兮又不是沒有見過,人家要走,我有什麼辦法!”“陳伯伯──”

羅勁白的手交接着,他真不願去觸及陳致先的面孔,那使他無法忘記另一張臉──自己的父親。

“陸寒的母親已經死了,陸寒根本沒有母親。”

陳致先的臉刷白。

“蝶兮見到真的陸寒了,你也見過那個人──靈堂上出現的女孩。”

陳致先羞怒地張著口。

終於,他頹然地跌坐進沙發。

他啞口無言,半天、半天。

“──是你父親出的主意,我們平分那遺產,那對假母女是李桂香和朱琳琳。”羅勁白捉搓著自己豹額角。

老天!李桂香、朱琳琳。

他覺得自己手心都是沁濕,心口悸動地怦然。

是你父親出的主意。

是父親?

是自小就尊敬、崇拜的父親?

他接觸到崔蝶兮充滿驚訝,但同時善良而原諒的目光,那目光是無邪、寬大、一點不計較的。

他多麼希望他不認識崔蝶兮。

但,他愛著這個女孩。

他沒有錯,可是,他敬仰的父親,讓他背上令人髮指的罪。

而,他父親──羅開程是律師,大名顯赫,比任何人都熟知法律的律師。崔蝶兮又去了小破樓。

她一個人去的。

伸出手,她輕輕地叩木門。

開門的當然是陸寒。

她的頭髮濕的,她在洗頭,肩上圍了塊藍色的毛巾,水點嗒嗒地往下流,髮絲上還沾著洗髮水的泡沫。

陸寒的目光,雖然不再那麼仇恨,但看得出來,她並不歡迎崔蝶兮。

“你來幹什麼?”

崔蝶兮溫馨地望着她,這個人,就是她妹妹,真的妹妹,流着相同的血液的妹妹。“我就怕你問我這句話。”

“那你幹嘛還來?”

說完,陸寒就轉開身。

崔蝶兮跟了進去。

陸寒進了一間小得幾乎不能轉身的浴室,當沒崔蝶兮這人存在似的,嘩啦嘩啦開著水龍頭。

包括浴室,這間屋子頂多兩坪。沒有窗,沒有空調設備,一床、一櫃,什麼都沒了。崔蝶兮鼻子酸澀。

這是她妹妹住的地方呢?

崔家的大母狗,都住得比這空敞、舒適。

“陸寒──”

崔蝶兮站在浴室門口。

“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陸寒的濕頭髮包在浴巾里,她用力地揉搓,水珠子濺到崔蝶兮臉上。

“我的家在這裏。就這兩坪不到的黑房裏!”

“陸寒──”

崔諜兮幾乎要哭出來了。

“那個家──也是你的。”

“我姓陸。”

陸寒毫不領情,在床角邊找到一隻吹風機。

“爸爸的遺願──希望能找到你。”

怯怯地,崔蝶兮不像姐姐,倒像個年幼許多,不太敢啟口的妹妹。

“爸爸留下一封信,他說你母親是個偉大、驕傲的女人。

他死的時候,一定很遺憾,否則,他不會要我幫他做這件事,──找回你們。”“找我們?”

吹風機呼呼地冒出熱氣,陸寒從小鏡子裏冷漠地看了崔蝶兮一眼。

“你知道嗎?我熟悉你的一切,我從小看你的照片,看到我跟爸爸──”陸寒停頓了片刻,做了個更正。

“跟你爸爸最後一次見面。”

陸寒冷笑了一下。

“說是我母親拒絕你父親的接濟,但,他拿過我的照片給你看嗎?她告訴我,我有個姐姐如何漂亮、如何聰明、如何乖巧,他跟你提過有我這個妹妹嗎?就算我沒你漂亮、聰明、乖巧,我也是他的女兒,他為什麼只敢在黑暗裏愛我。”

”半濕的頭髮不吹了,陸寒被一股委曲的悲愴,刺進深遂的心口。

“我嫉妒你!我從小就嫉妒你,嫉妒我只能被偷偷摸摸的愛。嫉妒你抱眼睛會眨的洋娃娃,而我只能拿媽媽的洗衣肥皂水,來吹泡泡,我嫉妒你照片里每一件漂亮的衣服。可是我就是兩件制服換著穿,我嫉妒你看電視,旁邊還躺了只狗,而狗竟睡在長毛羊氈上,我卻每天放學回家,幫母親替別人熨衣服,燙傷了手還不敢哭,因為,媽媽要熨到深夜。”

陸寒那股刺心的悲愴,令她眼都紅了。

“你是天鵝,舒適地游在湖水裏,而我呢?我是一隻風箏,母親死,連牽線的人都沒了。”

硬是把要溢出來的眼淚逼回去,陸寒打開門,不歡迎地要送客。

“你父親有遺囑,我母親也有遺囑,她不要我接受你們崔家,現在,你走吧。”陸寒僵直地拉着門,崔蝶兮哀懇的目光,她避著,一眼也不去觸及。

“為什麼還不走?走呀!你走!”

木門被陸寒關得好猛,整扇門幾乎都要脫落了。

崔蝶兮站在門外。

她扶著木門,淚,流了她一臉。

硬咽著聲音,她對著門縫,祈訴著。

“我會走,讓我講一句話好嗎?”

陸寒在裏面沒有反應,她床頭的小鏡子照出她的臉,淚,隨著木門關上,已經奔流了。

“你母親,我父親都去世了,我不是天鵝,你也不是風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流着相同血液的姐妹。你也許討厭我,不喜歡我,但,我需要你──”陸寒真的討厭她?不喜歡她?

不是的,當然不是的,那所謂的嫉妒,透過她悲滄淤積的聲音叫出來后,那唯一的恨-嫉妒也消失了。

打開門,崔蝶兮已經走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摸了摸陸寒的濕頭髮,還有那被淚浸濕的一雙眼睛。

“我看到她下樓。”

“──被我趕走的。”

“很難過的樣子,跌跌撞撞的,樓梯都不會走了。”

誰傷了誰?

誰錯了?

陸寒的心是軟的、善良的,否則,她不會替郭媽罵警察。

她艱難地走到樓梯口。

窄窄、幽暗的樓梯口已經沒有崔蝶兮了。

徐小亮由后肩摟着她,一股男孩的汗酸味,將陸寒難受的心溫暖住了。

一記雷響的耳光,摔到羅勁白的臉上。

羅勁白還沒站穩,第二記耳光,來勢更凶地颳了上來。

羅開程的眼裏,是一團幾近致人死命的怒光。他的臉色鐵青。

父子都沒開口。

辦公間,靜得可怕。

許久,羅開程痛心地搖著頭。

“你是我兒子,──我卻斷送在你手上。”

“爸爸──”

羅勁白被打得腦子轟隆響。

“如果我沒愛上蝶兮,我也會幫助她。爸爸──我從小就崇拜你,到現在我都不願意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閉上你的嘴。”

羅開程整個人都要跳起來了。

“少談你那套理想主義,什麼叫社會你清楚嗎?大酵母吃小酵母,強者并吞弱者,你以為我怎麼養大你的?住大房子,開新款型的車,羅勁白你連什麼叫生存,你都不知道?”

吼罵完了,羅開程虛癱地坐回他那張黑皮的旋轉椅里。

他喘出了口氣,幽長,解都解不開似的。

“還有更大的麻煩你曉得嗎?”

兩記耳光的痛,還留在羅勁白的臉上,不管怎麼樣,父親還是他的父親。“朱琳琳不過是要點錢,但你引了周文輝的靈感,給了他機會報復我。”羅開程的臉被椅背埋住了。

“你要他聯絡朱琳琳,朱琳琳把什麼都告訴他了,他約了我明天見面,現在──我被我解僱的律師牽著走,你──我的兒子,你勝利了。”

羅開程的聲音愈來愈小。

他在法律界的氣焰,他堂堂赫赫的三個字──羅開程,一下子像滅掉的火,只冒出餘燼的煙。

輕拉上父親的門,羅勁白回到自己的辦公間。

他不太抽煙的,但他點了根煙,他需要集中思想、精密地思想。

一根、兩根──連續抽掉了六根煙。

他撥了一通電話,撥給周文輝。

他約了周文輝在路口。

車子經過路口,他打開車門,讓周文輝上來。

“去哪?”

羅勁白飛速地開車,沒有理會周文輝。

車子進入郊區,繁鬧遠離,他們停在空曠的山崖邊,四野找不到第三個人。周文輝遲疑地走下車。

“為什麼帶我到這個地方?”

羅勁白也下車了。

“不用擔心,我們年齡相等,高度也差不多,除非我帶手槍,否則,打鬥的話,勝敗都是未知數。”

“那麼,你要來文的?”

“我們都懂法律,誰會做傻瓜,留把柄去犯法?”

周文輝挑了挑眉。

“你知道明天我約了你父親?”

“──你變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人會變的,用不着驚訝。”

周文輝又挑了挑眉。

“我恨你父親,只怪你大義滅親的要查真相,我該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你準備怎麼對付他?”

“難聽點的字眼叫敲詐,好聽點叫分享。”

“你要多少?”

“你父親從崔蝶兮那得來的一半。”

“如果不給呢?”

“我公諸他的陰謀。”

“你憑什麼證明我父親的陰謀?

周文輝有恃無恐地笑了。

“朱琳琳,她支持我。”

“如果,我改變她的主意呢?”

“勁白老兄,別天真了。”

周文輝用手指比了個圓圈。

“你以為朱琳琳跟我有什麼交情嗎?我這個人不貪,從你爸爸那分來的錢,她有一份的。錢可以使任何人做事賣力,改變主意?你有多少錢給她?”

“文輝──”

羅勁白盡最後的一絲努力。

“你一定要這麼做?”

“換了你呢?”

羅勁白愁眉地望着周文輝。

“你知道我父親從崔蝶兮那弄了多少錢嗎?”

“二十億。我拿了十億,他還有十億;夠他一輩子不傷腦筋了。”

“你曉得崔蝶兮找到她真正的妹妹了嗎?那二十億我一定要我父親還回去的,他不可能有十億分給你的。”

“那他就等着我公佈他的醜陋陰謀吧,除非,他另外湊這個數目給我。我相信,以羅開程的無情、卑鄙,他有辦法應付我要的數目。”

不搭羅勁白的車,周文輝說完,手都不搖一下,他走出了這空曠的荒野。望着周文輝走遠的背影,羅勁白心底寒慄得幾乎要拋棄這個世界。

錢?

老天爺!

原來的周文輝,不是這樣的面孔,不是這樣的嘴臉,不是這樣的心機。

可是,錢一夜之間改塑了他。

站立在曠野中,羅勁白對生命的價值,起了十分唾棄的厭惡。

回到城市,天已黑了。

他去找朱琳琳。

房東說朱琳琳去上班了,皇后酒家。

一輩子不知道酒家是什麼長相的羅勁白,硬著頭皮上去。

總算,他見到朱琳琳了。

羅勁白兩句話沒說完,朱琳琳已經不耐煩了,她手上還有一杯酒。

“羅少爺,你請回吧,別耽誤我的生意,我的錢可是一杯酒,一杯酒換來的,不好賺哪。”

朱琳琳摸了羅勁白面頰一把。

“沒錯,我是跟周文輝串通敲詐你爸爸,誰叫你爸爸心狠,我不過要一百萬,拿了崔家二十億,分一百萬都捨不得,實在不能怪我。”

朱琳琳拋了個低賤的媚眼給羅勁白。

“再見羅!我的客人在等我。”

羅勁白沒有回家。

他去了崔蝶兮那。

已經很晚了,換了睡衣的崔蝶兮,披了件淡藍的罩袍,十分吃驚羅勁白的出現。丁嫂很識相地避開了。

給他們倒了茶,就回自己房間去。

她喜歡這個年輕人,那份喜歡,幾乎像丈母娘對一個未來的女婿。

“你怎麼了?勁白。”

崔蝶兮焦慮地。

“發生什麼事嗎?”

羅勁白握住崔蝶兮的手,他真難開口。

“──我代我父親來請你原諒。”

崔蝶兮鬆了口氣。

“我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嚇我一跳。”

“蝶兮,我會讓父親把那筆錢還你,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父親,我再正直、再講求真理,我也做不到把自己的父親送進監牢。”

崔蝶兮深深地望着代父贖罪的羅勁白。

“錢的誘惑力大概很大,我不太明白,也許因為我從沒有缺錢的時候,你父親、我姨丈,我知道他們不是壞人,我不敢說原諒你父親──”

崔蝶兮主動地伸出手、握住羅勁白。

“讓我說,我原諒人性,好嗎?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錢對我是沒有幫助的,我要的東西,錢一點也買不到,一點點也買不到──”

崔蝶兮的眼睛,深尋進羅勁白平靜下來的瞳孔里,她象一隻冬夜被關在門外的小貓,迫切地要羅勁白保護她,給她溫暖、愛她。

“我要陸寒,我去找過她,她不要我──我常常不知道我要怎麼活下去,除了丁嫂,沒有人肯對我好,勁白──你知道你告訴我,你愛上了我,那句話對我有多重要嗎?我好怕有一天你要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我真的好怕──”

仰臉躺在羅勁白胸前。崔蝶兮猶如一具脆弱的生命,羅勁白掌心稍用力,崔蝶兮都會碎掉。

崔蝶兮的臉流出淚了,一小顆、一小顆,濕了羅勁白的襯衣。

“上帝為什麼要給我那麼多錢?為什麼要給我那麼大的房子?──為什麼不把爸爸還給我,為什麼不把陸寒叫回來?

我要的他都不給我,勁白,他一樣都不給我──”

羅勁白緊緊地,心痛地摟著崔蝶兮。

他愛這個小小的女人。

經此一生,他清楚,絕不可能有第二個女人能活在他心裏。

“有我──蝶兮,有我──”

到律師樓第一件事,羅勁白先去叩父親的門。

他不能跟父親在家裏談這件事。

羅開程的面色凝重,再過兩個小時,他就要跟周文輝、朱琳琳碰頭了。

兒子進來,他連看的力量都沒有。

羅勁白拉了把椅子,坐到父親面前。

“我找過蝶兮了。”

羅開程望了兒子一眼。

“蝶兮不會追究這件事。但,爸爸,你必須還那筆錢。”

羅開程並沒有因此而減低他的憂煩。

“周文輝、朱琳琳要十億你曉得嗎?”

二十幾年來,在兒子面前的尊嚴,羅開程這時候,完全沒有了。

“十億不是簡單的數目,現在就是搶,都來不及湊這筆錢。”

“等一下我去見他們,你不要去。”

羅開程冷哼了一聲。

“你去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有我的辦法,只要爸爸答應把錢還給崔家。”

羅開程悶著,二十億?多龐大的數字。

“爸爸?”

羅開程盯著兒子。

“你知道這筆錢我冒了多大的險弄來?”

“爸爸!”

羅勁白幾乎對父親要翻臉了。

“什麼時候了?你還留戀那筆錢?你不繼續活在這個社會了嗎?你忘了你的名譽?你忘了律師界對羅開程三個字的恭敬嗎?就算從今天開始,你不再做律師,還掉崔蝶兮的二十億,我們家也餓不死!我可以工作,我不是遊手好閒的花花大少!”羅開程是坐的。

羅勁白是高站的。

羅開程不動地聽進兒子的話。

羅勁白義正詞嚴地滔滔不絕。

他們父子的地位,不知覺中在掉換了。

“爸爸!”

羅開程打開了保險柜。

他取出支票本。

二十億,他寫了二十億的數字在支票上。

他默默無聲地把支票推到兒子面前。

然後,他不再看兒子一眼。

他的黑皮旋轉椅,轉向窗口,外面街道如織的車輛,交錯着他的腦子。

二十億的數字交錯着他,在兒子面前喪失的尊嚴交錯着他,兒子的話交錯着他。拿起了支票,羅勁白很想為自己剛才的態度道歉。

“──我會把一切辦妥,你放心。”

走到門口,羅勁白停了下來。

“爸爸,我還是個敬仰你的兒子,沒有減低一點點。絲毫沒有。”

羅勁白一腳才踩進他們約的咖啡館,老遠就看到周文輝與朱琳琳早等在那了。來的不是羅開程,而是羅勁白,兩個人面面相視。

“你父親派你做代表?”

周文輝首先露出不滿。

羅勁白坐穩了下來,不急不緩地。

“我推薦自己做代表。”

羅勁白看了兩人一眼。

“你們兩位主意不改?”

“勁白,我們不是等你來商量的。”

周文輝勝握地一笑。

“人各有志,幫個忙,別浪費時間說道理,聽說你昨天還花了時間去勸朱琳琳。”周文輝同情地嘆了口氣。

“唉!太愚蠢了,十億是你的幾句話就能說掉的嗎?我同情你的單純。”不太抽煙的羅勁白,點了根煙。

“崔蝶兮不追究我父親的欺詐。現在,這件事涉及的就只有陳致先、李桂香,還有你們二位。”

羅勁白噴了口煙,十分悠閑。

“陳致先是崔蝶兮的姨父,他們自會解決。李桂香拿了三十萬演出費、遵守了諾言,而我父親,今天已經將二十億的支票,存回崔蝶兮的戶頭裏了。二位,你們仍然不放過家父嗎?”

“羅勁白。”

周文輝不客氣了。

“我說過,不浪費時間聽你講廢話!”

“可以。”

羅勁白將手伸進衣袋。

“不用聽我的,現在,換個節目,聽你們的。”

手伸出來了,同時,在羅勁白的手上,是一具超小型的錄音機。

周文輝、朱琳琳納悶著。

看清楚了是個錄音機,兩個人的眼睛互望地睜大了,睜得好大。

羅勁白按下按鈕。

周文輝在郊外的話,一字不漏重新回到周文輝的耳朵里。

“羅勁白──”

羅勁白手一揮。

“還有朱琳琳的要不要一起聽完?”

周文輝一把搶過錄音機,朱琳琳的聲音,夾著酒客的罵鬧,還在繼續走。羅勁白笑笑。

“拿走好了,值不了幾個錢,我拷貝了好幾卷。”

“你──”

周文輝臉都氣白了。

“你好卑鄙!”

“別客氣,談卑鄙我實在不及你萬分之一,我不過用了偵探小說里最愚蠢、最單純的方法。”

“羅勁白,就算崔蝶兮不追究,我也要公佈你父親的陰謀,別以為你勝利了。”“你最好心平氣和地用用腦子。”

羅勁白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錄音帶里,你跟朱琳琳都重複地用了敲詐的字眼。周文輝,你自己是律師,刑法是第幾條,也用不着我念給你聽,是不是!”

身子往前欠了欠,羅勁白的目光,溫和中,帶了把利刀,望着周文輝。

“我父親五六十歲了,名譽是件很空虛的東西,可要可不要。而你,二十多歲,前途剛剛開始。沒關係,你們一起去坐牢,出來了,我可以替他養老,你呢?自己衡量吧。”羅勁白把目光轉向朱琳琳。

“三十萬還不夠,再合夥敲詐,朱小姐,青春是很重要的,它一去不復返,留在監獄裏,十分可惜。”

朱琳琳這個有壞心眼,沒好頭腦的女人,只嚇得動也敢動了。

周文輝臉發白,身子抖的,他真想殺了羅勁白,但他完全被羅勁白所謂“愚蠢、單純”的計謀圈住了。

“這件事,再有一個人知道,就是二位說的。”

羅勁白站起來。

“我永遠不要再聽到。如果我父親的名譽有任何受損,那麼,他會陪二位一起去坐牢。”

乾淨利落。羅勁白把這件昨天以前還籠罩着他的陰影,完全除掉了。

外面的陽光很亮麗,他走到車前,雨刷上夾了張罰單。

的確,他在裏面是停留太久了。

該慚愧,該無地自容的是陳致先夫婦──崔蝶兮的姨丈、姨媽。

可是,局促不安的,卻反而變成崔蝶兮。

“姨父、姨媽──你們不需要這樣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們放心──我真的不會追究。”

姨媽,崔蝶兮親母親的妹妹,眼淚嘩啦流,又感動、又懺悔。

“蝶兮,你真是好心腸,寬宏大度,其實,真的不能全怪你姨丈,都是羅開程的主意。”

姨媽拉着崔蝶兮的手,責任愈推愈乾淨。

“你姨父這個人,腦子就是太簡單,偏偏──唉!財迷心竅,被羅開程幾句話弄的──才會做出這種事,看在我可憐早死的姐姐面上,蝶兮,你真的要打心底原諒你姨父。”姨媽眼淚又是一串。

“──到底,我們還是一家人、你媽是我唯一的姐姐、如果你記恨你姨父,我真會傷心一輩子。”

崔蝶兮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真的不記恨,她心中哪能培育什麼恨不恨這個字呢?

兩位長輩、辛苦地擺著可憐的低姿態,崔蝶兮簡直不曉得她該安慰什麼話好。“姨媽,你不要哭了,好嗎?我知道你們心裏難過,真的讓這件事過去,以後,我們誰也別再提這件事,就當它沒發生過,好嗎?”

這是他們預料的結局,崔蝶兮的性格,他們搞得太准了。

單純、心善、無依無靠,講句不好聽的,這個女孩不騙,簡直是白痴。

陳致先表露了一臉由衷的懺悔。

“蝶兮,姨父本來沒臉見你的,我──”

“姨父,真的不再提這件事了。”

崔蝶兮還是對陳致先十分恭敬。

“其他的我都忘了,我只記得你是我姨父。”

如果不是錢太迷人,陳致先真的是不想傷害這個女孩的,活了大半輩子,他還不能理解,世界上,有崔蝶兮這麼柔善的女孩。

“蝶兮,那筆錢我會──”

“以後再說吧。”

崔蝶兮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等陸寒願意回來的時候,再談這個問題──”

姨媽眼淚沒了。她是多麼希望,那個陸寒根本不要存在這個世界。

“真不識好歹,請神都沒這麼難。”

“姨媽──”

看到崔蝶兮臉色不對了,陳致先用手肘撞了撞老婆。

“蝶兮,再去試試,要不要我們出面?”

“沒有用的。”

“唉!”

陳致先表示遺憾地嘆了口氣。

“你別難過,我想,她總會認你這個姐姐的,哦!對了──”

陳致先做出突然想起狀。

“你爸爸的那些產業,你是不是要自己出面去主持?──經過這件事,我想──你大概也不信任你這個姨父了。”

“姨父──”

崔蝶兮無邪地望着陳致先。

“目前,還是偏勞姨父代管,我什麼都不懂,一下子去接手,我會慌掉。”這是陳致先夫婦要的答案。

陳致先做出為難狀。

終於,他在為難中,勉為其難地繼續接受崔蝶兮單純腦袋的託付。

離開了崔家,才出大門,陳致先夫婦坐在車裏的臉,都恢復了春風滿面。陳致先握著方向盤,笑着搖頭。

“你姐姐真會生,能生出這麼沒腦筋的女孩。”

“有腦筋崔家的企業能任你這樣搞?”

陳致先有些遺憾地看了太太一眼。

“再沒腦筋,你姐夫的東西,終究還是要回到崔蝶兮身上去的。所以,我倒要動點腦筋了。”

陳致先太太眼睛睜大了。

“吞沒?”

“看你用的字眼有多難聽。”

陳致先不滿意地瞅著太太。

“在沒回到崔蝶兮身邊前,我利用這些東西滾一些到我口袋。”

“講明白點嘛。”

望着前方,陳致先嘴角全是前途美夢的燦爛笑意。

“期貨,我已經準備周全了。”

睡前,羅開程的習慣是在書房裏坐個把鐘頭,清理腦子,應付第二天。

家裏人都知道他這個習慣,這時候,誰都不敢來打擾他。

沉思中,羅勁白進來了。

羅勁白一句話不說,坐到父親對面。

羅開程根本當這間書房,沒兒子這個人。

他繼續沉思。

起碼,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羅勁白坐了好一會兒,先開口了。

“爸爸──從那件事以後,我們像陌生人。”

羅開程沒有接觸兒子的眼光。

他抽著煙,炯亮、精明的目光,透向天花板。

“我並不以為你把這件事處理得漂亮。”

目光由天花板拉下來了,但,羅開程還是看都不看兒子一眼。

“你認為我會讚賞你?”

“爸爸──”

“還是等着我說,謝謝你?”

“爸爸──”

羅開程的目光終於接觸兒子了。

“告訴你,我不感激你!”

羅開程的目光,凌厲地射在兒子臉上。

“我對你失望,你用你那套三十年前我就耍掉的狗屁觀念跟伎倆,叫我這個做父親的很失望!”

書房門雖然是關的;但,書房外的人,依稀能聽聞羅開程在咆哮。

“你命好,因為有我這個老子:而你知道你老子憑什麼叫你一生下來就命好嗎?”羅開程在怒發他的成功。那些用血、用汗、用無比精密的心計得來的成功。“生下來,你吃最好的奶粉、上幼稚園、你有保姆接送、念書到學校、私家車開到門口。羅勁白!你以為一個頭腦簡單的律師,可以這樣養兒子嗎!”

臉是絳紅的,羅開程指著兒子。

我光腳上學,便當蓋子永遠不敢當著同學面拿開,因為除了蘿蔔乾,就是蘸醬油的白豆腐。”

絳紅的臉,還是絳紅,只是,羅開程的手指放下了,他頹然地坐進椅子裏。“我痛恨你像我父親──那種人,不適合生存。現在我痛恨你,因為,十年後,離開了鬥志的年齡,你就萎縮了,你只是個收支平衡的小律師,你的兒女,當然不會光腳上學,便當蓋子也不需要遮掩,但,他們不會走進上流社會,因為他們的老子是你。”羅勁白被羅開程講得啞口無言。

並非羅開程感動了他,修改了他的思想。

而是,羅勁白第一次真正認識父親心機沉重的來由,可是,羅勁白沒有同情父親。他搜索著腦子,他要回復一些話給他的父親,但,此刻,他念的書都不見了,他的理想,正直被他父親打到一邊。

不過,羅勁白鎮定地站着,屬於他的人生觀,被他父親打傷的人生觀,羅勁白一樣樣、一條條,重新清理,讓它們站起來。

頹坐在椅子裏的羅開程,疲乏地勾直望着一動也不動的兒子。

“──做我的兒子,別做你祖父的孫子。”

一種不屈服,不贊同,不妥協的歉意,由羅勁白不動的臉神里,緩緩上升。“對不起,爸爸──”

頹然的羅開程神色好些了。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兒子。”

“不。”

羅勁白堅毅地,不忍地,難以啟口地。

“祖父給我的遺傳勝過你,還是讓我做那個令你失望的兒子吧。”

一記耳光,像由天而降。

這記耳光、絕不比那天在律師樓挨的輕。

羅開程聲音好冷。

他不咆哮。他也不怒火。

一記耳光打完。他放棄塑造他要的兒子了。

他聲音冷得像店員給客人找零錢。

沒有忿恨,也沒有感情。冷的、冰的、結凍的。

“離開這個家,不是我的兒子,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等你明白什麼叫生存再回來。”

羅勁白沒有反駁,沒有哀求,當然,也沒有懊悔他的堅毅態度。

他痛惜,他真的很痛惜。人的差距這麼厲害嗎?

羅勁白可以體會父親年幼時寒傖,可以體會年青時的貧困,可以體會他掙扎的歷程。但,羅勁白困感父親的貪,困惑父親為什麼非要將那個不正確的人生觀,用斯巴達的強硬方式,塞進他永遠無法認同的觀念里。

羅勁白沒有開車,他穿了條軍裝草絲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褲。

崔蝶兮差點不認識羅勁白了。

從第一次撞車開始,羅勁白總是整齊的西裝,別人繫上領帶拘束,落在他胸前,怎麼看,怎麼恰當。

先拍了拍崔蝶兮驚訝的臉,羅勁白像個成熟的長者、端詳崔蝶兮的驚訝。“為什麼這樣看我?”

崔蝶兮的驚訝,馬上就消失了,她的手,羅勁白一坐下,就握著。

“你變了個人。”

“不喜歡?不習慣?”

崔蝶兮笑了,她有好看的牙,白白的,像許多排列整齊的小貝殼。

“不要這樣問我,你會逼我講──講肉麻話。”

“好,那我就逼你講。”

崔蝶兮的小貝齒輕輕合起來了。

羅勁白勾起她的下巴,作弄笑着。

“別躲,講呀。”

“我愛你所有的一切。”

一口氣講完了,崔蝶兮昂起臉,在羅勁白面前,她的羞怯,從愛情來的開始,就一寸寸地減去,一寸寸地消除了。

“我喜歡你今天穿的衣服,而且,你今天特別開心,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我開心?”

“不是嗎?”

“蝶兮。”

羅勁白不太抽煙的人,拿出了根煙。

“毅力上,我不要被自己打敗。感情上,講句男孩不該講的話。我受傷了。”崔蝶兮聽得一頭霧。

“說明白點好嗎?”

“我今天沒開車。”

“我看到你下計程車。”

“我搬出來了。”

羅勁白凝重地噴出一口煙。

“如果要用骨氣兩個字來讚美自己的話,我是空着手出來的。”

崔蝶兮專註地聽,入神地聽,她荑柔的眸子;在羅勁白每一句話里,適當地投去欣賞。

不是羅勁白去握崔蝶兮。而是崔蝶兮伸出手,兩隻細緻、白皙的小手,溫暖地握住羅勁白。握住羅勁白強壯、充滿生命戰鬥力的手。

“我租了個小房子,很小,小到不方便招待客人,連電話都沒有,所以、以後我會每天跟你打公用電話。”

感覺著被崔蝶兮愈握愈緊的掌心,羅勁白有一股龐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滋長。“我剛應徵到一個工作。所以遲到了。”

“還是律師事務所嗎?”

“我不再回這一行了。”

“為什麼?”

“蝶兮──”

羅勁白愛憐地看着那張幾乎沒有暇疵、瑩澤透明、玉壁般完美的臉。

“我爸爸說我不懂什麼叫生存,但;用他的標準來講;你是個連生存這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孩。我真不願意把社會裏太丑的一面,放到你乾淨的腦袋裏,我希望我有能力,永遠保護着你,不讓任何一點骯髒的東西沾染到你。”

“你肯──”

崔蝶兮那雙無依、無助、無邪的眼睛,又流盼出來了。

“永遠這樣愛我嗎?”

“就算你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都很難再去愛第二個女孩。懂嗎?我愛你愛得又固執、又堅持、如果──”

羅勁白有些遺憾地停頓了下來。

“我實在希望你是你父親在外面生的那個陸寒。崔氏機構繼承人──”

苦悶地搖著頭,羅勁白不再往下講了。

崔蝶兮當然懂。

她是單純,但,她不是白痴,她是敏感,細膩、善解人意的。

她勇敢地說出了本來不該講,尤其不該她這麼羞怯、內向的女孩講的話。“勁白──娶我。”

羅勁白沒有回答。

他凝視着他愛的女孩。

他也沒忘記凝視目前的自己。

崔氏機構繼承人?

上帝!

羅勁白在心中吶叫。祈求給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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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與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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