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文珠悶坐卧室里,巳是深夜,她還不能入睡,蕙心接受斯年戒指的事實在刺激着她。

她不是故意要和他們過不去,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真的妒忌!

驟聞這件事——接受戒指是否等於訂婚?她的心好象一下子空了,那種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斯年——原來在她心中占這麼重要的地位,她第一次發現她——害伯失去他。

她一定在恨早、很早的時候就喜歡斯年,愛斯年了,對不對?錯在她從來沒有表示過!

她以為斯年一直在她身邊,斯年總是她的。

但是——男孩子在身邊並不表示愛情,她這個發現巳經太遲了,是不是?

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氣憤,又是妒忌,又是難過,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情緒,她就快崩潰了。

她有一種——想毀滅全世界的衝動。

然後,她開始吸煙。文珠原本不吸煙的,偶爾開玩笑的吸一支,從不當真,也沒上瘤,但是——這麼一開始,她就沒有停止的一支接一支,弄得屋子裏全是煙。

吸煙——似乎心中舒服些,寧靜些,是有些幫助,那麼多人吸煙,是有些道理的吧?

然而,吸煙也幫不了她一輩子,她和斯年之間的事總要解決。

她和斯年是有些事,斯年裝得那麼的坦然,那麼若無其事,他——可惡!

她絕對不相信他對她全無感情,那麼多年了——蕙心的加入才多久呢?

慧心——文珠搖頭,她也不恨慧心,不怪蕙心,她不是那種潑婦式的妒忌,她是大學生,她有恩想,這件事怎能怪慧心呢?若要怪——斯年和文珠自己都得負責任。

蕙心是她介紹給斯年的,不是嗎?天下就有那麼巧的事,會在中區馬路上遇見慧心,而斯年——一見鍾情了!這一見鍾情四個字令她的心中疼痛,斯年竟然是全然不介意她。

拿起床頭電話,她無法控制的撥了斯年的號碼。這麼晚,斯年已人睡了吧?

電話不通,“嘟,嘟”的在響,斯年這個時候和誰在通電話?他還沒有休息?

心中更是煩躁,打電話的意念就更強烈,握着電話,她不停的一次又一次撥斯年的號碼,十五分鐘,她撥了起碼一百次,電話才通。

是斯年的聲音,很清醒,愉快的聲音。

“傅斯年,哪一位?”他在電話里自報姓名。

一聽見他的聲音,文珠的眼淚就掉下來,稀里嘩啦的哭得好傷心。

“喂,喂,哪一位?”

斯年詫異的,他當然聽見了哭聲,“開玩笑嗎?喂?”

“我——斯年——我——”文珠無法令自己平靜。

“你——文珠——!”斯年嚇了一大跳。“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哭?文珠,文珠——”

文珠只是哭,根本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在哪裏?文珠,不要只顧哭,好不好!”他放柔了聲音。“文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文珠抽搐着。“我在家——”

“在家廠‘斯年呆怔一下,家裏該是安全的,尤其文珠家那一區,全是高級房子,文珠家防盜系統也十分有效,該沒有事吧?”到底有沒有事吧?“

“我——斯年——”她真是泣不成聲。

文珠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子,她是驕傲的,怎麼——難道真發生了事?香港的治安實在令人擔心!

“要不要我來?”他到底是男孩子,又是她青梅竹馬的朋友,關心是一定的。“我來陪你,好不好?”

文珠深深吸一口氣,但無法消除聲音中的顫抖哭意。“我——斯年——”

“我馬上來,十分鐘到!”他說:“等我!”

他放下電話,她也收線了。

斯年聽見她在哭,立刻毫不猶豫地說來陪她,他心中也不是全然沒有她,是不是?

她還有希望吧?她仍舊坐在床上,讓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斯年來——她是否趁機和他講明白?趁這半年在香港,她可以下功夫,是不?然而,這些話又怎樣啟齒?

果然,十分鐘后,意外的女佣人帶着斯年來敲門,文珠應一聲,斯年推門而人。

“文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斯年一進門就嚷。

文珠搖了搖頭,女佣人知趣的走開了。

“文珠,告訴我,讓我幫你!”他坐在床沿,很真摯地說:“我們一直是兄妹,一直是好朋友,對嗎?”

文珠完全沒有化妝品的臉上是一片慘白,哭腫了眼睛,可憐兮兮的。

“文珠,白天在一起喝酒還好好的,是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費烈呢?沒有送你回來?”他再問。

“費烈——回家了!”她終於說。

“你——有事嗎?”他凝望她。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心裏不舒服。”她說。

他皺皺眉,沒有出聲。

“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又嚇了你一跳,”她吸吸鼻子。“我——情緒不好!”

“我還沒睡,”他說:“不過——下次不要這樣了,在電話里只是哭,嚇死人了。”

“我說——抱枕”她垂下頭。

叫她怎開口說呢?那是很為難的。

“剛才一路開車一路想,該不該報警?”他搖搖頭。“我真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打了很久電話,你的電話不通!”她說:“起碼打了一百次!”

“打得我這麼急?”他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他不講和誰在通電話。

“你在和誰講話?講這麼久?”她問。

“蕙心!”他說。猶豫了一下。

“哦——她打來?”她問。

“家瑞告訴我號碼,我打去!”他自嘲地搖頭。“蕙心從不主動打電話給我!”

“她——在紐約好嗎?”她問。

完全不提剛才悲哭的事,她不是要他只談慧心吧?

“很好!”他笑。“她那種女孩子,到任何地方都會很好,她堅強又獨立!”

“你從來沒說過欣賞這類型的女孩!”她說。

“沒遇到她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緣分吧。”他說。

“你對她——已是不可自拔?”她問。

他聳聳肩,這個問題對文珠是很難回答的。

“根本不需要自拔,是不?”他笑了笑。

“心甘情願的陷下去?”她又問。

“可以這樣說。”他還是笑。“文珠,你知道嗎?去愛人是一件很好,很舒服,很開心的事!”

“她接受你的戒指就是接受你的——感情?”她再問。

“是吧?我不知道她!”他不肯定的回谷。“她是個奇怪又獨特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肯定?為什麼送戒指?”她問。

“那是表示我的感情。”他吸一口氣,他願意在文珠面前把這件事講清楚,免得以後又是糾纏不清。

“你去買的戒指?”她不放鬆。

“向老媽要一枚!”他笑。“現在買鑽石貴得嚇死人,反正媽媽那兒有!”

她沉默了。

從母親那兒拿戒指送給女孩子,而女孩子又肯接受,這表示感情絕不簡單了吧?。

“慧心本不肯要,我強迫她收下,”斯年說得甚孩子氣。“她去得那麼遠,我覺得很不踏實!”

“你以前不是這麼患得患失之人!”她說。

“我對蕙心很緊張。”他笑。“我寧願她接受了戒指,回來再還給我都好!”

“還給你戒指?”她睜大眼睛。

“她是這麼說!”斯年笑。“她要二十八歲之後才考慮結婚的事,戒指對她來說是太早了!”

“你們是怪人怪事!”文珠笑了。

“或者吧!”他鬆一口氣,終於看見了她的笑容。

“不過慧心說我將是她的第一選擇!”

“什麼——意思?”她問。

“她會優先考慮我!”他不像在開玩笑。

“你的驕傲呢?居然接受她這樣的話?”她叫起來。

“這有什麼不對?”他反問。

“感情的事——難道不是雙方的?”她說。

“是!感情的事該是雙方的事。”他直視她。他就是希望她說這句話吧?

“那——”她再說不下去了。感情的事該是雙方的,互相的,她又怎能強求?

“我喜歡她,也喜歡你,但——兩種感情不同,對她——是愛,對你,我一直當你是妹妹,”他說:“我相信你是了解的,是嗎?”

她不語,慢慢低下頭。

“明天晚上我將去紐約,”他又繼續說:“我去陪她,見不到她的日子,實在是很難受的!”

她霍然抬頭,明天他將去紐約?

斯年走時也是靜悄悄的,他雖然也是坐泛美一號機,文珠趕去機場時,卻見不到他,他已人閘。

他是第一個辦手續,第一個人閘的人吧?文珠到得這麼早,他——有意避開?

文珠黯然地站在閘口,心中那份複雜的感情真是難以形容,又是難過,又是懊惱,又是痛苦,愛情對她來說是絕不美妙的!

愛一個人未必一定是幸福、快樂,真的。

她在人來人往的機場站了好久,好久,第一次她感覺到是那麼孤單,那麼茫然,那麼失落,斯年竟不肯見她一面就離開,她——伯是真正完全失去他了吧?

這時候,她真連眼淚都沒有,是哭不出來。她真是孤單,費烈早巳去了芝加哥,她連個傾訴的人也找不到,她——這是不是她做人的失敗。

為什麼當需要朋友時,總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她轉身,淡然地往外走,她發覺,香港機場也大得可怕,為什麼走這麼久也出不去?

然後,在她最絕望、無助、幾乎支持不住想倒下來的時候,她聽見了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文珠——”溫文的聲音有絲猶豫。

她驚喜地抬起頭,看見了陳家瑞。

家瑞是斯年的同學,是個從不受她重視的人,雖然間中來往,家瑞甚至陪過她吃晚餐,但——家瑞太平凡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家瑞——但是現在,他那平凡的臉竟變成世界上最仁慈、善民、美好而動人。

家瑞,他的出現,真是太及時,家瑞。

“家瑞——”文珠激動的一把抓住了他,來支持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

家瑞什麼也不說,只了解的溫暖的拍拍她的手。

“真是太好了,你——怎麼會在機場?”她問。

家瑞不會無緣無故的來。

他猶豫一秒鐘,說:“我來送斯年!”

文珠胡亂地點點頭,她願意相信他的任何理由,真的,他出現得太及時,太及時。

“見到他嗎?”她問。眼中閃過一個希望。

“沒有!”他簡單的答。

他原是個沉默的人,現在他的沉默很受歡迎,至少不會打擾文珠。

“他真是坐這班機?”她問。

“他是這麼說的!”停一停,再說:“我查過了,這段時候只有這班機直飛紐約。”

“他——知道你要來嗎?”她失神地問。

家瑞看她一眼,眼中閃過憐憫,文珠愛着斯年,這不是罪過。

“不知道!”他肯定地說。他自己才知道有沒說真話。“我是臨時決定來的!”

“哦——有事?”文珠問。

“是,公司里有一點點東西想帶給沈慧心!”他說。說得十足十的真實。

文珠相信了,內心裏,她善良而絕不世故。

“見不到斯年怎麼辦?那東西重要嗎?”她問。她立刻替別人焦急了。

“不重要,我明天寄!”他看一眼公事箱,好在帶着,否則就難自圓其說。

終於走出機場——有人陪伴是很好的,真的!

“我開了車來,你呢?”她問。

她渴望他沒有。

她極需有人在她身邊。

“沒有。”他答得理所當然。“太塞車,麻煩。”

“那麼我送你!”她高興一點。

家瑞沒有意見的上了文珠的車。

“你還回公司?”她發動她的平治四五O。

“不,不必回去,快下班了!”他看看手錶。“你可以在中環任何地方放下我!”

“你住哪裏?”她說。

“九龍,異架山。”他笑了。“不過——”

他說不下去,住在九龍,而要她在中環任何地方2下他,這可有點說不過去。

“有空嗎?一起喝杯茶?”她不想要他難堪。

“好!”他爽快地說。

文珠有點意外,家瑞這個人不可能會“有意”5她,他很自重干他那中產階級的身份、家世,他不想i攀她這種女孩子,她早就知道。

只是——家瑞今天的表現反常,他似乎非常有耐I伴在她身邊。

她心中懷疑,於是就沉默了。家瑞原也慎言,車J里一下子就沉悶下來。

“斯年要去多久?你可知道?”文珠還是先開曰。

“大概起碼一個月!”他說。

“到了紐約他會和你再聯絡?”她追問。

“大概會!”他不置可否。

“那麼你是會知道他住哪一家酒店了?”她不放鬆。

“住第一街聯合國附近的U。N。PLAZA,”家瑞沒有什麼表情地說:“斯年說這家酒店方便!”

“他總是選最好的住!”文珠笑了。“那兒一定離慧心受訓的地方近!”

“是,車行十五分鐘可到!”家瑞老老實實地說,他就是這麼方方正正的人。

“你對斯年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可是——什麼都告訴你?”她問。

“我們在美國念書時相當接近!”家瑞說。

“哈佛商業管理?”文珠驚訝的。念哈佛商業管理的人怎麼肯“屈就”一個小小行政經理的職位?

“不,在史丹佛大學時我和他同學,我沒有念M。B。A。”家瑞坦白的。“我的經濟環境不能跟斯年比!”

“哦——”文珠點點頭。

她開始對家瑞的坦白、真誠有好感,現在很少見像家瑞這麼老實的男人了。

“斯年是哈佛的M。B人。在香港做生意,實在是浪費了廣家瑞突然說。

“那麼該做什麼?大財團的EXECUTIVE?或是做一個NEWYORKER?”文珠笑。“念書是為自己,為興趣,有什麼浪費的?”

“但是香港——”家瑞不再和她爭論。“我始終認為斯年該有更好,更大的發展,不是做生意,他家有的是錢,不在乎他賺的!”

“你不知道,斯年不願求父親,他要自己創出一個局面來!”文珠很了解的。

“那麼,相信沉蕙心可以幫忙?”家瑞說。

車進海底隧道,文珠才看他一眼,頗不以為意。

“慧心知道斯年是哈佛的M。B。A.嗎?她一向很在乎男孩子功課好不好,有沒有學識的!”文珠說。

“我想——斯年不會講這些,斯年不是個以青藤名校來炫耀的人!”家瑞淡而肯定地說:“文珠,我相信你對他們有點誤會!”

“誤會!這怎麼可能?我和斯年從小是朋友,簡直就和兄妹一樣!”文珠叫。

“那就行了!”家瑞笑一笑,他似乎對他們凡個人的事了如指掌。“費烈還沒回來?”

“你知道他離開香港?斯年說的?”她問。

“我從來沒見過斯年這麼緊張,這麼妒忌過,”家瑞笑。“當年的畢業論文他也視作等閑,對沉蕙心——我也不明白,他怕費烈去紐約找她!”

“小心眼兒!”文珠搖頭,也笑了。“費烈根本不是他對手,他早該知道!”

“所以我贊成他去,免得疑神疑鬼,折磨自己!”家瑞淡淡的笑。

“蕙心——我相信是喜歡斯年的!”文珠說。

“這個我不敢確定。”家瑞一整神色。

“和她共事以來,我發覺她絕對不同於普通女孩子,她是那種會為事業放棄一切的人!”

“放棄斯年?”她不信。

“她現在根本沒有接受,是斯年死追!”家瑞坦白的。

“斯年說的?”她還是不信。

“文珠——斯年還對我說了很多話,尤其對你抱歉!”家瑞嘆一口氣,終於說:“斯年要我來機場陪你,他——算是善良的男人,真的!”

然而愛情和善良又有什麼關係?

斯年巳去紐約一星期,文珠依然不能讓心靈真正平靜下來。

她不是限斯年,也不恨蕙心,這種事——這個年代了,還有為愛而恨嗎?她只是心裏難受。

她是真正傷心,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深,這麼強烈的愛斯年,單方面的感情實在是世界最痛苦的事!

文珠痛苦着。

在家裏呆不住,她就開着汽車到處去,她覺得自己像個棄兒,又像個失心瘋的人,好幾次她必須把汽車停在路邊,因為臉上的淚水使她無法看清前面的路。

她從來不是愛哭的人,從來不是!現在她也不要哭,哭着有甚麼用呢?只是她控制不住,眼淚會不知不覺的就流了出來。

傷心會不會使人死去?文珠現在就有這種一了百了的感覺,她實在累了!“

真是累了,累得她完全不想動,才多久呢?當她知道斯年愛慧心——三個月,是吧!只不過三個月,她覺得比以往的二十幾年都累。

她想休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休息。

她的父母都在擔心,文珠是他們惟一的女兒,可是他們幫不上忙,文珠是傷心!

好在這個時候費烈回來。

費烈是在一接到文珠母親電話就趕着來,連行李都沒打開,聽文珠母親焦急的語氣,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天,他才離開兩星期啊!

原來文珠在卧室里喝酒。

她一直是喝酒的,以前只是少量的,有節制的,今天卻不同,她已喝得半醉。

“文珠——”費烈叫。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啊!是你!”文珠用醉眼望他。“你一個人?”

“當然是一個人——”費烈停住了。可憐的文珠,難道她希望他能為她帶回斯年。“你怎麼喝這麼多酒?你巳經醉了,知道嗎?”

“不喝酒,我做什麼?”文珠望着他。

“任何事都可以!喝酒對你沒有好處!”“費烈說。

“我不要好處!”文珠搖晃一下。“喝酒快樂!”

“文珠——”費烈嘆息。

斯年看見她這種情形,會如何?內疚?

“不要勸我——最好陪我喝!”文珠說。

“文珠,你這樣子——斯年會不安的!”他終於說。

“我做任何事和斯年有什麼關係?他不安什麼?”文珠強硬地揚一揚頭,她驕傲。

“文珠,不要任性!”他溫和的責備。

“為什麼喝一點酒你們就大驚小怪呢?”文珠生氣了。“你們有什麼理由限制我快樂?”

費烈不出聲,只是望着她。

“我這麼大個人了,難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文珠把酒杯用力摔碎在牆角。

“不要這樣,文珠——”費烈輕輕拍拍她。

“你在折磨自己,知道嗎?”

文珠呆怔一下,眼淚淚舊地往下流,她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傷心了。

“文珠——”費烈同情地擁住她,讓她哭一陣也許會舒服一點,他卻不知道,文珠已哭過無數次。

傷心一陣,流淚一陣,她果然安靜下來。

“費烈,我——控制不住,真對不起!”她的理智,她的冷靜回來了吧?

費烈微笑搖頭,無言地安慰她。

“我又蠢又傻,是不是?”她問。

“有什麼傻不傻呢?你好真!”‘他說。

“安慰我?討我喜歡?”她笑了。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放開她。

她望着他一陣,突然問。

“見到慧心嗎?”

“沒有!我們都忙,只通了電話!”他搖頭。

“他呢?我是說斯年!”她再問。

“也沒有!雖然他去時我已從芝加哥飛去紐約,然而紐約不是香港,我沒有見到他!”費烈笑。

“你原是知他要去的?”她問。

“猜的!我了解斯年個性!”他說:“而且慧心在電話里告訴我斯年到了!”

“他們在一起?”文珠問。問完又覺得這句話太蠢,斯年根本是去找素心的。“我是說他們在一家酒店?”

“是!聯合國酒店,因為位置好,服務周到,有取‘華爾道夫’酒店而代之的味道!”費烈說。

“我還是喜歡‘華爾道夫’!”文珠說。

“你實在固執廠‘他笑。

華爾道夫酒店是她和斯年同游紐約所居停之地。

“你今天才發現我固執?”她問。

“說實話,文珠,在這一方面我並不真正了解你!”他真心說:“我相信連斯年也不了解!”

“是我太笨,往日表現出來的不是真我!”她說。

“也不是!可能是外型給人的錯覺!”他想一想。“富有、美麗、任性,原該是三位一體的!”

“是我的不幸?”她笑。

“真難聽,不幸!”費烈拍拍她。“我們出去逛一逛,如何?我開車!”

“你從紐約回來,十七小時的飛機河還沒游夠?”她問。

“慣了,就算不得什麼!”他淡淡的。

“費烈——他們——可說過什麼?”她問得猶豫。

“他們——當然,電話裏面沒有表情,只有聲音,”

他開玩笑。“慧心說她很好,很忙,受訓的課程對她甚有幫助,不是以前在學校能學到的——”

“她沒說起斯年?”她打斷他。

“有!她說斯年到了,但還沒見面!”他笑。

“哦——為什麼?為什麼同在一家酒店而見不到?”文珠不能置信。

“她太忙!”他說。

“可是斯年為她而去的!”她叫。

‘傻文珠,他們一定見到的!“他不住地搖頭,這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發覺蕙心對斯年不如斯年對她好!”她主觀的。她難道已忘了為斯年傷心的事?

“斯年不抱怨就行了!”他說。

“你知道嗎?慧心臨走前,接受了斯年送的鑽戒,那鑽戒是斯年母親給的!”文珠說。

“很好,值得恭喜他們!”費烈偷偷注意文珠神色。

“可是——慧心說回來要還給他的,”她又說:“他們倆真是怪人怪事!令人難懂!”

“他們倆的事,不必我們外人去懂!”他說。

“可是——”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你沒有吃晚餐,是不是?我陪你去吃一點!”他說:“不許再任性了!”

她歪着頭想一想。

“我想去吃大排檔!”她說。

“不好吧!你喝了酒——我怕碰到撩是生非的人,”停一停,又說:“明天我們去!”

“行!我們找家你喜歡的餐廳!”他說:“我到外面去等你換衣服!”

“五分鐘!”她跳起來。

費烈悄悄地透一口氣,走出文珠卧室。

文珠的五分鐘其實已是二十分鐘之後了。她換了衣服化了淡妝,頭髮也束成馬尾,十分清爽的樣子。

“走吧!”她似乎心情開朗了。“今天我算最快的了!”

“當然,因為我不是你男朋友!”他打趣。

“男朋友。”她聳聳肩,自嘲地說:“有過嗎?”

“不要這樣,文珠!”他溫和地拍拍她。“女孩子不要太尖銳,男孩子會怕的!”

“我太尖銳?”她反問。

“你很霸道!”他說真話。

“嗯——從現在開始,變得溫和些,柔弱些,或者可以找到個男朋友!”她笑。

“很悲慘似的!”他說。

“斯年——其實也很慘!”她思索着笑。“一定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他不會怪你的!”他說。

“我知道,斯年是好人,很善良,只是不幸遇到我這霸道又不講理的人!”她笑着上車。

“你以後對他們好點不就行了!”他開車。

“以後哪需要我對他好?有蕙心就行了!”她說。

“他們怕也需要朋友的!”他搖頭。“我很高興你對蕙心沒有成見!”

“不要把我看成那麼小家種的人!”她抗議。

“說實話,前一陣子——我擔,0過!”他看她。

“知道嗎?斯年走時我去機場沒碰到他,他卻安排陳家瑞等我,他很細心!”文珠說。

“要補償心中內疚!”他大笑。

“說這樣的話真可惡!”她打他一下。“斯年回來我會告訴他,看他怎麼罵你!”

“男人還有跟男人吵架嗎?”他搖搖頭。

“斯年——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她的心中永遠還是以斯年為中心。

“我說過沒有直接和他通過話,想來——他不可能那麼快回來!”他說。

“他說一個月或更久些!”她想一想。“着心比他公司更重要!”

“公司是巳穩定了的,他離開一陣也不會出毛病,慧心——還待努力!”他笑。

“國父遺囑上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文珠樂得哈哈笑。

費烈望着她一陣,好真誠的說:“文珠,我希望你一直是這種開朗、輕鬆的心情!”停一停,又說:“這樣——大家心裏都舒服些!”

“我儘力!”她說實話。“只是——有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情緒,我會做錯事,我會把場面弄得很糟,費烈,你要幫我!”

“我當然幫你!”他拍拍她。“如果你願意,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歐洲玩玩,好不?”

“你能有空?”她問。

“我可以安排,不成問題!”他點頭。“我有幾個朋友一直嚷着叫我帶隊去,說我對歐洲熟,我想——如果你也去,倒是可以考慮!”

文珠一想,她不是笨人。

“費烈,你可是想給我介紹男朋友?”她問。

“也不一定是男朋友,”他臉紅了。“多認識些人對你沒有害處,是不是?”

“好吧!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去歐洲!”她拍拍手。“可是——你不能把我們當鴨子般的趕哦!那種騙人的什麼旅行團我是絕不參加的!”

“小姐,我們自己組團,我領隊,”他提高了聲音。“坐頭等位的飛機,住真正一流酒店,沿途的行程由我計劃,由你批准,這總行了吧?”

“哎——我忘了,霸道的老毛病又來了!”她打打頭,說:“行程由你的朋友們決定吧!我只隨行!”

“立刻又變得這麼謙虛了!”他笑。“現在開始,我們四隻眼睛一起找車位,不要說話!”

“算了吧!找什麼車位,隨便泊在路邊好了,罰就由他們去罰,付錢就是!”她說。

“文珠,這個態度要不得廠‘他不同意。”你的任性令你不想奉公守法了!“

“這與任性無關,也不是我不想奉公守法,”文珠沒好氣的。“你試着找車位吧!我擔保你找到午夜十二點也沒有希望,這是什麼地區?銅鑼灣啊!”

“總要試試!”他是擇善固執。

她聳聳肩,由得他去試。

他們在食街附近轉了六個圈,到第七次轉回來時,終干找到一個車位。

“皇天不負苦心人,是不?”他笑了。

文珠呆一下,這話——是不是也鼓勵了她?皇天不負苦心人?

費烈和文珠已積極地籌備去歐洲,尤其文珠,又不是第一次去,她卻興奮得像孩子。

他們自己組團,一切又要最好的,香港地方,有錢就凡事好辦,上天下地都比別人容易。

日子已定,他們都在預備出發了。

就在這個時候,費烈在文華酒店二樓的餐廳意外地碰到了斯年。

斯年?是斯年嗎?他——不是該在紐約?該陪着蕙心?怎麼竟不聲不響悄悄的回來了呢?

斯年獨自一個人在用膳,沉默而漠然,完全不是平日的他。

“斯年?”費烈不能置信的招呼。“怎麼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以為——”

“坐!”斯年指指椅子,打斷他的話。“一個人?”

“一個人進膳比較享受!”費烈坐下來。“回來了怎麼也不通知一聲。”

“我在忙!”斯年不置可否。“離開了一陣,想不到公司堆了那麼多事在等我。”

“慧心好嗎?”費烈問。

“好,很好!”斯年說。

“不是說——要在那邊住一個月的?”費烈打量着斯年,心中充滿了好奇。

“很多事是不能計劃的,該聽天由命!”斯年笑。

“怎麼——回事?”費烈不解。

斯年只搖頭,很淡漠。

“文珠還不知道我回來,請——暫時不要告訴她!”他想起什麼似的。

“好,我明白!”費烈是善體人意的。“好在我沒約她一起,否則豈不撞個正着?”

“她不大來‘文華’的,我知道!”斯年笑。“我們那三人公司的事如何了?”

“等你回來進行啊!”費烈不認真的。

“以後我要全心全意做生意,”斯年不像開玩笑。“男人還是該以事業為重!”

“不像你的口氣啊!”費烈笑。

“你會是看不出來嗎?”斯年自嘲地說:“我從紐約失意而回,大受刺激!”

“很好的笑話!”費烈不信。“很幽默!”

“事實如此!我去了十天,只見到她三次,每次都不超過一小時!”斯年說。

“蕙心受訓,原是比較忙!”費烈說。

“晚上也受訓?又不是考狀元!”斯年冷笑。

“不要這樣,斯年,”費烈搖搖頭,他總是好心的婉轉相勸。“蕙心是做任何事都完全投入的女孩子,那麼老遠跑去受訓,當然是全力以赴!”

“她該知道我這麼老遠巴巴的趕去是為什麼!”斯年十分不滿。

“為什麼不能諒解呢?我倒覺得如果一見你趕去,就立刻陪着你的就不是慧心了!”費烈說。

斯年沉默一陣,臉色好轉一些。

“大概人在孤單中很會鑽牛角尖吧!”他說:“我每天困在酒店,到哪兒都沒心思,苦苦的等到晚上,結果她總是沒空——我一氣就回來了!”

“不告而別?”費烈笑。

斯年聳聳肩又點點頭。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衝動,”費烈笑。“斯年,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慧心完全改變了你!”

“有什麼辦法?”斯年說:“愛情!”

“斯年,你猜蕙心發現你走了會怎樣?”費烈問。

“不會怎樣,她沒有心情注意我,”斯年的不滿又來了。“公司給她好重的壓力,上午受訓,下午實習,她們公司真是收買人命!”

“你明知她壓力大,為什麼不能諒解?”費烈搖頭。

“我——哎,我鑽了牛角尖!”斯年嘆息。

費烈望着他,好一陣子。

“你還要預備再去嗎?”他了解的問。

“總得——過幾天吧!”斯年說:“處理了公司的事,而且——十七小時的飛機你以為好挨?”

“說起坐飛機——文珠和我還有幾個朋友要去歐洲,我們已預備好一切了!”費烈說。

“什麼時候?”斯年問。

“三天之後,或者——你想不想——哦!看我在做什麼,你當然不會去!”費烈笑了。

“也說不定!我需要散散心!”斯年說:“歐洲很好,我跟你們去幾處,然後轉飛紐約了!”

“真要一起去?”費烈很開心。

“除了愛情,我也要朋友。”斯年放下了刀叉。“費烈,今夜我給你迴音!”

“不過——算了,你還是別跟去吧。”費烈矛盾地說:“文珠那個人——怕她又生幻想!”

“哦——你們去歐洲有目的?”斯年呆怔一下。

‘看看我那凡個朋友能否和文珠合得來,她的精神總要另找寄託!“費烈說。

“你實在是個好朋友!”斯年由衷的。

“我希望你們都幸福!”費烈開始進餐。

斯年拍拍費烈的手,說:“謝謝,我先走了,公司有事等我——”

話還沒說完,侍者領班走過來。

“傅先生,你的電話!”

斯年聳聳肩,說:“追來這兒,看我的好秘書!”

匆忙過去接電話,只有秘書知道他在這兒。

“傅斯年,哪一位?”他拿起了電話。

電話里傳來一輪快速而遙遠的英文,他呆怔一下,本能地說:“我是,我就是傅斯年——”

“請講話!”那個說快速英文的女人聲消失了。

“喂,是你嗎?斯年?”換了另一個女人,是——蕙心?哦,慧心。

“蕙心?是你嗎?”斯年的心一下子熱起來。“你在紐約?你那邊——天!半夜十二點鐘了,你工作那麼重,怎麼還不休息?”

“我剛剛看完今天受訓的資料!”慧心的聲音遙遠卻真實。“斯年,你怎麼不聲不響的走了?”

“我……”

“你可是怪我沒時間陪你?”慧心聲音並沒誇張的感情,卻是十分動人。“斯年,你生氣了?”

“不——我公司有點急事!”斯年深吸一口氣,心中充滿亂七八糟的情緒,慧心的電話令他——慚愧又後悔,他怎能這麼小家子氣?“反正——我只回來幾天,所以就不通知你,免得打擾,我——我怎麼會生氣,怎會怪你呢?”

“是我小心眼兒!”蕙心似乎在笑。“來到紐約,又忙又累,精神壓力又重,我想我是變了!”

斯年想說“說不定呢?”可是忍住了。他溫柔地說。“安心受訓,我辦完事就來陪你!”

“如果忙就不必來,我們通電話好了,”她倒是體貼的。“反正,來了——我還是這麼不要命的忙,也沒時間陪你。斯年,你是諒解的,是嗎?”

“是,是,當然!”斯年吸一口氣,“我會來,蕙心,我會再來,大概三天之後!”

“斯年——”她的聲音有一絲似真似幻的哭意。“你知道——過去的十天,雖然我沒時間陪你,我們連見面的機會也少,可是——每一次想到你也在紐約,就住在同一酒店,我就很開心,很平靜,斯年——我好傻,是不是?來到這又陌生又忙碌的地方,我真是變了!”

“慧心——”斯年心中流過萬般柔情,感動得恨不得立刻就飛去蕙心的身邊。

那些是慧心說的嗎?他簡直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堅強、獨立的女孩子,會因為他的同在紐約而平靜?開心?慧心,蕙心,他實在是誤會她了!

“我在這兒認識很多人,外國人,中國人,男的,女的,他們也對我很好,可是——感覺上,他們不是朋友,尤其不是心靈能溝通的朋友!”她又說:“我知道我變軟弱了,可是——斯年,當我發覺你已離開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真的!”

“蕙心——我立刻就來!”他激動的。

“不,不要立刻來廠‘她似乎在笑了。”這是一個訓練自己感情上更堅強的機會!“

“我喜歡你像現在,我不要你感情更堅強!慧心,你現在給我的印象是——更真實的女人!”

“我本來就是真實的女人!”她笑了。“你是一個人進膳嗎?或是有朋友?”

“和費烈一起,他和文珠和幾個朋友就去歐洲旅行!”斯年說。

“真好!能去旅行真好!”她似乎在嘆息。“我現在被資料、工作壓死了!”

慧心——真是完全變了,是異國的孤寂?她一向只要工作、事業的!

“放開工作吧!三天之後我來陪你旅行,我們——結婚!”斯年是太衝動了吧,結婚?

電話里有一陣沉默,慧心被嚇壞了?

“我很喜歡——聽你這麼說,”她的回答婉轉而充滿感情。“但——不是現在!”

“慧心,你總有一天答應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斯年忍不住叫。

“是——”她的聲音,真真實實,肯肯定定的聲音,她說“是”。“斯年,如果到我要結婚的那一天,如果你還在身邊,我的新郎一定是你!”

“慧心——你沒有騙我?”他忘情的大叫,引來許多視線,這兒畢竟是“文華”,他又壓低了聲音。“你沒有騙我?”

“騙你豈不是在騙自己?”她說得多好!“斯年,我始終是這句話,你是我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的一個,也是惟一令我心動的!”

“慧心,慧心——”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不談了,我要休息,”她溫柔地說:“打這電話是令我自己安心,你沒有生我的氣!”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三天後,慧心,你等我!”斯年喘息着。

“好!其實——我在這邊拚命學習、工作,只不過想縮短受訓時間,早些回香港!”她說:“我想念你,斯年!”

“慧心,慧心我——”

“再見!下次你來,我要陪你!”她說:“再見!”

電話掛斷了,斯年還站在那回不了神,直到詫異的費烈走來。他問。“誰的電話?你怎麼了?”

“我被快樂、幸福淹死了,”斯年笑。“慧心的電話,三天之後我再去紐約,她等我!”

被一個出色的女孩所等、所期待,的確是幸福,快樂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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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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