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來的夢裏,好幾次她感覺到燈光、人影、溫度,甚至知道車在行進,然後飛高,但頭腦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動着身體,想恢復意識,然而奮戰了半日,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過一個長而壅迫的管道之後,彷彿又回到那間寒傖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後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陰鬼,秀平的一張早衰臉孔,幼嬰的啼哭聲,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後舜潔來了,如帶光環的天使,把敏敏帶進了童話世界,美麗的皇宮,華麗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謹慎,深怕卑賤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穢,會弄髒這精緻完美的一景一物。

劉家志遠遠走來。敏敏十二歲,方由陽明山搬到市區的高級公寓;家志十三歲,住在附近準備拆除的違建里,有個賭鬼兼酒鬼的父親。

一個冬夜,敏敏幫照顧她的管家滿姨到後門放垃圾時,窄巷陰暗、凄風慘慘,突然一個黑影竄過,嚇得她以為遇見鬼。她牙齒打顫地直奔滿姨身邊,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鬼。”滿姨安慰她說:“他只是個可憐的男孩子,沒有人煮飯給他吃。他媽媽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們後巷找東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膩的大蛋糕,我就給他了。”

“吃剩下的東西,有別人的口水,不是好臟嗎?”敏敏天真地問:“他怎麼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滿姨好笑地說:“天下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餓的時候連樹葉、泥土、小蟲都搶來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況,小蟲怎麼吃呢?多年來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們仍是住那擋不住風雨的房屋,過着三餐不繼的生活嗎?想到這些,她對後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關懷,她從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紙包着,悄悄放在門外。她在門內靜聽,心撲撲地跳,一陣郞?聲過去,敏敏再由門縫偷瞧,包子已不見,只留滿巷寒風。

第二天,敏敏特別買了塑膠便當盒,要滿姨裝一些飯菜,放在後門口給家志吃。最先滿姨還遲疑,後來實在拗不過敏敏。敏敏興奮地在後門等待,突然巷內傳來喝斥聲:

哪來的野孩子?和動物一樣,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亂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開門出去,只見一人影飛快地跑着,她一時忘形,拎着便當在後面追叫:

“喂!你別跑,我有吃的給你!”

連着幾天,家志都沒出現。熱熱的便當放到涼再拿回來,敏敏內心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想他會不會餓死在家裏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裏敢再來?”滿姨說。

“警察會幫他呀!”敏敏說:“警察知道他沒飯吃,不會罵他的。”

“才怪。”滿姨說:“警察會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就會打他一頓。”

“他爸爸真壞,不煮飯給他吃,還要打他!”敏敏皺着眉說:“還不如待在孤兒院裏,我們去和媽媽說,讓他進孤兒院,好不好?”

“千萬不可以。”滿姨說:“你媽工作忙,哪有心情管這些。我以前住過違建里,知道那男孩叫劉家志,他老爸是流氓,會拿刀殺人的,我們都不敢管,警察也沒辦法呀!”

這件事讓敏敏發愁了好幾天。直到放在後門外的便當又被拿走後,她情緒才好轉。家志總是一溜煙就跑走,敏敏沒機會和他面對面。

一天清晨,滿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車,她穿着繡花領的白襯衫,淺灰的背心裙,淺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學校的校服。一雙白長襪和紅皮鞋,兩條及腰麻花辮子,乾淨又漂亮。

“劉家志站在那兒看我們呢!”滿姨說。

敏敏從手上的國語課本抬起頭來,見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對面,他理個大光頭,頭型很怪,身上穿着皺皺的國中制服,書包軟軟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視線,頭一轉,馬上離去。

“他怎麼走那麼快,我還沒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着頭,不解地說。

“他不好意思。”滿姨說:“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捨,向人要飯吃,總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來看,家裏米飯那麼多,分給別人吃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別人能填飽肚子,應該很高興了,又不是考試考不好被罰,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飯盒上放張紙條,上面寫:

“劉家志:我不是施捨,只想幫忙,不會傷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飯盒被取走後,一張紙條由門縫塞進來,內容是:

“何敏敏:謝謝你劉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個朋友。幾個月後,家志又沒有來拿飯盒,滿姨說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動彈。

“那他吃飯要怎麼辦?”敏敏難過地說。

“這幾天他老爸常回家,鄰居也會幫忙。”滿姨說:“這回要站起來也要一陣子,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爸爸!”

“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說。

“唉呀!我的大小姐!”滿姨忙搖頭,“那種地方你怎麼能去呢?!萬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業啦!”

敏敏憋了幾日,一方面擔心家志,一方面對那一片違章建築也很好奇,就在一個黃昏,騙滿姨要去買文具,偷帶了一盒掬水軒餅乾去找家志。

違建里的路線如蜘蛛網,比她想像的更小、更臟、更亂,到處污水橫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幾塊木板鋪着,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甚至踩到穢物堆中,令她不斷作嘔。幸好劉家志的名氣很大,一說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並沒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見過最簡陋的,只幾塊大木頭拼湊的方形空間,架在一條臭水溝上面,搖搖欲墮。她站在門口還沒出聲,就看見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見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銳痛,又氣又急又羞,吼叫着:

“誰叫你來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這個來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說。

她很快地把那盒餅乾放在屋子中央那滿布割痕的桌上

“你走吧!”家志連看也不看說:“不然我老爸一會回來,會嚇死你的。”

“好。”敏敏點點頭,轉身要走。

突然家志緊張地阻止她,因為他遠遠便能分辯父親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他在轉角了!”他着急地說:“找個地方躲一躲!”

怎麼可能?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沒幾件像樣的傢具,任何人都可以一目了然,連一隻螞蟻都藏不住,何況一個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說:

“躲在棉被裏,不要出一點聲音,知道嗎?”

敏敏什麼都顧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後,家志緊緊蓋住她,並把她壓入牆角,一了腥臭、霉餿味齊襲來,令她幾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他們兩個僵直着,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響起。

“怎樣?聽說有個千金小姐送東西來養你呀?!”

“什麼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說。

“嘻!害羞什麼。”那聲音忽東忽西,又說:“看你這猴樣,還挺有桃花運,年紀輕輕就當了小白臉,真不賴呀!明天起我帶你去美桃那裏,讓她們調教調教,嘿!長大靠你飼候幾個富婆就吃喝不盡了!”

開餅乾盒、嚼餅乾聲持續,就在敏敏覺得快窒息死亡時,腳步聲又遠去。她立刻鑽出來,深深吸好幾口氣,儘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遠縮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頂垂下的一隻舊燈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着長袖衛生衣下的身體,一定有更多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快走,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他看着黑黑的門外,愁着眉頭。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門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後喚住她。

“什麼事?”敏敏迴轉身,睜大眸子望着他。

“你為什麼要幫忙我,對我這麼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陰鬱,濃眉擠在一起,特別醒目。

“我……”敏敏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所以……”

“我當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說:“怎麼可能,我們差那麼遠。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樣生活,你會怕得不再見我的。”

“不會。”敏敏保證地說:“等你好了,我們還會每天留飯給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聲說:“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還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滿含怨對滄桑。終於見到大馬路時,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突然一個毛絨絨、黑漆漆的東西由她腳下竄過,她發出尖叫聲,在空氣中回蕩,四周低語聲停了三、四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這一晚的探險,後來一直存在她的夢魘中,將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漸抹去,人愈成長就愈覺得命運之不可測、不可違,若沒有舜潔,她這一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上天已太厚愛她,福份大得不尋常,她只有滿心的感謝。

一星期後的黃昏,家志來敲何家的後門。滿姨正在忙,舜潔還沒回家,只敏敏聽到,她直覺是家志。

“是你!”敏敏開門,高興地說:“你好了嗎?肚子會不會餓?”

“我不是來吃飯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說:“我是來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敏敏意外地說:“你們要搬家嗎?搬去哪裏?”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說:“我要離家出走。我再留下來,總有一天會被我老爸打成殘廢。”

“可是你有地方去嗎?”她擔心地說:“你吃飯怎麼辦?”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許他會收留我。”他語氣不確定地說:“哪裏都比家裏好吧!”

“南部很遠耶!你有錢買票嗎?”敏敏問。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說:“總有好心人吧!”

敏敏腦筋一轉,要家志等一下,她跑進去拿自己的存錢箱子,整個交到家志的手上說:

“這是我從小存的,都沒有用過,大概有三千塊錢,夠你買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遞迴來。

“反正我也用不到裏面的錢。”敏敏說:“我要什麼,我媽都會另外出錢。”

“你媽媽會罵你一下丟那麼多錢給我嗎?”家志仍不願意收。

“我是幫助人呀!她一定很高興的。”敏敏說。

他遲疑了一下說:

“謝謝!我將來有一天會還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着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飽肚子,但他一直沒再來敲何家後門。

敏敏感覺在天上飛,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錯閃亮。然後慢慢降落,她突然覺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着她,體溫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緊。慢着!她沒有理由到這裏,又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中的。她必須清醒,只是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終究鬥不過葯在血液神經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遠遠站在幽傅拿靼抵界,不似人間之光,或許是陰陽之門,忽然飄飄蕩蕩。敏敏想求他原諒,只得到他凄惻不甘的注視,她猛一退,又跌入無底深淵。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房子疊亂的低收入戶區,手上捏着雲朋給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潔,也解決了財產問題后,敏敏內心極大的空虛,及多年來糾纏的尋根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人不該走回頭路的,它只會擾亂你現在平靜的生活。”雲朋一直反對。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決地說:“如果他們很好,我就走開;萬一不好,我有義務幫忙。”

雲朋不忍拒絕她,到處探聽,終於有了眉目,敏敏暫停了還有半年就拿到的學位,奔回台灣。

在電話中,雲朋就說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聲,雲朋說的沒錯,回首前塵,痛苦更多。她想要對生母說她的養女命很好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亂糊的低矮房子,鐵窗斑銹,瓦片凌亂,防漏雨的帆布上幾攤污水,門口堆着認不清面目的雜物,和一輛沒有後輪的殘破腳踏車,每個縫隙都結着蜘蛛網,到處灰撲撲的。

屋內三夾板隔間,比想像中整齊,破舊的沙發、廉價的桌櫃都靠着牆,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間,供人走動。卧室的門掛着帘子,帘子已發黃,邊緣滾着細紅線,角落綉着幾朵褪了色的紫花藍花,敏敏覺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時常喜歡用來卷纏身體玩遊戲的帘子。

“請問你找誰?”身後有人問她。

敏敏一回頭,見到一個臉圓圓,長得很可愛的年輕女孩,頭髮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剛結束中學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在她讓雲朋留在車上,不會看到這教人激動的一幕。

“你是盈芳,對不對?”敏敏再確定地問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着她,“你是誰?我該認識你嗎?”

“你母親生前有沒有對你提過,她有個送人撫養的女兒?”敏敏急切地說。

“有呀!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盈芳說。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邊搖頭邊說:“真教人難以相信。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姐姐?!”

“事實上我們找你一陣子了。”敏敏說:“可是你們搬來搬去,居無定所,實在不好找。”

“我們一直被人趕來趕去,人窮就這樣。”盈芳有所感地說:“爸爸老愛喝酒,一天到晚失業;媽媽就是太過操勞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這間房子還是我們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難過地聽着,雙腳支撐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歲,生母還在,想不到她錦衣玉食,生母卻如此悲慘困頓,她為何還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無奈。

“你呢?你看來過得不錯。”盈芳說:“媽生前偶爾提到你,總怕你當養女,被人虐待。”

“我很好,養母對我就像親生女兒。”敏敏說:“你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讀書?誰照顧你?”

“我現在還在建教合作的工廠當女工。”盈芳說:“我今年剛商職畢業,很想再念三專,可是得先養活自己。姐姐氣質這麼好,一定念完大學。”

敏敏笑一笑說:

“你若想念大學,甚至出國留學都沒問題。我以後會照顧你,你不必再煩惱生活了。首先我們搬離開這裏,去買一棟公寓;你辭掉工作,好好準備考聯考;你要什麼,我都可以供應。”

“我是不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好像灰姑娘,一夜之間成了公主。”盈芳稚氣地說:“你捏捏我,讓我知道一切不是夢,好不好?”

“這不是夢。”敏敏笑着說。

“你是不是很有錢?”盈芳很率直地問。

“她沒什麼錢。”雲朋走了進來,高大的身體將唯一的空間塞滿,加上黑色西裝,嚴蕭的面孔,氣勢更懾人。

盈芳果真被嚇住,嘴張得大大的,敏敏拍拍她說:

“他是我的好朋友,張雲朋,你就叫他張大哥。”

盈芳還是發不出聲音,敏敏拉着她的手說:

“我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房子以後慢慢處理,怎麼樣?”

這下子盈芳如大夢初醒般說:“我現在不能走。這房子是哥哥的,我說好要在這裏等他的。”

“哥哥?”敏敏看了看雲朋一眼,雲朋也一臉迷惑。

“你不記得世雄大哥嗎?”盈芳意外地說:“他是爸爸前妻的孩子。哦!對了,你的爸爸是媽媽的前夫,難怪沒印象。”

“那時我才五、六歲,太小了,什麼都像在霧裏。”敏敏說:“世雄大哥人在哪裏呢?”

“他……”盈芳吞吞吐吐地說:“他在監獄裏面。”

“監獄裏?”雲朋聲音如巨雷,“他犯了什麼罪?”

“哎呀!這也不能怪他嘛!”盈芳很勇敢地對雲朋解釋,“他也只不過要混口飯吃,人家就愛找他麻煩。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打架鬧事,再三個月就出來了。”

“我看他大概也沒什麼正經工作。”雲朋冷笑一聲,“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

“不管人家怎麼說他,他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盈芳轉向敏敏說:“爸以前酒後發瘋愛打人,都是他替我擋;爸死後,也是他養我,供我上學,不然我說不定都被人騙去當妓女了。”

由盈芳臉上的神情,敏敏看出她對世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祟拜和信任,只能說:

“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

“好呀!”盈芳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監,他一定很訝異多出你這妹妹的。”

敏敏決定陪盈芳住幾天,等世雄同意再搬家。雲朋大力反對,他們一路爭執到車旁。

“盈芳能住,我也能住。”敏敏說:“你我不都來自這種地方嗎?”

“這都是小事。”雲朋說:“我怎麼就沒查到這號流氓大哥,我怕他會帶來麻煩。敏敏,你千萬別告訴他們遺產的事,否則他們會榨乾你。”

“張大哥,你怎麼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呢?”敏敏忍不住說他。

“這就是社會弱肉強食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荀子的‘性惡論’。”雲朋說:“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實在太善良了,自己心地光明,也以為天下人也心無歪念。我很高興何姆姆要我監督你的財產,否則你一下就賑災濟糧光了。”

“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敏敏嘆一口氣說:“為了那些身外物,還得看盡人的醜陋黑暗面,還不如兩袖清風,人還比較愉快滿足。”

“你不知道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嗎?”雲朋點一下她鼻子,寵愛地說:“何姆姆把你保護得太好了,讓你不知人間愁滋味,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雲朋大哥對任何事都有辦法的,敏敏一點都不操心。

接着幾日,敏敏嘗了這輩子未有過的手足情深。她和盈芳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逛街,買了好多的首飾、衣物。敏敏對盈芳的疼愛,及盈芳對她的祟拜,使睽違很久的親情,在血濃於水中自然流露。

盈芳徹底愛上這溫柔美麗的姐姐,愛帶她四處亮相,向別人介紹,自己則揚揚得意。敏敏也很高興可以讓妹妹那麼高興,重拾青春的歡笑。

她見到了獄中的世雄,面對這目光頗凶、額際有條疤的男子,只有陌生感,無論如何也無法由記憶中找出蛛絲馬跡。世雄一直很不禮貌地盯着敏敏看。

“我記得你。”他最後說:“一個漂亮又文靜的小女孩。我還帶你去大圳那兒拔仙大王草和抓蝦玩,把衣服全弄濕了,結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頓。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見了,我老爸說他把你賣掉了。他還說,如果我不乖,他也要把我賣了。我還嚇個半死,現在想來,被賣掉或許是一件好事。”

“哥!你怎麼都沒對我說過這些呢?”盈芳說。

“我猜你也不是騙人的。”世雄仍對敏敏說:“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騙。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交到你手上,若有什麼差錯,我不會放過你的。”

“哥!”盈芳嘟着嘴說:“你怎麼可以在敏敏姐面前耍流氓,她也算是你妹妹耶!你會把她嚇死。”

敏敏是有些不習慣,所以一句適合的話都說不出。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養,尊重女性的,沒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脅,知道他是護妹心切,也只能表現釋然。

“我會好好照顧盈芳的。我會帶她去補習班報名,明年準備考三專或大學。”敏敏小心地說。

“盈芳,你遇見貴人了。”世雄說:“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氣。”

“大哥如果出來了,”敏敏乘機說:“要做點生意或什麼,我可以幫忙。”

“我?我最怕被綁住,你照顧盈芳,我就很感謝了。”

臨走之前,他突然展開一個微笑說:

“敏敏,你還是一樣文靜漂亮。”

一出會客廳,盈芳就抱着姐姐叫:

“大哥喜歡你。他個性一向很孤僻冷漠,很少稱讚人,尤其才剛見面。我好高興,我從沒這樣快樂過,我們三個人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若能讓世雄和盈芳脫離往日的不幸,她怎麼做都願意。世雄在陰惡的環境中成長,能保存天生的良知,如此愛護手足,也真不容易。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貧窮線上掙扎的劉家志,希望他找到了外公,能順利長大。

敏敏已在台灣待半年了。盈芳很努力用功,敏敏也趁白天跑圖書館及社會機構,搜索被虐兒童的資料,並與美國電腦聯線,開始寫她的論文。

比較教人頭痛的是世雄。他的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太過火爆,以為世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便能解決,他由父親及感化院中沒學到處世的方法。所以找工作難找,找到了也不易維持,兩三天就和老闆吵架。敏敏想資助他,他偏又有骨氣;賣了房子的一點錢去擺個麵攤,也是打架收場。真是貴人也愛莫能助。

然而也對敏敏、盈芳非常好,好到有些佔有欲,深怕她們吃一點虧。星期假日就帶她們看電影、郊遊,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樣。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世雄還特別買了大蛋糕,上面綴滿了玫瑰花。敏敏則送她一條鑲小鑽的項鏈。

盈芳高興地流出淚來。世雄則皺着眉說:

“太貴了吧!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學費,自己也沒做事,省省吧!”

“我還有錢的。”敏敏安撫他說。

“再多的錢也會用完的。”世雄說:“我真恨自己時運不好,不能大賺一筆,否則買一百條項鏈都還剩!”

“你麵攤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又硬搞砸,不然也賺不少了。”盈芳邊照鏡子邊說。

“那點錢填牙縫都不夠,還要跟人家陪笑臉,想來真鬱卒。”世雄手比大大的,“我說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供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

“你可別又去賭博、販毒、抽保護費了!”盈芳緊張地說:“現在有兩個人要靠你了。”

“安啦!”世雄看一眼敏敏說:“這時代只要會鑽,什麼門路都找得到。”

電話鈴響,是雲朋打來的,他只說要去美國陪孩子度春假,順便看看柏克萊的房子。

“有事聯絡我。”雲朋頓一下說:“有這江世雄在,我真不放心,真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出事。”

“別擔心了,張大哥。”敏敏說。

掛了電話,迎上來是世雄的詢問:

“那老小子,有妻有子,還一天到晚來,嗦,是不是存心不良,想老牛吃嫩草呀?!”

“大哥!”敏敏很不喜歡人家誤解她和雲朋的友誼。

“好!好!”世雄知道分寸,也不想惹敏敏生氣。

果真被雲朋猜中了,世雄為一夜致富,又開始出入賭場。敏敏她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世雄打電話來:

“我欠了北門幫五十萬,碰到郎中了,真他媽的衰。我先躲一陣,你們去住旅館,避避風頭,我籌了錢再回來,對不起了!”

“又來了!”盈芳欲哭無淚地說。

敏敏想五十萬她還可以幫忙,就怕雲朋不答應,況且這像無底洞,世雄一日不改邪歸正,再多的錢也沒有用,所以也不敢說。但在旅館深居簡出,盈芳也不能上補習班,真教人要發瘋。

敏敏想想,還是結束這種流離生活,回去面對困難。黑社會的人果真厲害,她們一回家沒多久,幾個凶神惡煞就找上門,為首的濃眉大眼,長得稱頭,讓敏敏有似曾相識感,只是害怕,無法深入思索。

“何敏敏,你是何敏敏,對嗎?”那個頭頭叫了起來,“我是劉家志呀!你記得嗎?”

“劉家志!”一場“討債記”變成“相逢記”,敏敏開心地說:“真是你!我沒想到會見到你。”

“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但都失望了。”家志說:“我還回去過你家,結果你搬走了。”

“少主。”旁邊有人說:“我們討債怎麼辦?”

“我大哥欠你們賭債五十萬,我會想辦法還的。”敏敏忙說。

“江世雄怎麼會是你大哥?”家志不解地問。

“很複雜的。”敏敏說:“反正我會替他還錢……”

“若你要替他還,就不必了。”家志乾脆地說:“這次就一筆勾銷。”

“少主,五十萬不是小數目呀!”有人叫着。

“我會對我的義父說的。我欠這位小姐人情,若沒有她,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他轉頭對敏敏說:“叫江世雄別再賭了,那是有錢人的玩意。下次我不見得能幫忙了。”

“真謝謝你。”敏敏和盈芳都萬分感激地說。

家志又回到敏敏的生活圈中。當年他帶着敏敏的三千元南下,並沒有找到外公,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便四處流浪,由南又到北。

“我為了生存,又扒又搶。後來碰到我義父程子風,他雖然出身黑社會,但為人很講義氣又愛人才。他花了大筆錢讓我回學校,念完了五專,把我當親生兒子養。”家志說:“跟他,我不後悔也不可恥。我義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恩怨各報。況且這幾年也收斂不少,不碰違法或害人的事,只是盛名之累,難免毀謗不斷。”

看得出來,程子風對家志的用心。家志和世雄雖都是闖江湖的,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態度及口吻;而家志則很有風度,做人直爽海派,有俠義作風,說話也有內涵多了,連盈芳也為他着迷。

敏敏常想,悲劇真是否無法避免的?

世雄結束逃亡后,回到台北,看見家志取代他照顧兩個妹妹,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於是不斷向家志討釁。敏敏怪自己太遲鈍,完全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在想什麼,她無意中挑起了場危險的遊戲。若她當時就離開,躲得遠遠的,他們就安全了,可惜她太沒警覺心了。

家志見廣識多,身經百戰,根本懶得搭理世雄,他一樣來找敏敏,不管世雄愈發火紅的眼。

那個微雨的夜裏,家志陪敏敏由圖書館回來,就在巷口遇見有些喝醉的世雄。

“我是來警告你的,最後一次。”世雄眯着眼說:“遠離我們,別再讓我看到你!”

“這些話輪不到你說。”家志好整以暇地說:“敏敏要見我,她喜歡見我。”

“大哥,家志和我們都是朋友,他還不記你那五十萬元的債,你為什麼說這些話呢?”敏敏求着說。

“不記債,是不安好心眼,他在動你的歪腦筋,我根本不領情!”世雄指着家志的鼻子說。

“我動她腦筋則因為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家志擋開他的指頭,“你呢?敏敏稱你一聲大哥,你竟對她有非份之想,她可是你妹妹,你才是動歪念。”

“不!她不是我妹妹,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世雄說:“本來我打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但是你出現,破壞了一切,你是要自動離去,還是我動手?”

敏敏呆在那兒,被他們的對話嚇壞了,這兩個她視為兄長的男人都對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她到底哪裏錯了,給他們如此想法?

“該離開敏敏的是你,你只會帶給她不幸。你自己還沒有自知之明嗎?”家志嘲諷地說。

世雄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在敏敏還來不及叫一聲之前,他已直衝家志而去。家志是練過拳術的,他左閃右閃,盡量不還手,但世雄已失去理智,不按牌理出牌,只見一陣混亂,家志的手臂被劃出傷口,血染紅上衣。

“住手!住手!”敏敏叫着,附近響起狗吠聲。

兩個男人眼內都發著禽獸的光,又一個刀光劍影,兇刀插進了世雄的肚腹,血噴了出來。戰爭結束了,滿地血腥,敏敏在極度的震驚中,全身發冷,她忘了自己如何報警,如何叫救護車,如何在急診室外等待,醫生說世雄死了,家志只傷到皮肉。

在警方問訊中,家志對她說:“敏敏,對不起,真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敏敏悲傷地說。

盈芳的痛苦是敏敏最不能面對,也最不能補償的。盈芳認為哥哥是為敏敏而死,而敏敏竟還幫家志脫罪,是最無法原諒的人。

敏敏在恍惚中想:我真是禍水嗎?我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命運的改變。雲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也對家志和敏敏分析整件事。

“這事不能牽扯到北門幫,程子風若涉入,只會加重案情的複雜度。也不能找別人來替你們答辯,我不願敏敏的養母曝光,所以我們姿態愈低愈好,一切小事化無。”

敏敏度過了非人的幾個月,心情的煎熬、盈芳的恨意、家志的判刑、世雄的橫死,甚至雲朋的嘆息,都令她難以負荷。她並不知道外面的輿論更險惡,她以為一切會慢慢過去,傷痛會平息。沒想到世雄、家志之外,還會對雲朋造成影響,也間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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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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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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