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安泰依照承諾,儘力支持邵毓尋回逃妻。尋人廣告刊登到紐約幾份暢銷報紙,可以拜託的朋友都已經拜託過了。可是一個月過去,邵太太許美娜還是音訊全無,而二人存款已經快要花光了。尋人一事沒錢不行,縱使無可奈何也只好擱置下來。

「對不起……」男人嘆了口氣。事前他們也沒想到刊登個幾寸見方的廣告那麼花錢。想區區安泰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就是有心也無力。

「傻瓜,你這樣說,我要無地自容了。」邵毓溫柔地笑,在愛人的額角輕輕吻了一下。

「我怕你會難過。」安泰抬手輕撫情人的臉,低聲說:「只查到許美娜參加了選拔賽,也通過了初選,但不知怎地,中途突然退出了。」調查到了這裏便斷去線索。說實話,事情還真有點不祥呢。

邵毓也幽幽嘆了口氣,說不難過不擔心是騙人的,美娜到底是孩子的媽啊。但他也不可以太過任性。少年的他天真無知,白白拖累了別人。但往後的人生,他絕不希望重蹈覆轍。只少,他不要辜負了安泰。

「我們已經儘力了。世上不是每一件事也能盡如人意,只要盡了力就好。」

「咦?」安泰看看情人溫和的笑臉,露出詫異的表情,「你變了,好像忽然成熟了許多。」剛相識時的邵毓有點兒歇斯底里,容易鑽牛角尖,身上的尖刺傷人時更傷了自己。但現在,身上的稜角變得平滑,溫潤得像塊晶瑩的玉。

「沒辦法。」邵毓眨眨眼睛,笑說:「原來我的心情對你是有那麼大的影響,我還能不振作起來嗎?」

「是因為我?」安泰開心地笑,緊緊把心愛的人摟進懷裏,二人面對面,鼻尖碰到鼻尖,甜蜜溫馨地對視。

過了半晌,男人才低聲說:「我真的儘力了。相信我,為了你,為了我自己,我也希望可以把她找出來,清楚地了斷你跟她的事。」

「我知道,我一直相信你啊。正如你一直相信我。」邵毓閉上眼睛,把臉枕在安泰厚實的肩。感受着情人的氣息,男子心不禁倍感幸福。安泰對他真的沒話說,若他還不懂珍惜,那可是天理不容呢,「安泰,答應我,別再為了我的事心煩了。我不喜歡看到你煩惱的樣子。」

「嗯,明白了。只是邦邦……可憐的孩子要失望了。」安泰嘆氣。

說到兒子,邵毓也黯然了。

「邦邦很親媽媽呢。」

「這個年紀的小孩,男的親媽媽,女的親爸爸,很自然不過的事。」安泰摸摸他的頭。

「你又知道了?」明亮的眼睛瞅着。

「兒童心理書是這樣寫的啊。」安泰無辜地叫。雖然他看了也不很懂,不過既然是專家的話,大約也錯不到那裏去。

「你也看這種書?」邵毓意外,連他這個爸爸也很少看桖BC

「沒辦法。」安泰尷尬地搔搔頭皮,「邦邦是你的命根子。」

「安泰……」眼皮一陣發熱,邵毓垂低頭,感動得不能言語。過了好一會,他才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我們跟邦邦說吧。」

幸福的男人,是充滿勇氣的。

◆◇◆

周末,安泰和邵毓特地抽出半天空檔,陪着小邵邦四處玩。吃過自助餐,去過兒童遊樂場,買了一大堆玩具。到了黃昏,三人買了雪糕,去到邵邦失蹤的那個公園,在樹蔭下的木椅上坐下來。邵毓才小心翼翼地向兒子細說尋人的始末。

「事情就是這樣了……邦邦明白嗎?」邵毓輕輕的說。盡量避重就輕,不說出讓孩子太擔心的話。

「爸爸是說,媽媽是找不回來了嗎?」孩童晶瑩的眼睛儘是失望,幾乎要哭出來。

「呃……也不一定。」邵毓連忙說:「將來爸爸存到錢,便會繼續找媽媽的。又也許媽媽只是一時沒看到廣告,更說不定媽媽已經準備回來了。」

「……」小邵邦低着頭,好像沒把父親的安慰聽進去。

「邦邦……」邵毓嘆氣,「對不起,爸爸已經儘力。」

「邦邦,振作些。你這樣子爸爸看見會心疼啊。難道邦邦不心疼爸爸嗎?」安泰也在一旁幫腔。

「邦邦疼爸爸。」小邵邦緊緊抱着父親,總算沒有過份激烈的反應。

「邦邦……」邵毓一陣感動,「爸爸答應你,一定會努力找媽媽回來。」

「嗯。」小邵邦重重地點頭,高興地說:「然後我們就可以像從前一樣。爸爸、媽媽、邦邦快快樂樂地住在一起。」

邵毓和安泰聽了不禁對望一眼。現在是合適的時機了嗎?

男子在情人眼裏看到支持,於是鼓起勇氣。

「邦邦,這也是爸爸想跟說的另一件事……」邵毓凝重地說。

「什麼?」邵邦抬起小臉,孩子清徹無邪的眼睛讓人不敢迫視。

但邵毓還是說出來了。

「邦邦,假如將來找到媽媽……爸爸跟媽媽也許不會再一起生活了。」

「為什麼?」邵邦大驚,「是因為邦邦不乖嗎?」

「不,邦邦很乖。是爸爸不好。」邵毓連忙說:「爸爸以前很笨,做了對媽媽很不好事也不知道。」

「那爸爸可以向媽媽道歉啊。」小邵邦瞪大眼睛,說得理所當然,「像邦邦做錯了事,只要向媽媽道歉,媽媽也一定會原諒。」

邵毓苦笑,「如果媽媽願意原諒爸爸,那爸爸會高興,爸爸媽媽也可以做好朋友……可是……爸爸和媽媽不能再一起生活了,我想媽媽回來之後,我們也是要離婚的。」

「離婚?」

「嗯,邦邦知道什麼是離婚嗎?」

「知道,小芬的爸媽就離婚了。」邵邦點點頭,可憐的孩子臉也嚇白了,「之後小芬一直跟着婆婆住,再也沒見過爸爸媽媽。」

「不不不,我們不會這樣的。」邵毓也嚇了一跳,連忙安撫孩子,「爸爸愛你,媽媽也愛你啊。爸爸會永永遠遠在邦邦身邊的,只是……爸爸和媽媽不能再像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

「為什麼?」孩子紅着眼問。

「因為……爸爸和媽媽一起生活,兩個人也不快樂,所以分開會比較好。」邵毓低着頭,卑微地說:「邦邦,爸爸可以稍微自私一點嗎?爸爸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嗎?」

邵邦垂低頭,小腳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神情好不難過。當日媽媽走的時候也是這樣跟他說的,因為媽媽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要離開一陣子。可是……

「爸爸也要走了嗎?」哭腔。

「不、不是。爸爸不會走,爸爸哪裏也不去,爸爸留在邦邦身邊。」邵毓緊抱擔心的兒子,「爸爸只希望,邦邦可以諒解,爸爸……爸爸決定了,以後會跟安泰叔叔一起生活。」

「啊?」孩子露出疑惑的眼神,「就像現在一樣嗎?」

「嗯,就像現在一樣。」這不算撒謊吧?邵毓猶豫地說:「安叔叔是爸爸很重要的人,以後,爸爸也會跟安叔叔一起……就好像家人一樣,可以嗎?」

邵邦還是感到很困惑。年紀幼小的他尚未意識到什麼是同性戀,但也隱隱感到事不尋常。

安泰見狀也心急地勸說。

「邦邦,你喜歡安叔叔嗎?」

「喜歡。」這個小邦邦倒沒猶豫,誰真心愛惜自己,小孩子是能以本能分辨清楚。

「那安叔叔可以永遠跟邦邦和爸爸一起生活嗎?

「……」

「邦邦,安叔叔跟你約定好不好?安叔叔一定會令爸爸幸福的。」

小邵邦看着安泰,又轉頭看看父親滿是盼望的臉。

「打勾勾。」孩子伸出了友善的手。小邵邦還是希望父親幸福的。

「這是男子漢的約定。」安泰大喜。粗壯的手緊緊握着幼嫩的小手。

邵毓也感動也把手疊上前,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日後邦邦長大,了解到一切之後,也許不一定能諒解老父的選擇。但邵毓總算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最大的誠意。將來無論如何,就算自己的性向遭兒子鄙視,邵毓悄悄跟自己說,他都不會放棄安泰,不會再唯背自己的心。

◆◇◆

風波平息之後,安/邵家三口回到正常的生活,日子過得和樂融融,一轉眼已經三個月了。

「安叔叔!」小邵邦下課從學校大門出來,立即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一把抱着安泰的大腿。安泰也熱情地抱起他,讓孩子騎到他肩上。

二人親親熱熱地離去,看起就跟真正的父子沒兩樣。

「安叔叔,準備好了嗎?」小邵邦神神秘秘地問。

「蛋糕已經準備好了,你的呢?」安泰也故意壓低聲音,作神秘狀。今天是邵毓生日,二人量商好給他意外驚喜,聯手炮製大餐和愛心禮物。

邵邦連忙掏出一張手畫的生日卡,上面繪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小孩,還有一所草園上的小屋,代表邵毓心目中的夢想家居。

「穿西裝的是爸爸,另一個是安叔叔,這是邦邦,還有我們的家。」孩子天真地解說。

安泰看見畫中的自己活像一隻大熊,不禁哈哈大笑。

「爸爸收到生日禮物會開心嗎?」邵邦歪着腦袋問。

「一定會。」安泰內心充滿溫柔。拜邵毓所賜,原本不會有機會成為父親的他,竟也能夠享受到天倫之樂,嘗到擁有家庭的滋味。孩子無論怎樣,總是可愛的,尤其當小小人兒跟心愛的情人長得那麼相似,看着已經令人心軟了。

一大一小說說笑笑地走,正要橫過馬路之際,一輛金色的勞司萊司忽然急速地攔在他們之前。

安泰見司機魯莽,正想開罵。但車子的後座車門卻忽然打開,裏面坐着一名神情激動的美女。

「邦邦!」美女正是許美娜,邵邦的生母。

「媽媽!」小邵邦呆了一秒,旋即飛快從安泰肩上攀下來,撲進母親懷裏。

待安泰回過神來,這對久別重逢的母子已經相擁作一團。小邵邦面上出現前所未見的,幸福安心的笑容。

遍尋不獲的人突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安泰呆住了,感到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對孩子來說,母親,是無法取替的存在吧。

「呃?你是……?」良久,美麗的女人放開兒子,終於留意一旁的陌生男人。

「我是安泰,邵毓的……室友。」男人凝重地答。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買下房子的那一位先生。」許美娜詫異地說:「你剛剛說什麼?你是邵毓的室友?」

「不錯。那時事出突然,邵毓父子一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在便留下來了。」安泰現在回想起來不禁心中有氣。要是那時候他沒有留下邵毓……他們父子不知道會怎樣,這女人做事不留情面,他忍不住為情人感到不值。

「邵毓他一直留下來?你們同居?」許美娜好像沒聽出安泰話中的不滿,反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不錯,我們同居。」安泰坦然地答。這女人既知邵毓的性向,猜到他們的關係一點也不稀奇。

「嗯。」許美娜沉思片刻,忽然把兒子抱了上車。

「喂!你想幹什麼!」安泰見狀大急。若是弄丟了邵毓的兒子,可真不堪設想。

許美娜卻只是微微一笑,以悅耳動聽的聲音留下住址,透過安泰約見丈夫,便着司機開車離去。

安泰需然懊惱,但也沒辦法。對方是孩子的母親,而他雖是邵毓的情人,卻也沒有立場阻止。

◆◇◆

安泰急急聯絡到邵毓,二人依着地址,找到一處別墅。

「美娜住在這裏?」邵毓十分困惑。這兒地段高尚,別墅佔地極廣,裝潢華麗,肯定價值不菲。怎麼才區區幾個月,美娜的經濟情況變得那麼好?

「應該不會有錯,我聽得很清楚。」安泰也感到奇怪。

二人躊躇之際,一個管家型的男人出現,把他們帶到種滿薔薇的花園。

「爸爸!」正在玩耍的邵邦抬頭,連忙衝到父親懷裏,叫道:「爸爸,媽媽回來了,媽媽回來了!」

邵毓摸摸孩子的頭,望向坐在太陽傘下喝下午茶的妻。

半年不見,許美娜簡直判若兩人。一身名牌的時裝,佩帶一套鑲鑽南洋黑珍珠首飾,儀容修飾得無械可擊,整個人看起來晶光四射。邵毓幾乎認不出她。

「毓,很久不見了。」是女方先開口。彷佛在關鍵時刻,女性總是比較鎮靜,只見許美娜微笑說:「請坐,我想我們該聊聊了。」

邵毓微微失神,直至安泰溫暖的手輕輕一拍他的肩。

看見兩個男子的默契,許美娜對二人的關係早已心下瞭然。

「邦邦,你帶安叔叔到一旁玩可好?」女人微微地笑。邵邦也乖乖上前挽起他安叔叔的手。

安泰微一躊躇,心想有些話也許不便讓孩子聽見,於是給情人一個鼓勵的眼神,便跟孩子走。

看着這一大一小走遠了,邵毓輕輕坐到妻子對面。已經半年了,本就相敬如冰的夫妻此刻更加疏離,邵毓心中很多疑問,但也無從問起。

「毓,對不起。」還是許美娜先開口,美麗的女子輕嘆一聲,道:「邦邦什麼都跟我說了,你失業的事,找不到的工作的事我全知道了。」

在妻子同情的目光,邵毓一陣發窘。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能力的丈夫,但被當揭破了還是會感到難堪。

美娜繼續說:「那時我沒想過事情會這麼惡劣。我本以為就算我稍為離開一下,你應該也能應付過去,但沒想到你會忽然陷入困境。毓,我真的感到很遺憾。」

「過、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邵毓尷尬地說。

「嗯,我也這樣想。與其計較過去,還要努力將來。」女人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說道:「實不相瞞,我回來是重要的事希望跟你商量的。」

「啊?請說吧。」邵毓一怔,心頭一陣忐忑不安。

「毓……我……」許美娜忽然忸怩,臉上泛起一陣醉人酡紅,在夕陽映照下神韻動人,「我要跟你離婚。」

「啊?」事出突然,邵毓先是一愣,旋又感到一陣輕鬆。這本來也是他急需要處理的問題,難得美娜有志一同,竟先行提出,免去他一番為難。

「我在美國遇到一個人,他……是個好人。」許美娜低下頭,神情一如初戀少女。

「哦,我相信他一定是。」明白了,那麼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美娜是因為愛情而再次放棄成為芭蕾舞者,早陣子的尋人廣告收不到成效,大概也因為熱戀中的男女無暇理會身外的事。邵毓微微一笑,由衷為妻子感到高興,「我會簽下離婚協議書的。美娜,你有一個好歸宿,那實在太好了。」

「謝謝你,毓。我知道你一定會祝福我的。」許美娜欣然說。

一對夫妻在無比融洽的氣氛下,逢成了離婚協議,這事想起來也真古怪,兩人都不禁感到好笑。

笑着笑着,美麗的女人忽然談到將來。

「對方是美國華僑,生意大部份在美加,婚後我會跟他定居紐約。」

「啊?這……這也不錯。你……什麼時候走呢?」邦邦知道后只怕會哭鬧了。邵毓不禁一陣擔心。

「儘快吧。希望邦邦可以趕上下學期開學。」許美娜淡淡地說,彷佛一切理所當然。

但邵毓卻好像被炸彈炸到般直跳起來。

「你說什麼?你要帶邦邦走?」

「邦邦是我兒子,孩子那麼小跟着母親比較好。」許美娜柔聲安撫道:「毓,我沒有不讓你們父子相見,你隨時可以來探望邦邦啊。」

「這事我絕不同意!」邵毓氣得手得發抖了。兒子是他的命根子啊,美娜現在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跟他搶兒子?

「毓,你理智點好不好?你有多少能力自己清楚,邦邦跟着我的生活絕對會比較好。我會讓他入讀最好的私校,請最好的老師來教他彈琴,我可以帶他到處旅遊見識。難道你半也不為邦邦的前途着想?難道你寧願兒子跟着你吃苦?」許美娜皺眉道。

「我不管!總而言之,沒人能搶走我兒子。」邵毓怒叫。就算美娜現在有錢了,也不能這樣侮辱人啊。他可是一直盡心儘力做邦邦的好爸爸的。

「邵毓!你太自私了!」許美娜氣煞。

「我自私?」邵毓怒極反笑,「難道你就不自私?當初可是你先放棄邦邦的,現在有餘裕了,又想回來搶。你把兒子當什麼?好玩的玩偶?可以時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你不要污衊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和兒子的將來!眼看你不能倚靠,我總自己想法子改善生活啊!邵毓,我從沒想過要丟下兒子,當初只是權宜之計,一待我在舞台上站穩陣腳,我便馬上接邦邦到美國!」許美娜的臉刷白,尖銳的聲音激動地分辯。

「美娜,我不會同意讓邦邦去美國的。」邵毓咬着唇。他雖然不是個很有能力的爸爸,但也自問沒有虧待兒子。美娜對他的指責有欠公允。

「邵毓,你還不明白?我根本不雖需徵求你的同意。任何法官都會把年幼的孩子判給環境優渥的母親,而不是三餐不繼、沒有良好職業的父親。」許美娜昂起臉。事情吵到了這地步,已經不用給對方留顏面了。

「不一定。」邵毓只是淡淡地說:「法官不會同情一個拋夫棄子的女人。」

「難道會同情你這個gay!」許美娜刺激得尖叫一聲,把面子的咖啡狠狠潑到邵毓頭面。

在花園另一角的安泰和邦邦聽到尖叫聲都走過來。

「怎麼回事?」安泰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去擋在邵毓面前。

許美娜沒有回答,胸前急速的起伏標誌出她的情緒正處於激動狀態。

「沒什麼。」邵毓輕輕拭去狼狽的水漬。幸好,聊了那麼久,咖啡已經冷了。

「毓……?」安泰朝情人投去疑問的眼色。

但邵毓只是搖搖頭,站起來,從安泰手裏接過兒子。

「美娜……對不起。」邵毓的道歉是由衷的。他自知負了妻子良多,可是……他真捨不得唯一的兒子啊。

許美娜聽見抬起頭,怔了半晌,忽然動手扯着邵毓的衣袖。

「把邦邦給我!」

邵毓正抱着孩子,吃驚之下不由得動手一推。

男人的力氣總比女人大,許美娜連帶椅摔到地上。

「美娜!」

「媽媽!」邦邦尖叫着撲到母親身邊。

邵毓和安泰看在眼裏,呆住了。

許美娜跌在地上,垂地的長裙掀起,露出小腿。

右腿骨肉均勻,修長美麗。

而左腿,是一隻造工精緻的義肢。

◆◇◆

昏暗的房間,窄小的被窩,一雙戀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像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小動物。

小邵邦暫時留在豪華別墅,安慰傷心的母親。家中少了孩子的笑聲和吵鬧聲,一下子靜了許多,靜得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寂寞。幸好還有最愛的人在身邊,提供可靠的肩膀。

邵毓想着,不禁幽幽嘆了口氣。

「別想太多。」安泰輕輕吻着邵毓的額角。指尖傳來微微的顫抖,讓他知道情人的心緒極之不安。這也難怪,目睹身邊的人遭遇不幸,難免感悲戚。那時許美娜歇斯底里的模樣,連他這個只有數面之緣的人看見也感不忍,更何況是心腸軟的邵毓。

「泰……」邵毓沮喪的聲音輕輕響起,「對一個愛跳舞的人來說,沒有比失去雙腿更難過的事吧?」

安泰默然,良久也想不出安慰的話,只好不住送上安慰的吻。

「……我覺得自己很自私。」邵毓低喃,聲音微微哽咽。

「胡說!」安泰薄斥。

「是真的。美娜她那麼可憐,……可是……在這情況之下,我還是捨不得將邦邦交給她。」就連兒子在妻子家暫住,他也擔心道美娜會故技重施,帶著兒子不聲不響地跑掉。邵毓低下頭,對自己齷齪的心思感到慚愧。

「邦邦是你的命根呀。無論情況怎麼壞,你都一直把邦邦帶在身邊,捨不得把他交別人也是理所當然。」安泰諒解地說。別說道理在情人這邊,就算不是,他也是要護住心愛的人的。

「邦邦跟着美娜會比較幸福吧?至少可以受最好的教育,也能彌補我對美娜虧欠。」邵毓呢喃,神情痛苦地不舍。

「毓!聽着!」安泰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這不是你的錯。這是交通意外。許美娜也說了,她乘搭的巴士翻側,跟你沒半點關係。」

「可是若我是一個可靠的丈夫,若我能給美娜幸福,她就不會隻身跑到美國去,也不會遇上那麼可怕的意外。」邵毓尖叫。呵,他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閉嘴!」安泰心疼地大喝一聲。再說下去,邵毓便會連自己怎麼出生在這世上都要怨恨上。「別再鑽牛角尖了,你要讓我擔心嗎?」

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炯炯有神,邵毓凝視了半晌,默默地垂低頭,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

「對不起,安泰。」邵毓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神情彷佛很欣慰。

「傻瓜,睡吧。問題會得解決的。無論情況多壞,我都在你身邊。無論的決定是怎樣,我都支持你。」安泰輕輕撫摸情人的臉。

情人溫暖的手像品質上好,不含副作用的安眠藥。邵毓漸漸呼吸均勻,沉沉入睡。

「安泰,知道嗎?你越來越像我的守護天使了。」半夢半醒的人呢喃。

「是的,我是。」男人微微彎起嘴角。安泰發誓,這輩子會儘力守護懷中的人。

◆◇◆

清晨,八時。

門鈴殺豬似的響起來。

對凌晨三、四時才相擁入睡的戀人來說,這不啻為最討厭的不速之客。

「來了!還按什麼鬼啊!」安泰咒罵道。邵毓睡得正香,要是給吵醒了,他絕不輕易饒過門外那笨蛋。

「找誰?」門打開了,出現的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孔。男人年近三十歲,長着一副精明的臉孔,高高在上的氣焰,好像把別人踩到腳下的是理所當然的事似的。安泰憑觀察判斷,這人應該律師醫師會計師之類的所謂社會菁英。

「我是許美娜女士的代表律師,敝姓關。」男人隨手派出一張名片,不待主人邀請已經自行入內。

安泰這時也認出了這個男人。關大律師,大部份女人視為黃金單身漢的男人。專職為名人富豪處理有關爭產或財務上的官司,出道至今未嘗敗績,經常可在報章雜誌看到他的新聞。只是沒想到許美娜行動那麼迅速,而且出動了這利害人物,還真叫人頭痛。

在安泰發怔的時候,精明的關律師已經不着痕迹地把處身之地打量了一番。此地窄小凌亂,還有股異味。而眼前這個穿着粗糙的汗衫短褲,一臉鬚根,十分邋遢的男人,據客戶提供的資料,若不是邵毓,就是他的同居人安泰。男人有點諒解許美娜的決定,人望高處,一個那麼美麗的女人沒道理要一輩子委屈在這陋室。

「我找邵毓先生。」關律師禮貌地說。但潔癖的他卻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

偏偏安泰細心,看見了不禁一陣臉紅。昨日是劭毓生日,本來上準備了一大堆食物和裝飾。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二人興緻盡失。食物在桌子上擺放了一夜,全部都發餿了,屋裏一股難聞的氣味。

「邵毓還沒起床,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

「我的時間寶貴,請儘快叫他起來。」關律師命令道。他可是自出門那一分鐘開始收費,要是空手而回,可有點兒愧對客戶。

安泰看他氣焰迫人不禁心裏有氣,「這兒可沒人請你來,邵毓的睡眠時間也很寶貴,你愛等就等,不等就滾。下次來時記得預約。」

關律師一怔。沒想到那看似老實的粗人原來詞鋒銳利。

「好吧,那就麻煩你傳一下話。」畢竟是專業人士,關律師迅速回復常態,「這是離婚協議書,希望邵先生能儘快簽妥,女人的青春可經不起耽擱。我的當事人已經為這段不愉快的婚姻失去了一生中最寶貴的六年。」

安泰氣煞。男人的春青就不值錢啊?這該死的律師說得好像一切都是邵毓的錯,一段失敗的婚姻,二人都應該負點責任吧。他可認為許美娜負邵毓更多。

「條件方面可以隨便提出,許女士願意在金錢上盡量補償,交換條例只要邵先生放棄孩子的撫養權。」關律師以平板的腔調繼續說。

「你說什麼?」要邵毓放棄孩子的撫養權?安泰跳起來維護愛人權益,「不行!邦邦是我們的!」

「請面對現實,你們沒有能力給孩子提供優良的成長環境,許女士才是最適合照顧孩子的人,任何法官都會同意我的見解。」關律師眼淡淡地,以專職姿態說:說:「我方給出的條例已經大方了,請你們適可而止,勿要節外生枝。」

安泰幾乎氣死了,忍不住諷刺道:「許美娜適合照顧孩子的人?那女人捲款私逃,不理丈夫兒子死活,早已經失去撫育孩子的權利。」

「這麼說談判破裂了?那就只好法庭相見。」關律師肅容,冷聲說。

「好啊,那就法庭見,誰怕誰啊!」安泰豪氣干雲。

關律師此時也不禁對對手另眼相看,畢竟很少能在他的氣勢之下絲毫不膽怯,還能以同等聲勢跟他對恃的。

「安先生,教你一句話。」男子長身而起,薄唇勾起一絲冷笑,「貧不與富斗,你們輸定了。」

安泰氣煞,怒氣衝天的他忽略了對方里的狡猾,一手揪起姓關的衣領,揚起巨大的拳頭。

在重重的一擊快要在關律師臉上時……

「安泰!住手!」睡眼惺忪的邵毓打開房間的門。

「小毓?吵、吵醒你了?」安泰訕訕地放下手。邵毓不喜歡暴力的人。

邵毓只是白他一眼,便轉身向一旁俊美的男子的說:「你便是美娜的代表律師。」陋室的牆很薄,他在朦朧之中也聽到了十之七八。

「正是。」關律師遞上名片,表明身份。

邵毓側頭想了想說:「請稍等,容我梳洗一下。」

情人進了浴室,安泰也趁機收拾家居。

關律師靜靜地坐着,看着小小的客廳不一會便變得幾明窗凈。

邵毓在十五分鐘之後出現,浴后的他穿着一身白襯衫粗布褲,氣質清新乾淨,書卷氣十足。

關律師輕咳一聲,簡單說明來意。

邵毓則默默地看起那份離婚協議書,他的父兄均是律師,自小耳濡目染,簡單的法律文件他可以應付。

「我來解釋一下吧。」關律師。

「不必了。」邵毓隨手拿起鋼筆,大筆一揮簽下名字。

「毓!」安泰駭然大叫。要是邵毓一時心軟簽下文件,往後的半生都會後悔啊。

邵毓聞聲,只是回頭微微一笑。

「放心。」細長的手指握着筆,又在協議書上改草了幾條條文。

「我同意離婚,無需任何條件,因為這是我欠美娜的。」邵毓抬頭,態度堅決地對律師說:「可是撫養權我決不放棄,就算機會多麼微小,我都會儘力爭取,這是身為父親的該做的事,我不會退縮。」

這番鏗鏘有聲,安泰不由得鼓掌。

情人好像在一晚之間堅強起來了,他的心好不欣慰。

邵毓也回頭深深看他一眼。

昨晚他己經放縱自己軟弱迷失了一夜了。若在這重要的關鍵時刻,他都不振作起來,他怎對得起愛他,處處維護他,為他作戰的男人?

被愛的人都是堅強的。

邵毓露出溫柔自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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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時代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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