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電視公司對面的咖啡屋坐了有四十分鐘,才見沙蘭思扛個吉它進來,不慌不忙,活象什麼哲學家在思考似的。
喬克塵換了個坐姿,瞅着那個哲學家。
“遲到四十分鐘。”
沙蘭思手腕一晃,空的,沒表。
“忘了帶時間。導播又笨,重錄了好幾次。”
“好理由。”
喬克塵的聲音乾乾的,聽得沙蘭思撩起一陣火氣。
“喂,遲到四十分鐘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把你的聲音放柔和一點。”
“算了。”喬克塵夾煙的手一揚:“為這個吵架划不來。”
喬克塵的聲音還是乾乾的,沙蘭思的蒙古血統又跑出來了。
“老五!我要修正你……”
“不必。”喬克塵截住了沙蘭思的嗓門:“你修正我什麼?遲到四十分鐘不算過分?既然遲到了還不慌不忙的,半點歉意都沒有。這都不說了,居然理直氣壯地要吵架?”
“我告訴你!我們蒙古血統……”
“你少來!蒙古人不講理啊!”
蒙古人還真是不講理。沙蘭思站起來了,一句話不說,吉它朝肩上一扛,走了。
這是高招,喬克塵永遠治不了的一招。
喬克塵擔心的是這個有蒙古血統的壞脾氣女孩,手腳太快開着車子跑了。付了賬追出去,喬克塵也呆了。沙蘭思並沒有上車,坐在馬路旁的石階,兩條腿架着,打着拍子。
“追出來跟我道歉?”
臉昂得高高的,沙蘭思神氣地。
“不是。”喬克塵也往石階一坐。
“不是?”打拍子的腿落地了,沙蘭思的屁股象裝了彈簧,一下子彈了起來:“我是等人來道歉的。既然不是,我走了,再見!”
喬克塵動作也夠快,一把拉住了沙蘭思的手臂。
“喂,你的節拍不要那麼快好不好?道不道歉,我們起碼得有點時間商量商量啊!”
沙蘭思臉一昂。
“給你三秒鐘: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到,道不道歉?”
喬克塵重重地吐了口氣,無可奈何地。
“道歉。”
“心甘情願的?”
“被逼的。”
沙蘭思勝利了,臉昂得更高了。
“管你被逼還是自動,反正你承認你追出來是給我道歉的,對不對?”
“對。”
“好吧!進去。”
“到哪兒?”
“回到剛才那兒啊。我口渴,要一大杯橘子水。”
“算了,換個地方,我是很沒面子出來的。”
“那你到那個小店買一瓶可樂給我。”
從小店拿了一瓶可樂出來,沙蘭思當街就灌了起來。
“老五,我們散個步好不好?我以前交男朋友,從來沒有在黃昏散過步。”
這句話聽得喬克塵心裏怪不舒服。
“要不要我幫你扛吉它?”
“本來就應該的。”
“你從前……”吉它往肩上一放,喬克塵看了沙蘭思一眼:“交過幾個男朋友?”
“沒算過,不記得了。”
“交往得……很深嗎?”
沙蘭思喝掉了最後一口可樂。
“你深淺的標準是什麼?Kiss?Touch?Makelove?還是整天思想兮兮的純戀愛,拉小手?”
喬克塵沒講話,只是兩眼探不出他是什麼心思地望着沙蘭思。
“把你的表情放輕鬆一點可不可以?活象我說了什麼天誅地滅的話似的。我不過是把所有談戀愛可能發生的情況陳列出來罷了。”
“……你歷屆男友的情況呢?”
半天,喬克塵冒出這麼一句,沙蘭思眼珠瞪得好大,好大。
“你不願意回答沒關係,我不強迫這個問題。”
“我的天!”沙蘭思拍着額頭:“喂!喬克塵,我真想一把掐死你,你這個王八蛋。你以為這個世界,就你一個最純潔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
“閉上你的烏鴉嘴!”沙蘭思一把搶過吉它指着喬克塵:“喬克塵,我要修正你,你給我聽好。沒錯,我現在是已經開始愛上你了,但我也可以馬上忘掉,你是個表面斯文一腦袋骯髒的王八蛋!從現在開始我忘掉你了!”
那種轉身的速度快得真夠驚人。好在喬克塵是高個子的大男孩,一個箭步,象面牆,堵住了氣得一塌糊塗的沙蘭思。
“讓開!”
“不讓。”
“吉它打在身上不是不會痛!你搞清楚!”
“我曉得。”喬克塵笑着:“不過,是不是太可惜了?好幾萬一把的名牌吉它,打壞了我都替你遺憾。”
“謝了!收回你沒人要的慈悲!現在把你的身子從我視線內移開!”
“不要這樣嘛。你看我,聲音這麼柔和,表情這麼輕鬆,而且,隨時可以道歉。就算我王八蛋好了,給點時間研究個言歸於好的辦法,好不好?”
“不好!”沙蘭思好重地吼。
“蒙古血統的人就這麼沒有人情味嗎?”
“你讓不讓開?”
喬克塵有半天沒開口。
“……你今天真的不能妥協了?”
“廢話!”
“那明天呢?”
“明天我要回高雄。現在別擋我,你再擋我,吉它真會打到你身上!”
喬克塵讓開了,直直的站着,想一棵沒有風吹的樹那麼靜止的兀立着,看着那個扛吉它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沖向遠遠紅色的跑車。
其實,只要喬克塵再堅持,或者追上去,沙蘭思就妥協了。但笨蛋的喬克塵,真當一切絕望了。他哪知道,那個跑掉的沙蘭思有多恨喬克塵讓開身子。他哪知道,女孩永遠有口是心非的怪毛病。他哪知道?他哪知道?這個笨蛋喬克塵,這時候他第一個愛情啊!他並不懂愛情是要轉彎抹角的。
***
大半夜都三點多了,沙宅的花園外,嘟嘟叭叭的想起一串喇叭聲。
那個倒霉的老傭人吳嫂,象大戰臨頭般,緊張兮兮的,衣服都沒披一件,就起身跑去開門。
差點沒把吳嫂嚇暈,不是別人,竟是太太說明天才回來的大小姐沙蘭思。
“對不起,吳嫂,這麼晚了麻煩你起來開門。”
“沒關係,太太說你不是明天才回來嗎?怎麼……”
“好了。沒你的事了,你去睡吧。”
車子開進車庫,沙蘭思從後座提出皮箱,進客廳,還要上樓,沙太太胡佩蓉,披着睡袍,沒有半點驚訝,笑着從樓梯口走下來。
沙蘭思皮箱一扔,雙臂張開,站在樓梯口。
“媽,嚇壞你了吧!”
“我才不意外,這種事只有你才做得出來。”
下了樓,沙蘭思一把抱着母親的腰。
“你耳朵好尖,居然聽得見你女兒按喇叭的聲音。”
“哪裏是我耳朵尖,全高雄的人都聽見了。”
母女互摟着腰,走到客廳中央的沙發邊。
“不是說好明天回來的嗎?”
沙蘭思手錶一晃。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胡佩蓉太了解這個獨生女兒了,擰了擰女兒的腮幫,笑着。
“說實話吧,你那半個蒙古血統又跟誰鬧了?電視台?還是唱片公司?”
沙蘭思往沙發上一攤,捉弄的看着母親。
“媽,睡眠不足犯了你美顏的大忌哦,你還是趕快回樓上睡覺吧。”
“不要找理由催我,說吧。我女兒回家永遠只有遲到,沒有提早的。”
沙蘭思鞋子一脫,兩條腿盤了起來,很仔細地看着胡佩蓉。
“回答呀!盯着媽看幹什麼?”
“媽,你怎麼總不見老?皮膚還是那麼白,那麼有彈性,五官也永遠那麼漂亮。可是,聲了個女兒,居然不怎麼出色,我可真有點生氣咧。”
“誰說我女兒不出色?健康,開朗,對事情有看法,有觀念,對工作,熱誠而具備最好的能力。在今天這個開放的社會,這是最優秀的女性。一個優秀的人,怎麼能說不出色?”胡佩蓉的責備里看來是那麼和藹:“照照鏡子,不要以為媽在說謊。除了那些,你還有一張好面孔。”
沙蘭思象一個打坐的老僧,直直地坐着。
“媽,我吸引人嗎?”
胡佩蓉定定地望着女兒,用着疑惑的目光:
“蘭思,你這趟回來得奇怪。你一直是個有自信的人,怎麼連續有這種沒有把握的問題?……是不是談戀愛了?”
盤起的腿往地上一放,沙蘭思翻了翻眼珠,朝着胡佩蓉一眨:
“沒有事騙得了你。”
“什麼樣的男孩?”
“一個自封有道家精神,死不長進,還洋洋得意的建築工程師。”
“認識多久了?”
“三個月。”
“認真嗎?”
沙蘭思又盤起了雙腿,望着腳趾甲好一會兒:
“好象。”
胡佩蓉走近女兒,坐在女兒身邊。
“媽媽贊成你,你已經是談戀愛的年齡了,是不?”
沙蘭思抱住胡佩蓉的腰,漂亮的嘴巴生着氣。
“那個混蛋問了我一句下地獄的話。”
“說出來媽聽聽。”
沙蘭思放開了胡佩蓉的腰,雙手一攤。
“其實也沒什麼。他是那種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交女朋友的蠢蛋,居然以為我沒認識他以前有多浪漫。真想罵句他媽的,我沙蘭思豈是那麼輕易可以接受條件不合的男孩子!”
“這就是你深更半夜越想越氣趕回來的原因羅?你呀!”胡佩蓉搖搖頭,嘆了口氣:“任性總有一天會是你的致命傷。”
沙蘭思站起來,拖着母親。
“放你一馬去睡覺吧,我曉得睡眠對你很重要。”
胡佩蓉愛惜地擰了擰女兒的臉。
“餓不餓?要不要媽給你弄點東西吃?”
“不餓,要的話我會叫吳嫂。好了,媽,你去睡吧。我要在這坐一會兒。”
“想那個被你叫蠢蛋的男孩?”
“又被你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