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又是周末,雪凝回家的時候,在門口碰到若風。

很久沒有單獨相處,她覺得尷尬。

“嗨。”她只打招呼。

“若男和冷敖出去了,”若風站在門邊:“我想——我能進去坐一陣嗎?”

“當然。”

坐在客廳,雪凝不便離開,擺明了若風來找她的。可惡的是曉晴要去髮型屋剪髮,否則她不會這麼慘。

若風也是坐着,想講什麼欲言又止。

雪凝望定自己手指,心中已經在嘆息。

怎麼辦呢?要怎樣才能擺脫他?

他們總不能沉默一輩子。

“若男說——《戰火屠城》那部片子不錯。”若風說。他竟顯得如此笨拙。

他是講師啊!他溫暖如風的瀟洒哪兒去了?

“是嗎?”她淡淡地。

“想不想看?”他看着她。

“不。”她直率地。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不喜歡那片子?或者因為——”

“不!我知道那是一部好電影,可是我受不了那種電影裏的巨大感情衝擊,太赤裸的殘酷我接受不來。”

“並沒有血淋淋的鏡頭。”他鼓起餘勇。

雪凝不是拒絕他,只因電影呢。

“有殘酷的現實。我是鴕鳥派,可以避免的就避免,我不想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然而那是現實。”

“我情願只是在我的鋼琴世界中。”她說。

他自然不能勉強她o

“我覺得——雪凝,你似乎在避開我。”他說。

“不。你是哥哥的朋友。”

“那又有什麼不一樣?我也同樣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曉晴一個朋友。”她固執地。

“你把朋友的範圍縮得太狹窄了,”他嘆息:“你拒絕友誼。”

雪凝不語,是默認。

“我們其實已認識兩年。”

“你一直是講師,我尊重你。”

“講師不能是朋友?”他不放鬆。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問題。”

“根本不是問題,最普通不過的事,”他有點激動:“上課你甚至避開我的視線。”

她望着他,眼中光芒很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話更冷。

“雪凝!”他的臉又紅了,激動更甚:“我一直希望是你的朋友,那時我還不認識冷敖。我——絕對不是隨便的人,我極挑剔。三十年來,你——是我心中第一個女孩子。”

她漠然不動,彷彿聽別人的故事。

“你是不會明白的,”他變了臉,竟有一絲痛苦:“雪凝,我——完全不能打動你?”

她搖搖頭,很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那麼現在想,好不好?”他熱切地。

“我不喜歡不自然的事,”她說:“朋友是不需要考慮的,是就是了。”

“那麼——我們是朋友嗎?”

“你是哥哥和鄒雨濃的朋友,”她說:“你比我大很多。”

“可是——雨濃是朋友嗎?”他凝望着她。

她的心一下子亂起來,雨濃是朋友嗎?彷彿是,又彷彿不是,她沒有想過。雨濃——是很自然的,根本不需要去想。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說。

若風嘆一口氣,不再言語。

“其實我是不是朋友根本不重要,並不影響任何人。”雪凝說:“和你們在一起,格格不入。”

“和雨濃也如此?”

“我不曾跟他一起過。”

“我以為你們很談得來。”他說。

“沒有,他也比我大很多。”她搖頭。

她並不想傷害他,只想令他知難而退。

“你抗拒比你大很多的人?”

“抗拒?不,這個字很嚴重。”她搖頭:“我覺得我的朋友該是與我同齡的。”

“好像陳蔭?”

“是。我可以和陳蔭談得很好,他是曉晴的朋友。”

“你——真固執。”他輕嘆:“像你的名字。”

“凝結起來的雪,該是冰。”她居然笑了。

“可能融化嗎?”

“當然一定會。只要適當的時候遇到陽光。”

“你也有幻想?”他很意外。

“為什麼沒有?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兒。”

“你太不普通,”他苦笑:“只要我願意,學校里起碼一打優等女同學願意接受我,但你卻不屑一顧。”

“不,你是極好的講師。”

“怎麼不肯從另一個角度看我?”他不死心。

“我不但頑固而且死板。”

“你太固執了,雖然你才二十歲。”他苦笑。

“年齡不是問題,從小我講原則。”

“你的原則是什麼?”

“不想講。我自己知道就行了。因為原則是我的,對別人並不重要。”

“你怎知不重要?它可能會影響別人的一生。”

“太嚴重了。”她淡淡地笑起來,十分清純美麗:“我是獨立的個體,不想影響任何人。”

“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他搖頭,不再說下去。

客廳里又是一陣沉默,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

“你——會一直在這兒坐下去?”她忍不住問。

“下逐客令?”他半開玩笑。

“不。我擔心不能好好招待你,我不善做女主人。”

“我會離開。”他苦笑:“我們保持一輩子的師生關係?”

“不會吧l若男可能變成我嫂嫂。”

“若男和冷敖真幸福,他們找到自己的理想中的人。”

“你犯了一個錯誤,”她突然說:“你只羨慕別人是不對的,你也該去找。”

“我認為我找到了。”

“但不正確。如果找到了,你不會這麼不開心。”

他呆怔一下,不得不對這小女孩子另眼相看。

他是沒有去找,一早就認定了雪凝,他以為是她了。或者,他真的錯了?

“謝謝你提醒我,我會好好地想一想。”他說。

“你是極好的老師,真的。”

“我並不甘心。希望以後有所改變。”他笑。

電話鈴響起,她順手接聽,從她臉上看到她的驚訝和意外。她沒有講什麼話,只是“嗯,嗯”連聲,收線之後,他發現了她的改變。

她彷彿一下子熱切起來,眼中有寶石般的光芒,而且頗為坐立不安。

誰的電話?講了些什麼?他很好奇。

但是她什麼也不說,雖然情緒不穩定,還是坐在那兒。

“或者——我該告辭。”他站起來,很識趣。

她默默地送他出門,完全沒有留他的意思。

但是,他對那電話好奇。

他完全了解雪凝簡單的生活,也知道她生活圈中的幾個人。什麼人能令她興奮?令她坐立不安?令她眼中放光?走出她家花園,他並沒有離開。把汽車開到轉彎的一條小路上停好,就默默對着她家大門。

他以為誰會來?不知道,但會有一個人,這是他的靈感,一定有一個人。否則雪凝的拒絕不會如此斬釘截鐵。

四十分鐘之後,他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大房車,是雨濃那輛林肯。雨濃,是他!

並不太意外,只懷疑——真是雪凝的選擇?

雨濃雖風度翩翩,有成熟韻味並帶點蒼涼;雨濃比他還要大一二歲,是雪凝的選擇!

泊好車,雨濃按鈴,來開門的是雪凝。她那不多笑容的臉卻是煥發的,她凝望着他,迎他進去。

一剎那間,若風像掉到冰窖里,心也變硬了。

雪凝等待和盼望的是雨濃!

有個強烈的;中動想再度按鈴進去,他是嫉妒,極度的嫉妒,為什麼雪凝等待的會是雨濃?

雨濃——該比他更沒有條件。

衝動一下子就過了,他並沒有按鈴進去。進去是沒有用的,他明白。

本身他已經願意放棄了,雪凝根本不接受他這年齡的人。但是雨濃的來到令他改變,他不甘心,他還要試一試。至少,他沒有個五歲的兒子。

是。想到那脾氣古怪的孤僻小男孩兒,若風的信心又來了,他還有優勢的,是不是?

他深深吸一口氣,開車離開。

或者換一種方法再試?雪凝並不是討厭他。

一邊開車,強烈的主意一邊不停的冒上來。

雪凝和雨濃在做什麼?情話綿綿?凝眸相視?攜手漫步?老天!他快要忍受不了。找一家士多店借電話。

“小姐?小姐出去了。”工人說。

“出去多久?”他不能置信。

多等一陣就好了,就可以看見他們離開——離開又怎樣?他能跟蹤?

“十分鐘。”

十分鐘。他一離開他們就走,簡直跟他開玩笑。

放下電話,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他們去哪裏?

回到車上,猶豫了好半天都不能決定。他是這麼意外,這麼不安,是否——他該去雨濃家試試?

是。是雨濃家。如果不弄清楚,他不會安樂的。

加快速度直駛雨濃香港的家。

門外見不到黑色林肯。按鈴,開門的是賓妹。

“鄒先生不在家。”她站在鐵門外:“早晨出去沒回來過,也沒有電話。”

若風失神地站在那兒,心中被懊悔充滿。為什麼不多等五分鐘呢?他現在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妒火中燒原來是這種滋味,今天他總算嘗到了。開着車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亂駛,火一般的意念是:能找到他們嗎?他們在哪裏?他怕自己就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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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了哪裏呢?

最後他再回到雪凝家門外,找不到他們,至少也等她回來,妒忌,使他失去溫暖如風的性格。

坐在雨濃車上,雪凝依然冷漠平靜。

“很不好意思要麻煩你一趟,”他說:“冷敖說你能在選鋼琴的事上幫忙,因為你是高手。”

“沒有問題,我有空。”

“兒子想學鋼琴,我很贊成。買了琴之後才物色好的老師。”雨濃說。

她沒出聲。

“兒子個性孤僻,能有鋼琴陶冶一下性情是很不錯的。”

“為什麼他——那麼孤僻?”她忍不住問。

“環境影0向。”他想一想才說。

“他叫堅志,鄒堅志,是吧!”

“你記得他名字?”他彷彿很高興。

“他完全不像你。”

“是。遺傳是很奇妙的事。”

“整天在家他只跟着你們那個賓妹?”她問。

“我要工作,沒有法子。”他說:“當然,早晨他會去幼稚園半天。”

“在學校他也不合群?”

“我已經見過幾次老師了,他是問題學生。”他苦笑。

“沒有想辦法改變他?”

他考慮一下,然後嘆息。

“說實話,我努力接近他,我們卻並不親近,他寧願獨自一人。我不了解他,在美國時已如此。”

“不了解兒子的父親。”她輕笑起來。

他望着她的笑臉,眼中有抹奇異光彩。

“你的前妻呢?”她問得很直率。

“她。”他的眉心一下子皺在一起,又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撫平它:“在美國。”

“你們沒有聯絡?”

他搖搖頭。

“我這麼問你介意嗎?”她看着他。

他有很漂亮的側面。挺直的鼻子,完美的下巴。

“當然不。這是事實,我不逃避。”

“那她——完全不介意兒子的好壞?不理兒子的前途?她又嫁人了嗎?”她一連串地。

她的問題單純而稚氣,但並不令人難堪。

“她——有她的難處,她是又嫁了。”他只這麼說,非常的成熟厚道。

“但是留個兒子給你這單身男人,豈不是太不公平?”

“沒有什麼公不公平,兒子我也有份。”他笑。

“實在看不出來。”她直率坦白得可愛:“不但沒有一絲地方像你,而且他——好醜。”

“男孩子無所謂美醜,能幹就行。”他眼中隱有讚賞的笑意。他極欣賞她的個性。

她也知道這麼說太幼稚,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容衝破她的冷漠,令她可愛、嬌憨極了。

“其實—叫爾應該常常笑,笑起來你好可愛、好美!”他也忍不住說。

或者車廂里只有他們倆吧!說話不必作狀。

“沒有常常值得笑的事。”

“自己心情好也可以笑,笑是發自內心的。”他說。

“我不知道。沒有想過常常笑,笑得太多,會不會像白痴?”

他凝望她半晌。

“你真可愛!”他說。

或者,他當她是孩子吧?真可愛!

“剛才——溫若風在我們家。”她轉開話題:“你的電話來了他才走。”

“為什麼不邀他一起?多一個人幫忙選琴也好。”

“你沒有說。而且——常常跟一個講師在一起,我不自然,好像一直在上課。”

“很奇怪的想法。你可以不當他是講師。”

“一開始就是,已經兩年了,不可能改變。”

“這是你的固執。”他笑。

“我是個固執的人,有時候固執得不可理喻。”

“可以改變嗎?”

“沒試過,大概不行。”她又說。

他想一想,突然說:“女孩子可以因愛情而改變。”

“不知道,也不能想像。除非——愛情狂熱,否則我想很難令我改變。”

“眼光太高應不是好事。”他說。

“眼光?不,我甚至沒有條件。”她搖一搖頭:“我要求的只是感覺。”

他頗意外地看她一眼。

“感覺。”似在自語,又似在咀嚼這兩個字。

“不對?”她有挑戰的眼光。

“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並不等於答覆。”

“那我說——很對。”他溫柔地笑:“感覺——實在是最美好的兩個字。”

“你也同意?”她不放鬆:“你和前妻也是感覺?”

他呆怔一下,怎麼問這樣的問題。

“前妻——兩個字很刺耳。”

“該怎麼稱呼?”

“淑賢。”他說時有絲特別的表情。

“淑賢?標準的賢妻良母名字,這名字的主人不像是要離婚的女人。”

他但笑不語。

“你和淑賢是感覺?”

“可不可以不答這問題?”他頗為難。

“可以。”她靜下來:“說了太多的話。”

“不,我很喜歡跟你聊天,非常有意思。”他由衷地說:“只是怕你嫌我”太老。“”

“你只比我大十歲,怎麼會老呢?”她笑。

突然間她想起若風,同樣的情形,不同的想法,這個世界是難找公平的。

“我會記住你曾這麼說過。”他說。

到一家琴行選琴,這方面雪凝非常有經驗,她只試聽幾次就選定了一架。

雨濃付錢,事情已經完成。他看看錶,猶豫一陣。

“這個時候——若你不介意,我想請你吃晚餐,這是一份小心意。”他說。

“選琴這麼小的事不必言謝。”她考慮一下。其實她極希望留下,能和他單獨相處啊!

“如果——不是到你家晚餐,我可以考慮。”

“隨便你愛去哪裏。”他看來,也極開心。

“我不懂,你選。”她望着他:“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不去你家?”

“堅志不容易與人相處。”他淡淡地。

“我心中是這麼想,我不想假裝喜歡他。”

“我欣賞你的態度。”他們再度上車。

他找了一家情調很好的餐廳,人並不很多。

“喜歡西餐?”

“喜歡簡單。”他說:“西餐簡單。”

“但是味道不好,選擇不多。”她說。

“如果你不喜歡,請勉為其難,我不熟有中國菜的地方。”

“我不挑剔吃,只是——對你好奇。”她終於說。

他眼中又有特殊的光芒。

“你常常對人好奇?”

“不!我想大多數人對我好奇。”她笑着。

“是!你是那麼特殊、那麼出色。”他點頭。

“你也特殊、也出色。”她由衷地。

“我?或者我有一個丑而古怪的兒子吧!”

“他影響你嗎?”

“不!”他考慮一下,搖頭:“並不。我認為無論是父子、母女,無論是什麼關係,人始終是獨立個體。”

“但是你愛他。”

“我自然愛他,他只是個小孩子,要有愛、有關心,要細心栽培才能長大。”他說。

“那個淑賢是否欠缺做母親的責任?”

“不要怪她,她有難處。”他已經第二次這麼說了。

“我想,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難處,她不見得比別人更多些。”

“她——”他欲言又止:“或者以後你有機會知道這件事,你會有不同的看法。”

“她離你而去,你一點不怪她?”

“離婚並不一定是怨偶。真的,相信我!”他誠摯地。

她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臉上巡梭,好一陣子,她似乎才滿意地點頭。

“我願意相信你的話。”

然後點菜,談些不關緊要的話,再沒有觸及剛才的話題。

晚餐之後,他禮貌地送她回家。這麼平淡,她——竟有着莫名其妙的失望。

車廂里,兩人都沉默,沉默中卻氣氛溫馨。

“多謝你陪了我這麼久。”快到她家時他說。

“我——很樂意!”

他看她一眼,肯定的,眼中有些特別的光彩。

“我——可以再約你?單獨的?”他考慮了很久。

她呆怔半晌,眼圈兒也微紅。

“我以為——你不會講這句話。”她很激動。

他伸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才一接觸,她就平靜了。

“我得蓄儲很多勇氣才敢來到你面前。”他說。

“但是——你也相信感覺。”

“感覺太美好,但我怕它會騙我。”他說。

“就是你有一個兒子,也不能令你如此沒有信心。”

“而且你是這麼小。”他感嘆。

“十年前你看見我時豈不更小?”她幸福地笑。

車停在她家門外,他們都沒有動。

“我——比較複雜,你是知道的。”他說。

“這並不影響我的感覺。”

“但是——”

“我沒有想那麼遠。現在和你在一起的感覺那麼好,我已經滿足。”她說。

他微微皺眉,太新的思想,他接受得困難。她只享受目前的愛情,她不考慮將來,不考慮結果,是嗎?

但是,以他的情形,他又怎能再有更多的要求?

他拿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

“明天見。”他為她開車門。

她下車,依依不捨地轉頭望他,然後進門。雨濃的車也迅速駛離。

轉彎小巷子裏的若風,臉色卻漸漸變青了。

他等了整整一晚上,終於看到他們回來,看到雨濃吻雪凝的手,看到她依依之色——妒火令他幾乎把持不住自己,事情怎麼會這樣發展?怎麼會?

他不甘心,永不。

雪凝冷漠之色漸漸在融,代替的是一抹朦朧笑意,似笑非笑之間,非常引人。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曉晴總是追問。

她只笑而不答。

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只是一種感覺,怎麼講給別人聽呢?別人又怎麼會明白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根本沒有注意四周的一切,她甚至不再介意若風。

若風並沒有什麼特別,尤其在上課時,他總是那個樣子。只要她不招惹他,什麼事都不會有。

她和曉晴上學、放學永遠出雙入對;就算加入了陳蔭,也很融洽。

曉晴不再抗拒陳蔭,大家相處得更自然些。

有時候他們三人也一起去看場電影什麼的。

雨濃並沒有再出現,那天分手時他說“明天見”,雪凝以為第二天他會來,但是沒有。

而且從那天開始就一直沒出現過。

雪凝並不很擔心,她相信感覺,她知道雨濃對她有相同的好感,她不急。

他總會來的,是不是?

放學回家,若男獨自坐在客廳,不見冷敖。

“若男。”雪凝招呼:“哥哥呢?”

“他還沒下班,我先來等他。”若男說:“來,我們聊聊。”雪凝只好坐到她身邊。

“這陣子很少見到你,很忙?”若男凝望她。

“不,和往常一樣,不特別忙!”雪凝答。

她心中有個奇怪的念頭,若男今天來,不單是等冷敖下班這麼簡單,她另有目的。

於是她有了警惕。

“和曉晴在一起?”

“是!有時還有陳蔭。”

“陳蔭是誰?曉晴的男朋友?”

“可以算是。”雪凝淡淡地笑。

“這回答很特別。”

“曉晴還沒有完全接受他,但至少他們是好朋友。”

“你把朋友這兩個字劃分得很細、很狹窄。”

“我是這樣的,”雪凝直認不諱:“我不需要很多朋友,我選擇,因為我不想浪費時間。”

“你會錯過很多人,”若男一直望着她:“有些人是要接觸才能了解,才能發現優點。”

“我知道,但是別人的優點與我有什麼關係?”

若男語塞,她沒想到,雪凝個性如此特別。

“多幾個朋友總是好事,人是不能離群的。”她勉強說。

“我沒有離群,你對我有這種感覺?”雪凝反問。

“不——我覺得你比較孤獨。”若男有些招架不住。

“我想不是,我有朋友,別人對我也沒有這感覺;也許我比較冷淡一點,這是個性。”

“是,冷敖原也是比較冷淡,現在好多了。”若男轉開話題。

“因為有了你。”雪凝笑了。

“是,我們很談得來,也可以說一見如故。”若男振作一點,

剛才她有縛手縛腳之感覺:“很奇怪,我都三十多歲了,才遇到一個談得來的人。”

“以前你挑剔?你也孤獨?”雪凝問。

“不——我心頭高。”若男居然臉紅。

她竟被一個小女孩子反問過來。

“女孩子心高是好事,”雪凝說:“我贊成,寧缺毋濫。”

“這雖是對,但總不能一點機會也不給別人,不給自己。”若男說。

“你是指我?”雪凝說:“不!我一直很小心的在感覺,我感覺得出來誰是我嚮往的。”

“感覺到了嗎?”若男凝望她。

雪凝微微一笑,卻是什麼都不說。

若男暗暗透一口氣,她要改變方式才行。

“你覺得若風怎樣?”

“他是最好的講師,我們都愛上他的課。”

“我是指對他的人有什麼意見。”

“說不上來,他人很好,很和氣,同學都說他像他的名字,溫暖如風。”

“你自己有什麼感覺?”若男不放鬆。

“沒有,我並不太熟悉他。”雪凝說實話。

“怎能不熟悉,你們已認識兩年。”

“但是——他是講師,怎能熟悉呢?”雪凝皺眉:“我只是眾多學生中的一個。”

若男已經技窮,雪凝根本沒把若風這人當朋友。

“他不是朋友嗎?”她再問。

“是哥哥、是鄒雨濃的朋友,”雪凝耐着性子,很誠懇地說:“我們的年紀相差很遠。”

“雨濃呢?你們不是很談得來?”若男只好單刀直入。

“是啊!”雪凝的微笑擴大,她說:“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又有個丑怪的兒子,還有,他完全不怪淑賢。”

“誰是淑賢?”

“他離婚的太太。”雪凝說:“他很愛兒子,上星期他來接我去替他兒子選鋼琴,他想改變兒子的古怪性格。”

“上個星期你們原來是去買鋼琴?”

“你知道我們去的,是不是?”雪凝搖頭:“後來他請我吃飯,算是謝我。”

若男又透一口氣,放心了。原來並非若風想像的那麼嚴重,只是去買鋼琴。

“等會兒我們出去晚餐,然後聽音樂會,已經買好了你的票。”若男說。

“沒有人告訴過我。”

“現在告訴你不也一樣?”若男笑:“去,一起去,我喜歡人多熱鬧些。”

“還有誰?”

“若風——或者雨濃也去。”若男說。

雪凝不晌,雨濃也去——她想見他。

“也好;我上樓換衣服。”她愉快地。

若男笑起來,她來㈤目的總算達到。

—會兒,冷敖也下班回來,他們三人一起離家,到香港的一間餐館晚餐。

餐館裏,只有若風在,他先到了。雪凝淡淡地打招呼,笑容也是冷的。

冷敖開始點菜,完全沒有要等雨濃的意思。菜送上來之後就開始吃,這個時候,雪凝開始懷疑。

她仍不出聲,耐着性子看事情的發展。

晚餐后他們步行到大會堂,若風從衣袋裏拿出四張音樂會的票,四張?

這一剎那,雪凝知道上當,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為了冷敖的面子,她勉強自己聽完整場音樂會。

但是,她板著臉一言不發,連眼尾也不掃向若風,不論若風說什麼,她都是充耳不聞。

她心中的惟一感覺,是——他們姐弟卑鄙。

根本從頭到尾他們沒有請雨濃,是不是?明明只有四張票,“說雨濃去,是為了引她去。

音樂會完畢,他們從大會堂出來。

“想不想消夜?”若風問。

雪凝望着遠處,一點表情也沒有。

冷敖看見了雪凝的神色,可不明白。他說:“算了,晚飯吃的東西還沒有消化,下次吧!”

音樂會還不錯吧?雪凝。“若男微笑着問。

雪凝還是望着遠處,仿若未聞。

“雪凝——”冷敖詫異地。

“我要回家。”她只冷冷地吐出這四個字。

若男皺眉,看看冷敖又看看若風,她的臉色也不好看,她沒有想到雪凝的脾氣硬成這樣。

“明天見,我們各自回家吧!”冷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好給若男打眼色。

他帶着雪凝離開。在車上,兄妹倆沉默了一段時間。

“到底——怎麼回事?”冷敖問。

雪凝不出聲,滿面仿似冰霜。

“剛才你很不禮貌,為什麼?”冷敖再問。

“我不想講。”

“為什麼?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因為——我從來沒遇過這樣的事。”

“什麼事?”

“你——你的女朋友卑鄙。”雪凝冷硬地說。

“若男?怎麼會?你怎能用這個字眼?”冷敖叫。

“她——騙我出來。”

“騙?你不是自願聽音樂會的嗎?你不是一直表現得很高興嗎?怎麼會騙?”

“她——她——”一下子,她的臉就紅了。她怎麼能說因為雨濃去她才去呢?若男說雨濃去,分明是故意的。

“雪凝,不能太孩子氣,就算騙你出來,也是好意,你不喜歡音樂會嗎?”

“但是——我不喜歡見到溫若風,”她終於說:“你的女朋友是故意的。”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冷敖笑笑:“你若不喜歡,無論她怎麼故意安排,拉攏都沒有用,是不是?誰能改變你的心意呢?”雪凝想一想,氣消了。

“是不是她說雨濃也去?”冷敖問。

雪凝的臉又紅了。

是雨濃吧,無論如何,她認定了。

再見到若男、若風時,雪凝的態度又恢復原狀——不冷不熱,也保持禮貌。

她原是有教養的女孩子。

若男大概自知過分,感情的事怎可安排呢?所以她再也不敢幫若風,態度上自然了很多。

若風呢?他變得小心翼翼,大概怕再弄巧反拙吧?

反倒是雨濃一直沒再出現,怎麼回事呢?快一個月了,他是怎麼回事?又是星期六,周末。雪凝發現,愈是周末她愈寂寞,

每一個人都有節目。就算若風,他也不敢單獨再來找她。

漸漸地,她融入了音樂,忘了四周的一切。一曲既畢,她聽見掌聲。

掌聲?她意外地轉頭,看見雨濃。

雨濃?驚喜地笑容一下子涌了上來。

“怎麼會是你?”她眼眸發光。

“怎麼不會是我?”他溫文地笑。

一個月不見,彷彿有一抹陌生的感覺。

“好像——不太像你了。”她說。

“新剪的頭髮。”他摸摸頭,凝視着她:“沒有想到你一個人在家彈琴。”

“堅志的鋼琴老師找到了嗎?”她問。

“換了兩個。”他苦笑:“第三個今天開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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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要應付那小小的孩子很不容易!”

“他簡直不接受任何人。”他搖頭。

“你恐怕也寵壞了他,”她說:“不要凡事都依他,一切強制執行,他一定會服從。”

“我不想用高壓手段。”

“那麼繼續換鋼琴老師吧!”她笑。

看見他已經很開心了,她不問這一個月他去了哪裏。

“冷敖又去若男那兒?”他問。

“相信很快能聽見教堂鐘聲。”

“這麼容易?”他不以為然:“你不了解冷敖,也不了解若男。”

“什麼意思?只拍拖不結婚?”

“很難解釋,慢慢你會明白。”

“我完全不了解溫家姐弟,我覺得他們和我不是同一類的人。”她說。

“太武斷了,你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人?”

“知道,我常常研究自己,很深入地去發掘。”

“哦——”他做出很感興趣狀。

“真的,”她臉色微紅:“所以我知道我要什麼,不要什麼……

“這麼年輕,難得。”

她輕輕放下琴蓋,整個身子轉過來面對他。

“你來找哥哥?”

“看你。”

“一個月看一次?”她歪一歪頭。

“我不貪心。”他笑:“看得太多——會想得更多,我怕對付不了自己。”

“為什麼要對付自己?”

“原因不少——我並不是個絕對自由的人。”

“因為堅志?”

“還有些原因。”他說。

“沒想到你這麼複雜。”她微微皺眉。

“怕嗎?”他深深地望着她。

“我喜歡挑戰。”她揚一揚頭:“會帶給我成就感。”

他咬着唇,考慮半晌。

“一個有兒子的人請你去看電影,你去嗎?”他問。

她不答,仰起頭笑起來。

“這個問題原本簡單,是你自己弄複雜的。”雪凝說。

“我不明白。”

“你可以說”喂!去看電影。“為什麼要加那不必要的廢話?”

“是廢話嗎?”他反問。

“你這人很喜歡找些事來自我矛盾、掙扎,其實何苦來哉?”

他深深地望着她微笑。

“我是個最簡單的人,你只要用最簡單的方法,最簡單的話對我就行了。”

“我學會了最重要的功課。”他說。

她很開心地笑。

“什麼電影?”

“不知道。只想請你去,你肯答應才說第二步。”

“有信心一點,看電影而已。”她搖頭:“我常常跟曉晴去看電影,陳蔭也去。”

“我——可以參加你們嗎?”

“你有時間?我們多半在下午沒課的時候。”

“或者可以。”他想一想:“下次看電影,先給我一個電話,或者我可以。”

“為什麼你對看電影特別有興趣?”

“在香港,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反問:“餐廳?夜總會?Disco?酒廊?實在太悶。”

“你抗拒一切娛樂場所。”她說。

“還有郊外,”他嘆口氣:“開車到新界最遠的粉嶺、上水,全是沙塵滾滾的在建造大廈、建公路,去哪裏呢?”

“於是你把自己關在家裏一個月?”

“我回了美國一趟。”

“公事?單獨—人?”

“帶堅志,回去替他辦一點手續。”

她關心地說:“你想讓他在美國入學?”

“怎麼行呢?他才五歲,要人關心照顧。”

“看到你那位——淑賢嗎?”她好奇地問。

在他面前她有太多話說,一反平日的冷漠沉默。

“見到。”他簡單地。

“只是見面這麼簡單?”

“還能有什麼?她現在是別人的太太,”他笑:“我只是禮貌拜訪。”

“說實話——你別怪我,我對你們之間的事好奇。”

他沉默半晌。

“她是我小時候的同學兼鄰居。”他終於說。

“青梅竹馬?”

“可以這麼說。”他點點頭:“我們都是互相看着對方長大,然後我去美國又遇見了她,就——結婚!只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就是這麼簡單?”她說。

“不能想像,是嗎?”他十分了解:“她和你不是同一類人……

“但是你呢?為結婚而結婚?”她盯着他看。

他用手指撫平皺起的眉心。

“有的時候——要看當時的情形,很難說的。”

“愛情呢?”

“聽過一句話?愛情這兩個字對留學生是侈奢的。安定更重要。”

“把留學說得那麼可怕!”

“當然,家財大把的留學生又不同,”他心平氣和地說:“我們只是普通人。”

“既然青梅竹馬,又為結婚而結婚,有了安定,為什麼還要離婚?”她不放鬆。

她覺得這件事有些什麼不對勁,又說不出所以然。

“如果我說——她後來找到了愛情,這答案滿不滿意?”他凝視她。

“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她下了結論。

“也不能這麼說。換成我,如果找到愛情,或者我也會像她。”

“兒子呢?”她問:“扔給她?”

“是我自願要兒子的,不關她事。”

“你一直這麼幫她,難道一點都不恨?”

“怎麼恨呢?”他說:“她根本是個好人,只不過機遇——差了一點。”

“什麼叫機遇差了一點?嫁給你?”她大大不以為然:“你有什麼不好?”

“我們——還是不談這個問題,好不好?”他作投降狀:“剛才我們說什麼?哦,看電影。”

“現在去?”

他只望着她笑,彷彿全部心神都在她身上。

“不要只望着我,”她臉紅了:“我太幼稚?”

“你固執得實在十分可愛。”他又說她可愛。

“相信沒有你兒子堅志固執。”她說。

他們相偕出門,隨便選一家地區好的電影院。買好票子后才發現是套文藝片,一點也不精彩。

但是雪凝還是用心地看,進了電影院不看電影做什麼?但是,她感受到雨濃並不專心。

他總在注視她。

明知他在注視,她更是動也不敢動,目不斜視地望着銀幕。

僵着久了,她覺得脖子硬硬、酸酸,好難受,輕輕地擺頭一下,卻又遇到了他的視線。

他亮晶晶的黑眸中有一抹難以形容的光芒。

心頭的慌亂還沒過,他的手卻緩緩伸過來,抬起她下巴,臉也湊過來。

她大吃一驚,他,他,他要吻她?心中完全沒有這種準備,下意識的一掌推開他。

他也沒說什麼,縮回手也坐正了。

直到電影完場,他們一直沒說話,他也沒再看她。

她心覺彆扭,剛才怎麼回事?她這麼一掌推過去也太魯莽、太過分,她是沒有心理準備,她並不想拒絕——她弄巧反拙?

走齣電影院,天色已暗。

他們漫步街頭,誰也沒說話。

過了一陣,他的手輕輕放在她肩上,很自然地擁住她。

她沒再拒絕,反而暗暗歡喜。

“剛才的事——很抱歉,”他說得有些困難:“我其實只在證明一件事。”

證明一件事?

“證明我到底還有沒有這勇氣?”他再說。

她不語。

“還不錯,”他笑:“我終於做了,與你拒絕無關。重要的是我做了。”

她透一口氣。剛才那一刻對他是極重要的,是不是?

“有一段時期,我以為我會和堅志相依為命的過一輩子。現在——不這麼想。”

她還是不出聲,叫她說什麼呢?

“我還有勇氣就表示我還有希望,是不是?”他問。

她望着他笑。

“你肯不肯做堅志的鋼琴老師呢?”他問。

“不。我不喜歡他!”她笑着說。

“那麼我呢?”他問。

“我考慮。”她還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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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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