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出去了。”戎焰深深地望着她,在她額上印下柔情的一吻。“我等會兒就回來了,嗯?”
“再見。”朱盈羅唇邊漾着微乎其微的笑容,若是不細看,幾乎不會發現。
戎焰的視線糾纏着她細緻的面容,像是要把她給看個夠,好一會兒,才轉身步出旃帳。
她凝視着他偉岸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他們現在這樣的相處模式,多像是恩愛的小夫妻啊!
只可惜,那不過是表面的假象。
隨着肚子一天天的隆起,她的心就更為灰黯。不是因為戎焰對她有所忽略而讓她痛苦,而是那難以抹滅的事仍然梗在她心裏,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舒坦。
他的話能信嗎?她不斷地問着自己,卻怎麼樣都思索不出答案。若以情感來說,她幾乎要相信他了,但是理智不讓她相信他。
於是,她只能處在這種深深的矛盾中,不斷地痛苦着。
有他在身邊的時刻,她能夠沉浸在他帶給她那霸道的溫柔之中,暫時忘卻那一切。但是他不在的時候……
望着帳外的融雪,忽然想起了那天她悄悄闖進的旃帳,那個放滿關於她的物品的旃帳。
深吸了一口氣,她柔撫了撫凸起的肚子,決定再去望它一眼。
只要一眼,或許她就能夠更相信他一點,或許她的痛苦就能夠少一點……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找到那座旃帳的所在,她只是不斷地在一個又一個大小不同的旃帳中尋找着。
輕撩起裙擺,她生怕自己會被裙擺給絆倒;雖是如此,踏在濕軟的上地上時,她還是差點跌倒在地上。
她不停地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的旃帳之間找尋着,連已然離他們的大帳愈來愈還遠都恍然未覺。
走到最後,她實在太過疲累,依在某個旃帳外休息着,發現天空竟然緩緩出現了暖暖的太陽。
她微微一笑,聽到不遠處有着女人和小孩的嘻笑聲,心裏洋溢着淡淡的幸福,升起想要趨前一看的念頭。
這不看還好,一往前走,仔細一看,她臉上原有的淺笑陡地且住,心裏那淡淡的幸福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眼前,有着一幅和樂融融的美滿家庭畫面,有女人的笑,有小孩的鬧,還有男人的溫柔。
身為韃靼的王后,她應該要為自己看到這樣的情景而開懷,然而,她全然高興不起來!
因為,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戎焰!
此時戎焰正和那個女子有說有笑的,手臂上還掛着那個小男孩,陽光暖暖地照在他們身上,看起來就是幸福快樂的一家人!
這算什麼?她又算什麼?
朱盈羅不停地輕顫着,得緊緊地咬住下唇,才不會嚷出聲來。陡地轉身,她不願再看那炫目刺眼的一幕!
是陽光太過強烈嗎?為什麼她被刺出了淚水?若是陽光真的那麼強烈,為什麼照不到她?
腦中思緒已然紛亂,那小孩和女子的笑語不停地縈繞在她耳畔,她不堪地只想逃離此處。
踩着慌亂的腳步,她奔得跌跌撞撞,但是她已然失去了對外界的感覺,惟一意識到的,只有從心裏不停泛上來的冷意。
身子疲憊至極,內心紊亂至極,朱盈羅不停地在春日的融雪地上奔跑着,身子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往前一仆,撲跌在未融的積雪裏。
她血艷色的衣裝在蒼雪上散出赤火般的絕麗,凄美得讓人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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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呢?”戎焰回到大帳里找不到朱盈羅,開始發飆。
沒有人能夠回答。
他的俊顏揪然大變。
“你們最好立刻給我找到她,否則的話——”
他冷綠色的陣子迸射出兩道陰光,瞅視着不斷發抖的眾人。
“殺無效!”
戎焰不停地尋找着朱盈羅,心慌得不知該如何形容。他急切地尋覓着她的芳蹤,生怕她會就這樣消失。
沒有。找不着。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着。
他開始發了狂似的一路狂奔。瘋狂地漫天嘶吼着她的名字,冀望能夠得到她的一絲響應。
然而,沒有。她沒有給他絲毫響應。
“盈羅!盈羅!”他已然狂亂地想掀了所有的旃帳來搜尋她時,突然看到眼前的泥濘地出現了淺淺的腳印於。
那腳印……北方的女人沒有如此嬌小的蓮足。
是她!
他猛地追着那足印直往前尋去,終於看到了前方未融的雪地中,綻着一朵血艷色的雪蓮。
真的是她!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她的身旁,一把橫抱起昏厥在雪地里的她,感覺到她的體溫是駭人的冰冷。
望着她那過度蒼白的容顏,摸了摸她那幾乎快斷絕的氣息,戎焰心焚如火地將她抱回他們的大帳之中。
“傳國醫,快!”
“可汗請放心,王后只是身子虛了一些,氣息又太過紊亂,才會昏倒在雪地裏頭。”國醫緊張戒慎地說道。
“那她怎麼還不醒過來?”戎焰着急得幾乎要揪住國醫的衣領。
“可汗別擔心,她休息一下就會醒過來。”國醫戰戰兢兢地說道。“我已經開了葯,幫王後補補身子,現在立刻去熬。”
“還不快去!”戎焰催道。
“是,可汗。”國醫頷首,飛快地出了旃帳。
看來可汗是真的將王后愛人骨於里去了。看可汗剛剛那緊張至極的模樣,差點把他給嚇死!
希望小皇子能趕快出來添添喜氣,要不然的話。一會兒可汗受傷、一會兒王后在雪地里昏倒……他已經老了,可不能再被可汗這樣折騰來折騰去!
朱盈羅一醒轉,映人眼帘的就是戎焰那雙着急而渴盼的綠色瞳眸。她微微一怔,他將那個小孩摟在自己肩上的畫面立刻衝上腦門,她旋即別過頭去,完全不想看他。
“為什麼不看我?”戎焰見她好不容易醒過來,心中的着急擔憂終於一掃而空,然而,他也沒有忽略掉她眸中的冷漠。
“我為什麼必須看你?”朱盈羅冷冷地出聲,臉仍是背着他,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她對他過於冷淡。戎焰眉頭一皺。“你該不會又要逃走吧?”他忘不掉她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幕,心裏有着深深的恐慌。
“我沒有要逃走,我不需要進。”朱盈羅終於回過頭正視着坐在氈毯上的他,水眸中有着無比的堅決。“我要正大光明地走。請你休了我。”
“我怎麼可能休了你?”戎焰被她如此決絕的態度給惹惱了。“該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
我還期待着你生我們的孩子!”
“是嗎?”朱盈羅扯唇冷笑。“我看你是期待每個女人都幫你生孩子吧?”她不自覺地說出最尖酸刻薄的話語。
戎焰緊緊地握着拳,生怕自己太過憤怒將會捏死她。“該死的,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只要你,別的女人我全都不要!”
朱盈羅揚聲而笑,笑得極端瘋狂,笑得幾乎要讓淚水都流下來。“騙子!你以為我還肯相信你嗎?”
在他三番兩次不計生命地救她的當時,他這番話的確相當有說服力。可是撞見了令她心碎的那一幕之後,她再也不能相信。再也不能相信了
她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想法?戎焰挑眉,“你別的事不相信我,我都無所謂,只有這一件事,我不能忍受!”
“你不能忍受?你不能忍受我沒有辦法相信你,你以為我就有辦法忍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和傷害嗎?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她傾盡全力地嚷着,只想把那痛楚一次喊出。
“欺騙?”戎焰幽綠色的眸子裏有着最深的冷意。“你倒是說說,我究竟哪裏欺騙你了?”
“你自己心裏有數!”朱盈羅唇綻冷笑。“說什麼要我幫你生孩子?你希望的是多子多孫多福氣吧!都已經有了孩子,還要我幫你生……你讓別人幫你生不就夠了?這孩於我要帶回大明去!”
戎焰聞言,皺緊眉頭。他有別的孩子,為什麼她會突然這樣說?
等等,她該不會是看到……
他突地緊緊抓住她的纖軟柔荑。“你該不會是看到什麼了吧?”
“怎麼,這時才猛然想起你有別的孩於嗎?”
朱盈羅唇邊泛着笑,但那笑容卻是昔的。
“我沒有別的孩子!”戎焰吼道。“你誤會了!”
“還想狡辯?”朱盈羅笑得凄楚而絕冷。“戎焰,我不得不佩服你,你演戲、裝傻的功力均是一流!我敗給你了!”
“我沒有裝傻!”戎焰反駁道。
“還不承認?”朱盈羅嬌唇勾起最冷艷的笑。
“我本來不想掀你的底的,可是這下子似乎不得不說。戎焰,你要是真的什麼都沒做,那你今天摟的那個小孩是誰?和你相談甚歡的女人又是誰?不要告訴我那只是陌生人!”
“那是我友人的遺孀,我受託照顧他們母子的。”戎焰解釋。“你真的誤會了,那不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
朱盈羅聽着他的解釋,仍是難以相信他。那一幕在她心中的震撼力太大,那孩子的笑語、那女人的柔聲……
戎焰見她不語,緊抓着她素手的大掌握得更加緊密了。“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只在我的眼前。你知道嗎?盈羅。”
他那冰綠色的眼神太過深情,他的話語太過動聽,恍然之間,險些讓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
“你還在說謊?”只要耳邊又彷彿傳來小孩和女人的聲音,她的心就痛不可抑。“別再說這種無聊的謊言,我不會再相信你!絕不!”
“為什麼要懷疑我對你的深情?”戎焰冰綠色的陣子緊緊地瞅着她,透出深沉的痛苦。“我可以為了你而背叛全世界,唯獨不能背叛你!”
朱盈羅重重一震,腦子有瞬間的空白。他的宣告太過狂霸而絕傲,她想要不相信都很難。
然而,她已經都落到這地步了,還能再多相信他一些嗎?她在他的心裏,真的是獨一無二的嗎?
為什麼此刻的她在乎的再也不是太子是否被關的問題?她在乎的是……不!她不應該如此在乎他的心!
“別再多說了。”朱盈羅絕望地扯唇,綻出一抹凄美無比的笑容。“再美麗的謊言,都只是個謊言!”
“你該死的竟然不相信我!”戎焰雙手緊緊握拳,生怕稍不剋制就會在她眼前搗毀帳內的一切。
他激動地嚷着,瘋狂地向旃帳外衝去,留她一個人獨自在帳里。
朱盈羅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嬌軀不停地輕顫着——不是因為冷,而是他的模樣實在太狂亂。
那樣子,似乎是受到深深的誤會卻又百日莫辯的無奈。她錯了嗎?她真的應該信任他嗎?
小孩被他摟在肩上的畫面又重浮她腦海。
不。不相信他,並不是她的錯。若她今天真的相信了他,她才真的會為了錯誤而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朱盈羅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
“王后。”女人畢恭畢敬地曲膝下跪。
朱盈羅想都沒想就扶起她。“免禮。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事實上,她知道一定與戎焰的事情脫不了關係。
“我是來說可汗的事。”女人着急地想要解釋。“王后別誤會可汗,我跟可汗之間,真的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係。”
“你不用替他解釋。”朱盈羅幽幽地說道。
“他那樣十惡不赦的人,不需要你替他解釋。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他絕對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女人更為急切地替戎焰辯駁。“可汗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朱盈羅不想再提這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善喜。”善喜感覺出朱盈羅在逃避問題,急得連禮儀也不顧地說道:“我是可汗友人的遺孀,可汗真的對我照顧很多。王后,你看看我的孩子。”她朝旃帳外叫着小男孩的名字。
男孩害羞地走了進來,怯怯地看着朱盈羅。“王後娘娘,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叔叔真的是大好人,他還會陪我玩兒。”
朱盈羅呆立在當場,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相情或懷疑眼前這對母子。
小孩是天底下最真誠無偽的,而她面前的這個孩子,眼神溫澈的一點也不像在說謊。
她該相信他嗎?
“王后,你看,這小孩於眉宇跟可汗可有半分相似?”善喜看朱盈羅愕然,着急地問道。“他眼可汗一點也不像,是不是?”
朱盈羅仔細地端詳着男孩,真的找不出男孩與戎焰相似之處。男孩也沒有戎焰那雙冰綠色的綠眸。
然而,這樣就能信他嗎?
“或許,他比較像你。”朱盈羅說著違心之論,心裏清楚地知道這個男孩並不神似。
這張臉孔反而比較像是她見過的另一張臉……究竟是哪一張臉?在心情紊亂的現在,她如何也憶不起。
“他一點也不像我。”善喜看出了朱盈羅的口是心非。“他像他的父親,王后。”她短而有力地說道。
為什麼她能從善喜身上感受到某種尊貴無比的氣質?那仿若王公貴族才會有的氣勢。
朱盈羅微微一皺眉,忽略心裏的疑惑。“他真的不是戎焰的孩子?”事實早已擺在她的眼前,只是她不願意相信。
“王后,你一定要相信可汗,一定要相信我。”善音顫着聲,將小男孩摟出去之後,再度回旃帳內。“我虧欠可汗的已經太多,不能再欠他什麼了。”
朱盈羅無言,不知道該回什麼。
“你是他最愛的女人,這點你一定不能懷疑。”善喜見朱盈羅無語,又繼續說道。“他真的很愛很愛你。”
“我不以為。”朱盈羅強持冷淡。“而且,就算他真的很愛我,用盡一切手段得到我,並不能讓我快樂!只會讓我恨他做出的一切惡行而已。”
“他沒有做任何錯事!”善喜着急地為戎焰說話。“王后,你真的要相信我,他真的沒有做任何錯事!”
“因為他對你好,所以你就這麼幫他說話嗎?”朱盈羅緩緩地搖着頭。“你不知道,束兒帖可能是他殺的,而霍爾達太子是他關起來的!”
“不,束兒帖不是他殺的!”善喜激動得有些過分。
“難不成你知道些什麼?”朱盈羅納悶地望着因為激動而雙頰鮮紅的善喜,挑眉質疑。
“束兒帖不是他殺的。束兒帖不是他殺的……”善喜茫然地搖頭,口中念念有詞。在一陣喃語之後,她再度凝向朱盈羅,眸中似乎懸着淚水。“王后,束兒帖真的不是他殺的。”
“你怎麼知道?”朱盈羅再度挑高秀眉。
“我就是知道。”善喜堅定地說道,之後忽而又轉為一勝悲凄地望向她,“原諒我沒有辦法多說些什麼,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別因為戎焰幫了你許多,你就這樣幫他說話。”朱盈羅嘆息地搖了搖頭。“我已經相信孩子不是他的了,也相信你跟他沒有什麼關係,你大可不必這麼幫他說話,我不會相信你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不相信我,痛苦的會是你自己。”善喜緩緩地說道,眸子因為充盈着淚水而更為光亮。
為什麼善喜的話跟戎焰幾乎如出一轍?朱盈羅疑惑地凝視着喜喜。“你知道些什麼,為何不能告訴我?”
“要是能說的話,我早就說了。”善喜抿緊了唇。“王后,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說服你相信我,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事情真的跟你所想的不一樣。還有,戎焰真的十分愛你。”
朱盈羅戰果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抖得那麼厲害。眼前的善喜太會說服人,她幾乎要全然相信她了。
“你不要再說了!”突然之間,朱盈羅不想再聽下去。她太害怕自己會更加的深陷,而那會將她導向更無法拔出的深谷之中。
“我說完最後一些話就不再打擾王后。”善喜緩緩說道。“你知不知道可汗有一座旃帳?那是他還沒當上可汗前就已經存在的。那裏頭擺放的全是有關你的東西,都是他瘋狂搜集來的。”
還沒當上可汗前?朱盈羅一愕。
“那旃帳是何時存在的?”朱盈羅急切地問道,而她的着急泄漏了她對戎焰深深的在意。
“我不知道,時日久得我已然想不起來了。”
善喜微微一笑。“好好待他吧,你的一個笑顏,可以撫慰他所有的傷痛。”
朱盈羅微怔,凝視着善喜溫柔的笑。
“善喜先告退了。”喜喜微微欠身。“請王后別忘記善喜的話語,善喜是不會騙人的。”她先是轉身欲離開旃帳,隨後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回首。“還有,王后,普喜同樣是大明人,能喚你一聲公主嗎?”
朱盈羅又是一愣,竟然難以吐出任何字句。
她為什麼知道她的身分?
“公主。”喜喜唇綻柔笑地喚着。
“我已經不是公主了。”朱盈羅緩緩搖首,靈亮的晶眸猛地搖出盈眶淚水。“別再叫我公主,也別叫我王后,我們就當朋友吧。”
她笑得既尊貴卻又不失溫柔。那樣的尊貴,並不是盛氣凌人的驕氣,而是一種平易近人、與生俱來的氣質。
善喜凝視着朱盈羅的嬌顏,心下愈來愈能理解,為什麼戎焰對眼前的女子有着如此瘋狂的深情。
只可惜……造化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