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子對站着,這是清晨五點正,爸爸程子祥怒不可遏的抖着,穿着晨袍,兒子程多倫,羞慚、恐懼及尚新鮮的記憶沉浮交織着,額角覆著髮絲,衣領有點歪斜。
“你怎麼解釋。”
對站了有十來分鐘之久,程子祥沉重的發出聲音,十分疲倦,從昨夜就坐在客廳,一個五十多歲的父親對兒子的等待,帶着焦慮與擔心,這份疲倦是加倍的。
程多倫沒開口,低着頭。
“說話!你怎麼解釋!”程子祥咆哮的大吼。
程多倫震嚇了一下,又低下頭。
“你回答!”
“我——住在別人家。”
“我曉得你住在別人家,住在什麼人家?”
程多倫沒回答,程子祥朝門外一指,臉色氣得發白,咬牙切齒地。
“我來告訴你,住在那個三十歲還不結婚的女人家!”
這句“三十歲還不結婚的女人”程多倫聽過,突然,程多倫瞥見門角金嫂緊張的躲在那。從沒有一刻,程多倫恨一個人恨得這麼厲害。
“我費盡心力來討好你、軟化你、感動你,就是要你辭去那個工作。你狠,你比我厲害,你變本加厲,一不作,二不休,你把爸爸放在什麼地位?
你把這生你、養你的爸爸放在什麼地位?”
程子祥氣極敗壞的,聲音震動得足以叫醒左鄰右舍。
“你書是怎麼念的?你還懂不懂做人的原則?
半夜住在一個未婚的三十歲女人家,大清早狼狽的翻牆進來,你講,你做出什麼無恥的事來了!你這個孽種!你這敗種!鬧出事來你要不要你爸爸做人!”
程多倫一句話也沒吭,酒意早已清醒,夜晚的行為,父親這樣的責罵,程多倫無言以對。
“我程子祥造什麼孽呀,養你這種兒子,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想活活氣死我是不是?”
話才說完,程多倫的臉頰,結結實實接了一巴掌,打得兩眼昏黑,倒退數步,還沒站穩,第二巴掌又打上來了。躲在屋角的金嫂出來,攔在父子中間,這個老太婆平常瘦乾乾的,這時刻卻蠻有力的。
“老爺,有話慢慢跟他說,別發脾氣,別——”
“你給我站開,我今天不打以後就完了,你給我站開,今天要打死這個畜生。”
老太婆終歸是老太婆,程子祥一推,金嫂連退帶跌,再也插足不上了,只有站在旁邊焦慮的跺腳。
“畜生,你這畜生!”
巴掌、拳頭,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又正好到火頭上,打起人來是會出人命的,鮮血從程多倫的鼻孔、嘴角流出來,金嫂嚇壞了,顧不得什麼了,瘦乾乾的身於,又再進來。
“老爺,你快停手,會出人命的,他小不懂事,打個教訓就好了,老爺!你這會出人命的。”
“你走開,今大就是要打死他,打死這敗種。”
“老爺,快停手,真要出人命的。”
金嫂不顧一切,死抓着程子祥的雙手。
這邊,程多倫肌膚上的痛楚已經掩蓋了原有的羞慚,反抗的意識在痛楚的肌膚里擴張,但,程子祥另一隻手仍擊了過來。
“老爺,就饒他這次吧。”
金嫂愈來愈有力了。程子祥已經滿頭大汗,拳頭用力過猛,也有點酸痛,經金嫂這麼沒命的使勁往後推,終於被拉開了。
“你給找滾,馬上給我滾!滾!滾!”
拭去臉上的血痕。程多倫在程子祥疾聲中倒退了幾步,並沒有離去。
“滾!”
這聲悠長的滾,程多倫再也留不下了,手上沾着濕漉的血跡,轉頭就往客廳大門走。
拉住程子祥的金嫂,一看不得了,三步並一步,使着牛勁拉住客廳大門。
“多倫,老爺說氣話,你怎麼當真走?快給老爺說下次不敢,請老爺原諒。”
“金嫂,你站開,讓他走!”
“老爺,打過就算了,真叫他走。讓他到哪去。”
“隨他愛到哪就到哪。我不認這個兒子了。”
“金嫂,別攔我,讓我走。”程多倫肌膚的痛楚,自尊的無地自容,縱使出了門沒着落處,也要出去了。
“老爺,看在太太的份上。饒他一次,叫他一個人在外頭沒着落處,太太曉得了要有多難過。”
金嫂死命的擋着大門,哀求着。
並不是金嫂這番話打動了程子祥,相依為命,叫兒子滾也只是一時的氣話。但,話既說出來了,又不好收口,現在金嫂給自己找了個台階,程子祥表面上必須做個態度,而嘴巴上也就順着金嫂的話不再說什麼了。
“哼!”
丟下一聲哼,程子祥頭也不回,上樓去了。
金嫂身子仍抵着門,心疼的搖着頭,二十多年來,一手帶大的,這份感情,怎麼也抹不去。
“唉,多倫,你怎麼這麼糊塗!”
“別管我,讓開,我要走!”程多倫僵硬的堅持着。
“你這就不對了,做錯了事,責罰你一頓,這是做爸爸的責任,現在他讓步了,你還要怎樣?”
金嫂緊緊靠着門,一點也不放鬆:“爸爸終究還是爸爸,生你養你,打歸打,他心裏比你還痛,二十多歲的人了,這點你總該懂得,馬上就是個大學畢業生了。不用我這個不認識字的金嫂講道理給你聽吧?”
肌膚的痛楚逐漸減去,羞慚在冷靜中開始回來,程多倫不再僵持,站了好一會兒,跌坐進一張沙發上。
金嫂確定程多倫不會離家了,趕忙進去拿了藥箱,掏出棉花、紗布、紅藥水、消炎粉。
“不要管我。”
程多倫一把揮開金嫂拿着棉花的手,看也不看金嫂,頭靠在沙發背上。
“金嫂是不想管你,不過你爸爸明天看你沒上藥,他要難過死了,我是為你爸爸擦的。”
“金嫂,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信任你。”程多倫抬起頭,憤怒的盯着金嫂:“今天的禍全是你闖的,你憑什麼把她是個三十歲的女人,沒結婚的事告訴爸爸?你為什麼這麼多嘴!你不啰啰嗦嗦,你的日子過起來會難過是不是?”
“你看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到這地步,金嫂做那件事不都為你着想,唉,好了,要罵金嫂待會兒再罵,先擦藥。”
金嫂抓着棉花,硬擦去程多倫鼻孔、嘴巴上的血痕,換了幾次棉,才開始消炎粉呀紅藥水的上。
“真是糊塗,唉,那女人也真是的——。”
“金嫂,你閉嘴,不明白原因,請你不要批評。”
“好,好,好,我不說話,我不說話。”
才講完不說話,隔不到三十秒,金嫂那張口又開了。
“我早說過了嘛,女人到了那個年紀還不結婚,找個人幫忙什麼不好找,找年輕男孩,那還會存什麼好心眼,果然嘛,就這麼明目張胆把你留了一晚——。”
“金嫂!”程多倫氣得臉漲紅,推開金嫂擦藥的手,從沒有如此不禮貌的怒視金嫂:“我警告你,請你以後不要三姑六婆的亂講話。”
講完,手用力一揮,就上樓了。
“喂。你等葯擦完再發脾——”
碰地帶上門,也不管額角的青腫,程多倫一頭栽在床上,手心握得緊緊地,死捶着床欄,捶得手都痛了,氣憤才平息下來。程多倫翻了一個身,腦子開始浮起舒雲。舒雲的影子一出現,程多倫的臉猛地發燙,想起那奇妙的昨夜,程多倫簡直不敢相信,就在這一夜中,自己就不可思議的成長了,今晨離去時,舒雲像一隻甜睡的小貓,偎依在自己的胸膛前,曲蜷着,依附着,程多倫發現自己有一個結實的胸膛,還有一雙富於肌膚的手臂,那隻手臂令舒雲在悲傷后恢復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靜謐。
追憶到這裏,程多倫捲起袖管,比了比手臂,看見那塊隆起的男性美,好滿足的笑笑,才放下了袖管。
舒雲,舒雲,多令人神馳的一個女人,她竟在自己的手臂中沉睡了一夜,這女人,她可能此生永遠屬於自己嗎?如果又有一個男人——,程多倫跳起身子,有即刻趕去林園大廈的衝動。
絕不能!從現在開始,絕不能再叫第二男人沾到舒雲,自己能保護她,能給她一切。
程多倫又再躺回去,唇角泛起了英雄般的滿足,舒雲是需要保護的,她看來是那麼柔弱,那麼憂鬱,她說過她害怕沒有聲音,她討厭黑色,她恐懼寂寞,不像羅小路,嘰哩呱啦,一天到晚像有說不完的話,開口就是他媽的,左看右看,怎麼也找不出半絲女孩子的味道,一點也不需要男孩子去保護。
想到羅小路,程多倫這才記起又有好幾天沒去看她了,內心有些歉疚,看看才八點多,程多倫決定下午帶點吃的東西去,這個女孩是程多倫所見到世界上對吃最有興趣的,每次看見她吃起東西來,就像從西伯利亞放回來似的,吃得又快又多,也不管別人好笑,上帝真滑稽,造了舒雲,又造了羅小路,把柔靜放在舒雲身上,把粗野全丟給了羅小路。
拎了些吃的東西到監獄,交給法警,沒等會客的時間,程多倫就去林園大廈了。
愈接近林園大廈,程多倫胸口跳得愈厲害,那種喜悅與隱隱爬起的害羞,交織得程多倫雖慌亂,卻抑不住那股迫切。
按了好久的開鈴,門才開,程多倫慌亂與迫切的喜悅,夾雜着害羞。還沒開口講第一句話,舒雲像往常一樣,態度自然的笑笑。
“你先坐坐,我去換件衣服。”舒雲邊往卧房走去,邊回過頭:“我剛從醫院回來。”
同樣的房子,同樣的黃色系統,面對的也是同樣的人,但程多倫坐立的姿勢,反應的眼神,感覺的心境,卻異樣了起來。程多倫發現到一股拘謹在自己體內散不開,嚴重到無法扮演好昨夜自己造成的角色。
舒雲出來了,換了件寬鬆的拖地家居服,淺淺的淡紫,袖口有幾朵白色碎花,那纖細的身段子,裹在寬鬆的衣裙里,特別的發出醉人的嫵媚。接觸到那醉人的嫵媚,程多倫的不自在更加倍了,慕情在心中蕩漾,眼神與坐姿卻靦腆無措。
“你今天來得好像特別早?”
舒雲坐下來,在煙筒里取出一根煙,掏出打火機點上,噴一口煙,悠閑而自然,跟對面的程多倫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給羅小路送完東西——就——就來了,我——。”我迫切的想見你這句話,被程多倫咽回去了:“你的手怎麼樣了,醫生說還有多久能復原?”
“醫生說,可能比預測的時間提早復原,你看,紗布都拆了。”
程多倫這才看見舒雲手上的紗布已經沒有了,只有一片紅藥水的痕迹,及開始結疤的傷口,程多倫心頭一陣縮緊,舒雲的傷復原了,自己就將離開嗎?
“不過,還是不能動筆,醫生說那樣傷口容易裂開,不容易結疤。”
“我——。”程多倫揉搓看雙手,望望舒雲,臉紅通通的:“我希望你的手永遠不要好。”
舒雲淡淡的笑了笑。
“你喜歡替我代筆,做我的助手?”
“喜歡。”程多倫抬頭去看舒云:“一千個喜歡。”
舒雲又笑笑,心裏一團憂悶,突然希望離開這間屋子。
“今天不寫稿,陪我到郊外走走,或者去看場電影。”
程多倫受寵若驚的站起來,滿心歡喜的,所有的不自在,所有的靦腆無措都溜光了。
“現在?”
“嗯。”舒雲拿了皮包就往門口走去。
“你要不要換衣服?”印象里的舒雲似乎有看場合穿衣服的習慣,程多倫小心而仔細的問。
“不必了,這種家居服穿了很舒服,就這樣走好了。”
按了梯鈕,先讓舒雲上電梯、下電梯,程多倫覺得自己好似紳士,好像個戀愛中的男人。
“我來開車好嗎?”程多倫體貼的綻出一朵純稚微笑,還帶些害羞:“你的手不方便。”
“你會開?”
“會,技術不是很好,不過,我發誓不會出車禍。”
“好?那麼你來。”
上了車,第一件事,程多倫先讓舒雲打開音樂,然後很熟悉的把車子駛上道路,車身在程多倫的駕駛下,平穩極了。
“你駕駛技術不錯嘛,比我開得還穩。”
“我大一就會開了。”程多倫好得意的咧着牙笑了。
“常開。”
“不常開,車都是我爸爸用的,偶然有事用車,我爸爸一定要老張開,因為他怕我出事。”
“你爸爸很愛你,你看你都大四了,他還當你是小孩。”
程多倫想起早晨還挨打,現在舒雲又用了“小孩”兩個字,程多倫莫名其妙的不高興,車速也一下快了起來。
“才說你開得穩,怎麼衝起來了?”舒雲身子前後顛了好幾下:“快把速度減低,我不喜歡開快車。”
車速減低下來,程多倫心裏還是不大舒服。舒雲看出程多倫情緒有些變,笑着看程多倫。
“怎麼了?什麼事情突然不高興?”
“沒有。”
“不對哦,快說,什麼事不高興?”舒雲像哄小孩似的,低下頭去問。
程多倫眼睛注視着前方,車速愈來愈慢。
“你也覺得我是小孩嗎?”
原來是為這個?一個急於想當大人的男孩!舒雲忍不住憐愛的摸摸程多倫的臉頰。
“你不是小孩。你都二十二歲了。不是嗎?二十二歲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起碼——。”舒雲放下手,面對着程多倫:“在我感覺里,你已經是個十分成熟的大男人了。”
、這番話,何等的感動着程多倫,程多倫情緒,頃刻間,由低劣變為無比的興奮。
“你想去哪?看電影還是到郊外?”
“嗯,看電影好了,我突然又懶得走動了。”
「“OK,我們正好可以趕上兩點半的電影。”
程多倫精神飽滿極了,車子開得很快,但卻出奇的穩。舒雲坐在裏面,一點也不覺得顛,這男孩,唉!
進了電影院,正片剛好開始。漆黑中,程多倫牽着舒雲找到位子,幫舒雲拉下椅子,雖然戲院的牆壁上掛着“不準抽煙”的字牌,程多倫還是給舒雲點了根煙。
“那邊掛了不準抽煙。”接過煙,舒雲指了指。
“沒關係,一切有我。”拍拍胸脯,程多倫很英雄的把手臂張開,環着舒雲的肩:“靠在我的肩上,這樣比較舒服。”
舒雲靠在程多倫的肩上了,抽着煙,舒適的觀賞着銀幕。
一直到電影散場,程多倫的手臂始終不變的保持着,連續兩小時,動也沒動,舒雲心裏十分明白程多倫那份小心翼翼,他待自己,就像尊奉着什麼似的。舒雲對自己皺皺眉,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企圖在他身上找什麼?排除寂寞?解決空虛?獲取一份安全感?而自己並不付出等量的感情,多自私妁女人!
出了電影院,程多倫依然搭摟着舒雲,舒雲沒有拒絕,讓一男人的手臂保護着,是舒雲需要的。
“手臂酸嗎?”
舒雲仰起臉望望程多倫那張孩子臉,程多倫很開心的用力搖頭。
“一點都不酸。”
“說謊。”
程多倫傻傻的笑笑,手臂的力量又加了些。
“是不是說謊?嗯?”
“可是我喜歡這樣。”
手臂里的舒雲,那麼纖細,那麼嬌弱,幾乎只要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將她整個人提起來。前面的人潮擋住了路,程多倫另一隻手伸出,排開一條路。
“現在想回去,還是——。”
程多倫沒說完,舒雲就馬上接下。
“不要回去,有點累了,找個地方坐坐喝杯咖啡。”
“那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那裏好漂亮,好可愛。”
摟着舒雲,程多倫完全像大男人樣,走進自己常去的那家咖啡屋。
幫舒雲拉好椅子,招來服務生,程多倫才坐下。
“請你給我們兩杯咖啡。”
手放在餐桌上握着,程多倫高興的看着正在欣賞咖啡屋裏設計的舒雲,等待着反應。
“怎麼樣?這裏設計的還不錯吧?”
“可愛,很漂亮,常來嗎?”
“常來,我就是在這裏認識羅小路的。”
“怎麼認識法?你去找她講話?請她喝咖啡?”
舒雲很有興趣的問。
“沒有,是她先找我要的,而且她坐在我位子上。”
“她抽煙?”
“抽得好凶,比你還厲害。”
“哦!”
“她也好會喝酒,她說把她放在酒缸里泡上一夜也不會醉。”
程多倫從頭到尾把打睹的事述說了一遍,聽得舒雲哈哈大笑。
“結果你輸了?”
“她吃起東西來,比男生還快。還多。”
“付賬的時候,原來還你的煙是掛你的賬?”
舒雲開心的笑着:“這女孩太可愛了,哪天我倒想看看她。”
“好啊!都沒有人到監獄去看她,說起來她蠻可憐的,不過,她就是大凶了,我從沒見過這麼凶的女孩子。”
“她一定很喜歡你。”
“才不呢!”程多倫嗓門扯得高高的,大加否認:“她一直喊我大白痴,碰到我就他媽的,插着腰,昂着頭,兇巴巴的,而且她還叫我去跳汨羅江,亂討厭我一把的。”
“什麼叫亂討厭我一把的?”這種年輕人的流行語,舒雲聽起來似懂非懂的。
“就是——就是很討厭很討厭我,討厭得不得了!”
舒雲笑笑,搖搖頭,心底有一股年齡差距的怪滋味,淡淡的。
“她和你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程多倫專心的、神往的望着舒雲的眼睛:“她永遠沒有你的樣子。”
“我的什麼樣子?”
“我——,我也說不上來。”程多倫紅着臉搓着手心:“你看起來有些——,有些憂鬱?像——像——。”
“像什麼?”
揉搓的雙手,手擺在桌面,程多倫捕捉到一個極滿意的形容。
“像夜晚的月光,灑在一個已經沒有遊客的沙灘上,很孤獨,很寂寞,還有些凄涼,但——,很美。”
舒雲的身子,陷進椅背,這年輕的男孩,他幾乎說出了一個完整的解剖。孤獨、寂寞、凄涼,這些無法拯救,無法幫助的悲哀,落在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身上,而這個女人,她像有自虐狂般的期待一個輕蔑她的男人,舒雲突然掉進一個不能忍受的難堪里,一個此生註定永不能脫離,永不能清醒的難堪里。
“你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說錯了話?”
“你沒說錯什麼。”舒雲坐直身子,笑笑,點了根煙:“你說中我了,我覺得有點難堪。”
一方面,程多倫得意得好滿足,自己竟有這份觀察能力說中舒雲,另一方面,程多倫抱歉的又開始揉搓雙手。
“我發現你一無所措的時候,就會揉搓掌心,知道這是一種怎麼樣的下意識嗎?”
程多倫從得意中跌了下來,窘窘的放開手心,一秒的時差,又揉搓起來。
“你很害羞、很內向,再加上也許你有一個較特殊的環境,養成你不太容易表達自己,於是,很自然的,你藉著某些習慣形成一種言語。”舒去把頭髮往後攏,抽着煙,玩味的欣賞着程多倫的樣子:“羅小路應該喜歡你的,你很可愛、很單純,不是個令女孩子傷心的男孩。”
“我不要她喜歡我,我也不要去喜歡她,我只要——。”程多倫的手心搓得更厲害了。
“你很笨,曉得嗎?”舒雲身子向前靠,誠懇而坦白地望着程多倫:“我是十分自私的女人,對很多事情,我變得只有需要了,我孤獨。我寂寞的時候,我需要有個人陪我,給我一點快樂,我痛苦、我悲傷的時候,我需要有個人聽我傾吐,解決我的憂愁,我也許有些不正常了,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卻經常感覺心靈有着無法抑制的空茫,這種空茫造成的性情,有時候足以殺死我自己。你明白嗎?我是個可怕的女人。”
“我不管你有多可怕,我喜歡在你旁邊,聽你說話,看你坐着,看你思想,看你抽煙的樣子,如果你不生氣的話,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愛——。”
手一揮,阻止了程多倫下面的話,舒雲把視線移向咖啡杯,不忍心望那張用了最大勇氣表達后,而呈現通紅的臉。
過了有一會兒,舒雲抬起頭,握住程多倫竟然發燙的手。
“我們來一個君子協定,答應我這個自私的女人。”停頓了片刻,舒雲十分困難的再次開口:“你仍然替我寫稿,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是我的朋友,你能幫助我,但,我們不要談感情,否則你會受傷。”
難過與迷惑落了程多倫一臉,幾度想開口,結果卻一句話也不能說。舒雲清楚的看見了程多倫已經受傷的感情,但此刻她又能做些什麼。舒雲用充滿歉疚與憐愛的眼神撫慰着,在程多倫的手心上輕輕的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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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漂亮的大屋子裏,一共只住了三個人,一個忙碌、脾氣暴躁而固執的父親,一個個性與父親完全不同的兒子,一個老管家兼傭人——金嫂。
現在父親和兒子都盡量的在避免碰頭,另一方面,暗暗地裏留意對方,屋子大人少,本來就顯得十分清靜,這下,只有金嫂的聲音在傳遞中間的消息了。
“老爺,你再不能不理睬了,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了,多倫這孩子愈來愈怪,我看得好好找他談談。”
一手拿着報紙,邊吃着早餐,程子祥看着報紙也沒抬頭,耳朵卻十分注意了,心裏想起了層層疑團和焦慮。
“不是我金嫂話多啰嗦,你那天真不該劈頭劈腦就是一頓打,你看,有效嗎?他照樣到那個女人那裏去,那女人也不曉得施了什麼妖力,說實在的,多倫從前不是這樣子,現在整個人都變了。”
程子祥始終都沒有抬頭,金嫂還不停的講,邊擦這摸那,心裏卻明白得很,老爺比自己更關心這件事。
“還有更奇怪的事呢。”
金嫂故意停頓下來,看程子祥會不會問,但程子祥頭都沒抬,金嫂無奈的搖搖頭,把一束新鮮的花插進餐桌的花瓶里。
“多倫差不多每天都要從家裏拿一大堆吃的出去,冷的熱的都好,我先頭懷疑是不是拿給那個女人,後來一想,也不對,那個女人都花得起錢找人抄稿子什麼的,哪還缺什麼吃的。”
程子祥耳朵豎的更直了,金嫂偷瞄一下,看在眼裏,繼續說:
“依我猜測,這裏面一定有什麼問題,老爺,依你看是不是要問一問他?”
拿報紙的手和看報紙的視線已經開始搖動了,金嫂聰明得很,趕緊出一計。
“老爺,我看這樣你覺得好不好?”金嫂俯過餐桌,降低音量,偷偷瞄瞄樓下有沒有動靜:“今天下午多倫一定要帶吃的出去,我呢,就跟平常一樣,嘮嘮叨叨,啰啰嗦嗦一大堆,等多倫前腳出去了,我後腳就跟出去,看看他到底把吃的送到哪去?老爺,你看怎麼樣?”
程子祥着實慌的很,才為了那個三十歲的女人打了兒子一頓,現在,舊的問題還凝結在那兒沒解決,又出了新問題了。
“老爺,搬點吃的出去事小,就怕裏面有什麼問題,所以,老爺,你看我剛剛說的那方法是不是可以試試?”
程子祥再沒有功夫憋了,一個禮拜來所堅持的尊長面孔,已經叫新的問題打敗了。放下報紙,喝了最後一口稀飯,拉開椅子,丟下一句話:
“晚上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叫老張把車子開出來,我上班去了。”
這是怎麼樣的一對父子?金嫂望着程子祥的背影,苦笑的搖搖頭去吩咐老張。
聽到汽車按喇叭和園丁老王關鐵門的聲音,金嫂兩條細瘦的腿,匆匆地跑上了樓。
“多倫,出來吃早飯啦。”
門沒開,金嫂的尖嗓門又叫一遍。
“老爺已經走了,再不吃,稀飯都涼了。”
門開了,程多倫雙手插在衣袋裏走出來,一屋子煙氣從裏面冒出來,金嫂皺皺眉,嘮叨了起來。
“怎麼得了喲,煙抽得這麼凶,你看看,跟老煙槍有什麼差別,嘖嘖,這還是大清早呢。”
手插在褲袋裏,程多倫沒理金嫂那堆嘮叨,下了樓,坐到餐桌前,端起已經盛好的稀飯。
“你瞧你們父子倆像什麼,跟冤家似的,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就是不在同一間屋子碰頭,真是的。”
唏哩呼嚕的喝完了一碗稀飯,程多倫拿起報紙,一頭栽在沙發里,翻了兩下,看金嫂進了廚房,他走到電話機旁,撥了舒雲的電話號碼。
差不多響了七八下,才接通,那邊的聲音傳過來,程多倫馬上湧上喜悅。
——舒雲,你還沒醒嗎?——
——剛醒,怎麼了?一早打電話過來。——
——沒事,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那邊傳過一串笑聲,程多倫前後左右瞧瞧,確定金嫂沒在偷聽,附着聽筒,降低聲音。
——我昨天夜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不理我了,今天早晨醒來難過得要命,在床上抽了半包煙,金嫂說我跟老煙槍沒有差別。———
那邊又是一串笑聲,程多倫左右瞧瞧,再接著說,但廚房裏的金嫂,那對耳朵張的又長又尖,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今天提早到你那去——。
——好吧,反正我都在家,沒事了吧?——
——沒事了,我,我好想馬上見到你。——
掛上電話,一回頭,金嫂那顆來不及縮回去的腦袋說時遲,那時快,被程多倫發現了,程多倫憤怒得站起來,氣得兩眼發火。
“金嫂!”
金嫂跟作賊叫人逮着似的,縮頭縮腦的賠着笑走出來,手上拎了塊抹布。
“我正要擦桌子呢,你看?抹布在手上。”
“擦桌子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每次我打電話你就躲着偷聽,你以為我不知道。”
“沒有呀,我忙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聽你打電話,”金嫂作賊心虛的解釋着,眼角還瞄呀瞄的:“什麼我想聽你的聲音呀,又是什麼要馬上看到你啦,嘖,我才沒興趣聽呢。”
“金嫂!”程多倫簡直氣瘋了:“如果你真那麼無聊,拜託你去看場電影,拜託你去找三姑六婆談一頓,拜託你!拜託你!”
程多倫憤怒得就差沒在地上踩個洞,氣極敗壞的跑上樓,砰一聲關上房門,重重的跌躺在床上。
床面因過重的壓力,狠彈了兩下。
忿忿地抽了一根煙,程多倫走出房間,來到客廳,看也不看金嫂,找了個紙袋,打開冰箱。
金嫂很聰明的退開,那兩隻眯眯小眼,開始有計劃的留神着,預備隨時跟蹤出去。
冰箱找完,找廚房,滿滿裝了一大袋,程多倫連聲再見都不講,就往大門口走。
金嫂的兩條小腿很機伶的跟了出去,有段距離的緊挨着手上提一大堆東西的程多倫。
走到大街口,程多倫攔了輛計程車,打開車門,突然,程多倫在車頭前的反射鏡里看到一張神秘兮兮的臉,瘦瘦的身子閃進一條巷口,遲疑片刻,程多倫坐進去,司機前的反射鏡,馬上現出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婆上了另一部紅色的計程車。
“先生,上哪?”
程多倫明白金嫂那老太婆想幹什麼了,咬着牙,狠瞪了後面紅色計程車一眼。
“你不要回頭,注意反射鏡,後面有一輛紅色計程車,你想辦法先擺脫掉。”
這種事對計程車司機來說,太平常了,駕輕就熟,三拐兩拐,左一條街,右一條巷子,不到五分鐘,那輛紅色計程車就給甩掉了。
到了監獄門口,程多倫給了司機一張一百元大鈔,算是酬謝這次的密切合作成功,司機開心的接過來,兩人似有默契般,含笑揮手而別。
在會客室坐了不到十分鐘,會客時間就到了,幾十個等着見朋友、親戚的人,進了隔着玻璃房間。
羅小路兩隻眼睛瞪着程多倫,一手插着腰,一手握着聽筒,話也不說,連那句他媽的都沒有。
程多倫握着聽筒,嚇在那,羅小路的凶樣子是見慣了,但從沒像今天,話也不講,眼珠直翻白。
“怎麼了?好像在生氣?”
羅小路還是沒開口,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
“是不是跟你們裏面的人吵架了?”
一點反應都沒有,程多倫又緊張、又急。
“還是………還是看到我這種大白痴的樣子就——就不高興,那,那我就走好了。”
“他媽的!”
好了,有救了,只要這句話出來就沒事了,程多倫鬆了一口氣,摸摸額頭,竟摸下一把汗。
“你什麼意思?你說,你什麼意思?”
“我!我做錯了什麼?”
“他媽的!你一個禮拜不來看我,是什麼意思?”
搞了半天,原來的緊張松下來了,程多倫再從額頭上抹下一把汗,這一個禮拜來,舒雲搞亂了自己,佔據了自己全部的心思,每次到監獄,送了東西就走,一點也沒情緒等待會客時間。
“你說啊!你什麼意思?”
“哦!我最近我——我比較忙,所以………”
程多倫結結巴巴的撒了謊:“可是,我每天都給你送吃的,一天也沒耽誤咧!”
“忙你個大頭鬼!誰要吃你的東西!”
“是,是。”
“死不要臉的傢伙,你給我招出來,你忙些什麼?忙得東西一丟人就走,招呀!”
“我,我………忙忙很多事情,我——。”不擅說謊,又碰上羅小路凶厲巴氣的逼供,程多倫臉也紅了,耳根也熱了,結巴得更厲害。
“他媽的,這次放你一馬,從明天開始你要敢不來看我,等我出去了,不把你們家東西偷光?剝你一層皮,我就去跳汨羅江。
“我一定,一定來,我——我發誓。”程多倫舉起手。
“哼!好了,不罵你了。”
“謝謝。”程多倫如獲大赦,一頭的汗,擦了又冒:“謝謝。”
彎腰鞠躬,好像給了他什麼大恩似的,玻璃屋的羅小路連聽到兩個謝謝,氣消了,嘴角也咧開笑容。
“喂,大白痴,幫我辦件事。”
“你說,我一定辦。”
“幫我去我家一趟。”
“去你家?”
羅小路頓了片刻,臉上忽然現出了難得的表情,那種屬於好孩子感觸的憂鬱,看得程多倫都不認識了。
“不怪他們不要我,實在是我太過分了,太傷他們心了,你告訴他們,我好想念他們,叫我媽來看我,我最想她。”
羅小路眼眶有些潮濕,這太令程多倫驚訝了,羅小路這兇悍的女孩竟也會哭,程多倫被感動得又無措、又難過。記下了地址,時間也到了,羅小路沒有摔下聽筒就走,突然很溫柔的問了一句話:
“你為什麼每天都送東西來給我吃?”
這句話程多倫不曉得怎麼回答,傻俊的笑着。
“說呀,為什麼?”
“我——我怕你得營養不良症。”
羅小路眼眶裏的潮濕凝成水珠,滑流了下來,那是眼淚,落在一張看來好乖、好乖、好安靜的臉上,半天半天才留念不舍的放下聽筒離去,邊走還邊回頭,閃着一雙程多倫又陌生又不明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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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每天程多倫拎着大包吃的出去的時候了,可是,奇怪的很,到現在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昨天沒跟成,金嫂不灰心,兩條瘦腿這走走,那走走,心裏卻很納悶。
程多倫看出金嫂心懷鬼胎了,悠閑的坐在沙發里,放着熱門音樂,腳尖有節拍的打着,還點了根煙,有一口沒一口的抽着。
金嫂忍不住了,又不敢點出破綻,可是心裏實在急得很。
“多倫呀,今天怎麼不出去啦?”
“懶得出去。”
走動的瘦腳停了停,那雙眯眯小眼斜瞄了瞄。
“早上到菜市場東西買多了,冰箱都塞不進去,放着又怕壞,唉,真不曉得怎麼處理好。”
說完,金嫂偷看一眼程多倫的反應,程多倫叼着煙,拿着唱片套,一句一句跟着哼哼,漫不經心的說:
“多了就扔掉好了,反正也沒人吃。”
這小孩今天是怎麼回事?金嫂真是愈來愈納悶。
“那多可惜,曖,對了。”金嫂提高嗓門,故作突然想到狀:“你不是每天拎一大包吃的東西出去嗎?今天正好可以拿一點。”
“我不是說了嘛,今天懶得出去。”哼着曲子,程多倫頭都沒抬。
“在家裏獃著也好,天那麼熱,一天到晚往外頭跑,像野孩子似的。不過,那些吃的你不搬出去,丟了也蠻可惜的。
今天是怎麼回事啊?金嫂對今天的計策無法得逞,急得要命。
趁金嫂進廚房那刻,程多倫讓唱片繼續轉,輕手輕腳的走出客廳,為預防大門的鐵門聲音,程多倫手腳俐落的爬上花園的牆,縱身一跳,拍拍手上的灰塵,跑到街口喊了部車,照着昨天羅小路給的地址開去。
計程車繞了好久,才繞到地址上的方向,這是一片違建區,矮的木板屋,一家挨着一家,似乎只要隨便放把火,就能在十分鐘內燒個精光。
程多倫下車來,一家一家找,一家一家問,終於在最後一排找到了。
木板門是敞開的,程多倫站在門口,裏面有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婦人,低着頭,穿着陳舊但乾淨的衣裙,坐在小板凳上,一個念幼稚園模樣的小女孩,頭伏在婦人腿上,婦人仔細的撥着小女孩乾燥的短髮,像在捉什麼,屋角的地上,有一台老式的電風扇,外殼的漆都碎落了,吱吱啞啞的轉着。
“請問——。”
婦人抬起頭,手還放在小女孩的發隙里。
“請問這兒是不是姓羅?”程多倫禮貌的點着頭。婦人上下打量門口站的年輕人。
“你找誰?”
“我是——我是羅小路的朋友,我——。”那種習慣性的無措,又使程多倫開始結結巴巴的了。
婦人站起來,抖了抖衣裙,臉上略顯驚愕的神色,即刻不耐煩的又坐回矮板凳上,繼續扳過小女孩的頭:
“她不在。”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在。”程多倫咽一下口水,上前一步:“我昨天在監獄——。”
程多倫話沒講完,婦人又再度站起來,腿上的小女孩差點跌倒。
“她跟這個家庭已經脫離關係了,法院愛判她幾年就判她幾年,我們管不了,也沒有那精神去管。好了,你可以走了。”
婦人講完,用勁的坐回板凳,一把捉過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狠狠的按在腿上,再也不抬頭了。
程多倫站在那,被婦人的舉動震得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兩隻手揉搓了半天,鼓足了相當的勇氣,咽了好幾回口水。
“羅伯母,羅小路關在裏面,她很想——。”
婦人的兩隻眼睛,凶煞的瞪着程多倫。
“我跟你說了,她跟這家庭已經脫離關係了,你走吧,別再來煩我了。”
揉搓着手,程多倫知道自己無法達成羅小路託付,而羅伯母又連讓自己講話的機會都不給。站了一會兒,黯然,難過的走出去。
“死人了,你這個死丫頭,看什麼看,頭低一點!”
羅太太硬按過小女兒的頭,暴躁的罵著,兩隻手有些不穩定的抖着。程多倫在木板房外面,聽得一清二楚。
叫了車趕到監獄,正好趕上會客時間;玻璃窗那邊的羅小路高興的握起聽筒,程多倫從沒看過羅小路笑得這麼高興、這麼好,這時,程多倫覺得鼻酸酸的,就要掉下淚來。
“見到我媽了嗎?她怎麼說?她會來嗎?”
程多倫真願意自己能編謊,那樣一張期待的臉,還帶着笑容,程多倫難過死了,一句話也不能回答。羅小路的笑容慢慢退去了,退得很平靜,出乎程多倫的意料,這個奇怪的女孩,她似乎堅強得很,堅強得永遠使人無法意料,堅強得減少了程多倫難過的負荷。
“她不願意來看我,是不?”羅小路勉強的擠出一絲苦笑:“其實——,我早預料到了,我心理有準備的,我知道她不會來,我能料到的。”
程多倫握着聽筒,望着羅小路,那股鼻酸,已經變成眼角的潮濕了。
“你看你那陰陽怪氣的樣子,有什麼嘛?我才無所謂呢!”肩一聳,手一挺,羅小路努力做出瀟洒的樣子,努力做得不在乎,而這些到底熬不過內心的悲傷:“我一點都無所謂,我預料——,我根本——。我才——,我——。”
哭了,羅小路哭了,真真實實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的滴下來,放下聽筒,抬起藍色的囚衣袖管,肩膀一抽一抽的,玻璃外的程多倫靜靜的,好幾顆眼淚一塊流下來,找手帕摸不到,也抬起了袖管。
玻璃外的人,眼淚擦乾了。玻璃里的人,放下手,抽泣的肩緩和下來了,倆個人拿起聽筒靜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羅小路先開口。
“好了,我現在不難過了。”擦乾臉上剩下的淚痕,羅小路對程多倫笑笑,看得出那抹笑是費了多大的力量撐出來的:“告訴我一點我家的情形,除了我媽,你看到誰?”
“你妹妹。”
“哪一個妹妹?有多大?”
“大約只有五六歲的樣子。”
“哦,那是我小妹。你去的時侯,她們在幹嘛?睡午覺?”
“你媽媽坐在小板凳上,你妹妹的頭趴在你媽媽腿上,然後電風扇在旁邊吹,你媽媽在摸你妹妹的頭髮,好像在找東西,我不知道在找什麼。”
羅小路馬上很熟悉的笑起來。
“那一定是我媽在幫我小妹捉虱子。”
“捉虱子?”程多倫奇怪的歪歪頭。
“對,捉虱子。”羅小路很親切的笑着:“你是住慣了漂亮的大房子,不曉得那些違章建築有多臟,一家挨着一家,只要這家的哪個小孩長了一頭虱子,不出三天,左鄰右舍全染上了,比肺病還染得快。”
“你的頭髮也長過虱子?”
“哼,才多呢,他媽的,那些不要臉的虱子,一住上癮,子子孫孫,他媽的,趕也趕不跑。”
這些形容詞,聽得玻璃外的程多倫大笑。
“後來你怎麼把它們趕跑的?”
“才趕不跑呢,它們賴定了,現在還有,你要不要看?”
說著,羅小路就側臉翻那頭短髮,沒等程多倫附身仔細瞧,會客時間就到了。
“他媽的!怎麼這麼快?喂,大白痴,明天早點來,我還有好多話告訴你。”
依依不捨的放下聽筒,羅小路在玻璃里,還一個勁的比手划腳,程多倫在外面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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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辦法想像她有多難過。她故意裝着不在乎,還故意笑,後來,她還是哭了,不過,哭了一陣,她甩甩腦袋,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舒雲靜靜的聽,讓愈講愈激動的程多倫,盡量的發泄負荷着羅小路悲傷的情緒。
“她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事能擊倒她,她永遠都是昂着頭,手一揮,一副誰都不放在眼裏,誰都難不住她的樣子。可是,她今天是真的難過,我一定還要去找她媽媽,我一定還要去找她媽媽,我一定要求她媽媽去看她。”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她家裏的人,竟然連她坐牢了,都能丟開這份骨肉之情,看都不去看她?”
“我也不大明白,她說不怪她爸爸、媽媽,因為她太傷他們心了。”
“哪天我去看看她,你告訴她,我很喜歡她。”
舒雲這句話,程多倫激動得雙手搓了起來。
“你是說,你很喜歡她。”
“嗯,我很喜歡她。”
“真的?”
“當然,她很可愛,她的弔兒郎當,她的粗枝大葉,她對事情的瀟洒,還有——她的早熟。”
“早熟?”
“她是個早熟的孩子,以後你會發現。而且,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想,她縱使做錯過事,傷過父母的心,也一定有原因的。”
舒雲想彈煙灰,正要起身,程多倫馬上走過去,把煙灰缸遞到舒雲面前,舒雲凝望着程多倫一會兒,說了聲謝謝。
“將來嫁給你的人,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程多倫握着舒雲的手,輕輕的,好小心的握着。
“我不要娶任何女孩。”
“別說這種話,別忘了我們的協定,嗯?”
“我不管,我眼裏所看到女孩,只有你。”
“說錯了,你看到的這個不是女孩,是女人。”
舒雲側着頭笑:“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
“我不管是三十還是八十歲。”
“別講傻話,你該找個年輕的女孩去談戀愛,去做年輕的夢,像羅小路那樣,年月相當,想法相當,興趣、嗜好、對人生的要求都相當的,知道嗎?”像長輩般,舒雲捏捏多倫的鼻子。
程多倫跳起來,坐跪在舒雲面前,抗議的仰着頭。
“我和羅小路才不相當,我跟你說過了,她亂討厭我一把,而且,我不可能喜歡她,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型。”
“你還挑剔得很呢,告訴我,你喜歡哪一種型的女孩?”
“你。”
舒雲身子往沙發后一靠,搖搖頭,嘴角的笑容輕微的掛着,像一個母親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不正常,知道嗎?別忘了我們的協定,來,我們該進書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