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浣思再一次從藥物控制下醒來時已是在八個小時之後了。

巨大的、火燒針刺般的疼痛依然在她頭上、在她身上,還有那昏沉欲嘔的感覺,她只輕微呻吟一聲,立刻緊張、驚惶地問:“哲凡,你還在嗎?哲凡!”

她感覺到握着她手的溫暖手掌一震,她聽見哲凡的聲言,令她忘卻一切痛苦的聲音。

“我在,浣思。我一直在陪着你的。”他溫柔地說,“你又睡了八小時,一切都很好,沛文就來看你。”

“你呢,你沒睡嗎?你一直坐在床邊?”浣思一連串地問,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不放。“你不累嗎?”

“我不累,”哲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疲乏。“我也睡了一陣,是你叫醒我的。”

浣思輕輕移動一下,她心中莫名地激動着,哲凡就這樣衣不解帶地守着她一夜,這是真的。真真實實的!在這以前,她永遠也沒想到他們還會——有這樣接近的時候,哲凡就在身邊,哲凡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連睡覺也不曾放開——那關切、那溫柔怎可能是無情?若不是無情該是有情了,然而——這情已斷絕了五年。

“哲凡,我什麼時候才可以看見你?”她柔軟地問。或者因為病,因為開刀,她再也沒有那種冷傲,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色。

“很快!放心!很快就可以看見了。”他輕輕拍着她,他知道她一定痛得非常厲害,她卻一點也不在意似的。“你痛嗎?忍受不了就告訴我,我會叫護士給你打針。”

“不甚痛,我不要打針!”她急得鼻子上直冒汗。“別管我打針,我——不怎麼痛。”

“能忍當然最好,止痛針打得太多也不行。”哲凡看看錶,沛文該來了吧?

“我忍得住,我不打針。”她再說,怎能再打針呢?能和哲凡共處的時光只有那麼少,少得一眨眼就消失了,當她逐漸痊癒的,他就會離她而去,她怎能讓自己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裏再昏睡?肉體的疼痛還不如心靈的痛苦難忍,哲凡再離開將是永遠的了,她怎能不珍惜這短暫的相聚?再痛也能忍,再痛也值得。

“好!”哲凡似乎相當快慰,“肚子餓嗎?”

“不——”浣思有些困窘,肚子倒是不餓,卻是想上洗手間,在目前這情形下當然不能自己去,卻又怎好意思對哲凡說?“我想找個護士來!”

“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他立刻說,“除了開刀、除了打針,我——仍是劉哲凡醫生。”

“不——我——我——”浣思蒼白的臉上浮起紅暈。“護士比較方便些。”

“哦——”哲凡明白了,他站起來卻沒召護主,他心中又何嘗不同於浣思?他也珍惜這短暫的相聚。他從床底拿出便盆,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用白被單替她蓋好,這才輕輕地替她脫下睡褲。真是奇怪,他和浣思曾做過十五年夫妻,他幫她小解時竟也得雙手發顫。然後,他又把便盆放回床下,幫她整理好衣服。

“謝謝你,哲凡。”她是真心感激。她相信一生中哲凡不可能替第二個人做過這樣的事,他是最出名的大醫生啊!

“不要客氣,很簡單的事。”他又坐回床畔,握住她的手。“我想沛文就要來了。”

“他來了你會走嗎?”她敏感地立刻問。

“他替你檢查的時候我會出去吃一點東西,”哲凡安慰着,“我會立刻回來的。”

“你一定要立刻回來,”浣思抓緊了他的手,像個孩子似地,“你不在——我心慌。”

“你放心!就在醫院餐廳,”他拍拍她,“答應你,我一定不會走。”

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突然都沒有話說了。

“你的病——開始醫了嗎?”浣思突然問。

“不必擔心我,”哲凡不置可否。“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快些好起來。”

“我要你也健康,哲凡。”她真誠地說。

“會的,會的!”他胡亂說,“你不能胡思亂想啊,好好休養,醫院外面很多人在等你起來呢。”

“你呢?”浣思是固執的,“如果你病着,叫——叫人家怎能放心?”

哲凡有絲震動,“人家”是誰?浣思?她真的還是那麼關心他?

“聽說——你將要到歐洲去玩,”他把話題扯得好遠,“你養好病之後,去散散心是對的。”

“誰說的?”她問。她的聲音雖還軟弱,精神方面卻有顯著進步。

“正倫。”哲凡說,表面若無其事地掩蓋心中的難堪。“他說也可以算是——蜜月!”

浣思臉上浮起一種怪異之色,好半天才說:“我沒有答應他去,他自己去辦的。”

哲凡搖搖頭,已經是未婚夫妻了,她還否認什麼呢?難道還怕傷害他?若怕傷害,五年前就——

“正倫是我的朋友中最有才氣的一個,”他甩甩頭,甩開那份痛苦的回憶。“你們都是藝術家,會很——適合。”

浣思忍不往呻吟起來,是頭痛?是心痛?

“你為什麼——這樣講?”她困難地說,“你是不是不滿意我

“不,不,絕對沒有不滿意,”他急切地打斷她的話,“我和正倫的友誼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有所改變的。”

“你——設說真話!”她痛得全身冒汗。

“你要怎樣才相信我呢?”他嘆息,“我們都不再是孩子,處理事情會是理智的,我真的同意你的選擇。”

浣思咬着唇,慢慢流出了淚水,她只是哭,哭得沉默而傷心,也哭亂了哲凡的心。

“浣思,請相信我的真誠,”他不安地,“我真是認為你和正倫——很適合。”

又過了好一陣子,浣思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不是水性楊花,我也不想結婚,”她說得那麼突然、那麼令人震驚。“我根本已失去了再婚的感覺,正倫——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反正,你也不會相信。”

“我會相信,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他說。

“我知道心馨也不喜歡正倫,只是——”她輕吸鼻子,“我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哲凡搖搖頭,他真蠢,怎麼扯出這個題目來講?豈不是令大家更難堪?不能再講下去了,不能再講下去了——

房門輕響,全身全頭都包在白色里的沛文和一個護士進來,哲凡立刻放開浣思站起來,沛文來得正是時候,解了他的圍。

“怎麼樣?浣思,”沛文用愉快、開朗的聲音,”你看來很不錯,很堅強。”

“謝謝你——你讓哲凡來。”浣思用手背抹眼淚。

“不是我讓哲凡來的,我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沛文故意着哲凡,後者故作漠然。“哲凡自動來的。”

“是——嗎?”浣思很意外。

“哲凡,你自己回答浣思。”沛文真是促狹。“浣思啊!不能再流淚,對你沒幫助,你不希望快些好嗎?”

護士在一邊預備檢查的器具,哲凡故意把臉轉開一邊,對着玻璃牆——不看還好,一看就更難堪了,正倫正站在牆外,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他皺皺眉,心中矛盾起來,他渴望能留在這兒陪浣思,然而——他也不能不顧正倫。

“——出去吃點東西,就回來。”他匆匆往外走。

“二十分鐘吧!”沛文隨口說。

“哲凡——”浣思似乎在床上掙扎着要坐起來。“哲凡,你一定要回來,你答應過我的!”

在沛文的注視下,哲凡的臉紅了。

“我會回來。”他推門而去。

在外面一間隔離的玻璃牆裏脫下衣帽、口罩,然後再走出去,正倫已關心地迎上來。

“她怎樣?沒問題吧?”正倫急切地問。

“很好!不過相當痛苦,她很堅強。”哲凡說,他看見正倫臉上的疲乏、眼中的紅絲,莫名其妙地歉疚起來。

“因為你在旁邊。”正倫真心地說。

“這——也未必。”他窘紅了臉,“其實——我相信你陪着她會更好些。”

“不!她指定要你!”正倫凝視着他,哲凡的疲乏和憔悴是驚人的,他着來似已心力交瘁、搖搖欲墜了。“哲凡,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沒問題。”哲凡搖搖頭,“我是醫生,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只是食物。”

“我陪你去吃一點東西。”正倫跟着他走,似乎有什麼話說。

坐在醫院餐廳的一角,哲凡喝牛奶,吃煎蛋,低着頭似有所避,沉默着一言不發。正倫也很特別,心神不寧地玩弄面前的刀叉,兩個好朋友中間似有一層推不開的無形隔膜。

“哲凡,昨天回去我想了一夜,”正倫終於說,說得十分辛苦。十分困難。“我發覺有些事——我們三個都錯了,無論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總是錯了。若讓它一日錯下去,恐怕就難以收拾了。”

哲凡抬起頭,有些錯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昨天我打了你,你也終干來了,”正倫笑一笑,頗為苦澀。“而浣思開刀前的種種情形,哲凡,你難道還不知道她需要的始終是你嗎?”

“你——開玩笑!”哲凡嚴肅地,他的心也緊張,卻不敢表示。“我非常了解她和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你太主觀、太驕傲!”正倫搖頭,“我相信每一個旁觀者都清楚,只有你和她不承認罷了!”

“正倫——”

“我承認很愛浣思,”正倫很認真地說,“得到她的相伴,會使我的藝術生命走向更高峰,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的,只是——我怕那會造成許多人的痛苦,包括她、你、我和心馨姐妹。”

“不會!不可能!你們已訂婚——”哲凡有些喘息。

“訂婚是我所堅持,我傻得以為一枚指環就能圈住她,”正倫苦笑,“或能圈往她的人,卻不是她的心,她一直對我很冷淡.很客氣和尊重,卻不是愛,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不是她吝嗇不付出感情,是她已無可付出!”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哲凡心頭波濤洶湧,表面上還是那麼冷漠。“關我什麼事?”

“哲凡,你難道一定要我講出來,這不太殘忍了嗎?”正倫搖頭。“我決定退出!”

“你——”哲凡呆往了,怎麼回事?退出?

“並非我故示偉大、崇高,我只是不想得到一個軀殼和造成更大的錯誤和痛苦。”正倫顯然是深思熟慮,已決定了一切。“我三天之內就去歐洲,本來是預備和浣思一起去的,她一直答應過同去,我想——我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些。”

“正倫,我覺得你的決定並不正確和理智。”哲凡說,“藝術家的衝動會令你後悔一輩子!”

“我相信我不是衝動,”正倫微笑,“當我看見你在無菌室里,當我聽見浣思堅持要你來才肯開刀,當我看見剛才浣思掙扎着要起身阻止你離開——我絕不是衝動。”

“但是有一點,”哲凡表現得益發冷靜了。“你忘了我們是因感情破裂離婚的?你忘了我和她都不是孩子,我們肯聽憑你的——安排嗎?”

正倫獃獃地注視他半晌,忍不住叫起來。

“劉哲凡,你這大傻瓜、大蠢蛋,你還想驕傲到幾時?”正倫漲紅了臉,“我真想再打你一頓!”

“感情的事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哲凡站起來。“浣思的個性我清楚,我們——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說的一切——沒有可能,至少在我是如此!”

“你——你——劉哲凡,你是條驢!”正倫氣喘喘地。

“我來陪她是基於道義,”哲凡也不在意,“我是她前夫,是醫生,她在這方面可能對我有信心,我來,是希望她快些好起來,只是如此,你別誤會。”

“但是浣思——”正倫也糊塗了,難道他弄錯了?哲凡的眼光、哲凡的神情——那不是愛情?

“你恐怕也誤會她了,”哲凡再說,“她是那種做了事之後無論對與錯都永不回頭的人,她真是這樣。”

“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正倫喃喃說。

“時間到了,我得回無菌室,”哲凡站起來離開。“我再說——你別傻得把所有的事弄糟!”

哲凡大步去了,他說得那麼肯定,走得那麼堅強,他真是如此?走出餐廳轉一個彎,他軟弱地靠在牆上,整個人都泄了氣。他不明白,他怎麼能演戲般地對正倫說了那一番話,那不是真心話,絕對不是,因為——

此時此刻,他還能說真心話嗎?能嗎?

他是那樣的好強、好勝,他是那樣驕傲,他不能在毫無把握之時表示真情,感情是他內心最軟弱的一環,他怕——怕被浣思毫不留情地再刺一刀,他會受不了,他會受傷而死,他——哎!他怎能知道浣思真如正倫所說?他怎能確定浣思——

他全身一震,時間已到,他要趕回浣思那兒,他答應她的,他一定得回去,他要在她最需要陪伴與鼓勵時盡一點力量。浣思——

浣思對他——可還有情?

上帝!他——他怎能不對自己承認他還是那般深深地愛着她?

愛有多深,痛苦也有多深,折磨也有多深,哎——浣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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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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