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康柏在華西壩空軍療養所休養了三天,外傷差不多全好了。
小曼因為上學之便,每天一下課就來陪他,他們反而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使他們沉浸在甜而堅穩的愛情里。
星期六,小曼沒有課,卻也趕到華西壩去,康柏今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她去接他。
康柏請假一直到星期一,那麼,至少他們還有兩天整整的時間相聚。因此,小曼愉快地迎着陽光,走進空軍療養所。
康柏早就等在門口了,他容光煥發,神情開朗,看見小曼,他笑得那樣——弔兒郎當,毫不正經,似乎三天養傷把他養得精神散漫了!
他穿着軍服,很少見,他總愛穿便裝的,但——小曼卻更喜歡他穿軍服,使他更顯得英挺。
“之翔回來了嗎?”他問。
“姐夫?姐姐說他們的交通車中午才到!”小曼好奇地,“你找姐夫有事?”
“打聽一下旅行的事,”他漫不經心地伴着她往外走。“我們中隊選中了哪裏!”
“沒聽姐姐提起,什麼旅行,很盛大?”她問。
“一年一度的大休假,”他吁一口氣。“可以去峨嵋山,也可以去灌縣都江堰,也可以去新都!”
“新都現在不好玩,”小曼立刻插口,“秋天去才可以看見到處的桂花,春天——我認為還是峨嵋山好!”
“灌縣好!”他眯着眼睛笑,“找家飯店一住,可以打牌,去峨嵋山做什麼,看和尚嗎?”
“打牌好嗎?”她白他一眼。“你不是個賭徒呢!”
“自己同學玩玩,”他看看錶,考慮一下。“我們去復興街的‘津津’吃點心,好不好?”
“廣東點心,家鄉味!”小曼不反對。
“順便等等同學,”他笑,“交通車一到城裏,他們多半到‘津津’吃午飯,要不然就去商業場後面那家‘王維洲’吃西餐,星期六中午啊!那邊清一色的空軍!”
“我很少去那兩家!”小曼搖搖頭。“我情願排隊吃‘賴湯圓’,味道好些!”
“你得練習吃廣東菜!”他半開玩笑地握住她的手。“戰爭結束后,我帶你回廣州見我母親!”
她咬着唇,把那絲羞澀掩飾了,雖然已訂了婚,她仍然不習慣說這些話。
“那會是好長、好久以後的事,”她搖頭看着遠方的天際。“我嗅不出戰爭結束的味道!”
“相信快了!”他眼中有一抹特殊的光芒,很有信心地,“你沒看見我被當作漢奸挨打時那些人的憤怒、痛恨和激動嗎?所有的中國人團結起來,會是一股好大、好大,無堅不摧的力量,日本鬼子絕不是對手!”
“但願——如此!”她說。
‘要有信心些!’他鼓勵她,“信心會帶給我們希望和成功!”
她點點頭。他們已走出華西壩,叫了兩部黃包車,直奔復興街。
星期六,“津津”的生意好得驚人,沒到中午,已坐了許多人,正如康柏所說,有一半是空軍,想來等基地的交通車一到,必然擠滿了穿制服的飛行員。
他們在靠邊的角落裏找到一個桌子,康柏就如數家珍地點了一大堆點心,什麼雞包、燒麥、及第粥、芋角、馬拉糕,多得令小曼直搖頭。
“夠了,叫這麼多,誰吃?”她說。
“我呢!”他一本正經地。
面對面地坐着,他就開始目不轉睛地凝視小曼了。她仍是穿着淺藍色衣服,她是喜歡淺藍的,是吧!也似乎只有淺藍,才能襯托出她秀中帶剛的氣質。她今天穿着淺藍色的布旗袍,披了一件淺藍毛衣,手指上除了那枚訂婚戒指之外,還有那枚好惹眼的珍珠戒,珍珠的白配上屬於她的淺藍,就更顯出她的素凈、高雅。
康柏看得發獃,小曼似乎每部分都漂亮,都出色,臉、身材、四肢,都配合得那麼恰到好處。尤其是五官,分開來絕不顯得特別,但經過造物主的手,巧妙地安排在小曼那張輪廓好得沒有一絲瑕疵的臉上,就像一件稀世的藝術品般,發出永恆的美麗光芒。
“你的眼睛能不能移開一點!”小曼被看得難為情了。
“不能!”他輕輕搖頭。“除了你,我什麼都不想看!‘”你不考慮別人發窘嗎?“她漲紅了臉。
“別人,誰?”他故意不明白。
“康柏!”她提出警告。
他一整神色,竟長長地嘆一口氣。
“小曼,你真美,”他說,“若整天對着你,我什麼事都不能做了!”
“誰叫你對着我呢?”她說。
“但是,若不對着你,看着你,我更是什麼事都不能做,”他說,“我的心都不見了!”
“又在胡扯,”她胡亂地指指門口。“看,你的同學、隊友們來了!”
他果然往門口看,沒看見同學、隊友,卻看見一個帶着一臉笑容、孕育着無限風情的女孩子!她也正望着他,視線相接,她拋來一個好媚、好柔的眼波。
他心中重重一震,臉色馬上不自然起來,不自然得那麼明顯,連小曼都覺察了。好奇地循着他的視線望去,那對風情萬種眸子的主人已輕盈地走過來。
原來是她,劉情!川大的小美人劉情!
但是——康柏為什麼一看見她就不自然了呢?劉情只不過是見了兩次面的朋友啊!
“雲小曼,康柏!”劉情笑得眼睛彎彎的,明明是對着小曼,眼波卻拋向康柏。“碰到你們,真巧啊!”
“一個人?”小曼看不見她有朋友!
“嗯!我找人!”劉情用眼角瞄了瞄康柏。“好像不在!”
“約好的嗎?”小曼說著。她奇怪,康柏除了不自然外,還顯得冷淡。
“沒有!”劉情風情萬種地掠掠頭髮,拉拉衣服。“不知道他來不來,碰運氣而已]”
“是空軍?”小曼指指椅子。“坐下來慢慢找!”
“嗯——不坐了,”劉情不置可否,眼波又往康柏那邊拋。這個女孩子,若非天生妖媚,就顯得不正經了。“康柏不歡迎我打擾的吧,是不是?
“哎——請坐,劉小姐!”康柏生硬地賠着笑臉。
“明明不是真心的,”劉情的手指幾乎點到康柏臉上。“我才不做電燈泡!”
小曼心中開始不滿,劉情前兩次給她的印象還不錯,怎麼今天卻——對康柏打情罵俏似的,這未免太過分了,她看來全不在乎一邊的小曼!即使康柏不是小曼的未婚夫,她也該尊重康柏身邊的女孩子才是!
小曼是含蓄的,她的不滿也只擺在心底,她仍含着淺笑,保持着好風度!惟一的抗議是沉默!
“劉小姐開玩笑,”康柏笑得一點也不瀟洒,他看來——心中有什麼顧忌似的。顧忌?“我是真心請你坐!”
“哦!還說真心呢?”劉情眼中光芒十分奇怪,有點冷,有點怨,有點——不滿。她不滿意誰,小曼或是康柏?“巴不得我快快走開,是嗎!”
“怎麼會呢?”康柏簡直是賠着笑。“難得遇到鼎鼎大名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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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雲小曼才是成都第一美人!”劉情眼珠兒一轉,話題也轉了。“哦,潘明珠來了成都,知道嗎?”
不清楚!“康柏皺眉。
劉情突然出現,可有什麼目的?她說話的語氣又是那麼特別,似乎存心來挑起些什麼事端似的,她可是預謀的嗎?康柏和小曼同時起了懷疑。
“喲!她可惦記着你們呢!‘劉情柔媚地一笑,”再見了!看情形我大概是找不到朋友了,他恐怕不會來了!“
小曼微笑着說再見,康柏卻只是點點頭,冷淡得過分,反而顯得虛偽了——虛偽嗎?
“看見我那朋友,康柏,請對他說一聲,我找他!”劉情轉身大步而去。她走路的姿態十分誇張,一扭一擺的使人有個感覺,她絕不是大家閨秀!
直到她走出大門,康柏才長長透一口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神色又恢復自然。
“你——認識她的朋友?”小曼望着他。
“瘋瘋癲癲的,我甚至不知道誰是她的朋友!”康柏搖頭,聲音也開朗了。
“你似乎——對她有些顧忌!”小曼問。
“顧忌?”康柏誇張地打着哈哈,“可能嗎?她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我是給她面子,尊重她!”
“她卻不領你的情呢!”小曼笑了。
“誰要她領情了!”康柏像是掩飾什麼似的吃着點心。“我討厭口沒遮攔的女孩子,再說——她一點也不像學生!”
“但是她漂亮,她有風情!”小曼仍是笑。
“要風情去找電影明星,什麼時候輪到她了?”康柏不留意的衝口而出。
小曼的笑容不曾斂盡,眉頭已皺起來,康柏怎麼說了一句這麼糟的話?他看來只是風流,不該說這近乎——下流的話,是不是?風流不同於下流啊!
“你——找女明星?”她問。
“哎——”康柏有些色變地,“怎麼會?小曼,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的眼光會低得——去找女明星?”
小曼咬咬唇,咽下一腔要說的話,她相信康柏不會去找女明星,但劉情——怎麼來得這麼古怪?她怎能不懷疑?
儘管懷疑,她仍深藏着,懷疑並不等於是事實,她不想因自己的懷疑而令康柏難堪。
門口一陣熱鬧,基地的交通車把休假的空軍飛行員送來了,一下子,整個餐廳擠得滿滿的,到處都看見穿軍服的年輕人。康柏、小曼忙着和熟人打招呼,剛才被打斷的話題,再也續不起來。
“韋震,你的女明星呢?”康柏開玩笑地,隔桌子叫,“她叫康楓,是我的妹妹!”
“就來了,就來了!”韋震緊張地注視門口。“我們結婚時候,請你這個哥哥做主婚人!”
“哦!論婚嫁了?”另一桌的邢樹人回頭說,“還是你有辦法,追到了大眾情人女明星!”
明明是半帶諷刺的開玩笑,韋震卻也不在意的傻傻笑了,愛情,真能使人變成傻子呢!
“以後只是我一個人的情人!”韋震說。
“有種,要得!”一個北方同學用生硬的四川話叫,“韋震,祝你求婚成功!”
“早就成功了!”邢樹人笑着說,“康楓已經答應嫁給我們戎馬書生、江南才子韋震了。”
“去你的,別損人了!”韋震罵起來。
同學們鬨堂一笑,也就放過了韋震,各自吩咐食物。
這個時候,門口似乎一亮,裊裊娜娜的走進一個女孩子,大白天裏,她也穿了長長的緞子旗袍,肩上還披了一件同質料的長斗篷,看來分外顯眼,她不是那種麗質天生的女孩子,但神情很媚,笑容很甜,再加上濃濃的化妝,倒也是光彩奪目,誰都認得,她就是韋震的康楓了!
康楓一出現,韋震急急忙忙迎上去,好殷勤地扶她到座位上,一剎那間,同學、隊友怪叫,口哨聲連天,韋震漲紅了臉,康楓卻大方地回報以微笑,到底是久經世故的女明星。
小曼把在康楓臉上的視線收回來,似笑非笑含有深意地對着康柏,康柏立刻會意,一把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再提女明星,我不饒你!”他誇張地。
“何必緊張?”她笑容擴大了——康柏越是誇張地否認,她的懷疑越擴大。
女明星,劉情,康柏有關係嗎?
“我只緊張你鑽牛角尖的誤會!”他說。
“有這可能嗎?”小曼反問。
康柏眉心微蹙,好半天,才放開小曼的手。
“我是太緊張了,”他攤開雙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曼,是你令我緊張!”
“我不明白,”她玩着手指上的訂婚戒指。“說這種話,表示你並不真正了解我!”
“不——”康柏的話好難出口似的。“我緊張,擔心的只怕——會失去你,而原因並不因為你!”
小曼把戒指輕輕除下來又套回去,然後淺淺地笑了。
“我明白了,你是說——原因起於你?”她問。
“是——”他垂頭沉思片刻。“我有時喜歡開玩笑,喜歡——逢場作戲,怕你誤會!”
“我能分得出真假和輕重!”她搖頭。
“小曼,”他抬起頭,眼光好深、好遠又好難懂。“我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環境裏,我——愛你,只愛你你!”
小曼十分意外,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分明在暗示一些事,是什麼呢?
“康柏,你若有心事,有困難,說出來,她誠懇地,”讓我替你分擔!“
他呆了一下,然後立刻用一個誇張的笑容來掩飾。誇張,似乎成了他的擋箭牌。
“心事,我豈是有心事之人?”他哈哈地笑着,“我只是說——萬一!”
小曼搖搖頭,她不能相信康柏的解釋,一晃眼,發現女明星康楓正在注視她,臉上帶着羨慕又相當友善的笑容,大概韋震已告訴她關於小曼的家世吧!為著禮貌,她只好回報以微笑,誰知道竟把康楓引了過來。
“原來是雲家三小姐啊!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成都的所有太太小姐全被你比下去了,”康楓口才好得很。“聽人說,雲家三小姐就是華西壩騎‘洋馬’的女學生呢!”
洋馬是四川人對腳踏車的別稱,在那時,是頂尖兒的時髦玩意兒,騎腳踏車的女學生,除了雲家的女兒外,真還沒有幾個,連金安慈、潘明珠也沒有,難怪康楓羨慕。
小曼只是微笑,她實在不喜歡虛偽地讚美人,更說不出什麼漂亮的字眼,她天生就不會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
“這位就是雲老太爺的‘姑老少’吧!”康楓轉向康柏,她的話,四川味特別重,“姑老少”就是姑少爺,也就是女婿的意思。“和三小姐真是天生一對,羨慕死人了!”
‘你和韋震不也是天生一對,看得令許多光棍同學流口水呢!“康柏說得有點輕薄。
“少來嚕囌!‘一邊的韋震笑罵著,”小心我請你吃拳頭!“
“人家開玩笑嘛!”康楓反而絕不在意地笑,眉梢眼角的風情有幾分和劉情相似,但她不及劉情濃郁。“你是康柏,我是康楓,以後我叫你柏哥,好不好!”
“好是好,”康柏眯着眼,半點兒也不正經。“先問問小曼可答應。”
“小曼才懶得管你這些風流事,”韋震開玩笑地拍拍他。“我們要去百花潭,再見了!”
韋震扶着康楓,小心翼翼地朝門口走去,康楓仍是擺出個面具般的微笑,被服侍得心安理得。
“沒出息的傢伙,像個觀音兵!”康柏笑着搖頭。
“你越來越多事了!”小曼也搖頭。“康楓喜歡就行了!”
“哦!百花潭在哪兒?”康柏問。
“西門外,夏天還可以游泳,”小曼解釋着,“那兒有草堂寺,是詩人杜甫的故居!”
“是嗎?我們也去!”他興緻勃勃地。
“趁熱鬧嗎,還是捨不得女明星?”她不真心地。
“笑話——哎!聽說康楓和韋震好之前,還有個相當要好、又有錢又有勢的男朋友!”康柏很會避重就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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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人好像是個‘袍哥’,‘舵把子’的兒子!”小曼說。
“袍哥‘就是川軍的領導級人物,’舵把子”是紅幫的大哥。
“‘袍哥舵把子’?”康柏小聲叫起來,“韋震敢惹?他有幾條命?”
“他們不會對付飛行員的,變心的是康楓!”小曼說,“她如果應付得不好,危險的是她!”
“韋震去談判過,他們只要人!”康柏聳聳肩。“韋震那小子被愛情迷昏了頭,談判不成,乾脆他就不理!”
“也不一定有事,”小曼說,“女明星又不止一個!”
“閑話說了一大堆,走吧!不去‘百花潭’至少也不能困坐在‘津津’才是!”康柏站起來。
“兩個地方由你選擇,”小曼走在他旁邊。“回家,或是去你的基地!”
“大家都休假回基地做什麼?”他頗覺意外地,“不如去看場電影!”
“‘埃洛扶林’的《江山美人》在演了,忘了是哪一家!”她不反對。“同學都說好看!”
“我們去問問看!”他說。
出了“津津”,康柏想找兩部黃包車。突然,也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一聲槍聲,是槍聲,接着又是一聲,一剎那間,平靜的街頭立刻大亂起來,根本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人群你推我擠的四散逃跑了,一邊還聽見有人不負責任地亂叫“漢奸搗亂‘,”鬼子殺人“,”憲兵捉人“什麼的!
康柏是職業軍人,在這種場合,他十分鎮定,迅速和小曼一起貼牆而立,躲開亂擠的人群。同時,他運用目力朝槍聲的方向望去。
人群一逃開,他看見發生的事了。一個女人倒在大街中心,一個男人正六神無主地蹲在女人旁邊。他仔細一看,才看清楚了,那男人穿着空軍制服,那女人身上是件拖地斗篷——“是韋震和康楓!”康柏大叫一聲,拖着小曼大步奔跑過去。
不是漢奸,不是鬼子,也不是憲兵,看來——只是為爭風吃醋而傷人吧!
“發生了什麼事,韋震!”康柏一把抓住他的隊友。
韋震似乎已嚇傻了,他呆怔地望着康柏,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康柏是旁觀者,比較能夠保持鎮定,他輕輕地翻開康楓伏在地上的身體,他看見鮮血從她右胸部汩汩地流出來。
“快!要送醫院!”他站起來張望,身邊只有小曼——她站得較遠,她怕見血。“小曼,到‘津津’去找同學出來幫忙,還有——啊!基地交通車停在那兒,叫同學通知司機開車過來,要快!”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強抑跳動劇烈的心——轉身就跑。她在想,前後不過幾分鐘的事,剛才還活生生、光彩奪目的康楓,現在卻已生死未卜的倒在血泊中,人生中真是充滿了這麼可怕、未可預料的突變嗎?這些曰子裏,她怎麼凈是遇到這些血淋淋的事件,先是吳育智,再是康柏,現在又是康楓,這——可是預示着一些——不吉祥?
跑進“津津”,她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說了發生的事,邢樹人招呼了幾個同學,又有人去通知交通車司機,他們一起奔向出事的地點。
在那邊,韋震臉色慘白的斷斷續續地把經過說出來,他說,是一個穿短打裝的年輕人做的,他還肯定這是康楓以前的男朋友主使的!
“一定是他!”韋震恨得咬牙切齒。“除了他,沒有誰會傷害康楓,他得不到就毀了她,我——要找他算賬,我要跟他拚命!”
康柏捉住了他,不讓他在激動中輕舉妄動。交通車開過來,同學們也來了,他們全是在空中火線上拚命的人,對受傷流血原不當一回事,他們很小心地把康楓移上車,但——他們心中都激憤,他們不能忍受別人的公然欺負!
對付康楓就等於對付韋震,對付韋震就等於對付他們每一個飛行員,他們絕不能忍受!
邢樹人和另一個同學陪韋震送康楓去醫院,剩下的幾個年輕人沉默地圍站在馬路邊。剛才四散逃走的人群,又慢慢地涌回來看熱鬧,女明星康楓受重傷,有人公然向飛行員挑戰——於是就更加熱鬧得不可收拾,誰都變成目擊者,誰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找他們算賬去!”一個同學恨恨地說,“公然欺負到我們空軍頭上來!”
“絕不能罷休!”另一個說,“回基地搬所有同學、隊友出來,跟他們拚命!”
“他們是‘袍哥’‘舵把子’,不能魯莽!”康柏說。他比較冷靜,可能他早知道對方底細。幾個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袍哥、舵把子怎麼樣?開了飛機去炸死他!”先開口的那個說,“媽拉巴子,誰讓他在老虎嘴上拔鬚?”
“他們並沒有對付韋震。”康柏搖頭。“他們是手下留情的,我看——這個事還是韋震自己做主!”
“也對!”同學同意了。“無論他怎麼決定,狗娘養的才不幫他!”
“我現在去醫院,晚上到靜安別墅通知你們情形!”康柏看看—邊的小曼。“你們等消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袍哥和咱們空軍河水不犯井水,何況他們對社會有安定作用,我怕會把事情鬧大就不好了!”
靜安別墅是空軍休假人員的休歇處,是比較高級的旅館,幾乎所有沒有家的飛行員都住在那兒。
“鬧大就鬧大,”一個同學不平地,“難道我們的人就這麼白白被人欺負嗎?”
“事情並不單純,我相信——康楓必有理虧的地方!要不然他們下手不會這麼狠!”康柏說。
“好吧!你快去醫院,我們會等你消息,”幾個同學又回到“津津”去。
康柏默然走到小曼身邊,她看來情緒受了很大的波動,上午開朗的笑容已不復見。
“一起去醫院看看,好嗎!”他望着小曼。
“不——我回家等你!”小曼臉色有些蒼白。“我不想看——我覺得很可怕!”
“很抱歉,小曼,”他真心地說,“當時情形非幫忙不可,周圍只有我一個是同學,我無意嚇着你!”
小曼搖搖頭,再搖搖頭,突然:“可怕的不是那些血,不是那槍聲和傷害,”停一停,她再說,“是讓我看見不專情的報應!”
康柏一怔,不專情的報應?小曼已逕自跳上一部黃包車,她似乎想——急於離開。
“我會一直在家裏,辦完事—你來!”她去了。
不專情的報應?他仍在想,真有報應嗎?
康柏到醫院之後,不曾到雲公館,不止如此,一星期來,他沒有出現在小曼面前。
小曼心中有奇異的不安,那莫名的懷疑也更濃了,康柏近來——是有些特別,他有什麼理由不見小曼呢?他們之間沒有爭執,沒有誤會,一切都好好的,他怎麼——哎!他托之翔帶來兩次口信,說他替同學警戒,不能進城,但——他連續警戒一星期?
昨天星期六,之翔沒回家,康柏也沒出現,小曼忍住打電話去基地的衝動,她去找小怡。
或者,她精明的大姐能幫她?
“姐夫警戒?”小曼不落痕迹地。
“昨天之翔和幾個隊友飛去蘭州,今天中午可以回來!”小怡說,“大概康柏跟他們一起!”
小曼放心些,原來去了蘭州,康柏和之翔同隊,當然是一起去的了!
“最近姐夫比較忙嗎!”小曼再問。
“也不見得,空襲少了,出任務倒多!”小怡在給孩子換尿片。“上星期還有個笑話,晚上大家都睡了,也不知道是誰誤觸警報器,所有的人都從床上跳起來,來不及穿衣服就往飛機上跑,多數的人只穿背心短褲,好一點的穿睡衣,就這麼起飛了!”
“警報來了要起飛,作戰?”小曼不懂。問號在她黑眸中跳動。
“人躲警報,飛機也躲啊!難道停在那兒被日本鬼子炸?”小怡笑了,“一些跑得慢的人知道是誤會,那些跑得快的已爬上飛機起飛了,他們飛去重慶‘白市驛’機場,背心短褲的也不敢下飛機,就這麼坐了一夜,又冷又累又尷尬,飛回來才知道鬧了最大笑話!”
“這是他們負責的表現,也沒什麼可笑的!”小曼說。
“說是這麼說,但你看見他們背心短褲就飛行的怪模樣,不笑才怪!”小怡說。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人還沒進來,小怡、小曼已聽出是之翔回來了。小曼心中一陣緊張,就像應第一次康柏約會般——康柏一起來了吧?
進來的只有之翔,小曼不曾立刻失望,康柏可能去她的廂房找她了,是不是?
“姐夫,回來了!”小曼站起來。她急於離開,一心想快些兒見着康柏。
“咦!小曼沒出去,康柏呢?”之翔笑着問。他是絕對無心的。
“康柏——沒跟你一起回去?”小怡看小曼一眼,問。
“他?昨天就進城了,”之翔在脫鞋子,也沒注意小曼變得好難看的神色。“他怎麼會跟我一起?”
“他沒去蘭州?”小怡疑惑地。
“沒有!”之翔這才抬起頭來,這才——知道說錯了話。“怎麼——他沒來!”小曼忍住了難堪,勉強笑一笑。
“嗯!我想——他有事!”她往門外走。
“有什麼事?昨天我們中隊放假,全體去灌縣旅行,除此以外還有什麼事?”
“我回房了!”小曼掀開帘子走出去,經過窗口,她聽見小怡問之翔,是不是她和康柏吵嘴了,小曼的難堪幾乎變成淚水。
匆匆回到房裏,只有天香坐在門口做針線,守着一屋子的寂寞,康柏根本沒有來!
他為什麼不來?他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連串的疑問、焦憂、擔心、思念使小曼的心亂成一團,她那漂亮得耀眼的臉兒也蒙上了陰影,康柏不來,她就失去了陽光。
坐在書桌前,看見壓在玻璃板底下的照片,是康柏和她在青羊宮照的那張。照片上的他是那樣英挺不凡,又洒脫又自然,他眯着眼在笑,笑得那樣愉快,那樣滿足,那樣有陽光,小曼依在他身邊,她也反映了他的愉快,滿足與陽光,兩人共同擁有的世界是無比的歡樂與幸福。但今天——康柏怎麼不來?
沒有任何理由的,是不是?他說去醫院看康楓和韋震,他還邀她同去,為什麼就此一去不返?他知道她會等他,她在等他,他為什麼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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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變心,也不可能變得這麼突然,何況——他們的愛是那樣深,那樣濃,他說過,他的永恆在她的承諾里,他們早訂了婚,她已絕對屬於他,怎麼——他會突然不來?或是她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
沒有,不可能,她沒做什麼,沒說什麼,她——慢着,等一等,她說了一句,她說“不專情的報應”,她看見他為這句話發獃,難道——為這句話他就一去不回?
不專情的報應,她說康楓,他怎麼——小曼想到這裏,霍然抬頭,莫非他會不專情?莫非他做賊心虛的以為她在說他?
會嗎?可能嗎?是這樣嗎?
小曼的心好亂,好亂,亂得就像塌了一幢屋子,再也難以收拾。她知道康柏可能有風流的、不專情的過去,她全不在意,她注重的只是從她開始的一段,康柏——沒有理由誤會啊!他是誤會嗎?
“三小姐,”天香的笑臉從門外伸進來。“你的電話!”
“誰?”小曼心中一陣緊張,一陣猛跳。“誰打來的?”
“沈欣少爺!”天香說。
一陣子說不出的失望,小曼幾乎不想去接電話。沈欣,他打電話來做什麼?他明知她已訂婚,當時寄了請帖給他,是他自己不來的!這麼多的日子他們不曾再見面,她幾乎忘了有這麼一個人,他又打電話來——唉!小曼站起來,慢慢下樓接電話,無論如何,沈欣是個好朋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我是小曼!”她抓起耳筒,對着話筒。
“小曼,我——在家貞家裏!”沈欣的聲音有絲猶豫和——古怪的不安。“你能來嗎?‘小曼皺皺眉,沈欣怎麼會在蘇家貞家裏?他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
“不,我沒空!”小曼拒絕了。或者——康柏下午會來?她不願出門。
“小曼,我——哎——”沈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雲小曼,”蘇家貞一把抓過了電話。“我們借電話打的,不能跟你談那麼多,你立刻來,不來是龜兒子!”
“家貞——”小曼一怔。家貞幾時用過這麼霸道的語氣?
“快來!坐你家的包車趕來!”蘇家貞的聲音又大又直,好像很生氣。“遲了,你會後悔!”
“到底什麼事?”小曼被弄糊塗了。
“來了你就會知道!”家貞說,“快來,否則我會氣炸,我會吐血!半小時之內來!”
電話掛了,小曼仍是發一會兒呆,什麼事呢?真有家貞說的那麼嚴重?
她沒有坐家裏的包車——私家黃包車。仍是騎了腳踏車去,她終究是去了,是沈欣和家貞引起她心中最大的好奇,她一定要看個究竟,什麼事會令家貞氣炸、吐血?
家貞的家住在棉花街,不算太近,小曼的車騎得很快,比家貞規定的半小時還提早五分鐘到。一進門就看見沈欣和家貞,他們的神色都好怪,似乎——又有同情,又有激動,還有不平的模樣!
“沈欣,”小曼故作輕鬆的微笑。“蘇家貞,叫我眼巴巴的趕來,到底是什麼事呢,吃紅油水餃?”
家貞看沈欣一眼,揉揉鼻子,搖搖頭。
“我說不出,沈欣,你說!”她大聲地。
“我——”沈欣窘迫了,他一向斯文有禮。這時更說不出話來。“不,不,還是你說比較好,我——我——不說!”
小曼皺皺眉,真是一頭霧水。他們要她來,她來了,兩個人又推來推去不肯說,什麼事,這麼難啟齒?
“好吧!”家貞吸進一大口氣,雙手叉腰,指着門外。“我說就我說,雲小曼,我們看到康柏!”
康柏?!小曼大震,臉都變了,怔怔地望着家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康柏—一在這裏?突然之間,她記起了一件事,上次,她不是也在棉花街附近碰到他嗎?他說是迎着她來,他——“他——在哪裏?”小曼力持平靜,可惜做不到,她的聲音發顫,她的感情根本隨康柏兩個字而波動。
“對面!”家貞又指一指。“就在對面那間屋子,現在還在!”
小曼朝窗外望望,對面是一幢小小的灰色磚房,十分普通,康柏會在裏面?他是這樣一個光亮的人,怎甘心於那樣的屋子?
那屋子的主人——是誰?
“我——不明白!”小曼說。
“還不明白!”家貞生氣了。“屋子裏有個女娃兒,妖里妖氣的一個傢伙,好像也是學生,搬來一個多月,康柏常常來!”
小曼的心在抖,越抖越厲害,抖得心冷了,僵了,裂了,碎了。康柏常常來找那屋子裏面的女孩子,這就是一星期不見她的原因?康柏和那女孩有什麼關係?康柏不是自己的未婚夫嗎?
她摸一摸手上的訂婚戒指,冷冷的沒有一絲感情似的。
“那個女娃兒好像是川大的,”家貞又說,“說話、表情、動作都像唱戲的,一點都不正經!”
川大?!小曼猛然抬頭,碎了的心不再有知覺,卻感覺到在被踐踏。川大的,劉——情?
‘康柏昨天就來了,今天還沒出來!“蘇家貞一不做二不休的全說了。”還會有什麼好事?雲小曼,我真替你氣得不得了,你還不吐血?“
小曼垂着頭,好久,好久——有一世紀那麼長吧?
終於,她慢慢抬起頭,斂盡了眼中最後一絲淚光。
“沒有任何人能令我爆炸和吐血,”她冷冷地說。鮮血已在心中結冰了吧?“康柏也不能——他只不過是個男孩子!”
“小曼——”家貞驚訝地。
沈欣也張大了口,可是沒有聲音。小曼說的可是真話?小曼真能這般不在乎,她的愛情呢?
“這時候認清他的真面目,該是我的幸運!”她還笑得出?她真有本事,雲小曼!
“小曼!”家貞一把抓住她的手,冰冷。“別逞強了,我還不了解你?你還是——唉!你哭吧!你哭一場好些!”
小曼搖搖頭,仍是在笑,笑得——冰冷,再無一絲陽光日影兒。康柏——真是家貞說的那樣?
“沒有眼淚,怎能哭?”她說。
家貞凝視小曼、她的好朋友一陣,突然間,她哭了,大聲地哭起來。好心的她是為小曼流淚吧!
然而,小曼的眼淚呢?在心中?破碎的心是會流淚的,是不是?她的心在流淚!
“家貞,哭啥事呢?‘小曼很少用這樣的四川話口吻。”又不是孩子,何況——康柏在裏面,又不能證明什麼!“
沈欣眼光一閃,想說什麼,又怕小曼誤會,忍住了,看得出忍得好辛苦。
“這樣還不夠?”家貞抹着眼淚叫,“你還要怎麼樣,在床上捉到他們?”
“家貞!”小曼漲紅了臉,這是一句令她發抖的話,下流得她連想都不敢想。“別再說這些,有損你自己!”
“被傷害的是你!”家貞憤憤不平地,“康柏追到你等於摘到天上月亮,他還不知足,那個女娃兒——沈欣已經看過他們在一起好多次了!”
小曼看沈欣一眼,她是難堪到極點了,任何人知道這件事都好些,惟有沈欣——她是真難堪!拒絕了沈欣,卻又讓他看到這種結果,小曼的自尊受到了無可彌補的傷害。沈欣雖然默默地同情,默默地替她憤怒、不平,但是——小曼受不了,真的受不了,那似乎是——任沈欣撕碎了她理智、高傲、冷漠的外衣,她再也無所遁形,她再也沒有自尊,再也無法矜持。
“我不是故意的,”沈欣是老實人,真話也說得結結巴巴,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我見過他,康柏,我知道你們訂過婚,但是他——他和那個劉情——”
劉情,果然是她!小曼深心中頹然嘆息,她早發覺康柏和劉情有些特別,有些古怪,怎想到——劉情!
“你認識她?”小曼努力凝聚理智,她心中傷得厲害,她的血如泉涌,只是,她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她好強。“你知道她是劉情?”
“她常和金安慈一起!”沈欣慚愧地,半垂頭。“我覺得康柏——不該和她一起,又不敢告訴你,只好找家貞,那麼巧,想不到他們就住在家貞對面!”
小曼點點頭,表面上的理智回來了,顫抖、激動與軟弱都壓到心底,痛苦、難堪的事,獨自承擔吧!她的臉色雖然不好,神色卻鎮定了,而且,屬於小曼的那種特別淡漠的微笑,又浮上嘴角,眉宇間的剛烈也更明顯了。
她本來就是個柔中帶剛的女孩子!
“事實上,我也認識劉情!”小曼似乎真的不在意了。她若真愛過,怎能如此?“上星期還見過面!”
“見面?你不甩她兩耳光?”家貞已抹了眼淚。她真的意外,小曼怎麼連傷心都那麼淡,小曼和康柏到底是什麼感情?愛?
“我不是那樣的人!”小曼吸一口氣,笑了。笑得那樣清朗,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那——你現在怎麼辦?”家貞關心地。
小曼下意識摸一摸訂婚戒指,冰冷得刺心——好在她的心已再無感覺,她不會痛。
“我會考慮,”小曼說得漫不經心。“不,我要他親口告訴我一切,然後再決定!”
“你別再聽他花言巧語的解釋,”家貞正色說,“那會誤你一生,他那種人,一看就不正經,漂亮得邪氣!”
“我不要他解釋,”小曼沉聲說,“只要他承認!”
“承認個什麼鬼?親眼看見的還不算數?”家貞不服氣。“你多此一舉!”
“你不懂!”小曼朝門外望望,對麵灰色小屋依然一片沉寂,她的心再一次受到踐踏,康柏和劉情在裏面!“你不會懂!”
“我們可能不懂,”沈欣低聲卻十分誠懇地說,“小曼,最重要的,你別為難自己!”
小曼又看沈欣一眼,不由暗暗嘆息。沈欣為什麼不是康柏?
若把沈欣的痴心換到康柏身上,那豈不十全十美了?然而——那樣又豈能像康柏?
“我知道,謝謝你,沈欣!”小曼說。
屋子裏突然安靜起來,誰都不說話,本來是好朋友的,突然之間,卻無話可說了。沈欣不安又窘迫地搓揉着雙手,家貞不時朝窗外張望,只有小曼最沉得住氣,她比誰都安寧,平靜。
“我想——回去了!”小曼忽然說,“媽媽叫我替她到銀樓里拿錢!”
“我——我陪你走!”沈欣鼓足了勇氣,躍躍欲試。
“我騎腳踏車的!”小曼不正面拒絕。
“我也有一輛腳踏車了,跟你的一模一樣,”沈欣興奮地,“上個月爸託人帶來的,我可以陪你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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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們一起走!”小曼大方地。對沈欣,她永不會緊張和激動,青梅竹馬的友誼,就像是兄妹。“家貞,再見!明天在學校再聊!”
蘇家貞圓圓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她還在替小曼生悶氣,她真是不了解小曼,怎麼能這樣淡然處之?換了她——准鬧得天翻地覆,死去活來!小曼——真是和其他所有女孩子不同!
“還有什麼好聊的!”她送他們出門。“窩囊!”
小曼轉頭看她一陣,很慎重、很深沉地說:“我永不再做窩囊的事,相信我!”
家貞眼圈兒一紅,她真是個好朋友,她把小曼的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一轉身,她走回屋子,連再見都不說。
小曼對沈欣微笑一下,她心中也為家貞的友情感動,然而,習慣把所有感情深藏——她益發覺得深藏的感情最真摯可靠了,惟一的一次付出,得回來的竟是——不能置信的受騙感覺。
“走吧!”她說。
扶正了車把,正預備上車,對麵灰色小屋的木門那麼巧的竟開了,小曼心中一陣形容不出的激動,看見領先而出的不正是康柏?他身後跟着依依不捨的劉情!
小曼的思想、意念在一秒鐘之內轉了千百次,她該以什麼態度面對康柏?還不曾決定,康柏已看見她,也看見在一邊的沈欣,本來帶笑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半眯着的眼睛也突然睜大,似乎,連路也不會走了。
劉情也同時看見小曼,驚訝、意外只在眼中一掠而過,示威又嘲諷地一笑,風情萬種地轉身進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連康柏也關在門外。
就這樣——康柏、小曼相對凝視了一陣,只是短短的一陣,然而——似乎許多世紀、許多世代都過去了,他們的心都已經過了說不出的甜酸苦辣,一下子變得衰老了。站在一邊的沈欣卻擔心得——恨不能變魔術,只要把他們任何一個變走,那也不會這般驚心動魄了!
事情為什麼這麼巧呢,是天意?
小曼會怎樣?沈欣只擔心小曼,小曼會不會受不住刺激而衝動失態?小曼會不會——然而,他的擔心多餘了,小曼豈會衝動失態?
只見她輕輕淡淡地一笑,對康柏一笑,什麼也不說,跳上腳踏車就走,意外得令沈欣不能置信——小曼竟不表示一絲女孩子的忌妒?
難堪、驚疑、不安、焦慮的是康柏,沈欣騎上車子朝小曼追去時,看見康柏失魂落魄地呆在那兒,那神色——哎!任沈欣再讀十年書也形容不出他的難看!
小曼並沒有去銀樓拿錢,直接就回到益德里雲公館,沈欣很知趣,他知道小曼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他了解小曼必須找到一種感情的發泄,他更明白小曼的高傲、矜持!他不敢陪伴她身邊,送到門口,他就逕自離去,他仔細體貼得甚至不願自己告別的聲音打擾小曼!
小曼一路這麼飛馳回家,壓得太久的淚水好幾次忍不住的湧出來,但——忍不住也得忍,事到臨頭,怎由得她躲避,怎由得她軟弱?竟然是真的,竟然讓她親眼看見了,康柏和劉情,多無恥的行為,康柏——她惟一深愛的男孩子,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她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康柏真和劉情,可憐的她,可憐她的愛情——怎樣不能置信的恥辱!
她整個心,整個腦里全是剛才康柏和劉情出現那一剎那的神情,再也容納不下別的,她根本不知道沈欣在旁邊,根本不知道沈欣送她回來,她只看見康柏在笑,劉情在笑,那是——下流無恥的笑,她只看見自己所受的傷害和踐踏,那是她的恥辱,奇恥大辱!雲小曼的未婚夫竟然——竟然——一口氣跑回廂房,關上門,她的眼淚如泛濫的河水,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約束的了。哭泣是一種發泄,再堅強、再剛烈的女孩子也會哭,哭不是示弱,是——不甘,是後悔,是——百感交集!
家貞和沈欣告訴她時,她知道是真的,但她還可以騙自己,可以不信,但——能騙得過自己眼睛嗎?那竟是真的,想不相信也不可能了!
康柏真是那樣一個下流的人?小曼能忍受風流,高尚的風流,卻絕不能容忍下流,康柏和劉情——是下流吧!沒有名分的孤男寡女關在一間房子裏一天一夜,他們能做出什麼高尚、光彩的事?何況劉情那示威的媚笑——小曼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有種想嘔吐的感覺。想不到她的一往情深換來的只是欺騙,想不到她的全心全意換來的只是傷害。康柏,康柏,既是無情,何必浪費那麼多的精神和時間在小曼身上?
無情——哦!多刺心的兩個字,康柏真的無情?戲院裏曾有的動情,長廊上曾有的忘情,廂房中曾有的激情,還有校園裏寒風中的剖白,還有踏遍了大半個成都市的尋找,還有那去而復歸的求婚——無情嗎?怎樣的無情!若這真是無情,天底下可還有情?
小曼哭着,回憶着,回憶着,哭着,那沉默無聲的哭泣,使大地都為之震動,使天地都為之默然。然後。她從淚水中找回了自己,她使自己迅速地振作起來!
她必須振作,因為她知道,她的事情還不曾辦完,她必須面臨最後,最重要、最困難的一關!
她到廂房後面的小房裏洗臉,天香總是在臉盆里預備好乾凈的清水和小曼喜歡的檀香皂。盆里的清水反映出她失神的臉,眼睛也有些紅腫了—不,不能這樣,這時候豈能示弱?
她換了一件淺藍色的“安安”布裙,穿上一件淺藍色的毛衣,唉!淺藍依舊,愛情已碎。她又梳好頭髮——她喜歡這種流行的鬈髮,很有女人味。她又例外地在略有哭意的臉上化了淺淺的妝,然後,她打開了房間。
“三小姐,”天香眼睛一亮。“這麼漂亮,要和康柏少爺出去耍?”
小曼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他來了就請他進來!”她說。“他”當然是指康柏。
天香眨眨眼,笑着轉身一指,循着她的手指,小曼看見木然而立的康柏,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眼中卻是十分複雜的光芒。看樣子,他等了好久。
“我以為三小姐睡覺,不敢敲門!”天香伸伸舌頭。
小曼看康柏一眼,也不說什麼,轉身回房。她聽見康柏在她背後的猶豫,但,他還是跟進來,並關上房門。
小曼冷冷地笑一下,冷得不再有半絲感情。看在康柏眼裏,他全身都涼了。
“坐!‘她指一指椅子。
康柏沒有動,直直僵僵地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住她。平日的風流瀟洒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是我錯了,你——罰我好了!”他說,有些沮喪。
小曼神色淡漠,漠不關心得令人難受。
“你別誤會我去查你的事,”小曼說,“蘇家貞住在你那間屋子的對面,這是很抱歉的不巧!”
康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他看來是真誠地想挽回一切。
“我並沒有存心——那麼做,”他說得困難。是她——找我,我——“
“不必說原因,理由,更不需要解釋,”小曼完全不動氣,就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你有權做任何事!”
“小曼——”他看來痛苦而矛盾。
“我做任何事,喜歡當一切還不太遲的時候解決,”小曼打斷了他的話,是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這個時候,任何解釋都多餘,小曼豈是委曲求全的人?“以免造成傷害!”
“小曼——”他請求着,“讓我解釋,或者——”
“不,”小曼斷然地,“請不要再說,我不想聽!”
“我——我——小曼——”
“劉情很好,她會比我更適合你,”小曼根本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你一向很有自信心,怎麼不相信這次的選擇!”
“根本不是選擇,她怎能和你比?”康柏說。
“人與人之間沒有可比較的,哪有標準呢?”小曼笑了,“喜歡就行了!”
“但是——”
“康柏,我們都傻了一段時候,好在明白得早,清醒得快!”
小曼越說越友善了,她可是真心,或是——剛才的眼淚已洗去她的傷痕?“再錯下去,我們都會後悔了!”
“小曼!請給我一次機會!”康柏沉重地。
“你看不出嗎?屬於我們的機會已經過去。”小曼搖頭。“你向來洒脫,是嗎?”
“我不想——失去你!”康柏終於說。
小曼歪着頭,半晌,笑了,笑得好自嘲。
“一星期不見了你竟會談笑話!”她是指他一星期的冷落,是嗎?
“我——”他似真有難言之隱,似真有隱衷。
但——小曼已下決心,她絕不回頭,哪怕是錯,是悔,是下地獄,是上刀山,她也絕不回頭。寧為玉碎,碎了也心甘情願,碎了也美麗珍貴,誰願瓦全?全得也低賤,污穢。
“你還沒有告訴我,康楓怎麼樣了?”小曼已轉到其他話題上,她真是不再給他機會。
“她——傷了右乳,要整個割去,生命保住了,卻失——去美麗的身材!”他說得澀澀的。
他的神情也同樣苦澀,晦暗,他在後悔了吧?
“美麗的身材重要嗎?”小曼說,“我相信韋震的感情該重要得多!”
“是!韋震——依然愛她!”康柏機械地。
“這就夠了,一個女孩子,這就夠了!”小曼感嘆地說,“生命中本會失去許多東西,也會得到許多東西,她得到的遠超過她所失去的,她會很幸福!”
“我說過,我要給你幸福,”康柏走向前一步。“小曼,給我一次機會,只要一次!”
“拿回去!”小曼淡漠卻十分堅定地說,“這隻戒指很冷,戴着它,不能給我什麼保證,和廢物差不多,請你拿回去!”
“小曼,就這樣——完了?”他的臉痛苦得變了形。
“應該是的!”小曼理智得使人吃驚。‘你應該了解我的個性,我寧願只喝一口清潔、純凈的水,卻絕不要一大缸有污點的水,即使為此而渴死,我也死得心甘!“
“但是——那缸水怎樣有污點的,你不理會?”他問。戒指在桌上發著冷光,他的心也冷了,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是嗎?
“污點就是污點,任何理由、原因能使它變得純凈?”小曼正色地反問。
康柏長長地嘆一口氣,既然絕望了——也罷,錯誤已經造成了,那後果——無論是什麼,承擔了吧!接受了吧!婆婆媽媽、可可憐憐的豈是康柏所為?就算吃砒霜,也讓他帶着微笑吧!
康柏該是微笑的!微笑開始,也微笑——結束吧!是結束了嗎,他就這樣失去了小曼?
心中扭曲着、痙攣着疼痛,痛讓它痛去,又死不了,他怎能不笑?
得到是喜悅,失去——也讓它喜悅,至少在表面上!
“小曼,失去你,是天意吧!”他真的笑了。
小曼點點頭,她寧願看他這副弔兒郎當、毫不在乎的樣子,這才是康柏,剛才那默然、沒表情的,可是像他的另一個男孩子?她愛過他,現在——也不算恨,哪能恨得這麼容易,小曼愛的盡端,未必是恨呢!
“別推在天意身上,你不檢討自己的行為?”她笑。
“檢討又如何,你能回心轉意?”他反問。
“不能!”她肯定地。
“那又何必檢討?”他大笑起來,笑得有點狂——一種掩飾情感的狂態。
小曼再笑一笑,把戒指放在他的掌心。
“祝福你和她!”她說。她不願說出劉情的名字,那個女孩——她怎能不恨?
“她?!劉情?”他手掌一握,把戒指藏在掌心。“祝福我和她什麼,你以為還有將來?‘小曼眉毛一掀,卻忍住了要問的話。
“你知道,”康柏卻會意地說出她所不曾問的問題。“失去了愛情,我就全心往上爬了,她——怎能幫我?”
“你的愛情又豈是只有一次?”她說。
他凝視她一陣,看得出她心潮起伏,臉色卻波紋不生。
“心只有一個,真愛也只有一次!”他說,絕對嚴肅,認真地,“其他的只是逢場作戲!”
小曼懂了,卻是不言語,在這方面,她固執得像條牛。
“你真美,小曼,”他真誠地,“相信到我老了,死了之後,我仍然會記得,我幾乎擁有了全部的你!”
“不會是全部,”小曼吸一口氣。“沒有人能擁有我的思想,我的意志!”
“是嗎?”他轉回頭,最後的一眼了吧!“告訴我,會是——沈欣嗎?”
小曼嘴唇動一動,卻是沒有出聲,康柏已大步走了。他帶走的不只是一枚戒指,還有戒指所圈住的心,和心中的全部愛,他知道嗎,他會知道嗎?
小曼那未曾說出的話是——“除了你,天下所有的男孩子有什麼不同?”她不說出來,他永不會知道!
若說出來,會有不同嗎?
然而——結束終究是結束!怎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