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長而艱苦的抗日戰爭進入了最黑暗、最困難的階段。日軍瘋狂、殘酷、滅絕人性的血腥屠殺在大半個中國土地上植下了仇,種下了恨,千千萬萬同胞們慘死在他們的鐵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躪着數不清的淪陷區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國人,中國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後的光明,期待着抬頭吐氣的一日!
自盧溝橋事變掀起的漫天烽火,幾乎燒遍了優美的秋海棠葉子的每一寸土地,整個中國幾乎無一倖免。那歷經內憂外患的國家還不曾站穩,就被東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殺戮,逃亡,逃亡,殺戮,那成河的血染紅了我們的國土。沉默,喘息,國讎,家恨,彙集成的巨大力量終於變成了怒吼;逃難、流亡的人們終於豎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慶,在成都,在四川,在整個大後方!
成都,一個美麗而樸實無華的地方,它雖然不及陪都重慶重要,然而,附近的空軍、華西壩上流亡的各所大學使這座城市變得熱鬧而擁擠,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經濟中心,達官、貴人、富翁、軍閥(川軍)家眷都集居在這兒,越發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連那一日數次的日本飛機空襲,也無法使它失色!
經過了七年的折磨,人們的神經都已麻木,逃避敵機轟炸時也沒有那麼緊張,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報剛過,人潮從防空洞、從各隱避處湧出來,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馬路上都是人,擠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業區,電影院的人群還沒來得及疏散,緊急警報就又響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敵機的炸彈不曾落下來——據報載是投到附近的溫江空軍基地。否則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時,天空中響起了飛機馬達聲,轟隆隆像一陣響雷壓過來。
“格老子的,鬼子飛機又來了!”有人用四川話喊。
沒來由的一陣大亂,人群爭先恐後地往四下避開,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國徽的飛機時,人們又是噓氣又是咒罵,這個時候怎能開這種玩笑?人命關天啊!
人群中,一個穿“安安藍”布旗袍的女孩獨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幾本書。長而微鬈的頭髮披在肩上,皮膚白皙細緻,臉孔小而秀氣,尤其是五官,那樣美妙,那樣恰到好處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個漂亮的大學生,看仔細了,才會發現她特別的氣質。
她在春熙路和總府街交界處停下來,離開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經過的人們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樣出色,美得——秀中帶剛,眉宇間那一抹若隱若現的倔強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與眾不同。最特別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這個時代,有一枚銀戒指就歡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當成寶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樣若無其事,那樣洒脫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館的小姐?她還戴着表呢!
她看看錶,微微皺眉,約好四點的同學不守時,剛才的警報也不過半個鐘頭,現在已快五點了,該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錶,這時,一個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從背後撞上來。
“哎——哎——對不起,”男孩子一疊連聲地說。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說四川話,然而那聲音卻低沉而帶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對不起,小姐——”
她轉臉想說“沒關係”,卻——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臉,更非她想像中的形象。她以為該是一個穿白襯衫、西裝褲的學生,或是穿中山裝的男人,但——怎麼形容呢?她幾乎沒有在成都看過這樣的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大約二十三四歲,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藍色襯衫,一條深藍色長褲,領口敞開,圍着一條白絲巾,頭上還戴着一頂羅賓漢式的呢帽,這是——外國人嗎?但他明明說著四川話,明明長着一張中國人的臉——“真是對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見她,那對半眯着有些邪氣的眼光掠過一抹驚訝,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經,有點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迷惑、懷疑中拔出來。即使他是有些邪氣又十分不正經,誰能否認他是那樣英俊,出色,誰能否認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視線移開,裝作冷漠地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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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小姐,”看來這男孩子在找話題,成都市裏難見這麼美得出塵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別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頭轉開一邊,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學識,絕不可能理會一個路邊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羅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沒有惡意!”他攤開雙手。“我們這樣相遇很有緣,是不是?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請你走開!”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見她的珍珠戒指,看見她藍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學生,”他誇張地說,“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皺眉,她受不了他絕不真誠的油腔滑調。何況,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學生搭訕的人畢竟少之又少。她甩甩頭,抱起書就走。
“雲小曼,雲小曼,”氣急敗壞的蘇家貞跑着過來,她圓圓的臉已漲得通紅。“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勸業場’過不來,無可奈何地逛了一陣百貨店,你等慘了了吧?”
蘇家貞一口標準的四川話,鏗然有聲,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抓雲小曼,又搖又晃地。
“雲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應,他大搖大擺,弔兒郎當地走了。
蘇家貞這才看見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問:“那個人是誰!穿得那麼稀奇古怪的?”
“誰知道?”小曼淡淡地,聳聳肩,卻記下了康柏兩個字。
“他好像認識你!”蘇家貞不信小曼的話,小心地審視她的臉。“是不是?”
“不是!”小曼搖着頭往前走,走向和那個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認識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貞笑了,“等他知道撞的是什麼人時,他就不會走得這麼快了!”
“胡扯什麼?”小曼也笑了。笑起來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強被笑容掩沒,使她看來溫柔了不少。“電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點東西行不行?”家貞拍拍肚子。“跑警報跑得我肚子都餓扁了!”
“你想吃什麼,‘賴湯圓’?”小曼問。
“就賴湯圓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隊!”家貞說,“餓着肚子排隊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廚房隨便弄點吃吧]”小曼又看看錶。“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麼?你姐夫——出事了?”家貞睜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亂說這種話?”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斂。“剛才我看見八架飛機回來,不知道他們出去幾架!”
家貞伸伸舌頭,拍拍胸口。
“嫁給飛行員是夠威風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弔膽數來回的飛機,我可不幹,”她說,“那樣,非短命十年不可!”“在這個戰亂的日子裏說什麼短命?”小曼黯然搖頭。“誰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剛才如果一個炸彈投在春熙路,我們不是已經完了?”
“別說得那麼悲觀,我肚子餓了,”家貞拍拍手,打斷小曼的話。“還有,男朋友都還沒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齊魯大學那個藥劑系的傅立民不是對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貞直腸直肚地,“流亡學生,我爸爸和媽媽絕不肯!”
“愛情的事——還有什麼肯不肯的?”小曼又低聲說。說愛情,到底總是羞於出口的。
“你呢?你還不是不肯——”
“別說了!‘小曼沉下臉。”你再說我就不理你!“
家貞扮個鬼臉,笑一笑,還是說:“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麼不好?”她大搖其頭,有些惋惜似地,“家裏又有錢,和你們雲家也攀得上,人也長得不錯,又是華西醫科的——”
“那麼好,你要吧!”小曼無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貞口沒遮攔。“誰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雲小曼?”“蘇家貞!”小曼真是不高興了。
“好,好,不說就不說,”家貞用手撫平了頭髮。“是不是要學你姐姐,嫁個時髦的飛行員?”
“算了,”小曼似乎有點煩。“我不願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愛壓積成一小段,在沒當寡婦前完全燃燒——”
“不許再說了!”小曼低聲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飛行員,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飛行員,你別胡說傷了她們的心!”
家貞吐吐舌頭,果然住口。
雲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遷入四川。雲老太節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書店的經理,因為他為人刻苦耐勞,勤奮向上,再加上頭腦靈活,人緣甚佳,除了本身書店業務發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經營生意也很不錯。十年時間,他已開了兩家銀樓,一名寶成,一名鳳祥。雲夫人郎氏是箇舊式婦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產,像丈夫的事業發展一般順利,當雲老太節辭去書店職位,專心自己事業時,她已為雲家帶來七個兒女,除其中兩個在幼時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撫養成人。跟在後面的二十年,雲老太爺憑着獨到的眼光,憑着高明的經營手法,憑着過人的膽色與魄力,他的事業簡直像——泛濫的洪水,淹過了成都市的每一個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條最繁盛的商業區春熙路是他一手鋪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兩旁的房屋,他至少擁有一半;再接着,他和當地省府合資興建,把光明帶入成都;最後,他又把文化,把最先進的文明也帶來了。成都市因他而變得進步,變得繁盛,變得熱鬧,他的事業也因為這一切而變得龐大,他擁有演戲劇的春熙大舞台,他擁有田產,房產,他擁有最大的銀樓,他也擁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們由商業街一號的衙門舊址遷入華興東街益德里的巨廈,二進花園再加一個大果園圍繞的巨廈。管理,打掃,看門,煮飯,服侍的工人、丫頭、老媽子就有三十幾四十個——雖然主人不超過十個。這個時候的雲老太節真是呼風喚雨,無往不利。抗戰之前,他已被稱為雲半天,雲百萬,更以一個外鄉人而當選了四川省商會的會長!
四川是個保守的省份,他們能極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個外鄉人,除了雲老太節的財勢之外,他的仁義,他的公正,他的大公無私,他的諄諄儒雅絕無商人市俗氣味,都為人所讚頌,即使當時的川軍首長,也對他五體投地,推崇備至。
經過七年抗戰,全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過着艱苦的日子,雲家仍是過着人上人的生活,不僅如此,雲家——還有看極大的變化。
首先,雲老太節納了一個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稱的白牡丹。為了這事,雲老大節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終年不說話。再則,雲老太爺以四十八歲的年齡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給長子培元主持,雲培元並非商場人才,吃喝玩樂是一流,做生意卻並不在行,以致大權旁落——益德里的雲公館大門光鮮如昔,十幾個男工分坐在門房兩邊等待差遣,然而,在夠氣派的大門裏關住些什麼?只有雲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帶着家貞走進去,排在兩邊的男工齊聲叫三小姐,雲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規中矩,絲毫不苟。
“有錢人真是威風,看你,”家貞羨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飛上天了!‘”算了!“小曼並不得意。”我並不快樂,你——就會知道!“
“我不信!這麼有錢的人不快樂?”家貞癟癟嘴,“你不是想什麼就可以有什麼嗎?”
“不是全部!”小曼穿過第一進花園。“有許多東西你該知道是錢買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貞搖頭,“有錢的人總還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隨你怎麼說!”小曼帶家貞走上二樓,走進屬於她的套房,立刻有個丫頭迎上來。“反正——我不是心不足,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永遠不會明白!”家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頭,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白皙細緻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倒也不像丫頭。“去吩咐廚房給我們弄些點心,鹹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還要什麼?”
“不要了,就要吃晚飯了!”小曼坐下來。“哦!你知道姐夫回來了嗎?”
“大姑爺回來了,還有好多飛行員,在左面花廳里,好熱鬧,”天香說得興奮起來。“剛才瓊英告訴我,大姑爺說慶功,要開舞會!‘瓊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裏的丫頭。
“慶功?”小曼也高興起來。“一定是姐夫他們八架飛機出去,毫無損傷的八架飛機回來,而任務又完成了!”“任務?”家貞問。
“轟炸!”小曼解釋,“姐夫駕轟炸機的!”
“喂!小曼啊!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吧!”家貞興奮地。
抗戰時期,飛行員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天之驕子,夢中情人,第一號偶像,即使是大學生,也都對空軍飛行員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貞嘟起嘴,“我家裏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媽會准你交飛行員朋友!“小曼又說。
“這又不同咯!飛行員又帥,賺錢又多,流亡學生怎麼比得上?‘家貞說。
“看你!我就交個流亡學生給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當然可以啦!”家貞說真話。“誰娶了你不等於娶到金礦嗎?流亡學生也變成王子了!”
“說得真難聽!”小曼搖頭,“如果誰拿我當金礦,即使他真像羅勃泰勒、埃洛弗林、泰倫鮑華,我也不嫁!”
“唉!話又說回來,”家貞半開玩笑地嘆息,“哪個男生不看見雲小曼就昏了,還有時間想錢?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來。她們雖是一對好朋友,好同學,個性、愛好、背景卻完全不同,家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課更是敬陪末座,可是兩個女孩子的感情卻好得很,友誼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個托盤進來了,是兩碗雞湯水餃,冒着熱氣,香味四溢。
“大師傅本來說小姐愛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會,怕小姐吃蔥蒜不好!‘天香體貼地,”這雞湯是新煮的,味道一定還不錯!“”一樣!“小曼低頭開始吃。”你呢?天香,怎麼不讓他們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師傅罵!”天香伸伸舌頭。
“我留一半給你!‘小曼對天香很好,不像對丫頭,倒像對自己妹妹。
“謝謝小姐,”天香笑了,“剛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參加舞會!”
“去定了!”家貞叫。
“剛才我看見有女明星來,”天香興緻勃勃地報告着,“是演《雷雨》裏四鳳的那個!”
“是來跳舞的?”家貞一個勁兒追問。
“不曉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廳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說什麼又有點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請你准我,”天香說,“瓊英約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間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誰說不是?‘家貞搖起手了。”飛機員和跳舞像分不開似的,偏偏我兩樣都喜歡!“
“好!一定叫姐夫給你介紹一個!”小曼搖頭。“喂,晚上你穿什麼衣服呢?”
“隨便借給我一件吧!”家貞一點也不擔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來的,讓我這醜小鴨穿上也變一次美天鵝!”
“蘇家貞,我發覺你今天真討厭,沒說一句好話!”小曼笑罵。
“是不是因為我撞散了你和那個穿得稀奇古怪的人?”家貞心血來潮似地,“那個人說他叫康柏!”
“什麼話!”小曼沉下臉。心中卻——那麼奇異地浮上那張英俊,出色的面孔。
康柏?!多少萬人中的一個,像人海中的小水泡,他們還有機會再見?康柏!
雲公館是一幢三層樓高的巨廈,每層約有大大小小的二十間房屋。除一樓當中的正廳外,左右兩翼都有花廳,雲小怡和何之翔夫婦住在左廂房,於是,左面的花廳就非正式地成了他們私用客廳。花廳面積很大,開舞會時可以容納五十對客人,幾乎是抗戰末期駐成都附近空軍飛行員的聚集地,每逢假日或任務歸來,此地總是熱鬧非凡!
八點鐘,舞會剛開始,大群大群穿空軍制服的飛行員散佈在花廳的每一個角落,從華西壩接來的許多大學女孩子也到了。談天的,跳舞的,笑鬧的,幾乎忘了是在戰爭中,隨時都可能有日本飛機的空襲,隨時都要逃警的。不過,來過雲公館的人都知道,后花園裏的大防空洞比外面的好得多,保險得多,難怪他們玩起來也特別放心了!
小曼是女主人的妹妹,幾乎和每一個人都熟,她和家貞也來了。她穿了一件白紡綢襯衫,淺藍裙子,外面加一件淺藍色毛衣,端莊秀麗。最特別的,她在長發的一邊耳際戴了一朵紅花。
是紗做的,這是時髦、新穎又絕無僅有的打扮,那幾分平添的嫵媚,使她的美更奪目,更光亮,幾乎全場的人都在看她,她依然那麼若無其事的洒脫。她喜歡出風頭,喜歡與眾不同,喜歡別出心裁的打扮。像今夜,她那朵花就招來不少非議,有些女孩子說她野,有些女孩子說她邪,她卻絕不在乎,她喜歡打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招搖一點又如何?她才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呢!何況,雲家三姐妹不是一直引領着成都女孩子的服裝嗎!
小真也來了,她是小曼的二姐,比小曼大一歲,是光華大學的三年級學生。她沒有小曼美,沒有比她大兩歲的小怡親切自然,但是,她那一臉孔誰都看得出來的善良是那麼突出,她心腸軟,脾氣好,有點傻傻的稚氣,大而化之,粗枝大葉,卻是個永不煩惱、永不憂愁的女孩!也許傻人傻福吧——不是真傻!是稚氣和善良再加上從不計較什麼,她看來的確胸無城府。她的未婚夫張立基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是中國空軍當時惟一派去昆明美國十四航空隊服務的兩個飛行員之一,也許是每天接觸美國人的關係,他看來洋里洋氣,被同伴喊作“密司特”。
小真和立基在跳舞,跳得旁若無人——情人的眼中哪能容下第三者?何況立基明天就要回昆明報到,他是休假三天回來的,正好趕上了舞會!
小怡坐在一邊,幾個之翔的同學伴着她聊天。不是她這女主人不想招待客人,而是她挺着七個月大的肚子,走來走去總是不方便。她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婦人,端莊,恬適,可能是因為即將成為母親,她臉上有成熟的動人光輝。她是雲家大小姐,即使不出聲,那氣派、那大家風範也令人心折,甚至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小怡不美,卻好親切,好自然,還有一股不讓鬚眉的丈夫氣概,看得出她是豪爽和坦誠的女孩子。三姐妹中她最大,也是家中最權威的人物,不僅妹妹們,即使大哥培元,也讓她三分。並非她強橫霸道,而是她能幹非常,從小便深得父親重視和讚許,自父母反目不問家事、姨娘白牡丹進門后,她很自然地主持偌大雲公館的一切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令上下都稱讚和敬仰。她的丈夫何之翔正在和一群同學喝酒笑鬧,手上還握着小提琴,一副要表演的模樣。他是個英俊而敦厚的北方世家子,有新時代的思想,卻有舊時代的習氣。戰爭之前,他毅然離開腐化的舊家庭投考空軍,很有民族意識,很有強烈的愛國熱忱。只是,自小從家庭耳濡目染的習慣無法根除,他愛飲酒作樂,他喜歡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講江湖義氣,他重視友誼。另一方面他是個很有浪漫氣息的藝術家。投考空軍之前,他是交通大學工科的學生,卻能繪畫,能拉提琴,彈鋼琴,更能唱得一口漂亮的麒派京戲,他的愛好是多方面的,卻都不精,他最大的長處,也是雲老太節一眼看中的,是他的善良正直!
之翔、小怡夫婦感情十分好,當然啦,才結婚一年,成都的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去年他們結婚的盛大排場,在戰時的大後方,幾乎是空前絕後的!直到今日人們提起,也還津津樂道呢!
花廳里的氣氛很熱鬧,很融洽,大家都玩得開心,本來還因陌生而拘謹的女孩子也漸漸有了更多歡笑。其中有些是小曼和家貞所認識的,她們在招待着。正在這個時候,花廳門口有陣輕微的騷動,接着一個冒失的聲音旁若無人地喊起來。
“嗨!密司特在嗎?”低沉而略帶磁性的男孩子聲音。“密司特張立基?”
耶,天的,跳舞的,笑鬧的,都停止了動作——不約而同地把視線移向門口,包括小曼。
她只是覺得那陌生的聲音有着奇異的熟悉,接着,她看見了那人——她不受控制的心中起了一陣漣漪,怎麼這麼巧,不是下午撞了她的那個——康柏嗎?
康柏——怎會出現在這兒?他找密司特,他——莫非也是空軍,也是天上飛的?
“好小子,你終於找來了!”立基排開眾人而出。“這兩天風流到哪兒去了?”康柏一陣不置可否的得意笑聲,大步進來。在這完全陌生的場合,他竟是那般自在,彷彿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被人注目的人。立基本來是夠帥的,但是有他一比,簡直就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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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個小姐參加成都今夜惟一的舞會,歡不歡迎?”康柏自然而熱情地嚷着。
—個小姐?小曼這才看見他身邊有個女孩子——哦!是熟人,國立四川大學的金安慈,是什麼銀行行長的女兒,一個漂亮得像孔雀開屏的女孩子!
“歡迎,當然歡迎!”立基叫,“各位,他是康柏,和我一起派去十四航空隊的同學!”
一陣掌聲,大家又開始了玩樂,果然是空軍飛行員呢!
小曼斯文而安靜地走上前去,她用她那獨特的微笑——笑得好淺、好淡卻神秘引入。她用眼光迎着他們。
“歡迎你來,金安慈!”小曼說。
“雲小曼?!”安慈很意外。“這兒是——你家?”
小曼含蓄地點點頭,卻看見康柏眼中的一點光亮。他微笑打招呼,卻不提下午的事。
“我來介紹,”立基殷勤地,“她是我未婚妻小真的妹妹,金女大的校花,成都第一美人!”
康柏的微笑擴大,金安慈的臉色卻變了,她不能忍受立基加給小曼的“頭銜”!小曼當然看得出來,她十分了解安慈這女孩,她不想使場面弄僵。
“你們玩,密司特,你招待他們!”小曼說,點一點頭,飄然而去。
康柏的眼中卻凝聚了那一抹淺藍,和鬢邊那一朵紅花,似乎——歷久不散!
他和金安慈開始跳舞,他不讓這富有而驕傲的女孩有機會湧起妒意,他帶她來,他要使她滿意和快樂!
“若早知是雲小曼家,我不來!‘金安慈仰頭看他。
康柏聰明得不問為什麼,誰能不了解呢?一個銀行行長在雲家的財勢下算不得什麼,同樣的,平日被人捧得老高的安慈,在雲小曼面前也——自慚形穢了!不是她不夠美,而是小曼美得太耀眼,太逼人!
“我從來沒聽過雲小曼的名字!”他淡淡地。他知道小曼就在不遠處,卻連眼角也不瞟過去。
“成都的人都捧她!”安慈聳聳肩。
“有麝自然香,捧什麼?”他不置可否地轉一圈。他已經面對着小曼了,卻仍不看她。
“捧她家的財勢!”安慈說。笑容又回到臉上,康柏並不重視小曼呢!“無聊!”康柏誇張地搖頭。
“雲家三姐妹是成都響噹噹的人物!”她又說。
“我在昆明只聽過‘川大’金安慈的名字!”他說。
“真的?”她信以為真了。
“騙你是地下爬的!”他開玩笑。
她開心地笑了,心中再無疑慮。雲小曼雖是漂亮出色的,卻未必人人都喜歡她啊!
小曼招呼完了安慈退回來時,蘇家貞一把抓住了她。
“小曼,是下午那個人,對不對?”她壓低了聲音嚷。
“是又怎樣?”小曼笑了。沒有任何人能從她安詳的笑容中看出她心中的事。
“他——怎麼和金安慈?”家貞似不服氣。
“我怎麼知道?”小曼一揚眉,走了。
“小曼,”家貞不死心地追上去。“他下午明明是——”明明是什麼?“小曼笑着打斷她的話。”別胡扯了!“
家貞揉揉鼻尖,無可奈何地放棄,轉身回舞池,立刻被人請去跳舞了,她的注意力也從小曼身上轉回舞伴,畢竟——她有心找一個飛行員男朋友呢i小曼擺脫了家貞,回頭望望,大家都玩得起勁,沒有人注意她,她悄悄地從一扇門走出長廊,默默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她並不累,更不疲倦,只是——看見康柏帶來金安慈,她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失望什麼呢?康柏根本不認識她,他有權帶任何女孩子,但——別出現在她面前行嗎?安慈的來到,她竟難堪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的難堪,完全沒有道理可講,康柏關她什麼事呢?在馬路上撞了她一下,好普通的一件事,有什麼理由她要對他耿耿於懷呢?
她是耿耿於懷吧?
初秋的夜,已有深深的涼意,小曼拉緊一下毛衣,突然間覺得興緻索然,她輕輕把鬢邊花朵拿下,預備回到樓上的卧室。
“怎麼站在這兒呢?”一個低沉咯帶磁性的聲音。
她心中一震,所失去的興緻又都回來了,表面上卻裝得那麼若無其事的淡然。
她抬頭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不出聲,她在表達無聲的問話。
“找得你好苦!”他又說。
他在笑,笑得比下午在街檐下真誠多了,雖然仍是弔兒郎當,卻沒有那股不正經的神色。
“為什麼找我?”她問。她是聰明的,完全不提金安慈以表示不在乎。
“道歉!”他聳聳肩,很洋派的一個動作。
“有這必要嗎?”她絕不熱烈,反而有些冷漠。
“下午我態度不好,太輕浮!”他很坦白。
“很有自知之明!‘她沒有笑容地玩着手上那朵花。
“我以為你是普通女孩子!”他說。他心中也奇怪,為什麼在她面前洒脫不起來,因為她的冷漠?
“普通女孩子就能欺負?”她皺眉。
“太嚴重了,欺負?”他笑了,“只是——玩玩!”
“你自己玩吧!失陪了!”她轉身就走。
“雲小曼——”他及時捉住了她手臂。
她站住腳,冷冷地回過頭來,定定地盯着他握住她手臂的手,雖然只看他的手,他也難堪了,訕訕地放開她!
“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事?”她說。
他深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她巨大的壓力下拖出來,他很懊惱,從來沒有女孩子令他如此窘迫過。
“你對我——有成見!”他終於說。
“很可笑,”她冷笑一聲,“我為什麼要對你有成見?”“你——”康柏咬着唇,真想掉頭就走。這永遠被女孩子包圍的漂亮男孩覺得自尊受傷了。
“我怎樣,得罪了你,沒有禮貌?”小曼揚起眉,有些咄咄逼人地,“在花廳里,你是大姐夫的客人,在這兒——沒有人請你來!”
他忍了忍,終於忍下那口氣。
“我令你討厭?”他從頭開始。
“不!這——也不重要!”她漠然。
“我們不能更——好一點相處?”他問。
“為什麼?”她看着花朵。“我們不是朋友!”
“可以是朋友嗎?”他立刻問。
她想一想,笑起來,很諷刺的笑——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他這麼殘忍,她並不真想這麼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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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安慈那兒吧!”她說,“我不想令她在我們家發生誤會!”
“不會有誤會!”他說,“她父親的包車接她回去了!”
她又皺皺眉——即使皺眉,也好看得很,上帝造人的確不公平,有些人連笑容都難吸引人呢!
‘她走了你就來找我,你當我——是什麼?“她有些生氣了。
“金安慈和我也是朋友,你要記住!”
“我會記住!”他看來也憤怒和激動起來。“我只是想道歉。並不想——高攀你,雲小姐!”
“那很好,再見!”她猛然一轉身,大步走上樓梯。
康柏在寂靜的走廊上站了一陣,好不容易使自己的臉色復原。第一次,他在女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總是無往不利的他,無論多美、多富有、多刁蠻、多驕傲的女孩子,都被他征服過,只有小曼——她為什麼這般討厭他?是成見、偏見,或金安慈?或她自恃富有,美麗?換上任何一個其他再美,再吸引人的女孩,他也掉頭去了,只是——他對她硬不起心腸,那抹淺藍的影子,那朵紅花,彷彿已在他眼中生根,她的美,她的秀,她的秀中帶剛,她的冷,都那樣——怎麼說?吸引了他,第一次,他有強烈的佔有慾望!
暈。但——他會有希望嗎?冷寂的樓梯,深不見底的長廊,再不復見的淺藍,他——薩“康柏,發什麼呆?”立基和小真拉着手出來。“金安慈走了就沒有興趣了?”
“誰為她?”康柏振作一下。“我要透口氣!”
“進去玩吧!”小真說,“有個協合大學的張明燕很不錯,除了沒有金安慈有錢,樣樣都比她強!”
“怎麼說得像金安慈嫁給了我似的,”康柏笑了,“明天要回小昆明,我想回招待所早點休息!”
“回什麼招待所?”立基說,“住在這兒,明天早晨一起去機場!”
“方便嗎?”康柏沒拒絕,他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希望。
“所有的人留下都夠住!”立基拍拍他。“你沒聽過成都最出名的雲公館嗎?”
“我是井底蛙!”康柏笑了。
“上樓吧!”立基說,“我也想早點休息!”
“不早休息也不行,”小真稚氣地伸舌頭。“爸爸就會叫人下來喊停了!”
“吵到他老人家嗎?”康柏跟着上樓。
“不是!”小真搖頭。“爸不喜歡我們太過分,太招搖!”
小真帶他們到一排卧室面前,她張望一下。
“咦?小曼房裏有燈?”她很覺意外地,“她也上來了?‘敲敲門,也不等小曼回答就推門而入。
“小曼,你在發什麼呆?”小真叫,“悶聲不晌地跑上來,哪個得罪了你?”
小曼看見小真背後的立基和康柏,立刻不自然起來,她拍拍床,胡亂地說:“下午逃警報,現在有點累,想早點睡!”
“蘇家貞還跳得興高采烈呢!”小真說,“立基和康柏今晚睡你隔壁,你不用怕了!”
“我怕什麼?”小曼臉紅了。小真就是這麼直腸直肚的口不擇言。
“雲小姐怕什麼?‘康柏在後面問,他的聲音也再無剛才的惱怒了。
“什麼都不怕,怕——大仙!”小真吐吐舌頭,壓低聲音說,“我們家的大仙靈得不得了!”“大仙?!”康柏好意外,全是大學生啊!迷信?“是什麼東西?”
“別亂說話!”甚至連新式洋派的立基也開口阻止他。“大仙就是大仙,別問,也別說!”
“立基——”康柏弄得一頭霧水。
小曼搖搖頭,她不同意小真和立基的態度。
“大仙就是狐仙,是一種護家神,”她解釋,“信他,他保護你,不信——也別亂說,亂罵,否則會有麻煩!”
“真有這樣的事?”康柏定定地望住小曼。那客氣、生疏的聲音把剛才的不愉快都遮掩了。
“為什麼要騙你?”小曼嫣然一笑,和十分鐘前的態度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康柏整個人都看呆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女孩子笑得這麼好,這麼有——陽光!是了!小曼的笑容就是有着燦爛的陽光!
“你們繼續談大仙,”立基扯小真一把,帶着神秘的笑容離開。“康柏,頂多半小時啊!”
小真會意地眨眨眼,把康柏推進房裏,反手關上門。卧室里,剩下面對面的兩個人,陌生的感覺突然湧上來,兩個人的臉都紅了。
“小曼,我還有沒有希望?”他半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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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去,等會兒被立基笑話你!”她催他走。
“有什麼可笑的?”他不理會。“小曼,我們從頭來過,至少——沒有敵意,好不好?”“我沒有敵視你!”她不置可否。
“也別令我難堪,”他盯着她。“以後每次休假來成都,我都會來這兒!”“把我們家當旅館?”她反問。
“怎麼敢呢?”他搖搖頭。“我的家遠在廣州,想家的滋味很難受,這兒——很有家的溫暖!”
她不出聲——是個離家的遊子?她的心軟了一些。
“廣東人?”她轉開話題。
‘除了廣東,哪一省人有我們這麼深、這麼漂亮的輪廓?“他作狀地拍拍自己的臉,又弔兒郎當起來了。
“你會寫謙虛這兩個字嗎?”她問。
“我會寫坦白、真誠!”他含有深意。
“對任何人都坦白、真誠?”她說。
他不回答,好一陣,才突然問。
“雲家勢力這麼大,是幹什麼的?”
“問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們家走私,販毒,運軍火,無所不為,所以發了國難財!”
“真是這樣?”他誇張地嘖嘖有聲。“我很少見到四川人像你們!”
“我們怎樣,很土?”她反問。
“四川人很土,你們——很特別,”他若有所思。‘你們連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們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來成都的,”小曼終於說,“我們的親戚朋友全在上海!”“難怪,難怪!”他彷彿解開了難題似的。
“可以——出去了嗎?”她問。畢竟男女有別,夜深了,他們又是那麼陌生。
“等一等——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誇張,不作狀,就那麼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肅——卻是那麼動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讓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滿有情意,滿有羅曼蒂克的話,卻——說得太早,他們——不是才說話嗎?
“戴過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說。
“約會過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搖頭。“我從不輕易接受約會!”
他再凝視她半晌,逕自走過去拿起花朵,輕輕柔柔替她插在耳際,她——竟也不拒絕,任他那麼做了。他端詳她一陣,嘆一口氣,只是嘆氣。
“怎麼?”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你,又像冰,又那麼艷。”他搖搖頭。
“我替你帶起花,那麼——在我再來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約會,等着我,他去了。
等着他?!這算什麼,遙遠的約會,等他?
小曼依然上學,放學,和家貞在一起看場電影,遇着警報也隨處躲一躲,日子過得像以往一樣,心靈卻再也不能平靜!
康柏臨走的一句話掀起她心中波濤陣陣,他平靜卻霸道地不許她接受其他男孩約會,他叫她等,他走了整個月了,他何時再來?
每天,她從之翔處知道空戰頻頻,幸運的,完成任務回來了,不幸的,用生命熱血記下了悲壯的一頁——幾乎每天都有人陣亡,幾乎每次都有人不幸——有什麼辦法?這就是戰爭!
看着之翔越來沉重的神色,看着那群來慣來熟的飛行員的消失,陣亡,戰爭更激烈,玩樂的心也減低了,連舞會也提不起興趣!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陸軍各處失利的消息不斷地傳來,什麼地方又失守,什麼地方又淪陷,侵略者的鐵蹄四面八方的進逼,整個大後方也籠上了愁雲慘霧,連學校里也不例外。
那天放學,家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寫的筆記留在學校。她靜靜地在教室里寫着,寫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陣陣雄壯、嘹亮又悲愴的歌聲傳來,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又是學校里那批流亡學生吧?他們的歌聲令小曼抬起了頭,停下了手,心中充滿了悲壯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親人的小孩子,戰爭使他們流亡,侵略者使他們背井離鄉,殘酷的日本軍閥使他們失散了親人,他們的不幸只是大時代中的一個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淚水,她同情他們,關懷他們,卻是愛莫能助!
歌聲一轉,變成慷慨激昂的“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小曼霍地站起來,她實在無法忍受下去,每次聽這些歌曲,她心裏的情感就澎湃得幾乎要爆炸,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多麼無奈又無辜的犧牲啊!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被一塊塊的宰割,毫無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後關頭才奮起,才反抗,這——不會太遲吧?
沒有心情再抄筆記,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戰爭這樣節節失利,我們的犧牲是那麼巨大,巨大到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這麼古老、悠久文化的國家,不至於全陷敵人鐵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發泄心中的感情是不夠的,她們能不能做些什麼實際行動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要是能幫得上忙,哪怕只是一點點,心中也不會這麼鬱悶,中國人,該是總動員的時候了!
想着,想着,漸漸興奮起來,她是不是能做些什麼工作呢,能嗎?什麼工作?在門房工友處拿了放在那兒的腳踏車,那是上海帶來的,在成都是極少數的腳踏車之一,女孩子騎腳踏車的,怕是以雲家姐妹為首吧!
她推了幾步預備跳上去,忽然看見樹蔭下站着一個人,沈欣,那個各方面都好、卻激不起她心中一絲漣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兒。
“小曼!”沈欣迎上來。他太斯文而顯得有絲柔弱。“家貞說抑還在教室,我就在這兒等!”
“有事?”她停止上車的姿勢。
“我買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歡看白楊、周曼華、王仲康他們嗎?”沈欣說。
“不,我沒——空!‘她拒絕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心中就是不願意。
“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再去買票!”沈欣還抱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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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望着她那部三槍牌的腳踏車的白色擋泥板。
“我——並不想看!‘她終於說。
“那——要不要去青羊宮或望江樓逛逛?”沈欣不死心。“後天青羊宮有花會,有沒有興趣去趕?”
“再說吧!”小曼不置可否。後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絕。
“哦!差點忘了。”沈欣完全沒有失望的神情。“我買瞭望江樓的雪濤干,你最喜歡吃的!”
小曼再無法拒絕那遞過來的禮物,雖是小小的一點東西,花不了多少錢,然而,她明白這份禮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與關懷。
“下次別去買了,又遠,你的功課又忙,”她困難地說,“我——也吃不了這麼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聰明,功課好,家世好,幾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點!也許就是太沒缺點了,他反而給人一種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面對面站着很是尷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問。
‘我也回家,“他望着她發獃。”我陪你走一程!“不便再拒絕,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麼,她推着車子,任他走在旁邊。
‘我爹也託人到上海給我買腳踏車了,’他喜滋滋地,“等運來之後,我可以陪你騎車到處逛!‘’爸爸不許我四處招搖,而且遇着空襲警報也麻煩!‘她不落痕迹地推託着。
“去郊外不要緊,不怕空襲!”他說。
她看他一眼,為什麼和他講話就覺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該講什麼。
“我上車了,再見!”她終於狠下心腸。
晃眼中,她看見他錯愕的神色,她看見他失望的眼神,看見他無意識張開的一雙手,她有點想笑——突然間,她的車龍頭被人抓住了“你——”她大吃一驚,誰這麼莽撞?
“拒絕男孩子該想個好理由,”低沉帶磁性的聲音,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康柏。“跳上車就逃不是辦法!”
“你——怎麼在這兒?”她臉上又有了陽光。
“等了很久,看見你們聊天,一起走出來,我以為完了,你們一定約好了去玩,誰知你跳上車就逃,”他半眯着眼睛笑,“你一定知道我在這兒!”
“誰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跳下車,整個人都開朗了。
‘剛到,立刻就趕來此地廣他說。
沈欣走了過來,他意外且不能置信地看着康柏,他那一身深藍色空軍制服,反映得沈欣一臉黯然。
“不知道——你有朋友等着!”他喃喃說。
“下次該知道了!”康柏微笑,真是奇怪,不只是沈欣,任何男孩子和他一比,就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沈欣再看小曼一眼,沉默地走了。
“為什麼要氣走他?”小曼問。
“不是我氣走他,就是他氣走我!”康柏說,穿上空軍制服的他,又是另一番風味,很帥,帥得離譜,尤其是那壓得好低的帽檐,邪得緊!“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可不是我殘酷!‘”立基——也來了?’小曼搭訕。見到他,心情真是好得一塌糊塗。
“到小真那兒報到!”他抿着嘴笑。“我們是雲家姐妹的忠實信徒!”“什麼信徒呢?”她掩着臉。
“看電影,好不好?”他突然說。
“哪一家?”她顯然同意了。
“‘蜀一’電影院的《黑天鵝》!”他說。
“‘蜀一’還是‘新明’?”她記不清。
“‘蜀一’,我買好票了!他笑。”除了你,我也是泰倫鮑華的信徒!“
“金安慈呢?‘她問得唐突。
“請她跳一次舞,難道要服侍她一輩子?‘他反問。
“沒有理由視作陌路!”她說。“那當然!”他用一隻手行了個軍禮。“再見到她,我會向她致敬!”
“致敬?”她好奇了。“怎麼致法?”
“敬個禮,嗨一聲!”他笑得好瀟洒。
“你是個危險人物!”她搖頭。
“說得那麼可怕!”他從她手裏接過腳踏車。“我騎,你坐後面,如何!”
“不好!”她搖頭。這在保守的成都是驚世駭俗的。“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
“上來吧!別婆婆媽媽了!”他笑着拍拍她。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也感覺到他的固執,他一定會堅持她坐後面,她不如大方些了!
他騎在車上,兩條腿真長,竟能平穩地踏在地上,等她坐穩,‘嗖’的一聲,腳踏車箭般的射出去。
“坐穩了!我是飛車黨人!”他笑。
“這可不是飛機哦!”她警告。
“我差得只會駕駛飛機嗎?‘他轉回頭,漂亮的臉幾乎晃到她眼前,嚇了她一大跳。”我有一部幾乎和你一樣的三槍牌男車,是去印度買的!’“去印度做什麼?”她問。坐在後面,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能嗅到他男性的潔凈氣息,她無法保持平靜。
“接飛機!”他簡單地。
沉默了一陣,她看見所有的路人都驚異地望住他們,有人還露出受驚的模樣,很是可笑。難道她坐在他腳踏車的後座就不正經,就犯了法,原本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被人們的眼光破壞了!
“出了——多少次任務?‘她突然地問。
“十五次!”他若無其事。“每隔一天出一次!”“危險嗎?”她再問,聲音平靜,沒有任何感情的影子。“你怕嗎?”“不怕!也不覺得危險!”他搖搖頭。“麻木了!”
“麻木!”她想想。“還有一樣可以麻木的東西!”
“哪一樣——我永不麻木!”他肯定。他知道她指感情。“我天生多情!”
“說風流不好嗎?”她說。
“也行!”他居然點點頭。“我想我是說得上風流!”
‘你認為是優點?“她在諷刺了。
“也算不得是缺點啊!”他回過頭來笑。
“所以我說你危險,比日本飛機更能傷人!”她搖頭。
“這麼嚴重?”他笑得更厲害。
“日本飛機傷人生命,你傷人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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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曾!”他似有些猶豫。“還不曾傷過人心!”“或者是你不自知?”她說。
他沉默了一大陣,蜀一戲院近了,在熱鬧的街道上,他們更是引人注目,有些人甚至在指點了。
“你對我一定有成見!”他忽然停車。
她跳下來,輕盈地拍拍條紋自由布裙子——上學的時候,她總是穿得樸素,儘可能和每個同學一樣。
“見了幾次面,哪兒來的成見?”她說。
“有的時候第一眼有成見就像一見鍾情一樣!”他說。
“真以為有一見鍾情?”她反問。
“好像我對你!”他在開玩笑。
她搖搖頭聰明地避開了他的話。見了三次面的人,即使印象再好,也不該涉及感情的事!
“去戲院?”她問。
他沒出聲,卻皺起眉頭。順着他的視線,她看見一個人,一個不該碰到的人——安慈和她的兩個女同學站在街沿邊,也許在等電影入場,也許在逛街,也許在買東西,成都市不算小,她有許多地方可以去,偏偏在此時此地,偏偏讓她看到斯情斯景,一剎那間,三個人的笑容都僵了——畢竟——都是有修養的人,即使再窘迫,再尷尬,再難堪,招呼總是要打,禮貌總是要顧,面子也總是要爭!
“雲小曼,康柏!”金安慈先打招呼,她的臉色並不好。
小曼淺淺地一笑,她習慣在這種場合沉默。
“安慈,看電影?‘康柏向她走去。
“不!回家!”安慈看小曼一眼。“從華西壩回來?”
“是!我去接小曼!”康柏很坦白。
“又休假?”她再問。
“嗯,三天!”他點頭。
她笑一笑,看看小曼。
“有空到我家打網球,一起來!‘她說,揮揮手,帶着同學走了。
小曼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
“康柏,我感覺到,你傷了她!‘小曼說。
“或許傷了她,”他沉思。“只是自尊,不是感情!”
小曼一怔,是嗎,是自尊不是感情?
“你知道嗎?有一種人把自尊看得比感情更重要!”小曼似有所指。
“她,或是你?”康柏問。
“你以為呢?”她依然笑得又淡又遠,飄飄渺渺的真是難以捉摸。
“我以為——不僅她和你,該包括所有漂亮又驕傲的女孩子!”他十分了解地。
“傷了感情只有自己知道,傷了自尊——”小曼搖搖頭。“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明白吧?”“明白,面子問題!”他笑,“女孩子的面子問題!”“難道你不在乎面子?”她斜視着他。
“我很實際,面子對我不重要!”他半真半假地。
“你所謂的實際是什麼?”她問。
他揉揉鼻尖,沉思半晌,他預備說真話。他知道,小曼這樣地問,表示她想進一步了解他,他願把握這機會!
“在廣州的家裏,我只有一個母親,”他說得很遠,很不着邊際似的。“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也許這就是我注重實際的原因!”她不響,很仔細地聽着。她從來不在乎朋友是否富有,她喜歡他的坦白。
“母親一直希望我做個教員,可是我個性不安分,”他又說,有些自嘲地,“在學校的成績又不很好,中學畢了業,看見空軍招考飛行員的廣告,我就不顧一切地考了!”
“只為考空軍而考?”她皺皺眉。“沒有其他志向?”
“嗯——”他拖長了聲音,撫弄着眉心。“當初並不是為愛國,這是實話!空軍——很時髦,很帥,很出風頭,賺的錢又多,不是正適合我嗎?”
小曼心中有絲失望,卻不表露出來。她一直嚮往一個外表出色、內在豐富的男孩子,但——康柏看來並不是這樣,他的內在與他的出色外表不配。
“你自己從來沒有——志向!”她忍不住問。
“志向?”他聳聳肩。“以前我想學泰倫鮑華,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現在當然不可能,我只想往上爬!”
“往上爬?”她再皺眉。“你已經是騰雲駕霧的人了,還要往上。”“我要站在地上時,也出人頭地!‘他肯定地,”好像你父親,名重一時,富甲一方!“”你很貪心,知道嗎?“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意見。”爸爸奮鬥了三十年,白手興家,你呢?“”我想不勞而獲!“他笑着開玩笑。
“離譜!”她搖搖頭。“小心你這種心理害了你!”“不會,不會,”他一連串地搖頭。“除了重實際,別忘了我也重感情,我會為感情而犧牲一切!”
“這不矛盾吧?”她笑起來。
“的確矛盾,‘他們已到了’蜀一‘電影院。”不僅矛盾,對着你簡直還顛三倒四呢!“
“瞎扯!”她瞪他一眼。
康柏把腳踏車寄在電影院的後門處,只拿下了掛在龍頭上的雪濤干。
“這是什麼,剛才那川娃兒送的?”他拎到小曼面前。
“什麼‘川娃兒’?別這麼叫沈欣!”她搖搖頭。“我雖不是四川人,生在四川也該是川娃兒咯!何況,沈欣可能比你大!”
“怎麼可能,大學生怎會比我大?”康柏怪叫,“我今年二十五歲了!”
“沈欣是華西協合大學醫科的,他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小曼始終保持微笑。“你知道手上的雪濤干是什麼嗎?”
“一種豆腐乾?”他問。
“用望江樓的雪濤井水做的,”小曼解釋,“那裏井水特別清,特別好,連泡的茶都特別香!”
“有這樣的事?又不是神話!”他不信。“井水名叫雪濤?倒是香艷呢!”
“不許胡扯!”她白他一眼,即使是白眼,也叫人心悅。“雪濤井底據說是銅質的,平常扔個硬幣進去會丁當響的,以前有個名妓叫雪濤,據說為情在此投井而死,後人就以她的名字作為井名。”“所以用那井水做的豆腐乾也要美其名叫雪濤幹了?”他似乎永遠正經不起來。
“不是美其名,是名符其實的好吃!”她斯文地打開一小包。
“試試嗎?”他果真拿一塊嘗嘗,一邊嚼一邊品味,像是入神的模樣,也不知他是真心或是假意。
“果然名不虛傳!”咽下最後一口,他說。
她看着他半眯着顯得很不正經的眼睛,突然問:“你的眼睛不能好好地睜大些嗎?”“不能!”他怔一怔,又說,“不能!”“為什麼,有毛病?”她奇怪於他的一本正經。
“不——”他靠近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我有近視眼,不眯着看不清!”她點點頭,心中恍然,正預備叫他進場,忽然發現他臉上可惡的促狹的笑容,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原來你騙人!”她漲紅了臉,形容不出的嫵媚在眼波中蕩漾。“空軍怎麼可能有近視眼?你——真壞!”
他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一時之間回不了神,心胸之間奇異的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擴大,他覺得彷彿置身柔波,置身雲端,懶洋洋、軟綿綿地,永遠不想移動了。小曼的嫵媚,小曼那句好有風情的‘你——真壞’,使他真是——失魂落魄了。
“小曼,”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他竟然忘我地抓住她的手臂,“小曼,我——”“哎——”小曼手臂一甩,甩開了他,也甩開了眼中的嫵媚,她迅速地恢復了恬適,端莊。“康柏,你怎能——這麼沒有禮貌!”他怔一怔神,把那飄得好高、好遠的魂魄抓了回來。他也發現人們的異樣眼光,畢竟——小曼是個保守的大家閨秀,他也不願驚世駭俗,拉着小曼,匆匆忙忙鑽進了黑暗的電影院。
“抱歉,我——情不自禁!”坐在後面的位子上,他長長地透了一口氣。“你不知道剛才你有多美!”“貧嘴!”黑暗中小曼的神情他看得不真切,聲音卻是愉快的,“沒有人喜歡聽這些話!”
“你是被人捧慣了的金女大校花,成都第一美人,但是——我並不是在捧你,那真是我的感覺!”他認真地。
“說完了沒有?”她含笑瞪他一眼,眼波好柔好柔,柔得使人的心都顫了。
“說不完!”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她掙一下,掙不脫,也就由他了,那眼波就——更美得似水了。“對着你,每一秒都有不同的感覺!”
“我是孫悟空,能七十二變?”她笑。
“你是水,是水銀,是水晶,”他一連串地說,“你透明,你沒有固定的形態,你臉上、身上每一個角度都發出不同的光芒,你真使我眼花繚亂了!‘她用力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她心跳得好厲害,卻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靜。她的確像一池水,卻是一池被他攪動了的水。
“再說一句我就不理你了!”她說得不認真卻堅決。
“那麼我不說,”他再一次抓住她細緻的手。“讓我看着你!”他就那動也不動地凝視着她,那眼光,那神情,那在黑暗中也亮得耀眼的情,一陣又一陣的湧向她,她的心開始輕顫,她的手心開始流汗,她想逃,她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她像被火在燒着,她——“康柏,”費盡了全身的力量和理智,她才擺脫了那眼光,那凝視,那情。“你來看電影的,是吧!”“小曼,”他嘆一口氣,自動放開她,對着銀幕坐正了。“我不能忍受你了,知道嗎?”
她皺皺眉,這是一句什麼話,不能忍受?
“我不能忍受你的美,”他說得有些喘息。“對着你的每秒鐘我都在激動,像被沸水煮,像被烈火燒,也像被巨浪衝擊,連個邊也抓不到,小曼,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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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發神經嗎?”她不敢看他,否則她也不能平靜,但——她不能這麼快就暴露了感情,她含蓄而保守,愛情沒有這快,這麼容易,而且——他真有情?他還有金安慈呢!她在保護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發神經,”他深深吸一口氣,“我想把你捏碎,把你吞到肚子裏,把你融在我血液里;小曼,我要你變成我的一部分!”小曼努力抓牢理智和冷靜,她告訴自己這一刻她絕不能激動,絕不能迷惑,否則——怕不可收拾了!何況,她和康柏還陌生,她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要盡全力把自己的感情壓到最低點——雖是那麼困難,她早就喜歡他了,不是嗎?可是她要努力去做!
“康柏,看電影,好嗎?”她用極平靜的口吻說,“你知道——我不慣開玩笑的!”“你可惡!”他咬牙切齒的漂亮面孔轉過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開玩笑,我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
“你使我害怕了,康柏!”她以極端的冷靜來抗拒他的激動和熱情,她不想像金安慈般的受傷!
他能隨時愛上一個漂亮的女孩,他自己都承認風流,他此時——可是真心誠意?她不能冒險,她情願不接受愛情,也絕不能忍受變心的男孩!
“雲小曼,你逃不了的!”他嘆一口氣,“你又狡猾又可惡,你在折磨我!”
“我們才第二次見面,康柏!”她冷靜地提醒他。
“那又怎樣?”他不高興地,“即使我們才見面,你老早——就在我夢中!”“康柏——”她被逼得更鄭重了。“你這樣,你這樣——只有使我離開,我不能習慣你們空軍的——熱情!”
“不是我們空軍,是我!”他盯着她。“只是我!我看見你就——哎!好吧!看電影!”他攤開雙手,再嘆一口氣,賭氣地,使自己面對着銀幕。他十分不滿意她的態度,他看得出她對他的好感,他是那樣熟悉並且了解女孩子的心理,為什麼她要裝得這般淡漠、這般冷靜?她真像傳說中的與眾不同?
小曼知道他在生氣了,卻是不出聲。她是個太過於小心、太過於仔細的女孩,以至於她連感情的施予也過分謹慎。她是喜歡他的,在他離開的一個月裏她不是總是思念,總是牽挂嗎?剛才驟見他的一剎那,她不也驚喜,也快樂嗎?她——為什麼不表示,即使一點點,一絲絲呢?
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壓抑感情是件痛苦的事,她卻——似乎無可選擇似的,她心中一直有個意念,她是雲小曼,是同學眼中的公主,是雲公館的掌上明珠,她不能有絲毫差錯,她不能給人當話柄,她要加倍小心地保護自己!
然而——過分的保護,是對,或是錯?
康柏說了看電影,就專心地對着銀幕,再也不轉頭。他也是個倔強、驕傲的男孩子,不是嗎?
小曼有絲兒後悔,她不該對康柏太冷,太拒人於千里之外,她明知道還有個對手金安慈,她不願用自己的手把康柏推到安慈面前,但——已經弄成這樣了,後悔也沒辦法,她的自尊和驕傲不容許她改變態度——她也絕不是個忽冷、忽熱的女孩。如果康柏就此離開她,那——也是天意了!
打敗一個敵人也許很容易,但要打敗自我,卻真是難上加難了!
銀幕上的泰倫鮑華是那麼帥,那麼瀟洒,那麼英俊,他雖演海盜,仍能令所有女孩子傾心。那一身黑色緊身闊袖的裝束,那一手令人羨慕的美妙劍法,那靈活的身手,那含笑上斷頭台的氣度——小曼早從同學口中知道這是泰倫鮑華最出色的一部電影,卻看得毫無心緒,不知怎麼的,走上斷頭台的人,她竟眼花得看成是康柏——“康柏——”她下意識叫了一聲。哎,怎麼了?上斷頭台的怎可能是康柏?那是電影啊!
他轉頭看她一眼,整個人都冷了下來。
“什麼事?”他的聲音和剛才的激動判若兩人。
‘沒——有!’她窘迫了,怎麼無緣無故地叫他呢?她怎麼恍惚得這麼厲害?“沒有事!”
他再看她一眼,不聲不響地又轉向銀幕。
他——失望得預備放棄了,是嗎?他對她再也不熱烈緊張了,他甚至不想再跟她講話—叫、曼低下頭,慢慢撫平了裙子,心中懊惱得無以復加,怪不得別人,是她把一切弄得這麼糟的!
這是第二次弄僵了,對吧?第一次是舞會那夜在長廊上,幸虧小真和立基無意中替他們打了圓場,這一次——可還有轉圜的機會?
一直到電影演完,康柏都不曾再看她,她真是什麼心情都沒有了,連電影的結局是什麼都不知道。剛才——她真是不該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哎!怎麼說呢?她是沒有經驗的,沈欣不算,康柏是她第一個男朋友!
戲院頂燈亮起來,他們也隨着觀眾站起來,隨着人潮走出去,小曼除了還能感覺到康柏跟在背後之外,他們之間簡直沒有任何聯繫了——大概就結束了吧!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深濃的暮色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雖然如此,仍可看見康柏的神色難看,他板着漂亮的臉,一個勁兒跟自己生悶氣。
他悶聲不響地在戲院後門拿了腳踏車,逕自推着往前走,不說送小曼回家,也沒有把腳踏車交還她的意思。小曼也不出聲地跟在一邊,他們這也——算是冷戰吧!
沿着總府街邊下走,華興東街益德里的雲公館就在前面不遠處,再走下去,她就到家了。她默默地想,到家之際,就是他們分手之時吧!
“問你一個問題,只說一遍,”他突然開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仍帶着稚氣的賭氣味道。“你要回家,或是——陪我去吃晚飯!”“你可曾邀請過?”她回答得很好,不傷自尊,又不再激怒他。
“難道要我下請帖?”他臉上又有了笑容。
“至少——該正式些!”她也笑了。心中的懊惱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
“雲小曼小姐,我能有這榮幸,請你去吃一餐便飯?”他說得像念台詞。
“如果我說不呢?”她開玩笑,聲音開朗多了。
“那麼——我捉你去!”他抓住她的手。
她沒有再掙扎,心中一下子充實了,再拒絕、再矜持,豈非和自己過不去嗎?
“剛才——為什麼不出聲?”她仰望着他。那文靜秀逸和剛才的嫵媚給人有不同的感受。
“我在發自己脾氣!‘”他說。
“為什麼?”她咬着唇。他該生她的氣,為什麼要發自己脾氣?
“對着你我簡直蠢得連話都不會說,我得罪了你,不是嗎?”他說得很真誠。
“也不算什麼得罪,”她高興一點,他似乎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小氣呢!“我以為—叫爾想到金安慈家打網球!”他驚訝得站住了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天地良心,我完全沒想到她!”他舉手作發誓狀。“我也不會再去她家的了!”
“別這麼緊張,”她滿意地笑了,“她剛才邀請過,不去豈不太小氣?”“小氣總比你誤會好!”他說得直率。“和我們—起去!”
“我去看她臉色嗎?”小曼搖頭。
“不會。”他揉揉鼻尖——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她是很有風度的!不僅有風度,而且很洋派,”小曼說,“她打網球,她騎馬,她游泳,她做很多男孩子做的事!”
“你呢?”他似乎完全不注意安慈的事。
“我是又土又保守的雲小曼!”她說。
他對她擠擠眼,一副弔兒郎當的神情。
“我情願選擇又土又傻的,我受不了洋派!”他說。
“誰信?你天天跟洋人為伍!”她笑着露出細緻小巧的牙齒。
“你們十四航空隊只有你和‘密司特’兩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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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請求調回成都了,你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
“真話?”她眉毛一揚。
“發誓!”他指指天。“沒有一刻比我現在更嚮往留在成都了!”她知道他在暗示什麼,但——喜歡暫且放在心底吧!
“姐夫說在這兒比在十四航空隊危險,”她正色說,“這兒出任務跟你們那邊不同!”我不在乎,“他聳聳肩。‘生命有定數,危險也值得,何況——誰能保證我在昆明出任務沒意外?也許我這次回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別說,別這麼說!”小曼變了臉,急切地阻止他。“我怕聽這種不吉祥的話!”“我不在乎,我是百無禁忌,”他坦然地攤開雙手。“出任務陣亡,是報效國家,死得壯烈,死得有價值,如果幸運的不死,我就要追尋我嚮往的一切!’”嚮往的一切?“她含蓄地問。
“愛情,快樂,金錢,權勢!”他說。
她低下頭,又走幾步才慢慢說:康柏,你追尋的目標和我不同!‘“你追尋什麼?”他立刻問。
她考慮半晌,才認真地說:“我本身並不想追尋什麼,我只想——我能不能在這國難的時候,為國家出點力!”
他顯得好意外,好意外。雲小曼,成都市第一流的千金小姐,她想為國家出點力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嚴肅多了。
“我心裏常常有一股衝動,一個願望有時像火燒我,有時像針刺我,每一次聽見學校里那些流亡同學唱歌,我就難受,我就忍不住——想破牆而出。他們原有溫暖的家,慈愛的父母,親愛的手足,是誰使他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和他們比,我覺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可恨,可恥,我像生活在一朵軟綿綿的雲上,舒適、安逸卻絕不踏實。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受苦難的中國人,我好像被隔開來似的。我不喜歡這種生活,我喜歡忠實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歡去感覺真實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難的同胞一樣去體驗,去掙扎,去奮鬥,我一直想參加這時代,這戰爭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我還找不到機會!”她說得好鄭重,秀氣的臉上閃動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剛強。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你——很好,比我想像的還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但臉上那真誠卻足以動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弔兒郎當的花花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場、在女孩子堆中打滾的浪子,他看來像一個正直勇敢的軍人——不,戰土!他是戰士!
“不是我好,”她臉紅了,怎麼說出這一番話呢那是她心中從未對任何人——包括姐姐和家貞透露過的秘密,她竟對陌生的、才見過兩次面的他說了!“我相信只要有一絲人性的中國人都會這麼想!”
“我沒聽過任何女孩子說過這樣的話!”他正色。“何況你是這般富有,幾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蝕,他們只求安逸,只要舒適,他們慶幸能在這戰亂時代仍活在雲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們不會想到戰爭、國家和他們有關——只有你是特別的,小曼,你特別得那麼可敬,可愛!”
“哎——”她的臉更紅。“不談這個,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現什麼,我——或者不該說的!”
“你該說,你使我更深一層了解你!”他凝視着她,臉上的真誠閃耀得那麼動人。“你的外在和內在一樣美,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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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她嫣然一笑,“再說就肉麻了!”
“可——可以幫你嗎”他突然問。
“幫我”她意外而驚喜。“我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哎!如果可能,我當然希望你能幫我!”
“一言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緊,更收緊,他心中是真激動,真興奮。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卻是什麼都不說。
“你笑什麼小曼!‘他忍不住問。
“我到家了!”她指指雲公館的大門。門邊兩座雄偉的石獅子在燈光下顯得好生動。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覺得好笑。“我一點也不覺得!”
“我們走了很多路,說了很多話,”她考慮着說,“或者——就在我家吃飯”
“似乎過了時間!”他看看錶,那是他去印度接飛機時買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別擔心!”她帶他進去,門房的傭人們齊叫着三小姐。“等會我帶你參觀我家!”
“是邀請嗎”他望住她。
“是——邀請!”她猶豫半晌,終於點頭。
一個邀請,該是真正的開始,在感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