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蕙心到達明愛中心才一點五十五分,經過接待,她被安置在一個小會議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說,科禮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會出來。
蕙心只等了五分鐘,可是她感覺非常不自在,也許因為這兒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覺得自己在這兒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開完會早些離開,雖然在冷氣房裏,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禮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歲,但神采奕奕,面露愉快笑容的人,蕙心安心一點,在陌生又拘束的環境裏若再碰到嚴肅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的會議結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個定案。教會方面要做的,蕙心公司該做的都已寫得清清楚楚,氣氛十分融洽,蕙心走出會議室時,着着實實鬆了一口氣。
她在想,下次無論如何再也不單獨做這種事了,她該找個同事一起來,或者派遣別人來,她自己——免了。
正預備離開,長廊上快步走來一個人,是個穿着黑長褲、白樽領黑襯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樣子,蕙心以為是剛才的會議有遺漏,科禮士神父派來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兒不動,等他來到面前。
她一直保持着淺淺有禮貌的微笑,畢竟面對的是神父。但是——但是——她以為她看錯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臉上的笑容僵在那兒,整個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連拿着文件的手也不聽指揮地顫抖着。
怎麼——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他不是該在羅馬教廷工作嗎?他不是——不是才有信回來?他——他——怎麼會在這兒?在她的面前?
蕙心想過千百次再見他的情景,卻沒想過真能有一天再見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變成一股酸意冒上來,她怕自己就要流淚了,她竟——又見到了斯年,真真實實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聲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與無比的平靜。他也喜悅,真的,聽得出喜悅。「你怎麼會來這兒?」
淚水被他平靜的聲音打住,她吸了口氣,她知道,要在他面前表現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棄掩飾。
「我來——開會,代表公司。」她的聲音顫抖,不穩定卻興奮。「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調回來工作已一個月了。」他的微笑、聲音都給人一種永恆的感覺,因為他是斯年。「主教認為我比較熟悉香港的環境,比較適合。」
蕙心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最好。心中靈光一閃,文珠的欲言又止,費烈的特別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辦公室,原來都是有原因的,他們都知道斯年已經回來了,是吧?他們都知道,惟獨她——
「他們都知道你回來了。」心中千萬種情緒翻攪着,臉上只能苦笑。
「我見過費烈。」他坦率地。
「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她凝視着他。她終於又見着他了,但——又如何?儘管心中感受依然那麼強烈,愛意依然那樣深濃,但又能如何?
「我會通知你,只是想先安頓下來。」他說。那種平淡、那種生疏、那種遙遠都令她受不了,雖
然他已是神父,難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銘心的一段?
「你在這兒工作?」她問。受不了也沒法子,所有的事會弄成這樣,她得負大部分的責任,她知道這是懲罰。
「不,我在九龍工作,」他搖搖頭,「玫瑰堂,知道嗎?漆咸道那一間。」
「我知道。」她機械地點頭。「也住在裏面?」
「是,教堂後面有宿舍,方便一點。」他說。
蕙心的心在痛,這是最講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說的話嗎?為了方便一點而住宿舍——或者這只是有着斯年的外貌的另一個人吧?
「我——很高興終於又見到你。」她垂下頭,眼淚在這個時候完全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我也是。」斯年的聲音平靜如恆,她的眼淚也不能影響他絲毫——她是不能影響他的,否則六年前早就從比利時把他帶回來了。她該知道自己已對他失去了影響力。
「我——回去了。」她勉強說。
她找不出話來說,看來斯年也無意對她說些什麼,不回去難道在這兒站一輩子嗎?即使她站一輩子,斯年會回頭嗎?可能嗎?
「好。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他說。這話普通得像對任何人說的一樣。
「會嗎?」她摹然抬頭。「我能來——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說。
蕙心咬着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當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這樣,她寧願不見到他,寧願只是思念,只是期望,她受不了他這平淡的態度。
「再見。」她低着頭,衝出了明愛中心。
她聽見斯年說再見,但沒有回頭。她不能回頭,斯年那種微笑卻又遙遠的神情,她寧願死——她恍恍豫地攔了車,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見接待小姐的詫異神情,也恍館看見秘書的驚訝,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見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她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整個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時候,她聽見文珠的聲音才清醒過來。
「文珠?你來了?」她問。
「來了起碼一小時了,看着你起碼四十分鐘,」文珠微微笑着,「你在做什麼?對我視而不見?」
蕙心愣愣地望着文珠,一個下午,她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
「文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這——我以為知道與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擾你的情緒?而且——你就要去紐約受訓。」文珠道。
「但是我——」蕙心苦澀地笑,「我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見到他,真像風馳電掣般。」
「誰知道有這麼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麼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讓你們碰到!」
「他要你們別說,是嗎?」蕙心問。
「不,他只問候你,」文珠輕嘆,「他變了很多,是嗎?我不喜歡現在傅神父,他那個永遠保持的微笑真讓人受不了,沒有喜怒哀樂。」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面具,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生命的,的確令人受不了。
「你——為什麼來?」蕙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該知道她見了斯年,不是嗎?
「斯年給我電話,叫我來看看你。」文珠坦然說。
「他——叫你來?」蕙心皺眉。難道在他那微笑面具之後,還有關心?
「當然,否則我怎麼知道?」文珠攤開雙手。「他說看你離開的樣子,很不放心。」
「他是這麼說的?很不放心?」蕙心睜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點點頭,又搖搖頭。「蕙心,你不會傻得還對他抱着希望吧?」
「我不以為有什麼希望。」蕙心說。
「那就對了,」文珠笑,「我來了這麼久,你一直心神恍餾,我還真嚇了一跳。」
「我只是突然見到他,沒有心理準備而已。」蕙心說。
「我了解。」文珠說。
「現在下班了,完全沒事,走吧!」蕙心站起來。
「送我回家吧!」文珠說。
「家瑞呢?」蕙心問。
「他有酒會,要七點鐘才回去。」文珠打趣。「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電話,連爬帶滾就趕來了。」
「怕我出意外?」蕙心笑笑。老朋友的關懷的確令人感到溫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你這種對感情這麼固執的人,我怕你什麼事都做得出。」
「我不會,我很理智。」蕙心搖頭。
「你的理智,是在還沒見到斯年之前。」文珠說。
「今天我這麼失魂落魄,沒資格跟你辯,對嗎?」蕙心說,「但,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必證明,」文珠連連搖頭,「你的證明——我伯又是驚天動地的。」
「還是不改亂用成語的毛病。」蕙心說。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兩人中選一個好了!」文珠突然說。
「不但亂用成語,還胡言亂語,」蕙心瞪她,「我選擇他們其中一個做什麼?」
「不是因為斯年回來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當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產生的,該是水到渠成那一種,我不會莫名其妙地隨便選一個!」蕙心說。
「但不排除挑選他們之中一個的可能性?」文珠促狹地。
‘看來我一天不結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壓迫了。」蕙心笑。
「這是關心。」文珠揚一揚頭。「你這人不關心自己,我們做朋友的只好關心你咯廣
「有你們這些朋友真好,」患心嘆息。「只可惜——斯年離開了我們。」
「他又回來了,他說過,還是朋友!」文珠嚷。
「還能一樣嗎?」蕙心搖搖頭。
「為什麼不能?下次看我抓他來我們家裏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該有私生活。」
「不要這麼做,免得大家彼此難堪。」蕙心說。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羅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頭往跑馬地,向自己的家裏駛去。
她覺得自己的心像火燒般,又像一大團亂線中有無數根細針,輕輕一碰就會痛,斯年回來了,她還能平靜嗎?連假裝都這麼困難。
她真的沒想到,斯年居然會回來。她以為斯年會恨這個地方,這令他心靈受傷的地方。斯年還打電話叫文珠來看自己,這——這表示斯年的心並不像他臉上的微笑面具,是嗎?是嗎?
離開斯年才幾小時?她心中竟又有去見他的衝動,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沒用,但這衝動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剛離開他,卻又想回去找他,她——該怎麼辦呢?
斯年竟然回來了。
在大廈樓下停好車,正預備進去,看見一輛銀灰色熟悉的車,斯年——她心中一陣狂喜,但立刻冷靜了下來,怎麼會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馳四五0,只是顏色相同而已。
「蕙心,」車裏伸出一張笑臉。「怎麼這樣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誠懇地望着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氣才來的,請別拒絕。
」拒絕?不會了,她要試着不拒絕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後面,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物,淺灰色的牆上蔓生着一些藤狀植物,並不茂盛,卻頗有味道,至少在九龍市區里很少見。
斯年剛在餐廳里吃完晚報,晚上彌撒沒輪到他,所以今夜是個空閑的晚上。
以往一個多月來的日子裏,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時間看看書,準備些課業,因為他已答應在理工學院執教,就快開學了,他當然得有所準備。
他的心一直是平靜的,即使飛機降落啟德機場的一剎那,他都很平靜。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濤始終不能平狀。
是不能平狀——只因他見到了蕙心。
蕙心還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樣,她完全沒有改變,六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身上留下一絲痕迹。她也許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頭悸動的女孩子,雖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個稱職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勞,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禱告中祈求原諒,他仍對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當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糾纏痛苦卻又甜美的感情時,他的心靈總是不能平靜。
這是罪嗎?他不知道,因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
的痕迹,一個深深的烙痕。他沒有辦法抹去,那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這是罪嗎?上帝。
他回到二樓的寢室,那是一間不到六坪大的房間,裏面只簡單的放着書桌、書架、床、衣櫃和一張椅子,像每一個神父一樣的補實、簡陋。
在書桌前坐下,拿起書又放下,今夜是絕對看不下書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經文,深呼吸幾次——他決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遠的理工校園吧!他不想讓這種如波濤般洶湧的感情一直纏繞着他,如果他不離開寢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個網。
他換了一件普通襯衫,一件西褲——啊!外表看來,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實象徵神父的只不過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還是那麼俊拔,還是那麼流灑——只不過,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氣質、他的書卷氣,以及他的性格也更顯得完善。
房門響起來,住在他隔避的陸神父探進頭來。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陸神父說。
客人?斯年心中一陣戰慄,是蕙心?不,不,不會是,一定不會是蕙心,這不是她的個性。
「謝謝,我立刻下樓。」斯年說。
陸神父微笑地離開,斯年匆匆走到樓下,在極短的時間裏,他將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會客室里,他見到費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實在了解她。
「是你們?我還以為是教友。」斯年說。
「我們不能來?」文珠壓低了聲音,她是爽朗不拘小節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覺得拘束。
「不,我很歡迎。」斯年微笑。
他還是笑得那麼漂亮、那麼燦爛,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來跟以前一模一樣。」費烈說。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個斯年該有多好。」文珠說。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靜地。
文珠皺皺眉,看費烈一眼。
「蕙心見過你了,是吧?」費烈說。
斯年看着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訴了費烈的。
「我當然要告訴費烈,我們是老朋友,又都關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詞。
「你們關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獻給天主的人,我已不屬於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們說這樣的話,斯年。」文珠甚為不滿。「我不管你到底屬於誰,總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個斯年已死了。」斯年說。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罵。
「文珠。」費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說了些什麼?她看來情緒低落。」
「我們沒說什麼。」斯年平靜地搖頭,他怎能不表示平靜呢?「我們只是打招呼,互相問候。」
「傅斯年,你真殘忍!」文珠盯着他。「你懲罰了蕙心六年,難道還不夠?」
「錯了,文珠,我不懲罰誰,我也沒有資格,只有
天主可以,」斯年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說。」
「還說不懲罰?你回到香港——我們都嚇了一大跳,世界那麼大,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文珠的聲音提高了。
「因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應該調回來的。」斯年說:「如果嚇了你一跳,我只能說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氣,」費烈打圓場,「你這樣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說。
「那麼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費烈看看四周,他擔心文珠火爆的脾氣。
三個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過教堂旁邊的小庭院,走到馬路上。
黃昏后,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行人,車輛不算多,越過馬路,他們很自然地朝理工學院走去。
「你在理工學院開什麼課?」費烈打破沉默。
「社會學。」斯年說。
「社會學?」文珠叫起來。「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後來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會學。」斯年有一種永恆平靜的外表。「教會只允許我們念一些與教會工作有關的科目。」
「可以自費去選擇課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沒有錢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說些什麼,但又自動打住。
「神父必須放棄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費烈說。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說。
斯年微笑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為什麼不說話?」文珠盯着斯年。
「你要我說什麼?」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為難斯年?」費烈溫和地制止文珠。
「對了,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說來找我的目的。」斯年問。
「看看你也不行嗎?傅神父只能讓教友看的嗎?」文珠針對着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滿。
「當然行,」斯年笑。「你怎麼對神父有這麼大的敵意?」
「不是對所有的神父,只對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嗎?我覺得蕙心好可憐。」
「可憐?她是個女強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卻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
「女強人個屁,」文珠仍是氣起來就口不擇言,不管斯不斯文,禮不禮貌,「她無可奈何。」
「不要這麼說,文珠。」費烈搖搖頭。
「文珠說得對,人活在世界上,誰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沒有人能避免。」斯年說。
「你們本來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搖搖頭,不再說話。
「蕙心八月底去紐約,九月開始在哈佛上課。」費烈吸一口氣說。
「她終於是要進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無可奈何的,無法選擇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較了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當老總也只不過是順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麼?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只有當老總。」
「以她的條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對象。」斯年想一想,終於說。
「當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從中環排到銅鑼灣,只是蕙心連眼尾都不掃一下。」文珠大聲說。
「你怎麼不說排到官箕灣?」費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艷的女人,哪兒有那麼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揚一揚頭。「庸俗的男人是不敢來排隊的。」
「你總是有理。」費烈說。
「當然。其中有兩個——晦!追得好緊,」文珠孩子氣地故意說:「一個叫李柏奕,連我們都覺得他的氣質很像斯年,另一個卻是當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學成歸來了,可以說是鼓其餘勇,捲土重來。」
「說得活像電視裏的電影廣告。」費烈說。
「對了,我正有意開家廣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發現自己有這方面的天才。」
「這是好事,你也可以創一個局面出來,你有這能力的。」斯年說。
「是啊!我還計劃把李柏奕挖過來幫我,蕙心說他能力非常強。」文珠越說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廣告的?」斯年似乎是隨口問。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級的廣告公司,是剛從美國總公司調來的老闆。」文珠說。
斯年點點頭不再出聲。
「其實——撇開以前的一切不說,斯年,我覺得你和蕙心還是可以做個朋友。」費烈很小心地說:「你們能夠確定彼此是談得來的人,是不是?」
「當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蕙心愿意和現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願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說。
「錯了,你們不了解蕙心,她不會願意的。」斯年說。
「你怎麼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沒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開心地,「這回可被我抓住語病了。」
「明天晚上我們已約好蕙心吃飯,在文珠父親的淺水灣別墅,希望你也來。」費烈認真地說。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淺水灣別墅?
「別告訴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斷他的話,「如果你不來,我不再理你這個人,不論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斯年心中是亂得一塌糊塗,可是他不能表現出來,淺水灣別墅,那不正是當年他和蕙心感情開始的地方嗎?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只能這麼說。
「別顧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來。」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費烈——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誠又殷切的盼望,於是,他點點頭。
「我沒說過不去。」他說。
「好,我五點半來接你。」費烈立刻說。他看來非常、非常開心。
他們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點點頭。他知道,今夜伯難以成眠了,本已紊亂的心,更是亂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見蕙心,而且還是重臨舊地,唉!這是命中注定的嗎?
「先聲明,不許穿神父袍!」文珠說。
「要穿西裝嗎?」斯年開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裝?」費烈問。
「沒有什麼明文規定不可以,」斯年說,「但幾乎沒有人穿,我們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褲?」文珠開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園藝工作。」斯年說。
「還記得嗎?我以前說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褲穿得最帥的男士。」文珠說。
「不記得了。」斯年搖頭。
是真的不記得,他心底深處惟一留下的烙印,永遠難以去的只是蕙心和蕙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邊BBQ,」文珠說,「像以前一樣。」
以前?唉!斯年只能沉默。
「還有些什麼人?」他問。
「我啦,家瑞啦,費烈夫婦啦!蕙心啦,還有你。」文珠一口氣說完。
「為什麼不請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說。他已記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為什麼要請他?我和他沒交情。」文珠說:「還有那個任哲之,以前我就認定他沒希望。」
「人多不是熱鬧些?」斯年說。
「我只請老朋友。」文珠搖搖頭。
老朋友,是的,明晚將是一個老朋友的聚會。
「蕙心知道我要參加?」斯年問。
「你擔心什麼?怕她不見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驚。」斯年說。
「別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為然地說:「今天的蕙心貴為總經理,人家會大驚小怪嗎?」
「那——就好。」斯年說。
「斯年,我很好奇。」費烈突然問:「平常你們在教堂里做些什麼工作?」
「教會的一切行政啦,對外的活動啦。」他慢慢地說:「因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只負責一堂的彌撒,另外還有一個聖經班。」
「不算太忙。」費烈點點頭。
「喂!那個地方和你以前寶雲道的家差得太遠了,你——住得慣嗎?」文珠問。
「別的神父能住,我當然也能,」斯年笑,「我們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這樣而已。」
「哦——」文珠聽后呆愣了片刻。「可是電影裏的紅衣主教——」
「那是電影,而且是幾百年前的。」斯年說:「現在的教會不同了,我們要走在社會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會。」
「難怪你改念社會系。」文珠搖頭。「你對這些工作有興趣嗎?」
「有,有很大的興趣,」斯年說,「我們正計劃興建更多的養老院,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悶,難道你一天到晚只想這些?」文珠叫。
「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麼行?」斯年反問。
「你想過蕙心嗎?」文珠問。
斯年一震,繼而沉默了。
「我告訴你,蕙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時時刻刻想着你的,告訴我,你有什麼感覺?」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無言。
「很抱歉,很遺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氣。「我實在不想跟你發脾氣,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費烈搖頭。
「我明白。」斯年點點頭。「或許——當年我是做得絕了一點。」
「那——你可後悔?」文珠追問。
斯年——可為當年之事後悔?
蕙心和家瑞下班后一起到文珠的淺水灣別墅,這不過是一次普通聚會,不必緊張的,可是——她心裏就是好緊張,好像是第一次赴約一樣。
赴約?她自己也笑了起來。全是老朋友,赴誰的約呢?講好了今天沒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淺水灣的路途中,一直沉默着。
經過花園的時候,已可以聽見文珠的笑鬧聲,這種場合有文珠在就不會出現冷場。
家瑞笑看搖搖頭。
「文珠就是這個樣子,天大的事笑幾聲也就算了,」家瑞說,「她從不為難自己。」
「這是她的聰明,也是她的福氣。」蕙心由衷地說。
家瑞沒再出聲,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文珠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直奔蕙心面前。
「來得這麼遲,我還真怕你黃牛了!」文珠叫。「來,來,看看誰來了?」
蕙心上前兩步,看見穿着便裝的斯年坐在那兒。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靜着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點點頭。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沒有一個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個鬼臉。
「斯年肯來,我很意外。」蕙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職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樣的。」文珠說:「他為什麼不肯來?」
蕙心看斯年一眼,沒有出聲。
「其實除了不能結婚,不能做壞事之外,斯年什麼都能做。」家瑞也說。
「費烈他們怎麼還沒來?」蕙心轉開了話題。
「費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這個時候最容易塞車,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鐘才能到。」家瑞說。
「我們——又要在海灘BARBQ?是嗎?」蕙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開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緊張;似乎早有預感似的,她會見到斯年。
「當然,傭人巳替我們預備好了,」文珠也跟了過來,往窗邊指一指,「喂!怎麼不坐過去跟斯年聊天?」
後半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你認為我們還有什麼可聊的?」她問。「我真的不知道他會來,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會怎麼樣?不來?」文珠問。
「也許。」蕙心壓低了聲音。「事已至此,再多見凡次面又能如何?改變不了事實的。」
「至少你們還可以做朋友。」文珠說。
蕙心搖搖頭,再搖搖頭。
「很難,以前的感受巨變,環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難再做朋友。」惠心說。
「偏見,我不相信你們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為然地。「斯年也認為可以。」
「他——他是這麼說的嗎?」蕙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們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學院散步,他下學期將在那兒教書。」文珠說。
蕙心皺皺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以後不再約他就是,誰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氣地。
「剛才還說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同呢!」蕙心笑。「他也是你們的朋友。」
「不是你們,是我們大家。」文珠瞪着蕙心。
「是,是我們大家的朋友。」蕙心笑。
「終於不拒絕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過——要給我一點時間。」蕙心說:「從再見到現在才三天,我沒有心理準備。」
「行!我再給你三天的時間,」文珠拍拍她,「以後我們可以常常來個老朋友聚會!」
「斯年哪有這麼多時間?」蕙心問:「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嗎?」
「還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說:「尤其他是新報到的,很多事都還沒交給他。」
蕙心又沉默了,她望着窗外的海灘,彷彿在沉思。
「蕙心,文珠,怎麼不過來坐?」家瑞在後面叫。
「來,我們過去,」文珠拖着蕙心,「免得那些男士們說我們小氣。」
「好。」蕙心平靜地走了過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邊,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邊。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就像當初和斯年約會時一樣,既緊張又溫馨。
「剛才你們在窗口說些什麼?」家瑞問。
「講等會兒燒烤的地方。」蕙心搶着說。她怕口不擇言的文珠亂說話。
「等費烈夫婦來我們就開始,」文珠拍拍手,「就像六、七年前一樣。」
「不可能完全一樣,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說。半垂着頭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們還當你是斯年,人是不會變的,變的只是稱呼而已!」家瑞說。
「是啊!變的只是稱呼。」文珠附和着。「蕙心,你說是不是?嗯?」
蕙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只簡單地回答。
一個傭人出來,對文珠講了兩句話。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來。
「走,家瑞,我們去幫三姐的忙,」她說,「她叫我們去看看食物夠不夠。」
「我也去幫忙——」蕙心迅速站了起來。
「你是客人,哪輪得到你幫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只好坐在那兒,神情卻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邊說。
「不,不,怎麼會呢?」蕙心有點慌亂。「我只是想——女人去幫忙或許比較適合。」
「蕙心,對以前的事——我後悔自己做得太絕。」他誠懇地說:「那時自己太衝動了!」
「已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說。
「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他說。
「我也不對,做錯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許那時太年輕,不會避開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沒有錯,」他透一口氣,「你沒有理由為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她說。
「什麼情形?」他很意外。
「一個值得珍惜的異性朋友。」她搖頭。「可惜那時候我太驕傲、太自我,不明白這道理。」
「人是漸漸成長、成熟的。」他說:「沒有人在小小年紀就會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嗎?」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麼,」他淡淡地笑,「我講的是真話,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這六年來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許多道理,也得到許多教訓。」她說。
在斯年面前,她是絕對坦白的,他們之間曾有感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講呢?
「這也可算是一種人生的經歷。」他說。
「可惜代價太大。」她無奈地。
「你——恨我?」他考慮一下,問。
「不,絕對不,」她望着他,「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傷害了你。」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小氣,鑽進了牛角尖,」他感嘆,「人最無藥可救的就是鑽進牛角尖。」
「總之——事情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都不重要,」她說,「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是朋友。」斯年滿灑地笑。穿着便裝的他,一如當年的吸引人,一如當年那般出色。「我們應是最了解的好朋友,對不對?」
「對。」蕙心笑得很開心。「以後——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們一樣。」
「當然。」斯年點頭。「正如他們所說,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樣。」
「我現在說歡迎你回來,會不會太遲?」她說。
「永遠不會。」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從後面走了出來。
「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文珠叫。
「講你。」蕙心笑。
剛才一陣短短的談話,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離,至少他們能夠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然。
「講我?斯年,神父是不說謊話的,剛才是不是在講我?」文珠立刻轉向斯年問。
「講你、講家瑞、講我,也講蕙心。」斯年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不是嗎?」
「嗯——我總覺得你們表情有點——有點暖昧。」文珠笑。「不只講大家這麼簡單。」
「文珠,」家瑞皺眉,「你怎麼可以這麼講?別忘了斯年現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我講的是我真實的感覺嘛!」文珠癟癟嘴。「我又沒有說謊。」
「你總是口無遮攔。」家瑞說:「這麼說會讓斯年尷尬的,你不知道嗎?」
文珠聳聳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後不亂講話就是了,」她對着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斯年微笑。「你也該考慮蕙心的尷尬。」
「蕙心不會,我最了解,」文珠大聲說,「蕙心永遠心胸坦蕩,大度大量的,她不會這樣小氣。」
「好像真的很了解嘛!」蕙心說。
又談了一陣,聊了一陣,費烈夫婦來了,於是他們移師海灘,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來,火也生好了。他們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燒烤爐上。
「今天最精採的食物不是燒烤,而是我涼拌的蔬菜沙拉O’」文珠宣佈。「我託人從加州帶回來的小豆芽,你們一定喜歡吃。」
「又是那種像頭髮一樣細的芽菜?」費烈問,「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吃!」
「不許挑剔,只許捧場,」文珠插着腰微笑,「還有拌磨菇、涼拌通心粉,還有加州紅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問。
「夏天吃燒烤火氣大,當然要多吃些涼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還特別託人從台北替我帶回麻辣牛筋和麻辣涼粉,擔保是一流的。」
「怎麼不順便帶一點紅油耳絲?」費烈問。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腦袋,「沒關係,下星期我再叫人帶過來,我們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費了,」斯年抬起頭。「文珠,這麼多錢該幫教會做點事。」
文珠、費烈,甚至蕙心都驚訝地望住他。
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擲萬金的豪氣,從來就沒把金錢放在眼裏過,如今,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着我做什麼?」斯年問。
「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多,」文珠搖搖頭,「講的話就像一個陌生人講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個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說過,以前的斯年已經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慮一下,說:「我們是奉獻,不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環境和條件,完全沒有理由這麼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過更好的生活。」費烈說。
「神職人員是沒有自我的,以前屬於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棄,」斯年平靜地說:「我的財產已全部奉獻給教會,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文珠搖頭,嘆息。「你好傻。」
「這是個人觀點與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轉頭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視着烤爐,火光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輪廓深淺有致,十分生動,只是——眼神是獃滯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陣抽搐,一陣疼痛,這全是為了他,不是嗎?看來他回香港的決定錯了,他——他——只想更接近蕙心一點,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較安慰,雖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動,可是——他更不能說謊,在看見蕙心的一剎那,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這麼好的女孩,他們真是註定今生無緣,他們的緣分——可會續在下一輩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麼?你烤的東西已經焦了。」
「啊——」蕙心如夢初醒。「我比較喜歡吃焦一點的食物,香一點。」
費烈夫婦互看一眼,他們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發現蕙心的恍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來,我的給你吧。」家瑞非常的善體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們交換。」
「不必,不必。」蕙心漲紅了臉,她絕對不願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憐憫。「我喜歡焦的,真的。」
斯年猶豫一下,沒說話,緩緩地把自己的烤叉遞了過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換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麼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謝你。」她紅着臉低聲說。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開始吃蕙心燒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從激動中平復自己,拿着斯年的那份烤肉發獃,她實在是捨不得吃,她彷彿能覺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現在為時已晚,後悔也沒有用。
「哎——」費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請全體到我們家去玩,然後吃晚飯,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個有意見。
「星期六我沒空。」蕙心立刻說。
「不許不去,這麼多年,我們第一次請客,還是原班人馬,不能不給我面子。」費烈誠懇地。
蕙心思索一會兒,不再出聲。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輪到我主持彌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說。
「那改成星期五,」費烈想也不想地,「我們自然不會令你為難。」
「好,我一定到。」他終於點頭。
蕙心慢慢吃着食物,剛吃完一塊,斯年又遞過來第二塊烤好的,他十分照顧蕙心,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復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覺——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緊張了起來。
是不是——還有一絲希望?
就在這源隴的喜悅中,時間過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爐也關上了,於是大家坐在海邊,喝着冷飲,享受着海風。
大家都沒說什麼話,費烈夫婦靠在一邊,家瑞與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單地坐着,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覺,但——她強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歲。
夜漸漸深了,海灘上也更涼了。
「我們——該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們送你。」費烈說。
「我送斯年好了。」蕙心突然說,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蕙心——不是這種個性的人。「我住跑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們住中區山頂的就不必統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蕙心也不解釋什麼,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車,陸續駛出馬路。
「你的車——很好。」斯年找出話題。
「遠不如你以前那輛四五①跑車。」她由衷地。
「你還記得那輛車?」他意外地。
「我記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說:「那是不容易忘記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說。
「我相信這對我們倆是種懲罰,懲罰我們的剛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這麼說,」他搖頭,「我做神父並不是懲罰,而是我心甘情願的奉獻。」
「我知道,或者——我說錯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願意,星期五可以帶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費烈家。」他說。
蕙心驚訝地望住他,他什麼都知道?
「不,費烈只請老朋友,原班人馬,他們不是!」她說:「而且——我從沒邀請他們,我們認識的日子還太短。」
「時間不是問題,是吧!」他說。
「對我來說,是問題,」她搖頭,一語雙關的,「交‘老朋友’的時間已過,如今我沒有從頭開始的興趣。」
斯年沒出聲,顯然是聽懂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抱歉!」
他似乎有點黯然。
「我有資格怨誰嗎?」她苦笑。
然後,一陣子沉默,車駛過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門前。
「星期五見,斯年。」她凝視他。
他考慮一下,慢慢地說:「我想你該叫我傅神父。」
蕙心一愣,神色變了。「是,該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沒有辦法改變既定的事實。「我抱歉。」
斯年下車,也回頭凝視她半晌。
「星期五見,蕙心。」他的聲音竟然嘶啞了,他——的內心也在做劇烈掙扎吧?
她一咬牙,汽車疾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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