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分手後半年……
『明明~』
唐納德回頭,看見鄰居太太帶着幼兒在庭園玩耍。
『明明乖,明明不要跑,明明過來媽媽這裏。』
那幼小的孩子小眼睛塌鼻子,長得奇醜,又頑皮,但他母親卻摟着他親吻,異常地寵愛。
「上個月搬來的。」唐納德的母親,麥爾太太說,「剛從中國來,除了男主人,家裏老少都不會說英文。」
「這區三成的住客是中國人。」麥爾先生說。
唐納德的兄姐也發表意見。
「中國移民越來越多了。」
「美國還好,加拿大才嚴重呢。溫哥華和多倫多差不多被華人佔滿了,走在商場、街上,聽的都是嘰哩哇啦的中文。」
「黃禍、黃禍。」麥爾先生喃喃地說。
「爸媽,你們不是想搬家嗎?快點吧,跟中國人為鄰挺麻煩的。」
「我的同事住在中國人隔壁,他昨天哭着說:好鄰居把幾十年的老樹砍了,花圃挖掉改種白菜,還在庭園放養雞鴨。」
「天!」砍伐樹木破壞環境,飼養禽畜不合衛生,「好沒公德心啊。」
「中國人才不管那麼多。聽說他們還會在自家地庫種植大麻呢。」
「這些只是個別例子。」唐納德輕輕說。
兄姐們對望一眼,住口不說。
「難得一家人喝下茶,說這些幹什麼呢?」麥爾太太替丈夫子女添上紅茶,微笑着轉換話題,「想搬家不為別的,只是紐約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和你們爸在非洲住慣了,受不得冷,想搬到暖和的地方。」
「是啊,紐約的天氣……」眾人看看唐納德的臉色,順着母親的話題聊下去。
中國人歧視西方人,白人歧視所有的有色人。
種族歧視是東西方人,甚至所有地球人的共通點,差別在於明顯和不明顯。
唐納德淡淡一笑,呷了口茶。
日落的景色很美,伊明現在不知在幹什麼。
◇◇◇
分手后一年……
『明明~』
『媽,我們在這兒。』伊明和父親在遊戲室做模型。
『又在玩這個。』伊媽媽沒好氣,『兩人加起來都快九十歲了。』
兩人陪笑,伊明問母親,『新環境習慣嗎?』
『還好,三藩市的天氣比紐約舒服。』伊媽媽微笑。
伊明因調職而舉家搬遷,來到三藩市才一個月,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你的工作怎樣?』伊媽媽問。
『很好。』伊明小心翼翼地把零件固定。
『跟同事相處好嗎?』
『很好啊,大家都很友善。』
『有沒有特別好的?』
伊明一笑,『都一樣的好。』
『呿!』伊媽媽再接再勵,『有沒有漂亮的中國女孩?』
『我在機械工程部,只有中國男生,沒有女生。』
伊媽媽有點急,『公司有別的部門吧,部門之間沒有聯誼嗎?』
當然有,但伊明不想去。
『太太,我有點餓了。』伊爸爸發話,『煮碗面給我吃吧。』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伊爸爸笑着把妻子拉到廚房。
伊明微笑,把最後的零件安裝上,模型發動。
「嗚——」汽笛聲響起。
漂亮的東方快車繞着路軌慢慢打轉。
唐,你也在玩火車嗎?
◇◇◇
分手后一年半……
「這位是唐納德·麥爾督察。剛從紐約調來,以後負責帶領刑事科。」三藩市總局局長微笑介紹,「以後大家儘力協助他。」
眾人敬禮,唐納德親切地回應,眾人很快打成一片。局長離開之後,下屬們熟不拘禮地問:「紐約機會比較多啊,為什麼要請調三藩市?」
唐納德微笑答:「父母搬到天氣較暖和的三藩市,我希望住近他們方便照顧。」
「好孝順。」眾人讚揚。
「補償以前的不孝。」唐納德撓撓頭。
「紐約沒有舍不下的人嗎?例如女朋友?」女警們乘機打探。
「……沒有呢。」他不知道那天之後伊明搬到哪裏,但伊明知道怎樣找到他。既然十八個月都不找,那大約說明了伊明已經不需要他。
「對了,頭兒。」眾人叫唐納德,「你第一天上班,今晚我們全體同事請你吃飯。」
「不好意思呢。」唐納德有點不習慣這個稱呼。
「我們打聽過了,你喜歡吃中國菜。芬家的中國菜館在唐人街最出名,你一定要嘗嘗。」
名為郭芬的年輕女警微笑,道:「聽說頭兒喜歡吃魚翅?」
郭家的廚子手藝一流,眾人吃過都讚不絕口。
「頭兒,魚翅怎樣?」郭芬問。
「嗯,非常美味!我想向廚子道謝呢。」
「你的眼睛不是這樣說的。」
「呃。」
「你似乎不喜歡呢。」
「魚翅很好,但我吃過更好的,由一個朋友親手做。」唐納德輕輕說,「我和他分開以後不管怎樣找,都找不到相似的味道。」
「魚翅不就是一個味道嗎?不外紅燒、清燉、炒。」郭芬有點不服氣。
「他做的跟別人不同。」唐納德堅持。
「怎樣不同。」
唐納德詳細地形容了味道和材料。郭芬呆了半晌,突然轉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她捧着湯碗出來。
「頭兒,請嘗。」清澈的湯浮着近乎透明的細面,還有切碎的蝦米和冬菇。
唐納德嘗了一口,感動得幾乎哭。「就是它。」
「它是粉絲。」
「什麼?」
「粉絲,用綠豆磨粉製成的,很便宜的東西。」但眼前的男人堅持它比矜貴的魚翅好吃。
「是這樣嗎?」唐納德珍惜地吃着。呵,是粉絲,不是魚翅。伊明你這個小騙子。
小騙子,你在紐約好嗎?
◇◇◇
分手后兩年……
「謝謝你送我回家。」伊明向同事約瑟說。
「能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當然可以。」
約瑟從洗手間出來時,伊明正在玩模型。
「好棒!」約瑟驚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宏偉這麼美麗的電動火車模型。」
伊明微笑。他的模型設置在乒乓球桌上,手工很精細,火車軌道繞着美麗小鎮和山林,花草樹木房屋栩栩如生。
「一定很貴吧?」約瑟問。
「還好,我都是趁大減時買一點點買回來的。」伊明說。除了家庭開銷,他的零用都花在這方面。
「你喜歡東方快車?」約瑟興緻勃勃地擺弄,「只有一輛火車嗎?兩三輛火車一起會比較例好玩。」
「對我來說,一輛夠了。」東方快車和基本設備是當年買給唐納德的聖誕禮物,那時因為吵架,禮物沒有送出,但伊明捨不得退貨,一在保留着。
「伊明,我和朋友組織了一個火車模型同好會,可以的話請你參加。」
「你也喜歡火車模型?」
「當然啊,由小男孩至大男人,沒有不喜歡這個的。」
「是嗎……」為什麼兩年前的自己不喜歡呢。伊明感到遺憾。
約瑟還想再聊,但隔壁傳來咳嗽聲。
伊明解釋:「家母身體不適……」
「啊,那我不打擾了。」約瑟道。中國人是著名孝順父母的。
伊明送走了客人,折回來,平靜地說:『約瑟只是普遍同事,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兒子。』
躲在廚房的伊媽媽有點尷尬。
『太太,我就說不要這樣,明明會生氣的。』伊爸爸很無奈。
『我擔心啊!』伊媽媽理直氣壯,『原來三藩市有很多同性戀!而且男人和男人可以註冊結婚的!』早知道她一定不同意搬來三藩市。
『放心吧,我不會跟男人結婚。』伊明打開門讓兩老出來,微笑說:『我不喜歡男人。』
『那就好。』伊媽媽放下心頭大石,『下個月三姨一家人來旅行,明明乖,幫媽媽接待他們,三姨的女兒——』
『我也不喜歡女人。』
『咦?你、你說什麼?!明明!』
伊明誇張地打個呵欠,『我要睡了,明天要上班。』
『明明!』
『太太,夠了。』
『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伊媽媽頓足。
『你還不明白嗎?明明他只要那個人。』伊爸爸嘆氣。
房間內,伊明沒有睡,正在看電視。他每天必看的節目是紐約的新聞報導。
很好,今天紐約沒有嚴重罪案發生。
◇◇◇
分手后兩年半……
唐納德穿着工作服在自家庭園髹欄柵,小小的花園平房是分期付款買的。地點鄰近湖泊,碼頭有一艘私人帆船,花園種滿芬芳的玫瑰和檸檬樹。
小時候夢想的家已經擁有了,只是沒有狗,也沒有伊明。
「小唐,來吃下午茶了。」唐納德的父母住在附近,空閑時經常相聚,「我在紅茶里加入蜜糖和自家種的檸檬。」
「謝謝媽,非常好喝。」唐納德笑說,一家三口一邊吃點一邊閑聊。
唐納德的電話響起,是郭芬,他聊了幾句然後掛線。
「你剛才在說中文?」麥爾太太訝異地問。
「是啊,我以前學過。」唐納德說。自從郭芬知道他會說中文,二人私下交談時她都會主動用中文。
「……所以,這次是戀人是中國人?」
「不,芬是同事。」
麥爾夫婦明顯鬆了口氣。
唐納德突然輕聲問:「那時,你們不喜歡伊明吧?」
「當然。」麥爾先生理直氣壯,「他是中國人,又是個男生。家裏沒一個人會喜歡。」
麥爾太太委婉地說:「文化背景不同比較難溝通,那孩子的性情敏感陰鬱,有點難以相處。而且,再開明的父母都不會鼓勵孩子發展同性戀。」
「那為什麼你們從來不向我抱怨。」唐納德問。
麥爾太太呷了口紅茶,柔聲說:「那是你的人生,你已經選擇了一條很難走的路,我們不想成為第一個為難你的人。」
麥爾先生摸摸禿頭,道:「不管紅黃黑白棕,你喜歡就好。」
「謝謝爸媽。」唐納德擁抱父母。
「你已經康復過來了嗎?小唐?」這次是宣佈失戀之後,唐納德第一次提起伊明。
「嗯。」
「那就好。」麥爾先生安心了,「你以前每次失戀都轟轟烈烈,這次不聲不響,更令人擔心。」
唐納德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失戀,那時是小學六年級,他跟青梅竹馬的同學兼小女朋友因為升讀不同中學而分手,他整整哭了一個暑假。
第二個女朋友是升上中學時認識的,二人交往兩年後因為女方搬到別的省份而分開,那次他哭了一個月。
第三次是失戀是因為兵變,女朋友在他服兵役時跟別人好上了。他不但哭,還醉酒,整整頹喪了半個月。
雖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每次失戀他都會哭得天昏地暗。好像排毒似的,哭完了便重新振作。
可是這一次,跟伊明分開,他連一滴眼淚流不出。但身心卻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也許,他體內某一個部份不小心被伊明帶走了。
◇◇◇
分手后三年……
『媽,我不想相親。』伊明抱住頭。真慘,今天爸跟朋友出去喝咖啡,沒有人幫他解圍了。
『不是馬上要你結婚,不過是認識多個朋友吧。』伊媽媽拿着女孩子的照片,『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我不。』伊明緊閉眼睛,『現在已經不流行相親了!』
『那你去找個女朋友回來給我看啊!你找到的話,洋妞也沒所謂了!』
『媽,哥早已經給你生了男孫,就算我不結婚也沒關係了。』
『你以為媽是為自己才迫你的?』伊媽媽神情一黯,嘆氣道:『為什麼媽媽們都喜歡抱孫?因為抱到孫子即是說自己的孩子有了家庭。媽希望你擁有自己的家,不希望你寂寞到老。』
伊明呆住。長到那麼大,他第一次聽到母親平心靜氣地說道理。
『明明,你真的非那個洋鬼子不可嗎?』
伊明鼻子一酸。
『媽也年輕過,不是完全不明白你的想法。』伊媽媽幽幽地說,『媽年輕時是大美人呢,有一堆有錢公子追求,但媽誰也不要,非要你那窮郵差爸爸不可。你外婆為了這件事跟我吵翻了,但我還是要他。』
『爸是好人,他很愛你。』
『可是他苦幹一輩子都最低級的郵差,升級機會永遠輪不到他。你和小毅從小就吃了很多苦。』
『媽,你後悔嗎?』伊明沉聲問。
『不,我不後悔。可是現在我明白你外婆當年的心情。』
伊明默然。
『明明,你恨不恨媽?』
『永不!』伊明肯定地答。
『如果你非那洋人不可,你去找他吧。』
伊明一震。
『媽不想跟你鬧翻。』伊媽媽紅了眼睛。
『媽……』伊明抱住母親。他已經不能回頭找唐了,做人不能這樣任性的,可是母親願意說這句他已經很滿足。
『男也好女也好,中國人也好洋鬼子也好,你喜歡就行了。』她已經看着自己的兒子受苦三年,她不能堅持下去了。
『媽,謝謝你。』
『只要不是黑人就好,明明,這個你一定要答應我。』
伊明笑出來。不愧是媽媽啊。
◇◇◇
三藩市警察總局
「你看這是什麼?」郭芬展示兩張電影門券。
「塔可夫斯基電影展。」唐納德讀出來。
「怎麼你反應這樣平淡?」
「塔可夫斯基是被譽為電影詩人的俄羅斯導演,非常有名氣。」唐納德說。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需要反應激烈。
「你很喜歡這個導演吧?」郭芬說,「上次跟別的部門聯誼,聊起藝術電影,尤其是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你可是頭頭是道的啊。」
「這個嘛……」因為伊明教導有方。
「一起去看怎樣?這次影展有《伊凡的童年》、《安德烈·盧布耶夫》、《星球梭那裏斯》和《鏡子》。」郭芬把一張門券塞給唐納德。
塔可夫斯基的《鏡子》……唐納德內心微微牽動。
「我每次看文藝電影都會睡着的。」
「我不相信。」聊起來明明有很多獨到的見解。郭芬說:「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去?」
唐納德撓撓頭,「我還沒準備好。」
「我知道你受過情傷,但最好治療方法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你打聽得真清楚。」唐納德苦笑。
「你覺得我不夠好嗎?」郭芬爽直一如西方女子。
「不,你很好。」郭芬的條件比他以前交往過的人都要好,可是……
「緝毒組的馬田想約會我,如果你說不,我不會等你。」
「馬田是很好的對象。」唐納德溫和地說。
「好吧。」郭芬聳聳肩。
「等一下!」唐納德叫住她,「你的戲票。」
「我不看藝術電影的。」郭芬回頭一笑,揮揮手揚長而去。
◇◇◇
下班時間,伊明離開辦公室,獨自走在街上。
今天是爸媽的結婚周年紀念日,越來越洋化的爸爸打算在家做燭光晚餐,做兒子的要識趣,今晚晚些回家。
沒事可做,不如看場電影吧。已經好久沒有看電影了。
伊明記得文化中心在舉行塔可夫斯基電影展,今晚的劇目是《鏡子》。
「先生,對不起,門券已經賣光了。」售票員說。
「啊……」藝術電影的公映的場次不多,票也挺難買的,伊明很失落地離開。
「喂!你!」一名十二、三少年突然想擋住他的路,「是不是想買票?」
伊明一怔,道:「我不買黃牛票。」
少年頓足,「不是黃牛票!是我姐丟到垃圾桶被我撿到的。半價賣你好了。」因為只有一張,看電影的人多半一雙一對,他的票賣不掉。「你到底要不要?電影開始了喲!」
◇◇◇
黑暗的影院響起電影主題音樂,螢幕播放出熟悉的影像。
電影開始后十分鐘,遲了入場的影迷坐到唐納德旁邊的位子。
感到身畔有人,但唐納德沒有多想那麼多,他的腦海已經被一幕幕影像佔據了。
只是那些不是電影影像,而是往昔的影像。
近年來他故意不看電影,故意不做那些會令自己聯想起伊明的事,他希望讓自己重新開始。但沒想到那些零碎的生活點滴,仍然清晰得像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
已經三年了,他們分手分別的日子,已經比相識相戀的時日更長,為什麼仍然忘不了?
唐納德突然鼻子一酸,抬手一摸,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臉。
三年前該流眼淚在今天終於流出來。
呵,好丟人。不過身旁的那位觀眾似乎也在哭。
原來《鏡子》是部賺人熱淚的悲劇嗎?
唐納德失笑,他和伊明看過這部電影好幾次,但他每次都在中段呼呼大睡,從來沒有看完過。
本來今次想完整看一次的,可是還是不行,他的視線已模糊。
離電影結束還有五分鐘,唐納德不想自己的哭臉曝露人前,所以決定早一點離場。他旁邊那位戲友似乎也是這樣想。
二人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向相反的方向離開影院。
◇◇◇
擦乾臉上的淚痕,離開文化中心,微涼的秋風撲臉。
感覺有點冷。咦?外套留在座位上了。
再次折回影院,剛好遇上散場的人潮。要拿回外套只好像鮭魚般逆流而上。
「對不起,我忘了東西。對不起,請讓我過去。對不起……」
好不容易擠進去,看見外套仍在座位上。
他加快了腳步,伸手,指尖碰到動機相同的另一隻手。
他們抬頭,目光對上。
時光彷佛凝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