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大早,英帥府邸,英亢和秀正在書房密談。

“英帥,今次南方太也過分,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公然召開勞什子的廢奴鳥會。更可笑,你說千吉、唉,那賀秋想的什麼,他那個白鶴軍完全是烏合之眾,雖說聲震天下,不過空殼子一個,他腦殼壞了?竟要和咱們黑旗對着干?他自己就是出身黑旗,忘了以前是怎麼被救出來的了?英帥,我們這次再不能姑息,得給他們點厲害瞧瞧,那狗娘養的明昔和讓秀正一刀給劈了還差不多……”秀正氣急敗壞地說了半天,偏偏英亢在一旁茗茶看書,不動聲色。

“英帥,你倒是說個話啊!”秀正皺眉。

“報——三千里加急!”

秀正忙把風塵僕僕的令官讓進來。

“報——南方明氏向天下發聲討檄文:黑旗英亢背信棄義暗殺明主昔流,謀害帝君傳玉,竊國奪權,人人得而誅之。南方八十三巨紳聯合白鶴軍屯兵十萬於觴江南,硝煙在即。”

“他娘的!”秀正長刀出鞘,“是可忍孰不可忍?英帥!”

英亢仍是坐着,閉目不語。

一忽兒,得訊而來的黑旗將領、帝國貴族跪滿了英府書房前窄窄的走廊。將領們紛紛請纓,貴族們更是自願出錢出糧出人與南方反賊周旋到底。

可帝國英帥還是自顧自閉目養神,直到晌午時分,才大大伸了懶腰站起。

“郎將秀正聽令。”

“是!”秀正聞聲跪下。

“與南邊那個聯盟說,英亢不想打仗,十天後郎將秀正代英亢去跟他們議和。地方就放在觴江和運河交匯處,水上。”

“啊?”秀正呆了,可軍令如山,英亢不是和他打商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令。

門外貴族老爺也摸不透英亢,不過這黑鷹神的手段他們都知道,嘀嘀咕咕一陣也只能散了。

×××××××××××

這邊,小秋又在應付煩人的右烈。

“小賀啊,”這個自來熟,自說自話就喊起“小賀”,“你真拿你的奴隸大軍跟黑旗軍硬拼么?”

廢奴聯盟發的那個檄文小秋當然知道,不過觴江南的十萬屯兵,白鶴軍只佔少數。明家,是比北方貴族更骯髒的氏族,雅楓也極不喜歡,因此大家商議,虛應其事、靜觀其變。

“右兄,我的人去得並不多,你是知道的,何故來試探我呢?”小秋冷冷反問。

右烈摸摸他的褐色捲髮,整個人也就頭髮還能看看,竟然還有點不好意思:“啊哈哈,給小賀看出來了。老右怕小賀吃那老明的虧么!”

好不容易將這瘟神請走,小秋帶了人悄悄趕到申州郊外的一處隱秘處所。這是雅楓家臣的老宅,多年不用,頗為隱秘。打掃乾淨后,小秋將此處作為白鶴軍在申州的秘密據點,城內明昔和送的宅子多少不夠安全。

明玉被救后就直接送到此處安置,小秋親點了離家十名高手貼身保護,又請了軍中最好的大夫醫病。雖然明玉毀容,可謹慎起見,他還是嚴令知此事者嚴守機密。

明昔和事後也曾遣來艷奴和醫者,小秋將艷奴退回,將醫者留下。大概覺得此事太不光彩,又牽涉明昔流死因,這虛偽惡賊竟還拜託小秋將明玉事保密。

明玉的身體已毀壞到一定程度,活着本就是奇迹。軍中的大夫是離家的老巫醫,醫術高明,見了這一身傷勢,也搖頭長嘆,作孽,作孽。

長久不見天日,又是強令與一眾農奴性交,事後不得妥善清理,私處感染情況十分嚴重。進食不正常,內臟衰竭,四肢都被用過刑,從未痊癒,今後不良於行是肯定的了。面上那道疤痕,更曾被鹽水浸漬,又未曾治療,用最好的葯也只能讓疤痕變淺,想回複本來,絕無可能。

明玉被救回,從未說過話,只一個人窩在床榻一角,有人靠近即簌簌發抖縮成一小團。也就小秋,他似乎並不害怕,可小秋問他話,他也不答。

小秋幫他清理傷口、洗浴、喂飯喂葯,他倒也順從;大夫給他治病,他起先驚惶,後來倒也平靜;只不敢入睡,躺下都不願,先前十數天都是小秋伴着,才稍稍閉眼。

如今將養了一月多兩月,體膚之傷除了臉部都好得差不多了,頭髮細細梳理,已能垂至腰下,肌膚蒼白但異常緻密,雖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私處仍有傷痕未褪,可隱隱約約間當日的風流美態依稀可見,頻頻令為其洗浴的小秋驚艷。

賀秋,是過來人。

他完完全全明白明玉所受苦楚。他勸不來也不勸,只儘力給他安全安靜的環境,身邊連婢女都不安排,誰會要旁人看這般不堪醜態?保護他的高手也從不靠近,只候在屋外。

小秋此時已稍安心,明玉神智尚在,仍願求生,這就夠了。

有時他都不免要想,明玉因何能苟活至今?當日廣雲殿中、運河船上,那對眸子明明是無謂絕望的。

不過不管如何,明玉呢,賀秋一定保你安定,再不受人欺辱。

待他到了明玉居處,佳人身着白衣,背着臉坐在塌上。屋中未放任何鏡子之類物什,就怕明玉看了被毀的容貌受刺激,不過他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只是不願旁人看到驚嚇。

小秋進屋,拿了特地準備的紗帽交給他。

垂着臉接過紗帽,輕戴在頭上,將帽檐的青色輕紗展下,恰恰能遮住嘴部以上。似乎是滿意的,可也沒說話,靜靜坐着。

“我最近要事在身,不能常來,離大夫會過來給你醫治。有人會將飯菜湯藥送到床前,你莫驚怕。不會有人驚擾你。”

輕紗下豐潤的唇有些發顫,頭慢慢低下。

小秋說不出心中的情感,憐,疼,悲,嘆。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他肩膀,那人兒卻還是輕輕發顫,抗拒任何人的親近。

“莫怕,莫怕。慢慢就好了。”真的,慢慢會好的。小秋輕念着,離去。

***

小秋靜觀其變,等來的是聯盟的請求。明昔和親來求他,請他代表南方聯盟與帝國和談。

和談?那個人願意和談?

這並不是黑鷹神的作風,雙方都知道。所以和談是凶是吉,誰也吃不準,這個燙手山芋擲給奴隸賀秋——曾經的賀千吉,似乎恰當不過。

想到要去和談,小秋心裏狠狠揪了一下,和誰,和誰見面和談?!

“帝國讓郎將秀正來呢,昔和想,賀將定是認識此人的,去和談是再穩妥不過了。”

郎將?不由得又鬆了口氣。

可怎麼派郎將和談呢,他那炮仗脾氣別和談不成壞了大事。

小秋答應去和談,明昔和也禁不住喜笑開顏,還殷殷地問了明玉的近況。

真太噁心。小秋緊緊緊緊咬住牙,微微笑了笑:“承蒙關照。”

此人剛走,右烈就到。

同樣是欺辱過明玉的人,一旦牽扯到明玉的事,小秋不免就用了意氣。

“右兄何事?”

“哈哈,我是好心來提醒小賀,你作啥那麼兇狠對待老右,我曾對不住賀將么?”這人眼睛本就小,一笑起來臉上就沒了那對眼睛,看長了,小秋其實也未見得多厭憎他。

“提醒什麼呢?”

“一定當心明昔和那老畜牲。”

***

僅帶了五十親隨,賀秋北上赴約。

雅楓親來申州送他,他鄭重其事將明玉託付,即使他有不測,也要保全明玉。

觴江和運河交匯處,水面開闊。

南方聯盟的船、帝國的船相會江心。

南方船上當先邀請郎將秀正上船和談,可帝國那方卻反邀賀秋過去。

七年後重見郎將,賀秋也不知何等心情。當年,是郎將從二十三盜賊窟將他救出,是郎將教他騎射,是郎將笑他與那人的初夜,在來鳳軒與洪啟昊惡戰,郎將與他更有過命的交情,今日卻代表敵對雙方。天下事總是顛來倒去,沒有定數。

隨船來的明家家將力勸小秋留守己方船隻,以防不測。小秋冷笑,黑旗軍中哪有一個卑鄙小人,只帶了桓福與十個親隨從高架着的木梯越江而過。

到帝國船上,有不少是昔時黑旗舊識,大家相見,心中不免唏噓,尤其是平西冠見了桓福,老兄弟一場,表情都怪怪的。紅鷹兵引領小秋進入主艙,艙內寬敞明亮,中間放上了長案,顯是預備雙方人馬和談的了。只是不見秀正,小秋也不管,先行坐下。

艙外令官大喊:“郎將到——”

小秋不由嘴角微牽,不知他和一庭哥怎麼樣了呢。

艙門外進來站開兩列人,嗒嗒腳步聲傳來,進來的卻是個膚色略黑、顴骨高聳、鳳眼狹長、有個大大的鷹鉤鼻的格外高瘦的將領。

小秋眼注在那人臉上,獃獃坐着,一時間,恍如隔世。

竟是他,竟是他。

身後桓福已經一膝跪下高呼:“見過英帥!”

英亢根本沒聽到,他都等了那麼久,天天念着明昔和肯定會讓他來和談,他要見到他的小乖了。心神不寧、茶飯不思,被個秀正偷笑了不知多少回。

終算是見到了,隔了多少時辰多少天了……瘦了那許多,卻更俊了,還沉穩不少呢。嘴角還牽着笑,唇色還是嫩粉……

“竟是英帥親臨,不曾遠迎失禮之至。奴隸賀秋見過英帥。”小秋站起來,淡淡一笑,彎腰施禮。

一把大鎚敲在英亢胸上。

他也假扮不來,笑不出,沒哭都不錯。

定神良久才開口,卻是叫了桓福起來:“你是桓福吧,不錯,你很不錯。起來吧。”

黑旗上下都將英亢看作神一般,桓福雖然報救命大恩誓死跟隨小秋,對當日英亢的冷心冷膽也感心涼,可積威之下,見了膝蓋就發軟,跪下去才覺着不妥來,卻又不好立即站起。這可大大損了己方的面子!

小秋拍老桓肩膀,溫言安慰:“英帥英雄蓋世,你跪他也理所應當。”

桓福立起,老臉紅紅。

“英帥還是入席吧,我們可還有正事。”小秋伸手,提醒英亢入席。

英亢在長案對面坐下,看近在咫尺的小傢伙淡定自若地茗茶。

拍桓福用的是左手,引他入席伸的是左手,拿茶杯用的是左手。

“此次和談,英帥想為南方做些什麼讓步呢?”

我就想看看你,這話是說不成的。英亢清了清嗓子:“帝國穩定,是首要,英亢不想國家陷入戰亂,一切都能談,但是不能內戰。”

“哦,一切都能談?那英帥也準備廢奴么?或者,英帥準備再用七年前的良策,先立憲安撫再清剿叛黨呢。”小秋直視英亢。

沒曾想小傢伙會這麼直接,英亢皺眉:“你要知道,廢奴之事——”

還沒說完,奇變突生。

船身突然連續劇烈震動起來,長案上杯子全都震落地上。隨着震動,還有陣陣轟響,艙外濃煙圍裹,船上黑旗軍士也不知所措,有人進來報:“船下不知何物,竟將底艙破了好多大洞,還潛進了許多蒙面怪人。”

慌亂中,又有巨響,竟是小秋的南方巨船,情況與這邊毫無二致。

這是誰,盼和談破裂,還是想殺我或郎將?小秋凝神想着,身邊卻已站好了英亢。生怕這失了武功廢了胳膊的人兒被傷。

小秋那邊的離家軍士紛紛越船而來,大喊:“賀將!”見到小秋沒事才放下心。可兩艘船都進了水,舟沉是遲晚的事情,幸好都有備用小船,離家軍和黑旗軍皆訓練有素,情況危急仍有條不紊,有些人手與潛上船的蒙面人打鬥,有些人放船下水。

突然,英亢臉色大變,往外發聲:“屏氣,煙中有毒。”

可喊得已經嫌晚,眾多兵士紛紛倒地。小秋只覺得頭中暈暈,也軟倒下來,當然沒落地,落在英亢懷中。那些蒙面人不知又扔出什麼,一扔之下船身立即破洞,發出帶毒濃煙。他們倒似不怕毒煙,紛紛破煙而入,團團圍着英亢。

兩艘大船偌多兵士,竟只有英亢一人沒中毒倒地,其實他也吸進不少毒煙,只是功力深厚壓制住了而已。

這是籌謀已久的惡毒計謀,籌謀人此刻肯定偷笑,本來只想破了和談,殺了賀秋、郎秀正,不想英亢親臨!

不過這也是天意,如果換了郎將在場,說不定真要全軍覆滅。

船身不斷搖晃中,漸漸下沉。蒙面人發起第一波攻勢,英亢一手攬住小秋,一手探向地下,不見他動作,地上片片被震落的杯子碎渣竟是給他吸上來,再一運勁似萬千飛劍射向周圍蒙面人。蒙面人舞劍抵擋碎渣,卻不料碎渣接觸劍身非但不掉落地上,還生生粘住怎也甩不脫。原來英亢危急時用上了“偷天”,這神功在他使來又不知比當日千吉高明多少倍,蒙面人的功力隨着劍身傳往碎渣,源源不斷往外流失,早嚇得驚惶失措,反應快的及時扔掉了手中劍,反應慢的沒多少功夫竟就軟倒地下。這才知道“黑鷹神”戰無不勝的名頭所傳不虛。

不過“偷天”損耗功力極大,英亢也不宜多用,暫時逼退了攻勢,忙運功查探身內毒勢,氣息悠長,五臟六腑均也安好,咦,難道竟是迷藥?他深一想就知道對了,若是致命毒煙,黑旗眾高手反倒易於察覺,而用迷藥一是不易被察覺,二是無甚解藥內功能預先防範,這計謀實現起來就順利多了。想到便做,他拿了案上唯一沒被震落的茶壺,掀了壺蓋,將壺中的水潑向倒在近邊的武功較高的軍士臉上,壺中水雖滿卻也不多,能救的人相當有限,所幸,茶水潑下,那幾個軍士真就慢慢蘇醒過來。英亢嘴角微牽,發功低喝,軍士們被震頓時清醒站起,按着指示用水去救另外倒下的兵士。

英亢望向周圍已有退意的蒙面人,道一聲“晚了”,立即發掌進攻。

眼看黑旗和離家的軍士都被救起,蒙面人被逼到船艙一隅,突然船下又傳來轟鳴,船身再次劇烈震動,下沉得愈加快速,更多濃煙從下面透上來。

什麼武器這等厲害,輝亞大陸最頂級的火藥彈都無如此威力!且哪有在水中用的火藥彈呢?

大家屏住氣息防範毒煙,可屏氣不能長久,英亢看到蒙面人臉上怪異的面罩,心中一動,立命手下人用水將汗巾潑濕,捂在嘴鼻之上,應可抵擋濃煙一陣。

船身震蕩,已有崩裂聲傳上來,若是再來一下,怕不全被炸個粉碎?英亢毅然下令:“全部跳船!”

黑旗軍眾人聽令紛紛跳水,只桓福和離家的軍士看着英亢懷中的小秋,遲疑不動,他們適才想救醒小秋,也被英亢阻擋。

英亢緊緊攬住懷中人:“我會護住他。跳!”當先幾步跳下船。

這等情形下,桓福等也只得咬牙隨之跳下。

剩下為數不多的蒙面人互相看看,正猶豫不決中,船身最後一次震動,只聽巨響陣陣,帝國和南方聯盟的兩艘巨船竟都被炸了個粉碎,滿天的濃煙中,來不及逃出的明家家將和蒙面人的屍身被高高拋起,落入江中。

聽令及時游遠的兵士們大呼僥倖,哪怕晚一刻,便是屍無全身的下場。

下了水,小秋也漸漸醒來,便發現被那人緊緊箍在懷裏,頓時掙紮起來,一直跟在英亢身後的桓福想來接應,給英亢狠厲眼神嚇得一縮。

“乖,你又不懂游水,別動,我們還沒脫離險境!”

即算小秋懂得游水,此刻一臂殘廢,也斷斷游不了多遠。可,熱熱的熟悉的氣息噴在耳側,怎也不甘願。他喊道:“桓福!”

“這裏還是江心,離陸地少說三里,桓福能帶得了你么?你想要他的命?”只有他才能帶小秋上岸。

英亢說罷,再緊了緊懷中人,向眾人下令:“抱住浮木,向北上岸!”

江面寬闊,即使功力深厚,游個幾里也絕非易事,隨時都可能力竭而亡,眾人只能咬牙奮力游去。

桓福和離家軍起先還能跟上英亢,游出半里地再不便見他蹤影。

悶在英亢懷裏的賀秋暗暗憤恨,又不由傷心,要不是廢人一般,何至被那人要挾。緊緊咬住下唇,閉上雙目,不再言語。可不一會,熱熱的那人的唇竟然撬開他的,悠長氣息不由分說傳過來,兩人已經沉下江面,飛快向岸上游去。待他們上岸,後面的最快的也才遊了三分之一距離。

新鮮空氣湧進鼻孔口腔,體質虛弱的小秋坐在地上就大大咳了起來。

英亢站在身後輕撫他背:“濕衣穿在身上會得風寒。”慢慢運起功,掌力發熱下,濕衣沒一會兒竟是半干。

小秋垂着頭,始終沒說話。

英亢也不說話,他眼睛轉都不轉盯着伊人,彷彿想把過往沒看的全都賺回來。

衣物盡干,英亢收掌,緊緊捏住拳。

真想像剛才在水裏一樣抱住小傢伙,還有那嫩粉的唇,想吮吻一輩子。

卻不敢。

靜謐中,陸續有軍士上岸,桓福也到了,連守在遠處岸上的援兵也趕到,見到坐着的兩人氣氛怪異,都不敢作聲。

英亢命他們都站出三十丈聽候命令。

黑旗眾人都知道英亢和小秋的舊情,臉色多少有些曖昧,平西冠更是向桓福擠眉弄眼起來,離家軍見賀秋沒異議,也只好隨黑旗軍一同轉身站遠。

隔着幾十丈蘆葦叢,又只剩下英賀二人。

小秋站起來,背着英亢:“那水中炸船的武器是流西來的水雷。”斯里經介紹流西的發明時曾經提過能在水中使用的火藥彈。

“水雷?”英亢也不由蹙眉,“我原本把和談放在水上就是怕遭暗算,不想他們有這等利器,船下有人看護,卻也抵擋不住。”

小秋轉過身來,靜靜看着英亢:“英帥,既然上岸,雙方的和談應該繼續。”

英亢一愣,和談?哪八輩子的事情了。

“小賀,流西的水雷連那些施雷的蒙面人都沒放過,如此狠辣,你說是哪方的毒謀?”

“明昔和。”小秋毫不猶豫報出答案。

“那,你還要為他跟我和談?”

“英帥錯了,此次和談,賀秋並非為你,為我,為了哪個人。我是代表整個南方廢奴聯盟來和帝國談判。”

“那是一回事!南方聯盟不就是明家一手操縱么?”

“那是南方聯盟的事,英帥不用勞心。”

“他們要殺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昔流的偽善齷齪,明昔和與他也是一丘之貉,你——”

“我知道,但,南方聯盟不是明家。”廢奴聯盟會有改變,不會被明氏一手遮天。

“你想取而代之執掌聯盟?”英亢盯着眼前始終冷靜的小人兒。

小秋嘴角微牽,低頭笑笑。

跟他有什麼好說的呢?能講得通么,他一輩子高高在上哪明白奴隸想廢奴的決心。

英亢前傾握住小秋的肩,“小賀,你就那麼想打敗英亢?那麼恨我么?”

小秋右肩經不得握,刺痛下,微微一縮。

英亢立即放手,又輕輕撫住,內力輕吐。他還清楚記得那天,那決絕的一掌,那骨碎的聲音,他又哪來資格責問什麼恨不恨。

要不是牽涉國運,他便被打敗又如何了。若被小乖打敗,就能回到從前,不知多好的美事呢。

“小賀,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是英亢不好,你這右臂英亢一定給你治好,你的武功英亢一定會幫你回復,英亢天天在後悔,小賀不能給英亢機會、原諒英亢么?這麼多年,你就從沒想過我么?”英亢柔聲說著。

這是他英亢說的話么?

他在賠不是。

那人即使錯了也決不會後悔認錯。這怕是他一生所能說的最軟的話語了。

自己真的從沒想過他么?

第一個吻,第一次造愛,在山坡上數星星,在溫泉洗浴,在林中練劍……

從沒人對他這般,捧在手心裏細細愛護,他一生最最幸福的歲月,全是他給的。可是那不是他該得的,那不屬於他,全部屬於賀千吉,賀家七少。

都是他竊來的。

他伸手探到英亢臉上,瘦了好許多好許多啊,眼睛都深陷下去了,為了賀千吉么?他可真幸運。

你知道么,太陽和月亮不會在一個天空出現。

賀秋和英亢如何會有結果。

心愛的人細細撫摩自己的臉,英亢激動不已,看到小傢伙眼裏凄迷的神色,就和多年前那個雨天一式一樣,這麼傷心,都是他害的啊!

“我記得呢,我都記得。”小秋輕輕說,然後把手收回來。

直視英亢的眼睛:“我一直想到你啊,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

“可是,這是賀秋喜歡英亢啊。”

“賀秋是個奴隸,跟所有下賤的奴隸一樣的奴隸。”

“英亢是絕不會喜歡奴隸,和奴隸睡覺的。”

話一句句地說出來,眼中的凄迷慢慢淡去,小秋淡淡地笑着:“難道英帥覺得奴隸也是能和豬狗並提的了么?”

英亢訥訥,淡淡笑着的小賀竟真好像白鶴一般,好似要飛去,再不是他抓得住的。

他猛地握住那隻摸他臉的手:“小賀跟英亢回去好不好,英亢不能沒有你,跟我回去,我們像從前一樣!”

“你說過不離開我的!”

“英帥,都過去了,世上沒有賀千吉了。”小秋不能掙脫那隻手,卻也任他,“放手吧!”

英亢搖頭。

“我要帶你回去。我一定帶你回去。”

“英帥憑什麼呢?賀秋是代表南方的,賀秋更不欠你——哦,不對,你剛剛才救了賀秋。”小秋蹙眉,“那這樣。”

“賀秋右手不能動,英帥先放脫賀秋的左手好么?”神色哀懇。

英亢放開手,看着小秋一隻手解開衣襟,吃力地脫衣服。

這是幹什麼?

“幫我一下好么?”

英亢有些不知所措,小傢伙幹什麼?但也伸手幫忙,幫他將外套甩脫,然後剛要幫他解脫內袍。

“哐當”一聲,外袍落地,一把匕首落下。

英亢送給千吉的匕首,賀秋最後帶走的英亢的東西。

英亢還沒來得及撿起,小秋突然拉住他的手。

“英帥,你說這樣好不好,賀秋欠你一命,可又身無旁物,如果英帥不見棄,我想拿這身體做償還好不好?”

什麼?英亢渾身一震,拿身體償還?身體?

小秋放開英亢的手,繼續解內袍,內袍裏面是薄薄的褻衣,細嫩肌膚隱隱露出。

他要做什麼?他、他竟然這麼恨我!他把我當作什麼!

一陣心痛,痛得直直喘不過氣。我,我英亢是活該么?是活該的。

他急急忙忙拾起地上的外袍給小秋披上。

環住這最愛的身軀,全身發抖,一時卻說不出什麼。

“那,英帥是瞧不上賀秋這個償還了?可我真沒別的東西了。既然你不要,我可就當不欠你了。”慢慢掙脫英亢,“不欠你了哦!”轉身就要走。

想到什麼,又停住,走到一旁拾起地上的匕首:“還有這個,還是還給英帥吧。”笑着遞上,英亢獃滯不接,便放開手。

又是“哐當”一聲,匕首落地。

英亢聞聲一驚,撿起匕首喊道:“小賀!”

伊人就在咫尺,卻好像遠在天涯。

小秋目光澄靜,神態安然:“賀秋知道英帥的厲害,自忖絕非對手,可仍須一戰。英帥要知,賀秋為廢奴而戰,你我並無瓜葛,英帥不必施恩退讓。”

言盡,大步離去。

廢奴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英亢不是過往的英亢了,小賀你不要這般痛恨英亢……

種種話在心裏,卻不知怎麼說了。

沒曾想,一世英雄,今日卻灰頭土臉,黯然神傷,還自承活該、應得。

小秋快步離去,見了桓福和離家軍,便與他們租船過江。

黑旗軍士面面相覷,卻也沒阻攔。

剛過江心,原本守在南岸的南方聯盟軍也來接應,幾位明家家將對小秋關心不已,還頻頻問發生了何事。

小秋沒多話,還吩咐離家勇士嚴守當日事故經過,一切到了申州再論。

江上風大,吹得衣袍獵獵作聲。

小秋覺得好累。

緩緩吐出氣,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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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鶴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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