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雨綿綿密密地下,天色灰濛濛。
刑慧君的葬禮以簡單的天主教儀式進行,丈夫沈聖祺抱着幼小的兒子,神情哀傷。
沈家顯赫一時,但在聖祺的父親和叔父死後迅速沒落。樹倒猢猻散,以前的親友早已不相往來。今天出席喪禮的只有聖祺的堂弟和舊同學們,場面冷冷清清。
「乖乖,獻花給媽媽。」聖祺柔聲跟兒子說。
小孩笑着點頭。年幼的他才念幼稚園,連走路也不太穩,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思。小叔叔只告訴他媽媽睡著了,要睡好久。
「媽媽好睡,媽媽快點醒來。」他把一束白色康乃馨放在母親的棺槨上,又轉身撲向父親,抱住父親的腿,天真地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醒來?乖乖好想媽媽。」
可憐的孩子,媽媽永遠不會醒來了。
聖祺心酸,緊緊抱著兒子軟軟的身體,無力地跪倒。他瘦削的肩在抖,渾身濕透,臉上淌下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聖祺,節哀。」
「聖哥,振作點。」摯友和堂弟在他身邊。二人高大挺拔,顯得聖祺更加落魄無助。
眾人看着都覺得可憐和唏噓。
回想昔日年少輕狂。沈聖祺出身首富之家,高貴沉靜,不食人間煙火。刑慧君青春貌美,嬌俏可人。
今日,雲端上的王子淪落,在凡塵營營役役;俏麗佳人身罹絕症,享年只有三十二。
俱往已,當年的校園三劍俠,沈聖祺、刑慧君、還有……
驀地,沉穩的腳步聲響起。
眾人回頭,屏息。
絕美的男子穿着黑色西裝,捧着一束火焰般顏色的天堂鳥花。
他長發飄逸,劍眉鳳眼,身段瀟洒,美麗耀目一如往昔。
是他!他居然回來了!眾人幾乎不敢相信。
學校里的風雲人物,所有師生的焦點,三劍俠之首。在失蹤多年後的今天,刑慧君的喪禮上突然出現!
沈聖祺渾身一顫,嘴唇輕動,以微弱得聽不見的聲音吐出:「伊毅……」
◇◇◇
伊毅無視旁人的好奇目光和竊竊私語,神態自若地上前,在棺槨上放下花束。
「願你安息,慧君。」低語聲只有距離接近的沈聖祺等人聽到。
年少的宏祺沉不住氣,代堂兄出頭,怒道:「你來幹什麼?」
伊毅沒理會他。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沈聖祺身上,好奇身為刑慧君的丈夫,他會有何反應。
沈聖祺看着伊毅如畫般美麗的臉,神情茫然。
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呵,大家都是老同學,大家都知道當年的事。
三劍俠形影不離,但性格迥異。
伊毅不羈張狂,風頭無兩。沈聖祺溫和恬淡,沉默寡言。
兩人走在一起是因為熱情開朗的刑慧君。
美麗的她迷戀伊毅,但同時被沈聖祺默默地愛慕着。
從高中入學典禮那天開始,他們相遇,聖祺眷戀的目光從沒離開過慧君,而慧君則時時刻刻追逐着伊毅。
三人行,總是慧君在討好迎合伊毅,聖祺在二人身後默默地守護。
聖祺從不妒忌,從不爭奪,一直以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所愛的人。
他總在慧君得意時微笑,失意時代為出頭。
伊毅是天生領袖的人物,性格好勝倔強,誰的帳都不賣。惟獨沈聖祺能叫他退讓。
高中畢業,三人考進同一所大學。
刑慧君正式成為伊毅的戀人。
伊毅不是把愛情放在首位的男人,也不是專一的情人。慧君時常受到冷落,聖祺是她傾訴的對像。
如此過了四年,三人走進社會。
富家子沈聖祺執起教鞭,出乎意料地當上中學教師。
窮苦出身的伊毅則成了頂尖會計師,在事業上展露才華,搖身變為當時得令的年輕才俊。刑慧君投身金融行業,正好成為戀人的助臂。以後不論公私,她和他都是最親密的夥伴。
二人之間似乎再沒有沈聖祺容身的空間。
直至那一年,伊毅突然失蹤。
聽說,他挪用了客戶的資金炒股,結果全軍覆沒。
聽說,他替黑道洗錢,被警方追查。
聽說,他借了高利貸無力償還。
聽說……很多很多的傳聞,都難辨真假。
大家只知道,在伊毅失蹤之後,他的同居女友刑慧君閃電下嫁沈聖祺。
據說因為慧君被伊毅拖累,欠下巨債,是沈公子救了她。
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善良的聖祺終於守得雲開,王子與落難的灰姑娘從此過着富裕美滿的日子。
沒想到情節卻急轉直下。在短短几年之內,沈家破產,刑慧君病故。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伊毅會在她的葬禮上現身。
他回來幹什麼?眾人好像在追看一出精彩的連續劇,心情興奮,好奇難奈。
◇◇◇
「伊毅……你回來了。」沈聖祺的喉嚨乾澀,聲線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但伊毅讀懂他的唇語。
「好久不見,聖祺。」薄唇彎起優美的弧度,魅惑的笑容帶着一絲冷酷和譏嘲。
沈聖祺一陣手足無措,下意識抱緊兒子。
宏祺見狀大怒,「姓伊的,我叫你滾!」他想衝上去動手,但卻被小弟穎祺攔阻。
聖祺的好友也看不過眼。他肯定現在所有人都在議論三人糾纏不清的關係,揣測慧君跟伊毅藕斷絲連。
這樣對死者不敬,亦無異是在眾人眼前撕下聖祺的臉皮。
「伊毅,你不該來的。」他忍不住說,接着把目光投到伊毅身旁的男子,「子楚,你怎會跟他在一起?該不會是你這笨蛋通知他來的吧?」語氣非常不滿。
「住口,成翹。」子楚橫他一眼。他跟伊毅同時出現,但伊毅的存在感太強烈,大家都忽略了他,「我現在以律師的身份替客戶辦事。」
「你的客戶?」同為律師的成翹敏感地皺起眉頭。
「是慧君……」刑慧君在一年多前委託他尋找伊毅,那時她才剛剛發現自己的病。子楚泛起一絲苦笑,隨即朗聲道:「我代表我的當事人刑慧君女士,邀請伊毅先生以遺產繼承人的身份出席喪禮。」
一秒鐘的死寂。
女人的遺產繼承人不是兒子也不是丈夫,而是舊時的情夫。
好奇心在燃燒,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眾人熱烈地交頭接耳。
當事人反而一言不發。
伊毅眯着鳳眼,盯着沈家父子。
沈聖祺腦海一片空白,只聽見周遭一片嗡嗡聲。
過了半晌,伊毅忽然說:「今天到此為止吧。」剛下飛機的他累了,抬手撫了一下臉,淡淡地道:「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聖祺。」
沈聖祺微微一震。
眾人來不及反應,伊毅已轉身離去。
「聖祺,別擔心,我來當你的律師。」成翹義氣地說。
「……」
「聖哥,你沒事吧?」宏祺見他臉色蒼白,不禁憂心。
沈聖祺搖搖頭,垂下眼皮,修長無瑕的手在妻子的棺槨上輕輕地撫摸。
線條柔和的唇彎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凄然笑意。
呵……慧君,你竟是如此深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