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色四合中,李穎推開面前的稿紙,扔開似乎已粘在手上的圓珠筆,長長地透一囗氣,仰頭閉目地靠在椅背上,讓自己慢慢由虛構的小說中回到現實。她覺得疲倦,卻又有一種工作完成之後的滿足感,她那總帶着一絲冷漠和驕傲的精緻臉兒,有一抹難得的溫柔。
足足有十分鐘,她才睜開眼睛,低下頭,慢慢地整理書桌上大疊凌亂的稿紙。她纖長細緻的手指敏感而優雅,動作雖然不快,書桌上竟一下子就變得整齊了。她無意識地看一看小鬧鐘,六點半,時間對她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她想工作,她有靈感時,不論晝夜她都寫作,她情緒低落時,她就什麼都不做,任時間在身邊溜走。
她是個相當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受歡迎的專欄作者,二十五歲,她的成功比一般人都早,都快,她卻不怎麼在乎堆在眼前的名利,因為她一直在懷疑,她的興趣是不是真在寫作上?她一直想做一件事,可惜的是她一直不能真正知道,那一件事到底是什麼!
生活總是若有所憾!
書房門輕輕在響,她頭也不回地應一聲,有人走進來並順手開了燈。
“你一定是忘了陳翠玲請客,是不是?穎穎。”是母親,母親似乎總能知道她在什麼時候放下筆,收拾好稿紙。“約好的是七點,在她家吧?”
“哦!翠玲生日!”李穎跳起來。她不是那種斯文、穩重型的人,她很有個性,而且個性隨時跟着心情改變。“好在來得及,否則會被她罵死!”
“她大肚子了,是不是?”母親看一眼書桌上的稿紙。“今天一個下午寫這麼多?”
“十二月生!”李穎拍拍書桌。“媽,不許任何人進書房,叫阿英也別來打掃,我怕弄亂稿子!”
“阿英才不願進來!”母親笑。“去換衣服吧!”
李穎大步回到和書房一牆之隔的卧室,隨便換上一件淺米白色的真絲寬鬆衣裙,也不化妝,拿了皮包就出門。她是那種絕對不需要人工描繪的女孩,她清雅纖細,又相當高——五呎五吋,隨便什麼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那與眾不同的氣質——冷漠、驕傲中又有幾分瀟洒,往往還會給衣服增加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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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玲的家在四維路上,是新的大廈式住宅,雖然一切設備比古老的平房完善,李穎總認為不好住,一層層、一家家疊起來,她不喜歡有人住在她頭頂上。
翠玲的家在五樓,站在門外已經能聽見屋裏傳出來的歡笑聲,她的醫生丈夫替她請了多少客人?
李穎按鈴,女佣人把她迎進去。果然有十多個男男女女,或站或坐的在聊天、談笑。翠玲一眼望見她,拉着她那醫生丈夫,挺着六個月的大肚子越眾而出。
“我們的大作家來了,”翠玲誇張地嚷,“喂,喂,她就是李穎,我的同學李穎!”
幾乎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李穎臉上,她很不喜歡這種介紹的方式,尤其是一些“另眼相看”的眼光,但她習慣了漠然,她只淡淡地點點頭,笑一笑。
“生日快樂,翠玲!”她吻翠玲面頰,又遞上早已預備好的一份禮物。
接着,翠發拖着她一連串的介紹着,除了幾個老同學外,其他的全是翠玲的丈夫方同文的同事,那自然也都是醫生了。李穎對醫生十分敏感,醫生的過分了解人體,常常令她不安,她只點頭,她才沒有興趣記那一連串的名字。
然後,晚餐開始,是“統一飯店”訂的自助餐,有兩個年輕的女侍在幫忙。李穎享了一小盤食物,找到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寫了整個下乾的文章,滴水未進,現在自然是肚子餓,她也不理會旁邊的人,逕自吃起來。
“我——看過你寫的專欄,”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來,把李穎嚇了一跳。“很有見地!”
她皺着眉頭望一望,是個正正派派的男孩子,戴一副今年流行的細邊塑膠框眼鏡,一個不記得名字的醫生。
“謝謝!”她只能這麼說。
“你也寫小說,是不是?”那男孩又問。或者他不該說是男孩,至少他有三十二、三歲了。“前一陣子有部很賣座的電影也是你的原著改編?”
“大概是吧!”她不喜歡跟陌生人談自己的作品,她會有赤裸的感覺。
“大概是吧?”男孩子笑起來,一顆顯得很稚氣的犬齒,使他平添不少親切感。“為什麼不肯承認?”
“賣出去的小說我就不認賬了,”她聳聳肩。“電影拍得好與壞、賣座與否和我沒有關係!”
“你很特別,很奇怪,”男孩子對她又感興趣又好奇。“是不是女作家都是你這樣的?”
“我不認識什麼女作家,”李穎吃完盤中最後一塊食物。“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你自己呢?不是女作家是什麼?”他笑。
“離‘作家’還有段距離,我只是作填字遊戲的學生!”李穎也笑起來,這個有顆大齒的年輕醫生倒不討厭。
“那麼我們該是開藥方的機器!”他說。
“很好的比喻,你——是誰?”她問得直率。
“潘少良!”他很高興。“我是外科!”
“專門替人開腸破肚?”她問。
“自然也能治傷風感冒!”他接過她的盤子,很自然的。“還想吃點什麼?”
“甜點好了,”她大方的。“不想吃太多,免得胖!”
“你再胖十磅才夠標準!”潘少良去了。
“你和翠玲同學?那麼你不是學文學的?”他想起了。
“我學國際貿易!”李穎不經意的。“誰說一定要學文學的才能寫文章?”
“為什麼想到要寫作?”他望她,很認真的。
嚴格說來,他是很有條件的男孩子,不是漂亮,卻很有氣度,很有修養。
“心裏有很多事情想傾吐、發泄出來,寫文章該是最好的途徑!”她說。
“但是你的文章尖銳,不像發泄、傾吐。”他坦白地。
“像什麼?”她的興趣被引起了。
“放箭!”他笑起來。“這無形的箭有時也會傷人在不知不覺間!”
李穎獃獃的出了一會兒神,她的文章太尖銳?傷過人嗎?她自己怎麼從沒有這種感覺?
“你這醫生也很特別,很奇怪,”她搖搖頭。“你該研究的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文章!”
“一個醫生也不必二十四小時對着病人,他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在乎地笑。他有很好的口才。”我對你已經好奇了很久!”
“什麼?”她驚愕地望着他。好奇了很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想把她當屍體般的解剖?“你令我神經緊張,潘少良醫生!”
“可不可以不連名帶姓加職業的稱呼我?”他很專註地凝望她。“那使我以為是召我入急診室的廠播!”
“可以,潘先生!”她點點頭,放下盤子。這醫生頗有幽默感,對她有明顯的好感,但是——她收斂了笑容,冷傲又回到臉上。
潘少良立刻發現她臉上的變化,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知道,即使只做普通朋友,她大概也不願意。為什麼呢?他擁有許多人羨慕的條件,他有好職業,好家世,好修養,他也是個絕對正派的好人,她的拒絕怎麼連考慮也不需要?
他有點僵,畢竟這是生平從未遇見過的尷尬場面。他考慮幾秒鐘,拿起她面前的空盤子匆匆走開,並順手開了不遠處的電視。他還要再回來,再試試,李穎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他不想放過她,他替自己打氣,有電視——場面或者會好些,至少多些談話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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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視嗎?平日。”他真的又回來了,他有耐心。
“很少!”她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熒光屏。“你的話好怪,如果放在文章里是不通的,‘看電視嗎?平日。’”
“所以我的筆只能開藥方!”他自嘲地笑。
“還能給護工小姐寫情書!”她諷刺地。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沒想到李穎的話竟這般尖刻而不留餘地,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吧?他可不是那種人。
“你對醫生有成見?或者看不起天下人?”他還是笑,他是男孩子,至少得保持風度。
“不知道!”她竟然也不否認,她的目的只想把他氣走,永遠別再來到她面前。“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也知道,就像放箭!”
“但是你知不知道被你射中的人會痛?他們不是箭靶!”他努力沉往氣。“他們也是人!”
她神色古怪地笑一笑。
“你們醫生對人體構造,各種器官了如指掌,你們還會對異性有興趣,那真是難以想像!”她說。
“你——”他深深吸一口氣,他開始發覺,她是故意激怒他的,他可不上當。“你總是有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
“並不是稀奇古怪,”她淡淡地笑。“對一種完全沒有神秘感陌上歸人的東西,我提不起絲毫興趣!”
“這麼說所有的醫生都該是獨身主義?”他反而笑了。
她眉梢上揚。這個有顆犬齒的醫生竟然沒有被她激怒,這倒真不容易。好勝心和惡作劇的念頭一起冒上來,她笑得更神秘。
“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對做愛是否味同嚼蠟?”她壓低了聲音說。
潘少良攤開雙手,好半天都說不出話,只能搖頭苦笑。對李穎,他是服了。
“我不會被你激怒,被你氣跑的,”他逼得攤牌。“我會很有耐心和信心,現在讓我們先停戰,如何?”
李穎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挺着大肚子的翠玲匆匆走過來,她擁着李穎的肩坐在旁邊,神色奇異地指着熒光屏的畫面上。
“你看,那不是她?”她的聲音又是驚訝,又是意外,還有更多的不能置信。“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李穎的視線一接觸到熒光屏上的那個“她”,臉色立刻就變了,變得連一絲血色也沒有,眼睛也睜圓了。她——葉芝兒?是她嗎?她怎麼會在電視上出現?她不是說遠在天之涯,海之角嗎?她——怎麼會又回到台北?
“是不是她?”翠玲輕輕地搖晃李穎。“我也不能相信,但——實在太像了,連走路,連一舉一動都像,還有她下顎的那粒痣——”
李穎甩一甩頭,仍不能使自己振作起來。看見芝兒,她的五臟六腑都被掀空了一樣。如果芝兒回到台北,那——那——
“李穎,你說會不會——”翠玲猛然住口。她發覺潘少良正詫異地望着她們。
“喂——”屋子另一端的周筱明突然怪叫起來。她也是翠玲和李穎的大學同學。“你們看,電視上那個表演時裝的模特兒可是芝兒?葉芝兒?她怎麼會在台北?”
筱明這麼一叫一嚷,把李穎的思想、靈魂都給喚回來了,她的眼中迅速凝聚了一抹戒懼——是戒懼嗎?然後,她的臉色變得出奇地冰冷,出奇地嚴肅,那一絲瀟洒都已不知去向。
是葉芝兒,誰都看得出是芝兒,她下顎上那粒痣是商標,還有那些惹火又誇張的動作,那副自以為了不起、高人一等的神情,是她,絕對是她!她回來了,那麼——
李穎發覺幾個同學的視線都偷偷射在自己臉上,那些似乎帶着同情又惋惜的眼光像熱辣辣的迎面一掌,摑得她四分五裂,但——她必須坐得直直的,她必須有一絲微笑,她必須更自然——她做到了,她淡淡地笑起來,笑得那般自然可人,把嚴肅和冰冷都溶化了。
“是葉芝兒,”她似乎不經意地說:“還不到兩年,想不到她就回採了!”
“她這枝兒、葉兒一回來,台北可就更多姿多彩了!”翠玲聳聳肩,又拍拍李穎。“一回來就上電視,是對我們這群老同學打招呼?或是示威?”
李穎只是笑,什麼也不說。因為她發現潘少良的視線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沒動過,她不能低估了這個有顆犬齒的醫生,她不想給自己添加麻煩。
翠玲和李穎是最知心的朋友,她皺皺鼻子,挺看大肚子過去把電視“啪”的一聲關了,還重重地哼了一聲,她那神情明顯的對葉芝兒有敵意。
“台北市就快掀起另一陣血雨腥風,等着瞧好戲吧!”翠玲說得很是幸災樂禍。
“血雨腥風?!”少良凝望着李穎。“那個什麼枝兒!葉兒是拍武打流血片的?”
“這是翠玲的誇張和幻想力,”李穎還是笑,卻笑得辛苦。“芝兒和我們是同班同系,是系花!”
“她是系花,你是校花?”少良半開玩笑。
“我是一根草!”她漠然地。
“疾風中的勁草!”他加了一句。
“如果在疾風中。我是蒲公英,一下子就吹散了,散得連一陌上歸人絲痕迹都沒有!”她說。
他沉默片刻,溫厚的手掌輕輕放在她纖長的手上。
“我有這耐性,我走遍天涯海角去替你找回失散的每一絲花瓣,”他深沉又誠摯地凝視她。“我要你完整!”
李穎輕輕一抖,他的手掌像一塊烙手的鐵,他的話像一根刺心的針,她害怕地退縮了。
“對不起,我——”她站起來,抓緊了皮包,轉身抓住正在一邊的翠玲。“我想回去了,我——我還有一段明天要交的稿,我得回去寫,我——”
“我送你!”潘少良不只有耐心,他還勇往直前。但是他不知道,他可能碰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我今天值夜班,也該走了!”
翠玲看看李穎,又看看少良,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好,少良送你,反正順便,他有車!”翠玲很高興的。“少良,你得感謝我給你送大作家回去的光榮!”
“要不要我報答你!”少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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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和方同文及幾個老同學打過招呼,匆匆走出大門。她沒有堅持不要少良送,送她回家又如何?她是絕不可能接受他的,她——她——怎麼說呢?除卻巫山?
少良的白色寶馬二〇〇二停在樓下,她坐上汽車的時候已經絕對冷靜下來。她只說了地址,就不肯再出聲,一直從四維路到她家的陽明山。
“你家園子好大,環境好靜,是寫作的好地方!”他由衷地說:“現在的人都流行住陽明山!”
“不是流行,”她推門下車。“我家在這兒住了快二十年,我不是個跟潮流的人!”
“葉芝兒是?”他盯着她看。
她呆怔一下,用力關上車門,轉身疾行。
“你為什麼不去問她?”她扔下的一句話。
她,葉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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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思烈把他那輛心愛的銀灰色“保時捷”跑車停好在大廈樓下的停車場裏,才抱着超級市場買來的大包食物上樓。他往在十樓,是這座大廈的最高一層,將近七十坪的房子不能算太大,他一個人住裏面卻也顯得冷寂。
房子是租來的,連傢具、擺設都是租的。他是美國回來的客座教授,合同簽的是一年,一年以後的去留未定,所以沒有買房子的打算。
他用鑰匙打開大門,撲鼻而來的是一陣濃郁的香水味,他還看見卧室里的燈光。在門邊微一遲疑,那兩道濃眉已鬱結起來,充滿男性魅力的性格臉孔上一片冰霜。
他把大包食物送進廚房,扔開車鑰匙,這才慢慢地走向卧室。他有六呎高,不瘦不胖,頗有健康的運動家線條,他那雕刻一般的臉孔和那比海更深更冷的黑眸,很令人驚心動魄。
他的床上躺着一個女孩子,性感的髮型,性感的姿勢,還有那野得狡猾的眼睛,她稱不上很漂亮,卻是時代尖端,充滿爆炸性的形象。
“你來做什麼?”思烈毫不客氣地瞪着床上的女孩。
“嗯——家裏的晚餐不對口味,而且有個宴會,想要你陪我去!”女孩子一翻身坐起。
“沒空,”思烈臉無表情,冷冷地指着大門口。“你找別人陪你去!”
“韋思烈,你敢!”女孩子扭着腰站起來,兇悍的模樣像潑婦。“你一定要陪我去!”
思烈冷然看她一眼,轉身走出卧室。
女孩子赤着腳追出采,從背後一把抓住思烈的手臂,他反應迅速地一把揮開她,任她踉蹌地倒在沙發上。
“不要拉拉扯扯,我們已經簽了字分居,我現在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
“分居又怎樣?我喜歡的話隨時可以回來,”女孩子狡猾地笑陌上歸人起來。“名義上,我還是韋思烈太太!”
“分居是你提出的!”思烈又氣又怒。
“自然是我,”女孩子笑得花枝招展。“我喜歡變化,喜歡刺激,分居可以刺激我,可以令我生活起波濤,不分居才是傻瓜!”
“那麼你去追尋變化、刺激、波濤好了,我這兒只是一成不變的死水!”他嘲諷地。“你走吧!”
“如果不清楚你是一成不變,我怎麼會要求分居?”她眨眨眼,好得意似的。“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佔有你!”
“你快走,”思烈臉都氣青了,偏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你不要惹得我真發火!”
“真發火又怎麼樣?”她挨近他。“像在美國一樣?打我?”
“葉芝兒,你——”他重重哼一聲,大步返回房裏,並迅速反鎖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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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惹火的、性感的、野性卻又狡猾的女孩就是葉芝兒。李穎、陳翠玲她們的同學,一個思想新潮邪氣,行為怪異的叛逆的模特兒。她隨着結婚兩年又分居的丈夫韋思烈回國,展開了她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同時又好像對思烈並未忘情,糾纏不清。他們並設有住在一起,卻又三天兩頭的來找他,諸多要求,借故逗留,使得思烈這個退職丈夫煩惱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事實上,她名義上還是他太太,他不能太拒她於千里之外,以她的脾氣,沒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他是大學電機系的客座教授,無論如何要顧及自己名譽、面子,所以內心儘管痛苦、厭煩,表面上只能忍耐,他實在不想成為報紙上社會版的頭條新聞。
“思烈,限你一分鐘出來,”芝兒在用力捶門、踢門,聲音又尖又利。“你若不出來,所有的後果你自己負責!”
思烈平躺在床上,對門外的踢打、威脅充耳不聞,應付芝兒他已疲乏,已精疲力盡,後果——也由她吧!她想把天也翻下來,他只好任它壓死。從結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已惹下永恆的煩惱!
然後,門外踢打的聲音平靜下來,尖叫聲也消失,只不過半分鐘的時間,唏哩嘩啦的玻璃破碎聲,砰砰碰碰的重物落地聲,芝兒又開始了她的拿手好戲——破壞和毀滅。葉芝兒所到之處,誰說不是血雨腥風?
再過一陣,連破壞聲也停止了,只剩下一片反常的寂寞,這反而令思烈不安了,芝兒肯定還沒有走,她在做什麼?她不會傻得去傷害自己吧?
他不能再躺在床上,芝兒與所有人不同,別人不會做的事她卻可能做,她的脾氣一上來,連她自己也控制不往,萬——想着那些玻璃碎片,他再也忍不住的打開門衝出去,他——觸目所及,剛才還整齊、完整的客廳已是一片凌亂,打碎的花瓶、果盤、水晶吊燈、掛鐘,房東珍藏的非洲木刻,全套價值昂貴的意大利細瓷——
思烈攤開雙手,長長嘆一口氣,如果他能,他願殺了她,她那間歇性的破壞狂已帶給他不少次的麻煩,賠錢事小,許多東西是有歷史性、有紀念價值的,叫他怎麼辦?
再看一看,芝兒卻得意的在微笑,站在未被碎片波及的廚房邊欣賞自己的戰績。
“現在你滿意了吧?還不走?”他大吼一聲。
“如果你答應陪我參加宴會,我可以留在這兒幫你清理一切!”她若無其事地說,她那破壞,似乎理所當然。
“我沒空!”還是那句老話。“我要約房東見面,商量怎麼賠償他的損失!”
“小兒科!”她不屑地。“這一點點破銅爛瓦值多少錢?有什麼好緊張的?”
“你自然不緊張,道歉賠錢的都不是你!”他沒好氣的。
“笑話,你難道不該替我賠?我是你什麼人?你說!你說!”她作勢欲撲過來。
“你是葉芝兒,我已分居的太太,”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們正預備離婚!”
“離婚?!永不!”她敏感地尖叫起來:“我們只是分居,我從沒說過離婚!”
“不離婚為什麼分居?”他努力壓抑怒氣,當年他為什麼會跟她結婚?真像做夢一樣。“有什麼條件你儘管開出來,我儘可能滿足你!”
“當我是什麼人?條件?”她嗤之以鼻。“誰稀罕你的錢?我永遠是韋思烈太太!”
思烈緊緊地盯着她,他已忍無可忍,天下還有比芝兒更可惡,更莫名其妙,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嗎?但——終於還是忍往了,他的拳頭已捏得緊緊的,他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吸氣,直到那——殺人的衝動過去。
“下次我不在家,請不要進我的屋子!”他說。
“丈夫的屋子太太不能進?”她哈哈笑。“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我根本不要鑰匙,樓下管理員替我開的門!”
他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地顫抖一陣,他閉口不言。
“喂,到底有沒有晚餐可吃?肚子餓了!”芝兒抿着嘴說:“晚上還有宴會!”
忠烈不聲不響地拾起茶几上的車鑰匙,大步向外走。
“你去哪裏?等等我,思烈!”芝兒追出來。
在大門他猛然轉身,一個字一個字對她說:
“我去找一處永遠、永遠看不見你的地方,葉芝兒,這些把戲,你還玩不厭嗎?”
“你躲不開我的,”她胸有成竹地笑。“除非我有心放過你,否則你走到天邊我也能把你捉回來!”
“芝兒,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談談呢?”他嘆一口氣,軟言相求。“分開來對大家都好,是不是?”
“可以談,等一會兒你陪我參加宴會!”她打蛇隨棍上。
“唉!好吧!”他妥協了,他永遠不是她對手,他自己也明白。“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換衣服,然後到我家晚餐,等我換了衣服一起去,”她勝利地笑着。“主人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導演!”
“導演?”他呆怔一下,芝兒什麼時候和電影界搭上關係?她實在是很有辦法的女孩子!
搖搖頭,他走回卧室換衣服。電影界是他無法想像的一個圈子。今夜怕又得受罪了。
“你知道嗎?思烈,”芝兒興高采烈地在外面說:“他們要拍一套形式很新的電影,女主角的型和我很像,我一個朋友把我介紹給導演的,他欣賞得不得了,他說我一定會紅!”
“紅了又怎樣?”他換了衣服出來,冷淡地諷刺着。
“紅了又怎樣?”她哈哈大笑。“也許那個時候我會考慮跟你離婚,真的!”
“那我該日夜禱告你一炮而紅了!”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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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樓下,他逕自攔了部計程車,令芝兒大大不滿。
“為什麼不開你的車子去?坐計程車多寒酸!”她怪叫。
“你現在還沒有紅,緊張什麼?”他漠然不動。
很快的,到了敦化南路她的家,那是一幢很漂亮的四十多坪公寓房子,也是思烈付錢租的。女佣人已經預備好晚餐,又替芝兒放好洗澡水,預備好晚禮服。她倒是非常會享樂的人呢!
思烈默默地吃着晚餐,甚至連眼角也不瞥芝兒,他們曾是怎樣的一對夫婦呢?只不過短短的兩年,就弄得——水火不相容的。
晚餐后,在女傭的服侍下,芝兒換上了金光閃閃的晚禮服,今年外國流行金色的,她永遠站在潮流的前面。
“漂亮嗎?”她在他面前轉個圈。
“嗯!”他冷冷地應一聲。
“你這人,難道不能熱烈一點嗎?”她不滿極了。“說我一聲漂亮會要你的命?”
他的濃眉緊緊地鎖在一起,很不耐煩地說:
“能去了嗎?我明天早晨有課!”
“你這客座教授,比做大校長還了不起!”她咕噥着隨他走出去。
若只看外表,他們倒也極相稱。她性感耀眼,他冷漠陰沉,不過,若論五宮的端正,若論臉孔,她就遠不如他了,她只勝在“型”。
到了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門外,按了門鈴之後,她正色對他說:
“你只是我的男朋友,記住!”頓一頓,又說:“我們已分居,我不再是韋思烈的太太!”
“你記得分居了吧?”他冷笑。
她竟是極端地自私,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為自己打算,她絕對不理會對方的感受,只要有利於她,她真是——義無反顧。
他們被迎進一間並不太大,也不算講究的客廳,令人不安的是,裏面每一個人都打扮得很隨便,對於盛裝而來的他們倆,都投來驚異的眼光。
“你的宴會!”他萬分不滿。
“誰知道他們都是些不懂禮貌的老粗?”她輕蔑地。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迎過采,他就是要拍形式很新的電影導演?看他的外表——他新不到哪兒去。
“嗨!導演,”芝兒果然這麼招呼。“我的男朋友韋思烈!”
導演上上下下的打量思烈一陣,看來他對思烈的興趣比芝兒更濃。
“韋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可有興趣拍戲?”導演可以說目不轉睛,他被思烈雕刻般的外型震撼了。“我敢擔保以韋先生的外型,一定紅,一定紅!”
芝兒乾笑兩聲,看見思烈的臉已沉下來。
“哎——思烈是台大電機系的客座教授,也是剛從美國回來,他大概不會演戲吧!”
導演愣了一陣,台大的客座教授?看他這笑話鬧得多離譜。
“哎——請進,請進,”他自己打着圓場。“原來是大有學問的人,真是失敬!真是失敬!”
思烈冷着臉,一言不發的坐在那兒,他知道會格格不入的,但情形比他想像的更糟,若不是芝兒說過紅了之後會考慮離婚,他真想掉頭而去。
“不是說今夜要討論角色的問題嗎?”芝兒問。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有滿足感,情緒也好起來。
“是,是,”導演看一看錶。“這一部戲是改編自今年最暢銷、最轟動的一本小說,我們等原作者來,她會給我們提供最寶貴的意見!”
“是誰?哪一位名作家?”芝兒是不甘寂寞的。
“李穎——哎!她來了!”導演匆忙迎向門口。
李穎——芝地和思烈都變了臉色,是那個——李穎嗎?兩年之間她變成了名作家?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邊,導演殷勤迎進來的女孩子纖細雅緻,那張冷傲精緻的臉上,帶着一絲好洒脫、好不經意的微笑,她——不是李穎是誰?
“李穎來了,我來給你們介紹——”導演大聲說。
李穎大大方方,瀟瀟洒灑走到他們面前,看見他們也沒有意外的表情,她的冷漠,她的傲然帶來了一陣強大得難以抗拒的壓力。
“嗨!芝兒,思烈,你們好!”她伸出右手。
即使潑辣、誇張如芝兒,也給她鎮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穎的手怎麼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兒說得有些口吃。
李穎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兒,本已鬱結着的濃眉鎖得更緊,他機械地伸出右手,只是輕輕一握——他也震驚,平靜自然的李穎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輕顫,這——表示什麼?
李穎冷傲地牽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個淡得幾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遺世獨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縮成一團。回國之後最怕見到的人,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毫無防備之下遇到了,而且在這種難堪的場合中——他慚愧得想去死,卻——又會死得絕不甘心,他——終於又見到了她。
“怎麼沒聽你提起呢?”導演疑惑地望着李穎。“原來你們是朋友!”
“我和芝兒是老同學,”李穎對胖導演沒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並不知道你請了他們!”
“芝兒將是這部新片的女主角,”導演叫:“我幾經辛苦才找到她,李穎,你看她是否合適?”
李穎微微歪着頭,這是她沉思的動作——她的老動作,她一點也沒有改變,變的只是周遭的一切,只是周遭的一切。
“應該是合適的,”李穎慢慢說,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髮型,和我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是美國最流行的‘佛羅娜,佛賽,美傑’式的!”
“你是說Charlie’sAngel那個金髮女主角?”芝兒嚷起來:“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讓別人做你的偶像,”李穎笑。“芝兒,你就快成為別人的偶像了!”
“是嗎?啊!是嗎?”芝兒笑得眉飛色舞,她夢想成名,和美國的佛羅娜一樣紅,似乎,她的機會已到手。
“李穎認為合適我就放心大半,”導演很是討好。“這樣吧,反正攝影師來了,不如先拍幾張造型像,明天可以見報,讓我們這部片子未拍先轟動,如何?”
“好主意,”芝兒跳起來,越眾而出。“擺姿勢是我的本行專長,在哪兒拍照呢?”
攝影師、打燈光的幾個人都圍了過去,導演也跟在一邊指指點點,沙發的這角落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沉默對坐的李穎和思烈。
“見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聲音低沉,真摯。“尤其在這種環境裏!”
“是嗎?”她不置可否地。“你答應芝兒拍戲?你可知道——這部片子有暴露鏡頭?”
“她的事我管不着,”他厭惡地。“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她有絕對的自由!”
“美國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裏光芒一閃,慢慢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已經分居了!”
李穎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壓住了幾乎衝到喉嚨的“啊!”無論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見,更不能表現任何情緒。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們夫婦間。
“你不覺得意外?”他問。
“我該覺得意外嗎?”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經意,使他的五臟六腑都翻攪起來,這結果是他自找的,一開始就註定了如此,她會意外嗎?
“這些日子,你好嗎?”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聳聳肩。
“我——不是指這些!”他再說。
“那是指什麼?”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沒有結婚,有一些打不動我心的男朋友,就是這樣!”
“可是因為你驕傲?”他問。聲音里明顯的有些其他的東西,好像關注。
“驕傲是女孩子的致命傷,”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點,我改不了,任誰也改變不了我!”
“你看來一點也沒有變!”他輕輕嘆息。“而我——活在一串永無休止的噩夢裏!”
“要不要我介紹個醫生給你?”她是故意聽不懂吧?“很不錯的,叫潘少良!”
他無奈地搖搖頭,突然站起來。
“請轉告芝兒,我先走了。”他說:“如果有機會,我能約你喝杯茶嗎?”
她微微一笑,移開視線,她沒有說好或不好,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還是像兩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誰能了解她呢?一個孤傲、美麗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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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苦苦思索兩小時之後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推開空白的稿紙,扔開圓珠筆,把自己擲向那張厚軟、舒適的安樂椅上,靜靜地躺着,不動也不出聲。
寫作原是一條孤寂的道路,沒有人能幫忙,沒有人能陪伴,必須在安靜的環境裏,用自己的手和筆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觸,一個字一個字寫出采。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義的工作,喜歡和願意獻身這份工作的人雖然多,然而能長時間的固執着寫下去的人卻不多,畢竟不是人人能忍耐這條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無可奈何又無可選擇的,像李穎。
李穎並不真正那麼狂熱於寫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去玩去鬧去結交異性朋友,大多數的時候,她發覺在人多的熱鬧場合里,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獨,所有的人都與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寫第一本書就成名了,成名之後寫與不寫也彷彿身不由主,出版商追着她,讀者歡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覺得不寫可惜,於是,一本本印着李穎原著的小說就呈現在世人面前了。
最重要的,寫作有時候能填補心中那份空虛、失落,和那段被踐踏過卻永遠難忘的感情。
在寫作的道路上,李穎一直是順順利利的,像今天這麼苦思兩小時而又寫不出一個字的情形是絕無僅有的。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不出文章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亂,她完全不能平靜了。
從再見到芝兒和思烈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能平靜。外表看來,她是冷傲瀟洒的,那是她用了長長兩年的時間所造成的殼,她必須如此,她是個驕傲的女孩,痛苦和傷痕只給自己看到,絕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兒和思烈,她怎能在他們面前示弱呢?
其實,再見他們的那一刻她激動得厲害,她的手冰冷顫抖,她幾乎控制不往自己——他們可曾發現?芝兒或許不會,芝兒只熱衷於當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驚代表了什麼?唉!為什麼又要見面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臉沒有半絲改變,就連眼中陰冷難懂的光芒也依舊,他——變的是什麼呢?周遭的一切?人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曲折迂迴呢?為什麼不是直線的人生?對與錯也一直這麼走下去,永不要回頭,永不——
書房門輕響,聽那敲門聲必然是母親。
“穎穎,有個朋友來了好久,你要見他嗎?”母親問。
“朋友?誰?”李穎從安樂椅上跳起采。他說過分居,他問過有機會可否請她喝杯茶,他——會是他嗎?
“姓潘,很有教養的男孩子,笑起來有一顆突出少許卻很親切、很稚氣的犬齒。”母親有敏銳的觀察力!
“潘少良!”李穎跳起來的那股勁兒消失,不是他——思烈。“他來做什麼?”
“他沒說,但耐性很好,坐了快三小時!”母親笑。老人家總喜歡有教養,有耐性的年輕人。
李穎猶豫一下,用手指胡亂地抓兩把頭髮,找出一條橡皮筋把齊肩直發束在腦後,這才慢慢走出來。她是任何衣飾、任何髮型都好看的女孩子,看她一條舊牛仔褲,一件真絲唐裝衫,那股洒脫勁兒真是無與倫比,還有那乾乾淨淨、精精緻致的小臉兒,被束在腦後的頭髮更顯出了倔強的性格。她不溫良如美玉,也不光芒如鑽石,她是——她是什麼呢?世界上難以找出更適合她的形容詞,她就是她,一個美麗、倔強、精緻又洒脫的女孩!
“潘少良醫生,你有太多用不完的時間?”她笑,很明顯地諷刺意味。“三個鐘頭,你起碼可以看二十個病人!”
“有時候為一些值得的人浪費一點時間還是值得的!”他說。他的話永遠得體。
“值得的人?”她聳聳肩。“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對於決定的事我絕不後悔!”他肯定地說。充滿自信的眼光凝注在她臉上。
“好吧!”她不在意地坐在他對面。“等了三個鐘頭,你總有一點目的,是不是?”
“今天我休假,想約你出去吃一餐飯,你認為這是不是目的?”他聰明地反問。
“想約人出去吃一餐飯就想到我?就不惜勞師動眾的上陽明山,吃完還得送我回採,這個算盤打不響!”半開玩笑地說。她從來不想和少良認真。
“這表示你不反對,是嗎?”他很會利用機會。
“人總要吃飯,我也不例外,”她淡漠地。“並不是說握圓珠筆寫稿的人都該吃墨水!”
潘少民笑了,又露出那顆看來親切的犬齒。
“和你談話實在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他說。
“很好!你提醒我以後可以像律師一樣收談話費,”李穎拍拍手。“這該是最好的無本生意!”
“女作家也談錢?”少良感興趣地。
“你以為女作家是怪物?是超人?為什麼不談錢?我寫文章賺稿費,賺版稅,這全是錢,沒有錢就不動筆,我銅臭氣重,因為我是食人間煙火的人,和任何人一樣,你別以為冠上女作家三個字的人會有什麼特別!”她尖銳地說。
“我說錯了,我道歉,”他立刻改變口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吧!”她站起采,拍拍舊牛仔褲。“和你這樣的醫生出去,我自然不必帶錢的,是嗎?”
少良微微一笑,就這麼伴着不換衣服,也不化妝,比普通人打扮得更隨便的李穎走出去。少良是有眼光也懂得欣賞,李穎這種女孩子是不需衣飾和化妝的,她本身的氣質、修養和風度就像一粒光華內蘊的明珠,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都能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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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她到仁愛路四段的信陵。
“信陵?”李穎頗為意外。這兒都是影視圈子的人,這兒是愛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這兒是想釣中國女人的無聊洋人愛來的地方,少良是個外科醫生。
“好不好?”少良一邊走下地下室樓梯,一邊問。“我沒來過,聽很多人提起,來見識見識!”
李穎也不出聲,被侍者接待在餐廳里。
“你來過嗎?”他問。他的眼睛裏隱有笑意,一個眼睛會笑的醫生,和他——思烈的陰冷截然不同——哎!怎麼又想起思烈呢?
“來過幾次,和電影圈的人!”她淡淡地說。
“我見報上說葉芝兒要拍片了,是你的原著改編!”他突然說。
李穎忍不住皺眉,這個潘少良可記牢了葉芝兒這名字。
“不知道,我說過賣出去的小說版權就一律不認賬,不理,與我再無關係!”她說得有點冷峻。
“但報上說女主角是你認為很滿意的!”少良不放鬆。
“你——對芝兒有興趣?”她的笑容已極為勉強。“是不是想要我介紹?”
“不——我總覺得你和葉芝兒之間必定有些什麼,”少良微笑搖頭。“每次提起她,你就很不自然!”
“你認為我和她之間有什麼?”李穎沉下臉,聲音也變得冷硬。“同性戀?”
“不——好吧!我們換個題目。”他終於知難而退,他有什麼資格追問這麼多呢?好奇和關心都不是好理由。“下午幾個鐘頭都在書房寫稿?”
“關在書房裏可以做好多事,不一定是寫稿!”她的語氣有永不妥協的意味。“下午我在發獃!”
“發獃!”他叫起來。“你在裏面發獃而我在外面苦等?”
“很不公平,很划不來,是吧?”她嫣然一笑。“最好下次別再來,李穎是個不容易接近的怪物!”
少良凝望着她,長長久久不移動視線。
“我有一對專透視人心的眼睛,你信嗎?”他說。他實在是有耐性而且有恆心,他該會成功的,會嗎?
“可惜我根本沒有心!”她笑。很針鋒相對地。
“你的心呢?”他感興趣地。很少有這樣的女孩,尤其現在台灣女多男少,女孩子都很想抓往一個可託付終身的對象,李穎卻拒人於干里之外。
“一根草會有心嗎?”她搖搖頭。
“你的心和感情全投入了文章?”他在猜。
“自作聰明,寫作並非我的全部,而且我不狂熱,我隨時隨地預備放下筆!”
“隨時隨地?”他咀嚼着這幾個字。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找到一件比寫作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她立刻說。她不容許他誤會她的意思。
“什麼工作比寫作更值得你去做?”他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說。
“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她坦率地說。
“能不能做個比喻,像——結婚?”他在試探。
“不能!”她斷然否認。“我所指的另一件事不是結婚,我不是適合結婚的那一類型女孩!”
“很時髦的話,不是適合結婚的女孩!”他也笑了,笑得非常特別。
她了解他話中的不以為然,卻毫不在意,無論如何,潘少良和她之間沒有關係,她不可能因為同吃了一餐飯,相聚了幾小時而改變自己的心意。
“平日休假時間怎麼過?”她問。很平淡的話題。
“游泳啦,打網球啦,或者看一點書,我是個很有規律的人!”他說。
“我不會忘掉你是醫生!”她說。
侍者送來湯,他們開始慢慢地吃。周遭的氣氛很好,餐桌上相對的兩人卻並不十分融洽。
然後,侍者送來第一道冷盤,李穎拿起刀又——唔!有些什麼不對,她發覺不知哪兒射來的視線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是什麼人?來免太放肆了,當她是什麼人呢?那種在“信陵”擺着攤子,一釣就上手的九流明星?
她皺緊了眉頭,用冷漠傲然的視線靜靜搜索着,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什麼人,故意要出他洋相。
在連着鋼琴的酒吧上,她看見一個人,一件黑色長袖T恤,一條白長褲,襯托出一身鮮明的陰冷對比,她心中一顫,誰——有那樣無與倫比的性格和氣息?再往上看,她遇見了那對會令她的心碎成片片,消失在天涯海角的眼睛。他——韋思烈怎麼也在這兒?
她勉強擠出一個令自己發抖的微笑,思烈對她揚一揚手中酒杯,竟——竟對着她走過來了。
“嗨!”他站在她面前,那深如海、冷如冰卻又似乎蠻有感情與真誠的眼睛就停在她臉上。
“嗨!”她臉色平靜如恆,誰能知道她心中波濤洶湧?
詫異的是少良,他抬起愕然的臉,望望李穎又望望思烈,這兩個人互相只“嗨”了一聲的人,為什麼竟有那樣驚心動魄的眼光?他們之間的心靈溝通難道根本已不需話語?
然後,思烈的眼光掠過少良,他很肯定地說:
“你一定是潘少良醫生了,”他的記憶力真驚人,李穎只提過一次的名字。“我是韋思烈!”
“請坐!”少良禮貌地站起采。他十分欣賞這種氣概,這種氣質的男孩子,但是——他能感覺到從思烈身上發出來的強大壓力。
思烈看一眼沒有特殊表情的李穎,坐了下來。
“李穎提起過你,”思烈解釋着。“剛才見到你,第一個印象就是——你是醫生,很直覺的!”
少良也看李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思烈面前提自己,李穎卻是平靜自然地微笑,他看不出個所以然。
“一定是我身上有藥水味!”他半開玩笑。“韋先生——”
“我在教書!”思烈立刻說。他的聲音低沉引人,和他充滿男性魅力的外型配合得十分完美。
“教書?”少良意外極了。這種外型,這種氣質,這樣的風度,教書?
“思烈是台大電機系的客座教授!”李穎輕描淡寫地說:“他當然不是人們想像中那種教書的!”
少良釋然地笑了。另一個疑問又在心中浮起來,這韋思烈和李穎之間有什麼關係?看他們的神情奧妙,這關係——一定相當特殊。
“思烈的太太是我的同學!”李穎似乎看透了少良的思想。“我們以前就很熟!”
“哦——”少良反而意外了。只是同學的丈夫?為什麼那互相凝視的眼光那樣不同凡響?“太太沒來?”
思烈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他這男人中的男人,連笑起來也是那麼與眾不同。
“這種場合,我喜歡一個人來!”他說。
李穎眼光閃一閃,卻是沒出聲。他既不提芝兒,她自然也不多事,人家夫妻分不分居也與她無關。
“如果我猜得不錯,尊夫人是葉芝兒!”少良敏感得驚人,他已經聯想到了。
“你認識她?”思烈皺皺眉。無論誰提起芝兒的名字都令他厭煩。
“在電視上見過一次!”少良看李穎,她只漠然地望着桌上的杯子。“印象很深刻!”
思烈冷漠自嘲地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侍者又為他們換上一道菜,是腓力牛排,拿上來時還吱吱作響,一陣陣蒜香味撲鼻而來。
李穎先用刀子開始切牛排,從思烈坐下來之後,她就極少出聲,神態也更冷傲。少良很懷疑,他們之間到底有着些什麼呢?思烈也不再說話,難道任這場面僵下去?然而——他又該說些什麼話才好?才得體?
突然,少良褲腰處的遙控電話“嗶嗶”響起來,思烈的眼光移過來,李穎也抬起頭,都很意外。
“抱歉,我去打個電話!”少良放下刀叉。
他一離開,桌子邊只剩下思烈和李穎,總是這樣的,從開始認識的第一天到現在,他們從末特意約會或安排見面,然而往往有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可惜的是雖然有機會單獨相處,卻沒有心靈相通。
“潘少良——很好!”思烈說。他的嗓子是天生低沉的。
“——他只是個醫生!”李穎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吃牛排。
“我們總是在意外的場合、意外的地方和時間碰到!”他凝望着她。
“這兒——並不怎麼適合一個大學客座教授來!”她不看他,仍繼續吃牛排。“電影圈的,電視界的,三山五嶽道上的人馬,台北市的花花公子,想釣中國妞兒的無聊洋人,你能習慣這氣氛?”
“在某些事上,我不如你想像中的正經!”他說。
“我想像中?”她嘲弄地笑了。“我沒有想像過,直覺的,大學教授不適合這兒!”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來釣妞兒的?”他問。陰冷的眼光和漠然掩不往的真誠,她怎能相信他的話?釣妞兒?天都塌下來了。
“這兒的九流明星不對你的品位。”她笑。
“她們不及芝兒的一隻小手指!”思烈正待說話,滿臉歉然的少良匆匆走回來。
“真是抱歉之至,早上開刀的一個病人有了不尋常的反應,醫院要我立刻回去,”少良望着李穎。“你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你回醫院吧!”李穎大方地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韋先生,能不能請你幫我送李穎回去?”少良情急地。“她家太僻靜,我不放心!”
“可以!”思烈看李穎一眼,黑眸中光芒耀眼。
“謝謝!”少良和思烈握一握手,轉向李穎說:“我再給你電話——哦,我已付了這兒的賬,再見!”
不是戲劇化,人生中誰沒有幾次巧合?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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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明知思烈在那兒,卻是低着頭一直吃完整塊牛排為止。思烈要替少良送她回家,她——怎能不緊張?這緊張又怎能被他看見?
“芝兒的戲開鏡了!”她用紙巾抹抹嘴角,抬起頭。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冷峻厭煩地。
“抱歉!”她聳聳肩,隨手取下束頭的橡皮筋,任直發垂在肩上。
“和男朋友出來——”他大概想說她裝束隨便,終於沒有說出來。“最近有什麼新作?”
“正在苦惱中!”她搖搖頭。“有了大概的故事輪廓,塑造不出男主角的形象!”
“哦?這是很困難的嗎?”他問。
“看情緒而定,有時容易有時難,”她淡漠地笑。“要看我的情緒好壞!”
“現在情緒低落?”他凝視她。
“只是懶!”她避開了他的視線。
“是個怎樣的故事?用什麼書名?”他再問。
她很意外,忽然會對一本文藝小說感興趣?他絕不是看小說的人。
“故事——老實說並不完全成熟,我會隨時改變情節,”她考慮着。“書名也還沒想到!”
他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着。
“為什麼不寫一本關於你自己的小說?”他問得突然。
”我?”她心中重重一震,神色也變了。“我沒有故事,過去的二十四年都像一本流水賬,不值得寫!”
“那麼——我呢?我和——葉芝兒?”他再問。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還有絲模糊的喜悅,還有絲說不出的惆倀。寫他和葉芝兒?那——那——
“自然——還牽涉到一些人,”他又說,很真摯地。“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坦白地把這兩三年的感受告訴你,我相信——會是很好的題材!”
“我——考慮!”她長長地吸一口氣,把自己從紛亂中拔出來。如果她聰明,如果她理智,她不該再和他聊下去,她不該再跟他見面,她不該再——哎!她能自拔嗎?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想回家!”
“回家——好吧!”看見她已站起采,他只能點頭。“我的車在外面,我送你!”
“如果不方便,不必客氣,計程車很多!”她非常地不安,她深知絕不能再卷進這漩渦。
“晚上我多半沒事!”他跟在她後面走上樓梯。
仁愛路上的夜是靜謐的,美麗的,她卻無心欣賞,她滿心只是逃開、避開的念頭。
上了他小小的“保時捷”跑車,她那總是冷傲的精緻勝上浮現了一抹奇異的紅色,他從後照鏡中望見了,只是一眼,他眼中似冰封的陰冷中透出了一絲溫柔。
“以前的事——我很後悔!”他低沉地說。
她心中一陣天崩地裂的大震動,幾乎想奪門而出——她忍住了,她不願在他面前表示任何情緒,永不!
她是那麼高傲的女孩!
“是嗎?”她的聲音卻是那麼淡漠。“生命中,誰都有幾件值得後悔的事,這原是人生!”
“我也——抱歉!”他看她一眼,汽車如箭般射出去。
抱歉——又能怎樣?只不過替串綴着歡笑與淚的生命加一分惆悵,添一分滄桑。這抱歉——來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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