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從那一天開始,斯亦凡三個字就從台北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台北市變得寂寞,總留着他足印的羅斯福路也憔悴了!

已是春天!

雅之收拾好她的棉襖,她那件特別的長棉裙,收拾好所有沉重的冬衣,換上了牛仔褲和長袖襯衫,她看來更輕盈飄逸了。外表上她沒有什麼改變,只有一些了解她的人才看得出她眉宇間的失落。

像君梅,像正浩。

正浩是個有恆心,有耐力的男孩子,他始終在雅之的四周,默默的,細心的。他學會了不再去打擾她,然而每當她需要幫助時,他就及時出現。他保護她,關心地,愛惜她,然而他也明白,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走進雅之的心靈,他們只能像兄妹,像同性的好朋友,像關心學生的助教,他的感情只是奉獻。

下課的時候,正浩很自然的伴着雅之離開教室,雅之已不再拒絕他的同行,她喜歡有這麼一個哥哥,一個異性好朋友,一個關心她的助教,所以即使同學之間有些謠言,有些異樣眼光,她也坦然接受。她是坦然的,她早和正浩講清楚了,他們之間不可能發生愛情的!

「雅之,我聽說復活節假期有個環島旅行,外文系辦的,也歡迎我們中文系參加,」正浩說:「你有興趣嗎?」

「環島?會去台南?」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立刻,她的臉孔莫名其妙的紅了,台南,她還不能忘懷!

「當然!」正浩不以為然的點點頭,心中卻在嘆息。

感情上,他和雅之都有着相同的固執,是吧?

「我會考慮,」雅之掠一掠頭髮,掩飾了不自然。「我也會問君梅去不去?」

「他們說這次計劃得很好,每一處都聯絡好了住處,青年會、學校的教室、或是家裏地方大的同學家,我看他們辦得很認真,所以——」他咬咬唇,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明白!」雅之微微一笑。「如果君梅也去,我——心理上比較不覺孤單!」

「當然,我也會去的!」正浩紅着臉垂下頭。

「我喜歡我們能夠結伴去旅行,真的!」雅之怕他難堪,立刻說:「這實在是很難得的機會,我——明天回復你!」

「不急,你慢慢考慮!」他顯得很高興。他們慢慢走到校門處,正浩似乎在考慮什麼,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說了:「昨天——巴巴拉·林去過米色小屋,」他偷看雅之一眼「她似乎不知道小屋已換了主人,很意外的樣子!」是同鄉,他們一起長大的!」

「我也覺得奇怪,」正浩搖搖頭。「可是她一再追問新的房客——關於亦凡的行蹤,她分明是不知情!」

雅之的心全被攪亂了,好半天她才說:「也許吧!」停一停,又說:「她剛結婚不久,一定是沒回台南娘家!」

「他——回家了?」正浩也關心嗎?

「不回家能去哪裏?」雅之反問。她很快的已恢復淡漠,她不想在他面前泄露太多心事。「無論如何,家是最好的避難所!?」

正浩想一想,輕輕嘆一口氣。

「他弄成那樣也實在太可惜,」他真心的說:「還有幾個月就畢業,真是想不到!」

雅之不語。這是正浩第一次和她談起這件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不能否認的,她心靈刺痛,誰說不可惜?不遺憾?

「聽說——王蘋也離開學校了,」正浩知道的消息還真多,他原不是喜歡管閑事的人,這麼做純為雅之。「一方面是學校當局的壓力,另一方面是同學對她不諒解!」

「她也實在太過分了!」雅之說。她自然不能原諒王蘋,無論如何,雅之永遠對亦凡偏心的!

「是的!她毀了斯亦凡也毀了自己,」正浩點點頭。「這個女孩子太可怕!」

「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事?」雅之問。

正浩的臉一下子全紅了,他結結巴巴的說:「我有個同學在王蘋的學校當助教,他告訴我的!」

「希望他們在得到一個教訓后能重新來過,」雅之由衷的。「只是一次錯誤,不該定一輩子的罪!」

「是的,是的!」正浩非常同意,因為他們都善良。「據說王蘋和一個外國人訂婚了,是一個美國來這兒學中文的交換學生,她實在聰明!」

「人都會保護自己!」雅之說。她突然記起那一次去王蘋家參加舞會,王蘋和亦凡舞罷又和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孩很親熱,就是他吧?

他們已走到校門處,在校警室的門邊站着一個人,一個雅之熟悉的人,她正想打招呼,他已迎上來。

「嗨!庄志文,等人?」雅之大方又親切的。

「等你!」志文眼光永遠是專註的,他從不注意雅之旁邊的人,他的話也簡單明了。

「哦——有事?」雅之頗為意外。寒假他回來之後他們才第一次見面,中間也只通了一個電話。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志文目不轉睛的。

雅之呆怔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突然發覺一邊尷尬的正浩,立刻為他們介紹。

「他是庄志文,醫學系的,也從馬尼拉來,」看正浩一眼,又說:「他是張正浩,我的助教!」

志文冷淡的對正浩點點頭——奇怪他對任何人都這麼冷淡,除了雅之。

「我——雅之,我先回去了,」正浩很不自然,志文身上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給他好大的壓力。「再見!」

雅之說聲再見,望着他的背影遠去,才轉向志文。「什麼日子?我不知道!」她說。

志文嘴角牽扯,露出好淡卻真誠的微笑。

「我誠心的等在這兒,希望你接受我晚餐的邀請,」他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農曆二月十七——」

「啊!我生日。」她掩着臉嚷起來。

「答應了嗎?」志文再問。聲音是溫柔的。雅之又感動,又驚奇,又不能置信,志文從哪兒得知這件事的?君梅?他又邀請得這麼真誠,這麼——令人驚喜,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不該拒絕的,是不?

「我該請你——」她說。

「我請!」他肯定的打斷她的話。「這是不必爭辯的,你要請我也是下次!」

「好!」雅之點頭。喜悅化成很多細碎的小花散開在臉龐上。「只是——我好意外!」

「我今天才來也為給你意外!」他話中也有絲稚氣。

「但是誰告訴你的?君梅?」她邊走邊問。

「不是她,」他搖頭。「我沒有機會見到她!」

「為什麼這樣神秘?難道你猜的?」雅之也活潑起來。亦凡離開后,第一次她笑得這麼開朗。

「我猜不到,我是去僑委會查的!」他淡淡的說。所有的事對他似乎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

「啊——」她望着他。他去僑委會查,那是——有計劃、有目的的,難道他真對她——這菲華的王子?「我們——我們去哪兒晚餐?」

「隨你喜歡,」他也望着她,那眼光定如山嶽,他是和亦凡全然不同的男孩子,哎!又是亦凡。「只要你相信我的誠意!」

「我自然相信的,」她難為情的轉開視線,那定定的凝視給她太大的壓力。「地方還是你選,我——不熟!」

「好!」他也不推辭,「你回去換了衣服我們就走!」

回到她的修女宿舍,她讓志文等在樓下的會客室,自己匆匆忙忙上樓換衣服。她原是樸素的學生,不可能有豪華的禮服,她只預備穿那件白色麻質衫裙。一推開房門,她看見躺在床上等她的君梅。

「君梅——」她叫,臉也紅了。就是這麼巧,君梅每次都碰到志文,這誤會怕更深了。

「生日快樂!」君梅跳起來吻一吻雅之。「你一定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我誠心的來帶你出去吃一餐慶祝,快換衣服吧!」「但是我——」雅之困窘的,志文已先約了她!

「你怎麼?別說不想去,花不了多少錢,我是一片誠意,」君梅說:「我們也好久沒一起吃飯了,是不是!」

「是,可是我——」雅之的臉更紅了。

「你——哦!有約會?」君梅是善解人意的,立刻笑了。「張正浩?你可是回心轉意了?」

「不,不是他,」雅之又急又窘。「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等在校門口,他——」

「誰?」君梅疑惑的盯着雅之,突然眼中光芒一閃。「是——斯亦凡回來了?」

「怎麼會呢?」雅之心中像被打了一拳,又悶又痛。「沒有人知他去了哪裏,林佳兒也不知道!」

「那——」君梅拍拍額頭,恍然大悟似的。「庄志文,我的天,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除了他還有誰!雅之,這次你可賴不掉了,快招認!」

「招認什麼?」雅之搖搖頭。「我一共見了他三次,三次你都在,信不信由你,他從馬尼拉回來,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見他!」

「不可能,我不信!」君梅叫。「否則他怎麼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說——去僑委會查的!」雅之老實的說。

「查的!」君梅意外又感動。「雅之,你這次遇到的是羅密歐,只是我難以相信,我們菲華王子會這麼——哎!這麼純情!」

「看你在說什麼,」雅之打開衫櫃拿出衫裙,很快的換上。「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放過他是你傻,」君梅認真的。「雅之,你這輩子不可能遇到第二個庄志文!」

「你不是我,」雅之對着鏡子梳頭,又抹了淡淡的口紅。「在我心中,他的一切好條件也不能令他特殊起來,我不想勉強自己,至少——目前是這樣!」

君梅凝視雅之半晌,她還是那麼清秀,那麼斯文,那麼淡漠,那麼別具一格,是她從小認識的何雅之,然而——君梅發覺自己不了解她的內心,完全不了解。

「以後呢?」她問。

「我不知道,」雅之是認真的。「我不能預知以後的事,總之——一切都必須確實在心中發生,感覺到才行,勉強自己會很痛苦,一輩子的事啊!」

君梅搖搖頭,輕嘆一聲。

「雅之,你還不能忘記他?你以為他有一天再回來?」她再搖搖頭。「雅之,你太傻了!」

雅之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她迅速垂下頭,她不想君梅看見她軟弱的淚水。

「別——別談這件事,」她努力使自己聲音自然,那濃重的鼻音卻掩飾不住。「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餐!」

「不,你去吧!」君梅心中發酸,她是替雅之難受。「庄志文不會歡迎我,我也不習慣做電燈泡!」

「那怎麼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

「別傻!我們明天再吃不是一樣?」君梅推雅之出門。「我衷心希望你們能多接觸,使你和他之間真真實實發生感情,他是好男孩,雅之!」

雅之凝望君梅一陣,她點點頭,用力握一握君梅的手,深切的了解和牢不可破的友誼都在這一握中了。

「你可有——他的消息?」雅之問。

他?當然是亦凡,唉!雅之,怎樣固執的情感呢?

「沒有,」君梅搖頭。「沒有!」

「林佳兒也在找他!」雅之吸吸鼻子。君梅皺皺眉,拍拍雅之的肩。「忘了他,好不好?」她說:「他絕不可能回頭,他是那麼好強的男孩,而且他若回頭,你能真諒解?」

雅之一震,她能諒解?

她再望君梅一眼,轉身大步下樓。她能諒解嗎?那曾經發生過的愛、恨,那曾在她心靈留下的深刻的傷痕,她能諒解嗎?

樓下迎着她的是一張深沉、真誠的臉,是一些淡卻真的情,若她不能諒解亦凡的過去,她可能對志文發生一些——真實的感情?在未來!

台北的冬天只短暫的一晃,人們還來不及享受春的氣息,炎熱的夏天就已經來到。天氣一熱,對住慣熱帶地方的雅之、君梅來說,就更有「家」的感覺了。真台北和馬尼拉一樣熱,該是他們回去度假的時間

才忙完了期中考試,雅之就忙着訂機票,整理行李,買些土產預備回馬尼拉送親友,在三十四度的陽光下,她忙得一頭一身的汗,那顆心也和陽光一樣的熱起來,要回家了啊!

回家的興奮使她忘了一些總盤踞在心頭的事,使她扔開了一些總扔不開的愁怨,想着就能見到闊別整年的父親,她那激動的淚水就忍不住往上涌。為了更早一些回去,她婉拒了君梅去香港一轉的要求,她不稀罕買什麼漂亮的衣服、新潮物品,她歸心似箭!

君梅和她同一天走,卻坐不同的班機,君梅搭國泰的三星機到香港,她卻搭Quantas直飛馬尼拉,君梅的飛機一點鐘起飛,她三點。看看錶,已經兩點半了,君梅該已到達香港,她也該上機了吧?

候機室里的人又多又亂,暑假開始,大多數的僑生都回僑居地,加上近年來台灣出國旅行的人士大增,機場裏海一個角落都是人。

雅之獨自坐着,她覺得奇怪,為什麼搭這班機竟遇不到一個熟人?看來她必須寂寞的度過這兩小時的飛行了!

她從旅行袋裏拿出一本預備好的書,看書可解除寂寞和打發時間,總比在座位睡覺的好。

有一隻手輕輕的在她肩上一按,是哪個認錯了人的冒失鬼?她抬起頭,她看見一張真誠的臉,看見眼中淡而真實的情,是他,庄志文!

「哎!你也今天回去?」雅之喜悅只因為有了同伴,而且是一個不討厭的同伴。

志文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我知道你這班飛機走,」他說:「我就去換了機票,你的朋友不陪你?」

「君梅?」雅之笑了。「她更嚮往東方之珠的漂亮衣服!」

「你為什麼不去香港?」他望着她,在她身邊坐下。

「很浪費,時間和金錢兩個方面,」雅之坦白的。「我急於見到闊別一年的爸爸,而且一在自己沒有能力賺錢時,還是節省一些好,父親賺錢並不容易!」

他點點頭,很認真的點點頭。「你說的對!」他說。

「說實話,漂亮衣服雖然不很能吸引我,但美麗的飾物、用品會令我忍不住,看見了不買心裏會難過,買了又是浪費,不如來個眼不見為凈!」雅之說得真純稚氣,「而且我沒有親戚在香港,入境手續不好辦!」

「可以過境,簽一簽就行了!」志文說。

「不好,君梅的阿姨在香港的家好小,不好意思再去擠,住酒店又太浪費了,貴得要命!」雅之說。

志文再點點頭,不再說下去。他的確是個難得的男孩,他家在香港有常年空置的大房子,還有一間四百個房間的酒店,若要招待雅之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不出聲,他絕對不喜歡炫耀。

「你——整個暑假都留在馬尼拉?」他問。

「是的,我要陪爸爸,幫他清理或計劃一下他學校的事,」雅之點點頭。「也會找老同學、朋友聚一聚,直到下學期開學前才回台北!」

「在馬尼拉——我們可以見面嗎?」他問。

登機的閘口開了,許多旅客都湧上前,雅之也站起來,並不是故意不回答志文的問題。

他們的座位並非在一起,但志文很有辦法,他令那個紐西蘭籍的空中小姐把他換到雅之的旁邊。「你知道,我買頭等座位,那麼任何人都肯跟我換位置了!」志文這醫科學生也有稚氣的一面。

雅之不置可否的笑,她並不想和志文太接近,雖然她對他的印象越來越好。

「你也預備在馬尼拉住三個月?」她問。

「還不一定,」他搖搖頭。「我可能早些回來做一些實驗,也可能留在馬尼拉,還不一定!」

雅之又笑一笑,順手抽出椅背上的餐單。她是覺得有些困窘,經濟位的座位很擠迫,她和志文就要這麼相處兩小時?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他突然說。

「什麼?哦——當然,我們當然可以見面,」她坦率的。「你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是吧?」

「是的!」他好像很關心。「我會打給你!」

雅之看着那張餐單,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家在馬尼拉太出名,」她雖然在笑,態度是認真的。「而你——又是大家心目中的王子!」

「王子?」他不屑的笑一笑。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怕他出名的家族會帶給她困擾和煩惱。「你也這麼想?」

「我原本不知道,君梅說的!」她淡淡的。

「我自己不這麼以為,這個名頭不會帶給我壓力,」他說得十分誠懇。「你不同於那些——那些人,我相信我們會是合得來的朋友,也希望你不要受影響!」

「受誰影響?」雅之問。「其實——我內心十分固執,十分頑強!」

「我知道,」他又笑了。「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

「第一次一」她想起在教堂里的茫然無助。「事實上,我那個時候最軟弱、最混亂!」

「但是你推落了聖經,」他是洞悉一切的,「而你的軟弱、混亂在面對他們時一絲也看不出來!」

「面對——他們?」雅之呆怔住了,難道志文也知道為了亦凡?

志文了解的笑笑,這了解卻令雅之恨不得逃走。

「林君梅和斯亦凡!」他望着她。「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着什麼,但我知道必有瓜葛,那斯亦凡對我敵意很重!」

「我怕——你誤會了!」雅之瞠目結舌。志文竟是那麼觀察入微,她已無所遁形了。

「為什麼要否認?」他的臉上笑容消失。「我喜歡真誠坦白,誰沒有過去?然而那僅‘只是‘過去’,為什麼不肯承認?」

「我不必對你承認或否認什麼,」雅之也變了臉色。這庄志文是誰?他有什麼資格逼問她?他有什麼資格管她的事?她才不稀罕他是什麼王子!「那是我的事,感受也是我的,你不以為嗎?」

志文呆怔半晌,從來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這麼不留餘地、不客氣的話,他一直在眾人恭維、讚美的順境中成長,雅之的話反而給他全新的感覺,這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沒有半絲虛偽的感受!

「你說的對,」他的眼光柔和,神色柔和,聲音也柔和。「我道歉,請原諒我!」雅之意外了,她原以為一定激怒他的!

「這——沒有什麼,我的態度也不好!」她說。心中又添了一分意外的喜悅,志文——畢竟不是普通的男孩!

「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會有過去,我有,你有,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根本不必再介意,」志文的話居然也多起來。「除非是刻骨銘心的!」

雅之心神俱震,刻骨銘心?她和亦凡是嗎?從她和亦凡相識、相交到分離,其中的一切都似真似幻,似有情若無情,直到分手前他在她額頭印上一吻——一剎那間,她心中絞扭着,竟是疼痛得難以忍受,這疼痛——可是別人說的「刻骨銘心」?是嗎?是嗎?

「世界上——哪兒真有刻骨銘心的感情?」她勉強使自己平靜,穩定。「又不是寫小說!」

「人生中若沒有,小說又怎能描寫得出?」志文說。

「就算有——我也不曾遇到!」她透一口氣。

誰能怪她?她該保護自己!

他們之間有一段的沉默。雅之望着窗外的雲,望着雲下面無邊際的海,心中依然隱隱作痛,是刻骨銘心吧?只有這刻骨銘心才能令她痛得這麼無止無休。

「雅之,」志文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希望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因為——我喜歡你!」

她大吃一驚,掙了半天也掙不出他的掌握,心裏又急又亂,這算什麼?喜歡也不能是單方面的,她對他只有好印象,還談不上喜歡,他怎能——抓住她不放?感情的事豈可勉強?他抓住她一輩子又如何?只不過一隻手而已,只不過一隻手!

她已有刻骨銘心的疼痛,已經有了!

「我們——原本是朋友,」她脹紅了臉。「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拉拉址址!」

他不放手,一點也不為她的話所動。她抬起頭,看見他眼中的倔強、固執和驕傲,她恐懼的嘆息,完了,她已惹上了麻煩!

「我想——我們應該有更多一些的了解!」她說。他已握痛了她的手。

「我們將有三個月的時間相處,」他正色說:「我們會了解,非常透徹的了解!」

「但是——」她望着被緊握不放的手,好難堪。

「我不會勉強,不會強奪,」他輕輕的放開她。「除開我的家族不談,我本身有足夠優秀的條件,我有把握贏得你的喜歡!」

他是驕傲的,非常驕傲,這麼驕傲的人可經得起失敗的打擊?他說的那麼有把握,連雅之也懷疑自己了,她真會喜歡他?

「說實話,」她舔舔唇。「我怕你那樣的家庭,我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女孩,不會適合你!」

「適不適合我會感覺到,」他全不在意。「至於我的家庭——它只是我的家庭,不是我,有什麼可怕?」

「你是那家庭中重要的一員!」她說。

他皺皺眉,考慮半晌。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念醫科?」他說得很突然。「我父親,祖父,祖母全希望我念商科,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我們那種家庭不該有人習醫,會做生意,懂商業管理更重要,可是我寧願放棄父親替我申請的‘哈佛’大學商業管理系而到台灣念醫科,你可知道為什麼?」

雅之不知道,怎麼知道呢?她才第四次見到他。惟一知道的是哈佛商業管理系是美國—流的,若非名門望族,若非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極難得到一個學位,他竟放棄了?她不懂,真的!

「我不知道!」她輕輕的說。

「那是我惟一可以遠離我家族事業的藉口,」他嚴肅又認真的。「我寧願做一個小鎮的醫生,我不願做菲華王子,不願做部只知道財產數字的機器,我嚮往普通的、寧靜的生活,我怕繁華!」

雅之目不轉睛的望着他,她沒有聽錯他的話,是吧!他寧願是個小鎮醫生,不願是部只知道財產數字的機器,他嚮往普通、寧靜的生活,他怕繁華,他不以為也不願自己是菲華王子,他只希望是個普通的男孩?雅之沒有聽錯,是的!她沒有聽錯!

「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她真心的。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太矯情,因為他已掌握了別人羨慕的一切,所以他才說不稀罕。但是,從他的神色,從他的語氣,從他眼中的光芒可以看得出他是真誠的,絕沒有一絲虛偽,那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矛盾和痛苦深深的感動了雅之。「你本身的確具備了足夠的優秀條件,與你的家庭無關!」

他眼中光芒一閃,突然在她臉頰上印上輕輕一吻。「謝謝你這麼說,你給了我最大的信心和勇氣!」他說。

雅之一怔,難道是——她鼓勵了他?

「我相信任何人都會這麼說,」雅之脹紅了臉。這是實在的情形!

「我只在意你的話!」他專註的。

雅之不安的考慮一陣,終於說,「我怕——令你失望!」

「不會,」他傲然的笑一笑。「我信心十足,我不怕任何強硬的對手,我永不放棄希望!」

雅之暗暗搖搖頭,不再言語。她的感動並不代表喜歡,也不代表感情,他再好——也是他的事,她感覺不出與她有什麼關係,然而這話——又怎麼告訴他?

或者——遲些吧?他們不是有三個月時間相處嗎?三個月——會不會令她對他發生感情?

志文凝視着秀氣逼人的雅之,胸有成竹的笑容又涌了上來,他——真有信心?真有把握?

當佳兒找到紙條上的那個地址時已是黃昏,她揮一揮汗,大步鑽進那黑黑的樓梯。

在三樓,她看見那個招牌,是一個相當出名的彩色底片沖印公司的工場,於是她想也不想的按下門鈴,既然來了,說什麼也得看一看。等了半天,才聽到有拖鞋聲傳來,一個男人不耐煩的在說:「星期天放假,這兒鬼影子也不多一個,找什麼人呢?」一邊隨手開了大門。

佳兒的視線停在那男人臉上,是個蓬頭垢面,鬍子長了一寸長也不修理的大漢,她正想開口,忽然看見大漢的驚訝、意外並下意識的退後半步,她呆怔一下,訊速抓住了大漢的衣服。

「亦凡,我終於找到你了!」佳兒怪叫。

大漢全身巨震——他必然是亦凡了,他凝視佳兒半晌,他知道否認不了,站在面前這光芒四射的女孩子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他們之間太熟悉了,他只是點點頭,說:「進來吧!」

佳兒放心的透一口氣,隨着亦凡穿過滿是機器的一個大房間,走進長廊盡處的小斗室。這兒就是亦凡半年來的棲身處?這麼小,這麼亂,這麼臟,連個窗戶也沒有,靠一把已積滿灰塵的抽風機在調節空氣。佳兒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亦凡,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坐!」亦凡漠然的指一指凌亂的床,也不問佳兒怎麼找到這兒的。

「亦凡,」佳兒實在坐不下去,那發黑的床單令她想吐。「為什麼要這樣呢?你這麼一聲不響的離開,半年來沒有音訊,你知我們多焦急?」

「我仍然生活着,不是嗎?」他淡淡的。

「這算什麼生活呢?」佳兒忍不住眼眶紅了。「你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有什麼理由這麼作賤自己?」

「我只不過轉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算不得作賤,」他毫不動容。「我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剛才幾乎認不出來!」佳兒吸吸鼻子。明朗、洒脫又出色的亦凡,怎麼會變成蓬頭垢面的大漢?潦倒失意不足以形容,他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你不需要弄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不好?」他淡漠的笑。「外表改變有什麼關係?我心靈平靜,快樂!」

「你心靈真平靜?真快樂?」佳兒盯着他。

「當然!」他避開她的視線,點一支煙來掩飾着。「我心中再無牽挂,再無矛盾,再無負擔!」

「你好自私!」佳兒叫起來:「你可知道許多人牽挂着你?擔心着你?四處找你。」

「你不是找來了嗎?」他吸一口煙哎!他抽煙了?那熏黃了的食指很是刺眼。亦凡,怎麼說呢?

「這沖印公司的老闆是阿雷的朋友,」佳兒說:「我們也是無意中知道你這麼一個怪人,來試試看的!」

「我變成怪人?」亦凡哈哈大笑。

「他說你高大、出色卻又偏偏不修邊幅,弄得自己又臟又怪,不計較薪金,只求一容身處,」佳兒似在解釋。「而且對攝影、沖印都高人一等,這人引起我們懷疑,我才決定來看看!」

「你傻,憑這些就知道是我?」亦凡搖頭。「萬一是個色狼呢?你不怕?」「我顧不了那麼多,」佳兒也搖頭。「亦凡,伯母已急得病倒了!」

「媽媽?」亦凡臉上有一絲奇異的變化。「她真傻,以前我也常年在外,還不是一樣?」

「怎麼一樣?以前知道你在讀書,知道你在台北,時時和我們在一起,」佳兒說:「後來她接到你學校的通知,又找不到你,這麼久了,叫她怎麼不急?」

「她該知道她的兒子還沒有去死的勇氣!」他自嘲的。「亦凡,跟我回去,好不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不念書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可以做其它任何工作,如果你肯幫你父親生意的忙,他會更高興!」

「我沒興趣!」他想也不想的。「我這兒很好!」

「亦凡,你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怎麼回事呢?」她不放手。「你真是沒有理由這麼做的!」

「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他說:「我從小就是這樣,你該知道的!」

「你可是顧忌王蘋?」佳兒直率的。「聽說她已去美國結婚了!」「與我何關?」他冷笑。

「既然沒有顧忌——」她眼珠一轉,看見凌亂的床上有張小照片,在枕頭旁邊,似乎——她走近仔細的瞧,啊!雅之,何雅之!「難道你不想去看看雅之?」

亦凡皺皺眉,臉色沉下來。

「提她做什麼?」他十分不高興。

「她——哎!她也在找你!」佳兒胡亂說。

「她找我?」亦凡連連冷笑。「她會找我?佳兒,你說謊的本領越來越差了嘛!」

「你憑什麼不信?」佳兒反問。「她真的找你!」

「小姐,何雅之已經要回馬尼拉去訂婚,去結婚了,」他笑。「她找我做什麼?她瘋了嗎?」

「雅之訂婚?結婚?跟誰?我不信!」佳兒叫起來。

「由不得你不信,事實就是事實。」他說。「於是你就躲在這兒,再也不肯見人了?」佳兒笑。

「笑話,我為什麼要躲!」他脹紅了臉。「她是她,我是我,八竿子扯不到一起,你別弄錯了!」

「那麼——」佳兒突然奔到床邊,抓起那張沒有框子的相片。「這是什麼?」

亦凡臉色變了,紅一陣白一陣之後,聳聳肩,慢慢的坐在床沿,不再說話。

「騙不了我的,亦凡,」佳兒高興起來,「從小你就騙不了我,記不記得?」

「記得!」他淡淡的。就算提起雅之他也不激動,他可是真的看透、看化了?

「那麼還不趕快跟我走?」佳兒叫。

「跟你去哪裏?」他望住她。

「去想辦法把雅之搶回來啊!」她說。

「香港那個許冠傑唱的歌‘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他唱得好!」他說。

佳兒呆怔一下,她自然懂得這道理,只是——她不能眼看亦凡如此。

「那隻不過是一首歌!」她說:「回去吧!你那米色小屋還沒租出,搬回去住,一切從頭來過!」

提起米色小屋他也動容,畢竟那兒留下他生命中最美麗、最值得記憶的印痕。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回去吧!佳兒1」他搖搖頭。「替我問阿雷好!」

「你要怎麼樣才肯回去呢?」佳兒嘆一口氣。

「目前沒有考慮過,」他認真的搖頭。「回不回去對我都是一樣!」

佳兒想一想,她是一心一意要找到亦凡帶他回去,對他,她是真摯的兄妹感情。

「知道嗎?你離開之後使我少了處避難所,」她半開玩笑。「我不敢跟阿雷鬥氣了!」

「這還不好?」他笑了。

「結婚之後阿雷也變了不少,」佳兒幸福的微笑起來。「他不再到處留情,對我有責任感了!」

「事實上以前阿雷的到處留情,是不是對你患得患失、缺少信心的緣故?」他問。

佳兒一怔,似乎恍然大悟。

「也許是吧?哎——怎麼我一直想不到!」她開心的說:「結婚——我還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我還想一起死算了,亦凡,我其實很笨,對不對?」

「不笨,是當局者迷而已!」他也笑了。

「你是不是當局者迷呢?」佳兒反問。

「誰知道呢?」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事。「迷不迷也都是這個樣子!」

「是在自暴自棄?」

「斯亦凡不是這樣的人!」他笑了。「若我要自暴自棄,不如找個紅舞女、酒女什麼的來個倒貼,我樂得風流快活吃軟飯,何必在這兒捱?」

「那——」佳兒想一想,終於點頭。他說的是事實,憑他的條件,莫說紅舞女,就算女明星也肯倒貼,這種例子娛樂圈比比皆是啊!「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打算?」

「何雅之也這麼問過,」他搖搖頭,「你也問——我相信你們是關心我的。但是一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以後的路,我只知道目前!」「以前你不是對自己有一大套計劃?」’她不能置信。「你的理想呢?抱負呢?你不能得過且過的混日子啊!」

「我現在才明白,計劃、理想、抱負都沒有用,都是空談,」他慢慢說:「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一些事!」

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佳兒再點點頭,無論如何,不該再擔心亦凡,他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會實實在在的去做些事的!

「那麼,寫一封信給你母親!」她說。

「你替我寫,」他搖搖頭。「隨便你怎麼寫,怎麼說都行,惟一的要求是別告訴她地址。否則我立刻走!」

「別這麼緊張,」她立刻說:「我不說地址就是,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找你了!」

「你找我也不錯,至少還有個女孩子記得我!」他說。

「別這麼沒良心,許多女孩子都記掛你!」她說。

「不會有,」他輕輕嘆口氣。「我傷了她們的心,她們不會再記得我!」

「雅之——和誰訂婚?結婚?」她忍不住問。她一直以為雅之愛他的。「這麼突然?」

「庄志文,醫科的,」他漠然不動的。「他是菲華王子,家境富可敵國!」

「是——嗎?」她不能相信。

「暑假過後你自己問她!」他淡淡的笑。

「她還會回來?」她問。

「還有什麼地方的中文系比此地更好?」他搖搖頭。「那是她的理想和抱負!」

佳兒沉默一陣,她是在想一些東西,一些事。

「亦凡,你——可有另外的女朋友?現在?」她問。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問得多餘!

「你以為誰會看上我這麼一個蓬頭垢面的鬍子大漢?」他也忍不住笑。「我可不像古巴的卡斯特羅,更不像‘桑園’那部電影裏的大鬍子秦漢,人家有性格,我是又亂又臟!」

「好吧!」她看看錶。「我得走了,你——保重!」

「保重?」他溫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肩上。「佳兒,怎麼說出這樣婆婆媽媽的話?保重?」

她凝視他一陣,眼眸深處淚光一閃,立刻垂下頭去。

「我希望下次再見面時是在你的米色小屋!」她把雅之的照片塞在他手心,轉身去了。

米色小屋——那豈不是時光倒流?米色小屋已不再屬於他!攤開手心,雅之正在微笑,那微笑也一不再屬於他!他心中一陣疼痛,頹然倒在髒亂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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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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