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默默望着黑鷹神英亢絕塵而去。
他就是只鷹,長得像鷹,品性也肖鷹。那雙似要穿透人心的眸子,那隻彎勾勾的大鼻,似笑非笑的大嘴……
還有……我觸向尚有餘熱的嘴唇……還有那熱得發燙的手指……
他走的時候回頭揮手,咧了嘴笑着,露出森森的白牙,竟有些稚氣,又哪似那個劍劈巨石獰猛沉狠的人呢?
我覺着,他是在朝我揮手朝我笑,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可我心裏還是一陣陣發慌,萬一是真的呢?不、不,那是錯覺,那肯定是我的錯覺!
我怎麼會有那種感覺?!定是早上吃多了犯暈吧。
幸好,他們還是信了的,又為什麼會懷疑呢?
“奴才忘了本分要叛離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賀將盛川待家僕可好……”英亢的聲音回迴旋旋地轉在我腦筋里。
我告訴自己,一切都已經過去,知道的人全都死了,我就是賀千吉,我還入了黑旗軍。這裏都是貴族子弟,我當然是賀千吉。
那個待家僕甚好的賀盛川,他對奴才是體恤……
他,還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哈!
終究還要想到,即算要慢慢忘掉,也總需時間。更何況是深鐫在心的記憶,哪是說拋開就能被拋開的——
歡天喜地的上元節,屋外聲聲爆竹。
沉香繞繚的書房裏,高得快頂到房梁的賀老爺,咯咯兒地笑着,扯開我的襟袍,抓住小雞雞,教八歲的我怎麼乖乖做奴才,怎麼開苞做男人。
痛,痛得我三天後才能站起來走出那間屋子。
出去就遇見少爺,少爺輕蔑地看我,高高地抬起頭,朝我臉上吐唾沫。用力踹我屁股,罵我是男娼。
男娼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小屁眼又被踹裂開,又是三天不能下地。
其實,這些比起前三年,又算得什麼?
真還要謝謝賀老爺冒大不韙讓我識字斷文,沒他的教誨,我哪會學做聽話的玩物。
是的,賀家待我不薄。可我做賀七卻也是該得的。我已盡了我的本分。
按上肩膊處的舊創,曾幾何時,這裏被烙上紅紅的“賀”字。是老太爺恩典,誇我俊俏,沒把字烙在臉上。
如今皮肉都被削了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
拔營起程了,要去大都。
仰望蒼天,是天憐我么?給我涅再生的機會。
我只願能好好地做個清白人,做名紅鷹兵,殺光舉世的惡賊凶梟,一洗前仇舊恨。
****
也許是因為正在長身體,小個子的賀千吉大半年裏竟拔高了半尺有餘,雖還及不上英亢的高度,可和秀正站在一起已毫不遜色。
秀正為此抱怨連連:“你說說看,這小子天天吃幾個飯囊就還真長了個子。嘿,早知道當初我也瘋吃他一年半載,怕不比你都高啦!”
聽得耳朵生繭的一庭只得苦笑,搖頭不語。
“你笑什麼?老實說,你是不是也使了這招才會比我高……”
自詡天下第二的秀正(第一當然是他的英帥)向來對自己的個子最不滿意,偏偏瘦小得被他看不起的千吉一忽兒就長得和他同樣高,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
“紅鷹二十七報到!”
氣呼呼的秀正大聲嚷道:“進來吧!”隨之惡狠狠地瞪向掀簾而入的俊逸少年。
黑旗軍的紅鷹兵向以編號互稱,千吉便是二十七號。
這時的他全無當日的憔悴病態,雖然膚色仍是醒目的白,卻泛着紅潤。幽黑的雙眸中也添了明亮的光彩,連帶嘴角都微微上翹。
他一掀甲衣,單膝跪地稟道:“郎將,紅鷹兵十四名想出營採購。”
“哼,想出去玩吧?!”秀正沒好氣地說,“英帥不日即要南歸,有閑便好好操練!”
千吉聞言,望向好說話的一庭,盼着他能說項一二。
一庭輕咳一聲,剛想開口,秀正虎眼朝他一瞪:“你兩個眉來眼去的當我瞎了么,就你會做好人?”說完,站起大大伸了個懶腰,言道:“嘿!郎將我今天帶小子們逛大都!就勞煩一庭留守了。”
十四個身着便裝的紅鷹兵哭喪着臉隨秀正同游大都。什麼和什麼嘛!早知道都不用上街了。郎將的脾氣最古怪,臉色變得比天都快,跟着他雖然能吃香喝辣,運氣好還能遇見個把俏妞,可一旦挨起整,動輒就是禁足一年……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三十九號紅鷹兵桓福就偷偷抱怨千吉:“小子你本事恁地大,愣把這尊大佛給請了來!”
老六平西冠索性提議:“二十七,好歹郎將教過你兩天騎射,今次就代哥哥們陪陪他,下回請你上杏花樓喝酒!”
千吉在紅鷹兵中年紀最小,人長得俊又隨和,頗得人緣,他也曉得秀正難伺候,不過還是一力應承下來。
“嘀嘀咕咕羅嗦什麼!”一馬當先的秀正沉聲喝道。
桓福馬上應道:“正說上哪兒玩的事。”
秀正粗眉一挑,眼裏掠過不易察覺的笑意,但卻板著臉:“大老爺們卻似小娘兒般嘰里咕嚕,老子煩都被煩死,二十七你留下,其他都給我滾,明日卯時在南門會合。”
眾人一聽,心中狂喜,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意,忽碌碌走得一乾二淨。
秀正回頭盯着唯一剩下的千吉:“你是不是也想滾?”
千吉搖頭。
“哼!算你小子走了狗屎運,今兒個老子帶你去見識見識!”
秀正帶千吉去見識的是大都最有名的妓院“來鳳軒”。不似一般的風月場所,來鳳軒佈置得頗為雅緻。
秀正看着千吉忽閃着大眼東瞅西瞅,悄悄湊過去問:“小子,還沒跟女人干過罷!”
千吉一愣,不自在起來。
“出來這麼多回,桓福那色鬼都沒帶你開葷的么?”秀正猛眨眼睛,很抱不平地接着問。
千吉似是想起什麼,一張俊臉更是漲得通紅。
“喔!我曉得了,那幫龜卵子定是瞧你長得俊,怕你在娘兒面前搶了他們風頭,連逛窯子都不敢捎上你!”說完秀正便似再也忍不住,旁若無人地捧腹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得緊……你放心!今次我定讓你好好開個葷!”
千吉惶急地連連搖頭:“郎將,不是——唉,不用——”
“不用個鳥!男兒漢大丈夫,又不是閹人軟蛋,怕的什麼?”秀正停住笑佯作怒態,惹得千吉不敢再吭聲,可一忽兒他又更誇張地笑開:“哇哈哈哈——你小子……比一庭更一庭,可別也像他假正經坐懷不亂……”
經過的人莫不瞧着這行徑放肆的大漢和一旁手足無措的俊逸少年。來鳳軒在大都頗具聲名,進出的達官顯貴不在少數,常人怎會如此大膽。
正這時,內軒迎出個仙子般的美女,眉目如畫,清麗出塵,裊裊婷婷間停在秀正身前。只瞧她輕掠額前劉海,含羞帶怯地朝秀正望去。
秀正停下狂笑,痴痴和美人對望,千吉暗道這定是郎將的相好,略略往後退去。豈知一忽兒間已是河山變色,大美人杏目圓睜,秀眉倒豎,一手叉腰,一指直點到秀正的鼻頭,破口大罵:“郎秀正,你這死沒良心的還沒臭死爛死在陰溝糞渠里,還敢到貞貞這裏欺負人么?”全然的一副潑婦做派,與她先前的氣質判若兩人。
“郎秀正”三字一出,周圍聚起的人群中一片“嗡嗡”,黑旗雙鷹,古斯國誰人不知?不想竟在這風月場所得窺真面目。
千吉還在為自稱貞貞的美婦擔心,秀正竟像做錯事的孩童般涎着臉道:“貞貞你彆氣,都是秀正不好,秀正本該爛死臭死,只捨不得貞貞,才敢活着來見貞貞。”
於是又一片“嗡嗡”,英雄難過美人關,鼎鼎大名的郎將秀正原也早敗在來鳳軒香貞貞裙下!
來鳳軒老闆娘香貞貞收回她的玉指,變戲法似的又回復到嬌怯美人的扮相,慢聲細語道:“諸位見笑了,今次——”只見她低垂臻首粉臉含春,“今次貞貞見到這前世的冤家,怠慢不周處諸位見諒。”
“哈哈——”秀正大笑兩聲:“相逢是緣,各位今日的花銷全算郎某的!”
頓時,來鳳軒內歡聲盈沸。
秀正剛有些得意,貞貞又是一聲輕哼,將頭頸扭到一旁。秀正皺眉暗道:“可道是美女多作怪,怎生再想個法討她歡心……唉,一庭在就好了。”
這廂秀正還在盤算,那廂貞貞已經發現新大陸,直盯盯看着千吉道:“喲,哪裏的少年郎,這般俊俏?”那獨特的氣質連秀郎都沒有哩。
千吉哪經過這仗勢,被她盯着,就好比火燎了臉,忙不迭將頭垂下。心說:“怪道郎將都被收服,原又是個變臉如翻書的人物。”
貞貞嬌笑連連:“咯咯咯,還是個怕羞的孩子喏!”剛想繼續逗他一下,卻被吃醋的秀正一把攬在懷:“一個小白臉有什麼好看的。”
怎麼還是小白臉呢?秀正的評語,令千吉哭笑不得。
貞貞才不管那隻吃醋的莽豬,親昵地問千吉:“喂,告訴貞貞你的姓名來處啊,不說貞貞可不依呢!”
“問我就行嘛!”秀正扳過貞貞的俏臉,賭氣道,“他是紅鷹二十七,爹生的,娘養的,來處來的。”
千吉鬆了口氣,他目下仍是罪臣之子,身份來歷不宜宣揚。於是順勢行禮:“紅鷹二十七見過香小姐!”
貞貞嘟起嘴:“膽小鬼!怕他作甚!”
香貞貞的香閨外,一襲白衣的千吉守在門側。
雖然被救出來大半年,與那個孤苦無依、憔悴病弱的小人兒相比,此時的賀千吉也添了少年人本該有的天性,熱情、好動、活潑、貪玩,可說不出來和旁人不同,總有股落寞滄桑的味道從他身上透出,有意無意反倒增了魅力。
適才他受命從十數名美娘子裏挑個中意的,軒里的姑娘哪時見過這等兒郎,個個明拋媚眼暗扭纖腰欲與美少年共春風。可他說什麼都不肯,惹得秀正怒氣衝天,進了貞貞香閨,還在抱怨:“你說,天下哪有這樣不識抬舉的人。完全是一庭教出來的假道學偽君子。”
貞貞坐在床沿,聽着秀正的牢騷,卻怔怔發獃,全無伊始的飛揚神采,半晌才輕輕說:“秀郎,這次怕是貞貞和你最後一面了。”
“什麼?”聞言一驚,瞪向她。
“有人要為貞貞贖身。”兩行清淚無聲淌下。
秀正心頭一陣糾結,他和貞貞是你情我願露水之交,早知會有這天,可畢竟相好多年,竟是難受異常。不過他向不看重兒女情長,怔了會便說:“也好,早該離開這地方了!”
“你果真鐵石心腸,便從沒把我放在心上。”淚流得更急,貞貞的聲音卻決絕,“郎將便走罷,貞貞再不要見你。”
猛咬牙,秀正霍地站起:“貞貞,以後過得不好,還記緊來找秀正。”說完頭也不回出門而去。
千吉眼瞧他半柱香不到就出來正奇怪,可看他臉色鐵青也不敢多問,只得跟在身後,還沒走出幾步,背後就傳來嘶喊:“秀郎!”
一道纖影直撲過來,跌在秀正身後。
“唉!”秀正輕拍貞貞緊抱住他雙腿的玉手,難得無奈:“這又是何苦來呢,既是打定主意贖身,便把前塵通通忘了。”
貞貞頭埋在秀正膝間,嚶嚶哭泣:“莫笑貞貞痴傻。歡喜你的人都會受苦……”
“秀郎秀郎,這個月十五洪啟昊便來接貞貞了,你不要走好么?”
秀正渾身一顫,猛地將貞貞揪起:“洪啟昊?哪個洪啟昊?”
貞貞苦笑:“還有哪個洪啟昊。”
秀正頓時明白過來。
來鳳軒在他庇護下,向無人敢迫貞貞,他也只道是她厭了青樓生涯心生去意,卻原來……
一掃適才的頹緒:“別人便不管,姓洪的想動貞貞,秀正就不許。”
跪着的貞貞輕輕抽泣:“貞貞怕他——”
“哼!”一簇精光閃過秀正鷹眸,“黑旗軍的書典里沒有怕字。”
“二十七,速速發信召集那幫小子到此集合。”
千吉正要聽令,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幾個丫鬟跌跌撞撞過來稟告:“軍爺,小姐,洪、洪大人他把客人全趕跑,護院的也都——”
“哈哈哈哈……小貞,這是你的迎客之道么?”狂笑聲中一紫衣人從外軒踏進,身後跟着廿數個彪悍軍士,“久聞黑旗雙鷹大名,一直緣慳一面,不曾想郎兄早就是知己,連中意的女人都是同一個!哈哈哈……”
紫衣人是個形容頗俊秀的青年,只額狹頰窄,一臉刻薄。
他身後的大漢個個精氣內斂態勢威猛沉毅,顯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雖只二十來人,不啻一支裝備良好的軍隊。
千吉默默打量洪啟昊,心中疑惑,總覺得好似見過,但又無從想起。
一邊的香貞貞聽到笑聲,身體微微發顫,臉色慘白,嚇得縮到秀正身後。
秀正見狀怒焰騰升,兩眼一翻,嗤道:“哼!奇了怪啦!郎某知己遍天下,獨獨不認識什麼姓洪的卵蛋龜孫。”
紫衣人不怒反笑:“小貞早試過我的功夫,郎將可問她姓洪的可是龜孫卵蛋!”
紅雲泛過秀正臉膛,力具雙臂鐵拳緊攥:“姓洪的,別廢話,擺個道兒吧。”
千吉知道秀正動了真怒,可現下他們勢單,對方二十多個一等高手,動起手絕討不了好,再怎麼也得忍下一二。不過郎將的性子……唉,一庭在就好了。
“郎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何必為個勾欄院的娘兒壞了咱們的意氣。再說——”洪啟昊直盯盯瞅着香貞貞,淫光閃閃。“過去小貞服侍郎將,小弟從不計較,還替你好生照管。如今可是小貞死活要跟我,是吧,小貞,你可是夜夜嚷着非我不行的,嗯?哈哈哈——”
秀正那聽得下去作勢上前,卻被一臉青白的貞貞死命拽住衣角。
正這時,千吉放出了信號彈,一道白線直上雲霄,到了半空化作五彩巨鷹,再四散各方,每道綵線發出尖利刺耳的嘯音,方圓十里都能聽到。
洪啟昊挑起雙眉,嘿嘿笑起來:“黑旗軍的信號彈果然甲天下,可惜啊——郎將今天怕是逃不過!這裏可是大都。”
秀正心中一懍,頓知此事絕非爭風吃醋恁簡單,一切都似經過精心安排,怕是衝著黑旗軍來的,只不知洪啟昊哪來這麼大膽子,難道雙方矛盾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情勢已不容他多想,洪啟昊身後的軍士悄無聲息地將三人圍在中間,空氣乍然凝結。
“想群毆?”秀正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疙瘩的褐色胳臂,洒然笑道,“我正愁沒人打架手癢呢!”話完,“嗖”一聲拔出隨身佩刀。
四周的軍士神色凝然靜立不動,只其中四個迅速揉身而上,目標都是秀正。顯然,洪啟昊並未把千吉這個紅鷹小兵放在眼裏。
千吉拉過慘白着俏臉的香貞貞,佯裝鎮靜,其實一顆心擂鼓般亂跳。
秀正行伍出身,天生神力,衝鋒陷陣天下稱雄,近身搏鬥卻非長項。他心憂千吉貞貞,想趁着一股血氣多解決幾個,一上來便使出以命搏命的招數,一時間勇不可當,四個壯漢沒幾招就給撂倒了。不過血氣之勇不能持久,對方人數眾多,己方三人遲早都是砧上魚肉。待第三撥人撲上來時,秀正臉色轉青,動作遲滯,已現頹勢,力竭只在頃刻。
“難道我郎秀正竟要命喪此等小人之手?”秀正儘力支撐,暗暗心焦。
洪啟昊在一旁嗤笑:“看來勇冠三軍的郎秀正也不過如此,貞貞寶貝兒,還是跟着你洪爺,想想爺的好處,誰讓你夜夜欲仙欲死……”
千吉握緊一手的汗,鄙薄這個不入流的無恥小人之餘,擔心地瞅向香貞貞,卻見她兩眼獃滯,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場中一聲嘶喊,秀正身上又見兩道紅。
“住手!”香貞貞向前一步,貝齒咬住下唇。
洪啟昊打了個手勢,場中軍士倒縱,秀正一刀佇地。
“莫再打了,貞貞願隨洪爺——”輕顫的聲音被秀正的長笑聲打住,笑聲雖響卻無力,倒有英雄氣短的味道。
“貞貞怎麼還轉不過彎,這個龜蛋就是想弄死我郎秀正,與你無干。”秀正咽下噴涌而出的淤血,轉向洪啟昊,齜起一口白牙嘿嘿笑,“姓洪的,今日爺爺死在這兒你也得付出百倍千倍來!”說完身形不穩,竟要倒下,千吉一個箭步上前扶住。
“哼哼,洪某要怕報復也不會作此舉措,郎秀正你只是第一個,你在下頭好生等着,黑旗軍自英亢起都會下去陪你。”
秀正不理他狂言,悄悄向千吉耳語:“小子,郎將保不住你了,待會只管往外沖,記緊——跟一庭說秀正知他心意——可惜來世也難報了。”說話間,虎目蘊淚,柔情瞬現。
千吉心頭狂震,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臉色由青白轉褐赤,嘴唇變得烏黑透亮,眼珠泛起紅絲慢慢凸起,駭人之極。
他、他要使“驅血大法”嗎?!這等邪法使出,從此灰飛煙滅,再不入輪迴……惶急間再不能思量,竟是一指疾點,封住了秀正的丹田。
“你——”秀正雙目圓睜,一口血噴在千吉衣襟上,“你!”你怎會這精深功夫?
“郎將,即算是萬有一的機會,也得活下去。”千吉輕輕說。
秀正望住少年秀麗的眼眸,從那裏透出的求生欲,是他有生僅見的強烈,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千吉站直身體,看着周圍剩下的十餘高手,不由心怯。他從沒經過實戰,適才那指也是情急下的僥倖而已。可沒有退路了。
“怎麼,郎將你要靠這個娘兒般的兔娃活命了?還不如讓他給爺們兒暖腳呢!”洪啟昊得意猖狂,指着嫩生生悄立的少年調笑,“洪爺我可不忌雌雄,前後都來,小兔兒,要不要嘗嘗求生不得超生不能的銷魂滋味啊……哈哈哈——”
千吉聞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氣得渾身發抖,拿着佩劍的手舉起又放下,一付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下連四圍未發一言的高手們也放下警惕,一同污言穢語起來,什麼齷齪話都冒了出來。
少年更氣得不行,卻還是不敢舉步向前。
秀正又氣又急,這小子被說了幾句就氣暈了頭,那還逞什麼能,害他拼個魚死網破都不行!
幫秀正包紮傷口的貞貞心下慘然,偷偷拾起地上秀正的佩刀,準備自了。
正這當兒,突變遽生,剛剛還嚇得手顫腳顫的千吉瞬間消失,只見白影晃動,四個壯漢連哼都未及哼一聲,接連倒下,當場斃命。
眾人從震驚中回復過來,千吉又靜靜站在原來位置。只手上多了把五寸的匕首,白衣上多了幾滴血漬。
秀正張大嘴巴,他、他、這臭小子啥時候練成這等絕活,竟還精乖得假充嫩雛兒,害他緊張,又幹麼不早些出手,害他出醜!回頭定要找他算賬。
千吉卻比先前更緊張,剛才他是仗着身法快,窺准他們大意僥倖得手,再來就絕不行了。可對方還有九個高手虎視眈眈。
洪啟昊陰森畢露,惡狠狠盯着眼前美少年,從牙齒縫裏:“好你個死兔子,待會操死你。聽着,姓郎的弄死,剩下要活的!”
剩下九個傢伙將圈子越圍越小,隨時準備撲上。
冷汗從腦後髮根淌下,萬一被生擒……千吉生生打了冷顫。
回復一點精氣的秀正站起:“好啊,來,來看看你們有幾個好命的陪爺爺下地府。”
決戰一觸即發。
***
待英亢趕到來鳳軒的時候,洪啟昊那邊剩下五個人站着,秀正和貞貞已然倒地,千吉全身血漬靠在棵大樹上。
洪啟昊見了英亢,知道大勢已去,恨恨望向只剩下一口氣的秀正。
隨着英亢來的桓福、平西冠一早撲上去扶起郎將替他療傷,卻不見人給千吉包紮。
千吉看到英亢,心頭頓松,兩腳一陣發軟,身體順着大樹就滑坐地上,再無半絲力氣動彈,隻眼睛還緊緊盯住高大的身影,卻只看着人家的衣服不敢望進眼睛。如果望過去就能看到那雙鷹眼裏漫出來的疼惜。
英亢從進來后就沒看過洪啟昊一眼,秀正也只看了兩眼,接下去就只管盯着小傢伙。
才大半年,竟把功夫練到這樣子,真是乖孩子(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才幾歲,喊別人孩子,切切)。
隨英亢來的全是黑旗精英,三兩下就把洪啟昊幾個制住。
“洪大人,怎麼這般雅興來關照我們秀正啊。”嘴裏閑撈家常似的說著,眼睛卻還看緊小傢伙,看他什麼時候敢回望。
千吉瞅着越來越靠近的高大身影,感覺身上炙炙的眼光,頭直往下垂,血污掩蓋的臉上瞧不出光景,可那段脖子卻慢慢透出粉紅來。
羞了么?英亢說不出的好心情。
“放開!放手!姓英的,你憑什麼抓我?放手!”那邊廂不識相的傢伙煞風景地叫囂。
“憑什麼?”雙眉挑起,“你說憑什麼?”嘴上說著,手裏拉起坐在地上的少年,拿衣袖擦起他的臉。
天,這兒都是黑旗軍的兄弟,他,他怎麼!千吉羞窘,手忙腳亂避開那隻暖熱的大手,自己胡亂抹起來。
“姓英的,郎秀正窩藏逃奴,我奉旨擒拿,沒問你個包庇之罪就算不錯,你還敢抓我?”瘋狗嘶聲竭力叫嚷。
英亢眼裏幽光一閃而逝,手指伸向千吉的唇瓣柔聲道:“小賀,這裏還沒擦乾淨。”
“姓英的,你玩兔子也不等這一刻——”
英亢的眼光第一次掃向他,眼光不狠厲不陰森,洪啟昊卻渾身一顫,開不了口。
“誰是逃奴?”英亢輕問。
“是、是香貞貞那個賤婢,她是西南尉家的逃奴!”
“放屁!”剛能喘氣的秀正瞪圓眼睛。
“嘿嘿,她臉上是皮光肉滑沒奴印,不過郎秀正你也和她睡了這麼多年,她腿根處可有朵紫薔薇紋身?”對着秀正他倒回復語言功能。
秀正不語,貞貞腿上那處薔薇,色澤鮮艷,仿如活物,他印象深刻。
“怪不得說你人形豬腦,那紋身一看就是名家劉得仙所制,哼哼,劉得仙都招了,薔薇下邊就是尉家的奴印!尉家的人就在我府里,等着領回逃奴呢!”
秀正抿嘴,扭頭看向畏縮在地上的香貞貞。
一直悶不作聲的香美人,兩眼獃滯,全身顫抖:“秀郎,我不是故意瞞你——我……”淚珠直往下掉,纖纖十指生生摳進土裏,卻怎也說不下去。
突然間她神色大變,掙紮起來爬向洪啟昊:“你這個天殺的畜生,你發過毒誓決不透露的,天殺的畜生,我做鬼也不饒你——”嘶喊聲凄厲瘋狂,將個仙子般的美女瞬間變得如魔鬼般猙獰。
秀正閉起雙目,再不言語。
幾個黑鷹兵將香貞貞綁縛起來,連嘴也塞緊。
洪啟昊得意地笑起來:“英帥,這大都誰不知來鳳軒由郎將照拂,他這窩奴罪可是想逃也逃不脫,本來我還念在英帥面上想私斷,省得牽累黑旗軍的英名,如今可難辦了。”
英亢從嘴角牽出一絲笑,“敢情還要多謝洪大人了。”握住千吉臂膀的手不覺中慢慢收緊,眼神變得幽深。
窩藏逃奴在古斯國是滿門抄斬連坐九族的重罪,雖然現下廢奴聲鼎沸,這罪名也無往昔追究得厲害,可英亢卻是反對廢奴的中堅分子,一旦醜事曝光,何異自打耳光。
秀正深知利害,朗聲道:“秀正一人做事一人當,英帥把我處置便了。”
英亢笑笑,秀正就是魯莽。
他伸手輕撫千吉剛剛被他捏痛的胳臂,小傢伙大概被一連串的事故驚住,嘴唇都快被咬破,真是喜歡虐待嘴唇呢,第一次見着他就是這副模樣。
英亢右手微作手勢,制住洪啟昊的黑旗兵立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洪啟昊大急:“英亢你也和郎秀正一般蠢么?知道這事兒的何止我一個?!你能殺了我也滅不了口!”
沒人睬他。
英亢搖搖頭,問千吉:“匕首好用么?”
“啊?”千吉似是剛從夢中驚醒,愣愣地,“嗯,好用。”殺了好幾個人了。
“好,用這把匕首替英帥宰了他。”英亢指着洪啟昊。
千吉的匕首直指脆弱的咽喉,洪啟昊全身發抖,刻薄臉上豆大的汗珠子滾滾而下,“英亢,你就不怕我舅舅找你算賬?”氣急敗壞的大喊。
“嘖嘖嘖,總算說出這個正主兒來了。”瞅着那付沒出息的樣子,英亢輕蔑地說,“比起令舅,你真連只螞蟻都不如。”
千吉的匕首在刺入兩分時停下,血流出,匕首下的孬種嚇得快尿褲子。
“說說看,令舅想怎麼跟我算賬?”英亢笑眯眯。
“舅舅他、讓我監視郎秀正,我、花了一年功夫得知那賤婢、的醜事,收買了她還有護院、管事,只等郎、秀正出現——”往下盯着咽喉上的匕首,洪啟昊言無不盡。
“哼,也是宣永元讓你殺秀正?”
洪啟昊還沒回話,千吉的手竟是猛一激靈,又往前送了幾分,氣管頓時被切斷,幾個哆嗦,洪啟昊當場喪命。
匕首“當”地掉在地上,千吉驚得臉色雪白,惶然望向英亢。
“我、我……”眼睛裏一片水意。
我這麼駭人么,英亢摸摸他高聳的鼻子,小傢伙今天還是第一次敢望我的眼睛呢。
雖然比那時候高了不少,臉色也好看了,似模似樣的大小夥子了,可不知為什麼,總有種讓人憐惜的味道。就像此刻,圓圓眼睛巴巴地望着他,便什麼都不想只想抱住他。
“小賀,那把匕首可是英帥送與你的,拾起來啊!”
千吉像是沒聽懂,嘴張了張。
英亢心情好起來,湊上去撿了匕首遞到他手裏,那雙手上有練劍留下的薄繭,骨節分明,也沒甚異常,可每根手指纖長,指甲圓潤,看在眼裏格外舒服。
“殺了便殺了。本就是該死的。”摸摸他的腦袋,英亢笑出聲來。
“我不是故意的。”執拗辨白。
“便是故意也沒什麼。”
“我——”倒不知該說什麼了。
一旁的老相識桓福、平西冠都忍不住笑出聲,看這小子的傻樣,英帥怎就看上他了呢。
千吉更尷尬,看看紅鷹兵兄弟,兀自紅了臉不吭聲。
英亢咳了一聲,揚聲道:“大家記緊,今日,洪啟昊和手下到來鳳軒與郎將秀正比武,卻連我黑旗軍小紅鷹兵都敵不過,一刀給宰了。刀劍無眼,生死有天。”
眾人轟然應諾。
洪啟昊也算大都數得上的高手,他這一死無疑成全了賀千吉的聲名,紅鷹兵無不艷羨。不過,千吉平日人緣就好,再加上身世孤苦,大夥都多有憫惜,這時不見嫉忌,反倒真心上前道喜。
老油子桓福嘻嘻笑:“小子,這身手是不是英帥給開了小灶啊?啥時候的事兒,瞞得不錯嘛!”說到英帥的時候還故意擠擠眼睛,抬腿蹭了下千吉的小屁股。
千吉哭笑不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眼還忍不住偷偷瞧向英亢,心裏什麼滋味都有。
只不過,熱鬧的鬨笑聲中沒有秀正的聲音。
秀正傷勢重,又氣急攻心,英亢讓人將他先行送回。
“英帥!”秀正內疚。
英亢擺擺手:“沒事兒,先養好傷。”
地上被塞住嘴的香貞貞看向秀正,秀正卻立即扭過頭去。她“呀呀”出聲,絕望之情溢於言表,秀正再沒回頭。
英亢拍掌示意,十多個兵士看押了所有來鳳軒的美娘子們進到內軒。
“報告英帥,護院管事已全部處死,無一人逃離。”
美娘子們嚇得面無人色,幾個膽大的尚未離開的秀正求情,被兵士幾個耳光,再不敢吭聲。
英亢輕輕道:“不留痕迹。”
千吉還不明白意思,只見黑旗軍士手起刀落,洪啟昊的手下全都人頭落地。
“英帥!”秀正突然喊了一聲。
那些可憐女子何辜。
“秀正心軟,你道她們都是無辜?”英亢轉向軍士,“扒去她們衣褲。”
女子尖叫哭喊聲中,幾十具裸體暴露出來,幾乎有一半身上都能看到精心紋制的花飾,有的在大腿,有的在背部,有的甚至是陰部。
“洪啟昊不夠精明,來鳳軒里多的是逃奴。秀正你包庇了一窩逃奴。”英亢沉聲。
秀正臉色鐵青,來鳳軒在他庇護下已有三年,竟成了逃奴的樂園。
“繼續。”英亢的聲音冰冷。
除了香貞貞外的幾十個鮮活活的美嬌娘,都成了刀下冤魂。
貞貞的眼珠子都要突出眼眶,嘴裏的麻布被吐出來,卻發不了聲音。
驀地,長長一聲尖叫。刺得人耳鼓都發疼。
千吉握拳,手指快掐到手心內。他不敢稍動,任冷汗灌滿足上短靴。
逃奴!
貞貞大聲狂笑中,一刀斃命。鮮血直直噴向千吉的臉,他也不知躲閃。
怔怔間,連英亢對他的說話都沒聽到,英亢又擦起他的臉,這孩子又嚇着了。
千吉不知道她們的屍體被怎麼處置。只曉得,過了兩天一場大火燒了整個來鳳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