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梵爾沒有陪許荻回去,卻參加了他家中的一個派對。在一星期後。
她仍然輿偉克同往,他倆已像兄弟姐妹般的夥伴。許荻迎着他們,他臉上已沒有那種落寞,卻依然沉默如故。
「是誰的派對?為甚麼我們來?」偉克問。許荻用手指一指,他們看見大廳中忙着招呼客人的一對出色夫婦。男的與許荻外形相似,氣質迥異,比許獲「光芒」得多,看來十分體面活躍。女的——美艷,只有這兩個字最貼切,是那種星光燦爛的美艷。
「你的大哥和嫂嫂?」梵爾輕聲問。
男女主人已經看到他們,並迎上來。
望着那張美艷的臉,望着那越來越近的銀色身影,強大得幾乎令人透不過氣的壓力直撲梵爾臉上,下意識的她退後一步。
「你們必然是偉克與梵爾了。」女主人伸出熱情的雙手緊緊的握住梵爾的手。
梵爾只看見那誇張的銀色尖指甲,不知道為甚麼,她覺得皮膚被刺得發痛。
事實上,皮膚並未被刺,並不痛。
「我是許菲,阿荻的大哥,她是何令玉,大嫂。」男主人大方熱情。「歡迎你們。」
「阿荻一直說起你們,」何令玉沒有放開梵爾,緊緊的拖着她,恨不得抓到跟前看個一清二楚,來來來,我為你介紹些朋友。」令玉不由分說的拖着梵爾往裏走,扔下三個男人不顧。「大家一定樂意認識這麼出色的女性。」立刻,梵爾身陷於一大堆陌生的臉孔和名字之間。她將打精神,努力微笑,心中尷尬的要命,怎麼會遇到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女主人呢?彷彿在推銷她似的。
「她是梵爾,美國回來的女強人,阿荻的好朋友。」千遍一律地這麼介紹着。
回頭張望,已不見偉克與許荻地影子。
忍不住心中咒罵,這些什麼排隊?把她拿來耍猴子似的。
突然,背後伸來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右臂,不讓何令玉再拖着她走。
「讓我來陪着你,好不好?」陌生的男人聲音,低沉而有磁力。兩個女人一起轉頭,梵爾看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掠過,那男人已遞過來一杯酒。
「你是梵爾,全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目不轉睛的望着她。「我是韋少寧。」
梵爾來不及有所反應,她看見何令玉變了的臉色。
「少寧?你來了?」何令玉展開笑臉,聲音變得十分柔媚。「你沒告訴我。」
「來,我們這邊坐。」少寧清挽着梵爾的手,帶她到一邊。「讓令玉招待客人。」
事輕挽着梵爾的尹,帶地列一蠢。「讓今丘招待客人。」
他甚至不看何令玉一眼。梵爾的感覺是從一個尷尬轉到另一個窘迫中,她沒法子和一個陌生男子一下子這麼接近,這麼熱烈。
何況這男人看來神態頗輕佻——雖然他是個極好看,極英俊的男人。
她一坐下就四下張望,希望找到許荻或偉克任何一個,好助她逃離。
是「逃離」,她有要「逃」的感覺。
「何令玉又施故技,」韋少寧壓低了聲音。「她故意令在派對中能威脅她的女士尷尬。」
「威脅——」她不明白。
「譬如年輕貌美,譬如精明能幹,譬如名氣地位,」少寧笑。「她怕鋒頭被搶。」
「那不是我。她看錯人。」
「你是阿荻的女朋友?」
「不是。」她嚇一跳。「怎麼這樣想?」
韋少寧一邊跟她講話,一邊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微笑,非常八面玲瓏。
「不是我這樣想,是她,」少寧搖頭。「她擔心你威脅她在許家地位。」
梵爾忍不住笑起來。
對她來說,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好荒謬可笑,太古代太老土的事,對不對?
「你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事?」她問。
「我是韋少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浮出來。「阿荻是我的表弟。」
「我——見過你嗎?」她開始迷惑。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見過,見過,」他弔兒郎當的絕不認真。「現在我們不正見面嗎?」
「以前你——一直在香港?」她盯着他。
「不。我在香港的時間不多,我的職業令我四海為家,我是飛機師。」
「啊——」她叫,用於掩着嘴。
那幻像中的人,戴古老的飛行帽,穿古老軍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不可能。
「甚麼事令你震驚?」他眯着眼睛。「我很像一個人。」
「不不不,」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知道九姨婆,當然,你認得她,是不是?」
「你也認識她?」他不笑了。
「見過一次,她問我好多問題。」她吸一口氣。「我還看過許荻舊相簿上的一些照片,有一位姨丈也是飛行員。」
「你是說二姨公,」他笑。「他是飛行員,軍人。我只是民航機師,不同。」
「有甚麼個同?」
「我是服務性質,就好像汽車司機。他要打仗的,是戰鬥員,這中間差別好大。」
「總是在駕駛飛機。」
「他比我偉大,那個時代的男人,有熱血,有勇氣、有理想!」他仰起頭。「我們這年代,哈,遊戲人間,末世紀風情。」
梵爾喝一口酒——她看見艷麗的何令玉正遠遠的注視他們,神情非常奇特,彷佛妒忌。
「如果你可以幫我找到許荻或輿我同來的偉克,我將很感謝。」她說。
隱隱有個感覺,何令玉對她敵意頗重。
少寧用研究的眼光審視她一陣,忽然就捉住她的手,帶着她往外走。
「來,我帶你去一個氣氛比較好的地方,你一定喜歡。」他邊走邊說。
一口氣穿過大廳,走出大門,越過花園,上了他那輛開篷平治跑車。當他放開她的手時,許家大屋已在好遠的背後。
「我這是不告而別。」她說。沒有不高興,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你會感激我。」他眨眨眼。
「你總會突如其來,隨心所欲的做事?」
“哈!你倒很了解我。」他瀟洒的拍拍她的手。「聰明的女人最可愛,生平最怕蠢女人。」
「蠢的定義是甚麼?」
「譬如何令玉。」他想也不想。
「你對她有成見?她——很美麗,事實上,整個派對中她最艷光四射。」
「艷光四射。」他冷笑起來。
「有甚麼不對?」
「對,對,很對,這是個看外表的世界,何令玉女土是許菲先生的品味。」
梵爾笑起來。這韋少寧除了玩世不恭,還有點憤世嫉俗,很特別的一個人。
「許菲做甚麼的?」
「他不需要做甚麼!」少寧淡淡的。「許家在全世界都有物業收租,夠許家子孫世世代代的吃喝玩樂下去。」
「侮辱人?許荻做得很出色。」
「阿荻。」他想一想。「阿荻。」
「甚麼意思?」
「阿荻比較好,不過也是個寵壞了的孩子,他從來沒長大過。」
「我不覺得。」她看他一眼,那種熟悉的感覺消失。「你帶我去哪裏?」
「不知道,」他認真起來。「看見何令玉那樣對你,只想把你帶到一邊——我不知道,離開許家,去那裹都比較好。」
「常做見義勇為的武士?」
「從未做過,不要多管閑事。」他笑。「很奇怪——你給我很特別的感覺。」
「熟悉?」她衝口而出。
他看她,搖頭。「不,是親切。」
親切。很好的兩個字,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很多。
他帶她到一個高級私人會所,坐在酒吧幽靜的一角。
這個時候,這個氣氛,這個光線下看他,他的玩世不恭,弔兒郎當甚至憤世嫉俗都不見了;沉默得近乎憂鬱。
他是個有多切面的男人,像水晶。
「對不起,你沉默得令我個安。」她說。
「抱歉,」他深深的望着她。“這個時候我完全不想講話。」
「其實你剛才可以直接送我回家。」
「不。我想留下你,我不想孤單一人。」
他很自然的說:「其實——在許家,你一進大廳,我已經看見你。」
「哦!」
「從何令玉手中把你搶下來是預謀,」他笑了。「我想以一個比較特別的方法去認識你,使你對我印象深刻。」
“這又是為甚麼?」她忍唆不住。
「不知道。看見你,突然我就亂了方寸。」
「你——也是上海來的?」她移動一下。他常常久久的注視今她不安。
「整個家族從上海來。我的母親是九姨婆的姐姐。」他慢慢的說著。「排行第五,他們有很大的家族。我在香港出生。」
「這樣的家族會允許你做飛機師?」
他聳聳肩,做一個「為甚麼不」的表情。
「到我們這一代已經自由得很,」他說:「請講你自己。」
「我?很簡單,因為父親在聯合國世界銀行工作的關係,全世界都走遍了。不是大家族,很簡單的四人家庭,我還有個弟弟。」
「居然跟我一樣,全世界都跑遍了,中國吉普賽人。」
「沒有甚麼不好。我覺得經歷使我生活經驗豐富,眼界開闊,我喜歡這樣。」
「所以你不能局限於許家的屋子裹。」
「許家屋子與我有甚麼關係?」
「從何令玉眼中已看出她對你很擔心,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是許荻的女友。」
「荒謬,怎麼可能。」
「我帶你離開已證明你不是,但——」他用手指一指,慢吞吞的說:「你會後悔的。」
「為甚麼?」
「你輿我這名聲不好的浪子拉上關係。」他笑。「他們那個圈子,明天就會有一大堆閑話。」
「誰介意?他們那圈子。」
「說得好,」他從椅子上坐直。「敬你一杯。」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輿韋少寧相處是好自然的,自然得就像多年好友,一種莫名的原因吸引着他們,拉攏着他們,從陌生到融洽。也許這就是緣。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后,第二天就飛歐洲,是許荻告訴她的。許荻成了她家的常客。
「那天你怎會跟少寧走?」這是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
「何令玉使我很尷尬,有人帶我離開,求之不得,何況我找不列你們。」她解釋。
「我們在偏廳。」他搖頭。「她是很難輿人相處的女人。你現在明白了。」
「以前她做甚麼的?」
「明星。演電影的。」
「難怪……她很美艷。」
「大哥很寵她,嫁給他之前,她很紅,」他說:「是受人捧慣,贊慣的,所以驕傲。」
「自然,能在某行業中出人頭地,是值得驕傲的事。」
「她對我其實不錯,那天對你——過分熱情了些。」
「你們家的男人都長得好看。」
「特別是少寧,」他坦然:「所有人都說少寧是我們這—輩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聽別人說,在香港,好看的男孩多半是「基佬」,少寧是嗎?」
「他再男人不過了,」他說:「在全世界各地,他都有女朋友。」
「全世界各地?」
「大哥和何令玉說的!我不能想像他如何應付她們。」許荻搖頭。
「處在那種環境中,他自有辦法。」
「何令玉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說。是忍了很久之後終於說出來的。
「告訴她不是,」她想也不想。「我不希望再被她拖着滿場飛,像個癲婆。」
「我們——可不可以試試開始?」他很認真的凝望地。
「許荻,我們是好朋友,」她嚇了一跳。「我寧願只是這樣。」
「我不符合你的條件?」
“好朋友是一輩子的,不想因任何原因而受破壞。」她坦誡地說:「我不想失去你。」
他懂她的意思,這樣處理,大家都容易接受。「時間能幫忙嗎?」他再問。
「我也希望知道。」她拍拍他手。「不要擔心將來的事,好不好?」
「少寧——很吸引你?」
「他只幫了我一個忙,把我帶出你家。」她笑。「我無意做他樹林中的一棵樹。」
「你會不會去我家?」他問得特別。
「如果你邀請的話。」她極大方。
周末,許荻親自接梵爾上山。大屋裹極寧靜,沒有何令玉的影子。
他們在玻璃屋中吃下午茶。上次坐在那白得發光的桌前,曾看見九姨婆慢慢走過來:今天——梵爾抬起頭,很意外,九姨婆站在樓上她那卧室的陽台上;正想打招呼,她已隱去。
「沒有眼花,我看見她,是不是?」
「是。九姨婆為你動了凡心,」許荻收回視線。」這些年,她根本不問世事。」
「不問世事?出家?」
「不清楚她在卧室做甚麼,她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露面,除了你。」
「有原因嗎?」
「但願我知道。不能否認,你有種很特別很吸引人的特質,你——」他停下來。
韋少寧從玻璃屋的一端大步走過來。
「嗨,又見列你了。」韋少寧緊盯着她看。
「你好。」她力持自然。心中卻因他的出現而砰然。這個漂亮的男人在陽光下會發光似的耀花了她的眼睛。
「從歐洲回來?少寧。」許荻問。
非常殘酷的,許荻被比下去,黯然失色。
「總要回家。」他的視線似不離開梵爾的瞼。「想過我嗎?」
「剛才還談起你。」她努力坦然微笑,但做得不好,他的壓力大得離奇。
「是嗎?阿荻。」他終於記得旁邊還有人。「講我甚麼?生人勿近?」
「講——男人長得太漂亮個是好事。」梵爾看見許荻尷尬,替他解圍。
「我立刻在臉上划三刀,毀自己容。」他用手在瞼上比劃着。
「少寧最有幽默感。」許荻笑。
「我是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穿制服的傭人捧出茶點,非常精緻,配着純銀餐具,上好英國細瓷。
「九小姐吩咐的。」傭人說。
「九姨婆?」許荻問。
三個人的視線一齊投向樓上,陽台上空無一人,爬滿着的長春藤耀眼生輝。
「九姨婆為梵爾動了凡心。」少寧也說著同樣的話。
「九姨婆信佛教?」她問。
「她是一心居士。」
“一心?一心一意?」梵爾忍不住笑說:「為何事?」
「愛情。當然是愛情。」少寧搶着答。「她那一代的女人多情痴。」
「她告訴你的?」梵爾故意反問。
「猜的。九姨婆從不跟我這浪子說話。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吃她的點心。」
「九姨婆也不跟我們說話,她說我們是俗人,不入她法眼。」許荻說。
「誰不是俗人?」梵爾笑。「只有九姨婆,她全身都是靈氣。」
「靈氣?那是甚麼?」少寧大笑。「是所謂的陰陽怪氣。」
許荻微蹙眉心,沒出聲。梵爾卻忍不住說:「不許亂說九姨婆,她是神仙般人。」
「神仙般人?小龍女?」少寧笑得更大聲。許荻脹紅了臉,顯然憤怒。他敬畏九姨婆,不願少寧胡說八道,即又不願跟他爭吵。
「原來你真是狗嘴裹長不出象牙。」梵爾說。少寧絕不在意,盯着她的眼睛漸漸變小,瞳孔收縮,彷佛在研究。
「很針對我,任梵爾。」他冷冷說。
「講真話。」她也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好一句講真話,」他的臉色嚴肅起來。「梵爾,我是來接你的。」
「接我?為甚麼?你知道我在這兒?」好意外,弄不清楚他是真或假。
「我不知道,來碰運氣。運氣很好。」他站起來。「走吧!」
「我沒預備現在走,才來一會兒。」她說。很窘,尤其看見許荻奇怪的臉色。
「上次你答應我的,」他的眼光變得嚴厲。「難道你忘了?」
「我——」她迅速看許荻一眼,心中砰砰亂跳。這韋少寧完全不講道理。心裏很想跟他走,口頭
上又絕對不甘心。「我不記得答應過你。」
「那麼壞的記憶力,再仔細想想」他向她伸出右手,細長敏感的手指令人無法抗拒。
「對不起,我沒答應過。」她吸一口氣,無法抗拒偏要抗拒,感覺上她不能輸給他。
他的右手萬分堅持的仍伸在她面前,她不答應跟他走,誓不罷休似的。僵持了半分鐘,這三十秒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像一根拉緊的弦,再加上一絲絲力量就會折斷。
「梵爾,」心腸柔軟的許荻忍不住開口。「你就隨少寧走吧,我們明天再約見面。」
「不——」梵爾倔強的搖頭。
少寧突然間抓住她的手,毫不講理的拖着她就走,任性得令人吃驚。
梵爾的驚呼聲還在口邊,已被他拖着身不由已的跟着他出去。他走得那麼快,快得她要踉踉蹌蹌的跟着跑。一口氣,他帶她到他的平治跑車邊,不由分說的把她塞進車裏。然後他迅速上車,飛也似的衝出許家。
梵爾鐵青着瞼,太不講理了,她覺得自己沒被尊重,很生氣。
少寧把汽車開得很飛快,在又窄又彎曲的山頂道路上,險象環生。梵爾好幾次被嚇得想大叫,用盡全身的力量忍住。她的倔強,她的自尊心都不容她開口。快到山腳時,他減慢了速度。再過一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他的聲音溫暖動人。
她的心立刻柔軟起來,立刻。
「若非如此,你不肯跟我走。」他又說,十分孩子氣。「我去你家,沒有應門,我想到是阿荻,
一定是他約了你。你知道,我妒忌。」她笑起來。他說妒忌,可能嗎?
「講話請經大腦,我清楚你是怎樣的人。」
「還說沒講過我的壞話,阿荻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認同我。」
「別怪許荻,我自己有眼睛會看。」
「你眼中的我,是這樣不堪?」
「正如你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你不同阿荻,我有感覺,我們是同類,第一次見你已嗅出同類的味道。」
「又不是野獸。」
「是野獸,我們在野牛樹林中猙扎求存;不同阿荻,他是溫室動物,被餵養,被嬌縱,」她有同感,故不再出聲。
「承認我們是同類?氣消了?人說物以類聚,真理。以後別再讓阿荻約會你。」
「我們是朋友。」
「普通朋友,不需要共度周末的。」他萬分不以為然。「你等我。」
「為甚麼要等你?我有權安排自己的時間。」
「從今後,你的時間全是我的,」他霸道極了。「全是我的。」
「我不答應,為甚麼我要答應?」
他再一次用力抓主她的手。
“我喜歡你,這還不夠。」他說得咬牙切齒。她呆住了,喜歡她!說得那麼直接,那麼理所當然,那麼強辭奪理——只是,她的心變得更柔軟,柔軟得全然無力反抗。
她的沉默溫順使他也變得溫柔起來。過一陣,把她的手捧到唇邊重重—吻。
「你答應了,不許反悔,」他說;「這是印證。」
他的神色嚴肅而認真,她很感動。
他那樣的男人——他記得許荻說過,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這—剎那是如許認真,怎能不哪怕——只是一剎。剎那是不是永恆?沒有人知道,這個時代誰說永恆呢?
他帶她回家,那個據說是香港最貴的一董豪華大廈。他住在二十樓,視野廣闊,無敵海景,比她的小公寓漂亮多了。
「你一個人住?」她欣賞着。超過二千尺的地方,令人羨慕。
「是。」回家的他顯得十分輕鬆。
「家人呢?」
“父母住在英國,哥哥住渣甸山。」他為自己到一杯酒,也遞給她一杯。
「你也有哥哥?」
「許家、韋家多男丁,陽盛陰衰。哥哥叫韋少安,聽過沒有?」
「很出名嗎?」
“香港最出名的建築師,許多最新型的大廈都出自他的手筆。他住的渣甸山大屋很出名,外地遊客常常被帶去門外觀光。
“失敬失敬,韋家的人比許家更出色。」她半開玩笑。
“這是真話,」他當仁不讓。「起碼我們都務正業。」
她但笑不語。
「笑什麼?不以為然?」
「你很愛跟許家比,每次都把我從許家帶出來,有原因嗎?」
他呆怔一下,然後笑起來。
「沒想過哦。好像有點道理,OK,答應你會好好想一想。」
「帶我來這兒,是否有比九姨婆的午茶更好的東西?」
「有,卓少寧煮的晚餐。」他神采飛揚。「你要牛扒或龍蝦。」
「有沒有更清爽,素淡的?」
「PATABELLA大蘑菇,手掌那麼大,配意大利酸醬。」
「甚麼地方學的手藝?」
「吃遍全世界,也學遍全世界。」他頗自豪。「每嘗到美食都會請大廚出來致謝,順便討教一下絕藝。我好學。」
「真看不出。」
其實跟他在一起,比跟許荻舒服得多,自然得多,也說不出甚麼原因。或者是緣。
「你喜歡九姨婆?」
「非常特別,氣質極好,這麼大年紀還這麼細緻美麗,年輕時一定非同凡響。」
「她有—對成精靈的眼睛。」
「甚麼意思?」
「她看人——我的感覺,有種妖氣。」
「胡扯。我覺得好祥和。」
「她看我——是妖氣,看得我汗毛直豎,馬上想逃之夭夭。」
「誇張。」
“不相信?下次你有機會看到。我說妖氣,她可能比妖氣更厲害些。」他用手比劃。「簡直想透視我的心肝脾肺臟。」
「有一點想像力,OK,或者她欣賞你?」
“欣賞?從小到大,她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每次就那麼直勾勾的望住我——」他打個冷戰。「想起汗毛都會肅立。」
「但是她跟許荻,跟我都說話。」
「也許——我神仙托世,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怕我。」
「信你半分都會死。」
他一把抓她到胸前,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齒的說:「別人不信我沒關係,但是你——你—定要信,因為你是你,我已把你算進生命里。」
那天回家,她一直覺得昏昏沉沉,醉醉的,迷迷糊糊的像夢遊;心中燒着一團火,擾得地連睡眠也不安寧。
全是因為少寧,她知道。
少寧不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上班想着他,吃飯也念着他,開會時靈魂飛出窗外,與他漫步雲霄。她自己也忍不住嘆息,這次是深墜情網了。
少寧再香港停留八天,每天都在下班時等在她必經之地,帶給美麗的她一個又一個的快樂夜晚。
第九天上午,他飛往歐洲。
梵爾開始嘗到牽挂之苦,心和神都離她而去,變得甚麼心思也沒有,連食慾也消失。
下班,她獨自回到冷寂的家中。
前所未有的寂寞圍繞着地,望着窗外,居然就有了淚意。
嚇一大跳,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愛流淚,少寧是甚麼人?令她好像着了魔。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
門鈴響,她快步奔過去,當然不會是他,他上午才走,心中卻下意識的加速跳動起來。
們開除,一陣昏眩衝上腦袋。她看見——她竟然看見那個幻象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兒;戴眼睛的空軍飛行帽,古老的軍裝,令人日眩的深沉眼睛——少寧?!用力摔摔頭,定睛細看,不是少寧,沒有穿古老軍裝戴飛行帽的人,站在那兒的是偉克。
但剛才那幻象卻清晰真實。
「做甚麼?不認識我了?」偉克逕自進來。「每天找你,一星期了,你去了哪裏?」
「找我——有事?」她深深吸一口氣。
“約你一起晚餐。」他熱情爽朗。「電視餐已經吃怕。喂,許荻也找不到你。」
“你們見過面?」
“是啊,幾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唯獨不見你,真遺憾。」
“公司忙。我替公司電腦改整個運作系統,加班。」她敷衍着。
「不必那麼拚命啊,可有加班費?」
「市儈。我忠於工作。」
“現在出不出去?我想吃上海嫩雞煨面。」「剛換好衣服,不出去了,」她說:「我煮青菜排骨麵給你吃,可好?」
「求之不得。」開心得像個大孩子。
於是她進廚房煮麵,他留在廳中電視。二十分鐘,兩人已坐在飯桌上。
「想不到你會煮麵,還這麼好吃。」
「我還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才能。」
「有機會了解嗎?」他望着她。
“當然。我們是夥伴,是好朋友,是兄弟姐妹,將來你一定很了解我。」
他眼中掠過一抹失望。
她知道他要求不只是這些,但她付不出。
少寧已佔據了她整個心靈。
「那天在許荻家,為甚麼不告而別?」
「還說,是我不到你們,我受不了何令玉的火樣熱情,故落荒而逃。」
「剛才在門口,你震驚又失魂落魄的望住我。你以為我是誰。」
「秘密。」嫣然一笑。「佛云:不可說不可說。」
「怎麼不見一星期,你變了個人似的。」
「想繼續吃我的面就甚麼都不要問。」
“這樣好不好?我出錢在你家搭夥食。」
「不行,壓力太大,」立刻拒絕。她想到少寧,他會不高興。「我也不是每天煮。」
「哎!來香港最煩的是晚餐,在外面又貴又膩,腸胃受不了。」
「何不找個鐘點女傭做飯?」
「好提議,」他眼睛亮起來。「明天就辦,以後你可以到我那兒吃飯。」
「謝謝。」她不置可否。
「想不想找個地方喝杯東西?」他問。
反正在家也是寂寞無聊,少寧還沒到目的地,不可能有電話,好吧。
見她答應,他跳起來打電話,立刻約許荻,她想阻止也來不及。
三個人在文華酒店見面。
梵爾先為自己做了心理準備,見到許荻十分自然。許荻卻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羞於見朋友般不敢正視她。
“為甚麼不講話?」偉克看看她又看看他,莫名其妙。
“是啊!許荻看來好悶。」她笑。
」我——他走了?“許荻說。立刻臉就紅了,好懊惱似的,看來原本他不想問少寧的事,誰知竟脫口而出,梵爾微笑做答。
「他是誰?誰是他?」不知情的偉克問。
“他——我表哥韋少寧。」許荻不得不說,那神情窘迫極了。
“梵爾認識嗎?以前的朋友?新認識——啊!是你那天不告而別的原因?」偉克恍然。
許荻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就再也不肯說話。偉克傻在那兒,好半天才說。
“我說錯了甚麼?」
「你太多嘴。」
梵爾白他一眼。
“真話嘛,我甚麼都不知道,算我對不起你們,好不好?」偉克嚷着。
“對不起,」許荻風度很好的站起來,離開座位,向洗手間方向走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甚麼生氣?」偉克壓低了聲音問。
「別問,別說,別出聲,甚麼事都沒有。」梵爾保持笑容。
這個時候,她不想扳起臉今氣氛更僵。
十分鐘后,許荻出來,若無其事般坐下。
「今天興緻極好,你們陪我喝酒。」他說。抓起灑杯又一飲而盡。
「我陪你,但別喝這麼急,會醉。」偉克說。
「我喜歡醉,醉了很好啊!」許荻臉上浮起酒紅,人變得很興奮。
「不要這樣,你有甚麼心事不妨講出來!」偉克捉住他的手。「我們幫你。」
「心事?我有甚麼心事呢?」他哈哈笑。看來他已不勝酒力。「你告訴我,我有甚麼心事?」梵爾皺起眉頭,非常尷尬。
「看,梵爾生氣了,」許荻十分敏感。「她不高興我們喝酒,為甚麼?喝酒很好啊!」
梵爾吸一口氣,努力排出心中委屈。許荻分明衝著她來。但是她——根本無辜。
「來來來,我陪你回家再喝,喝到天光喝個痛快,好不好?」偉克阻止許荻。
他也看不出情形很不正常。
「不好。我喜歡這裹!」許荻伸手招來侍者。「來一瓶“路易十三」。」
「許荻——」偉克嘆一口氣。「你為難我們。」
「我自己喝酒,關你甚麼事?你看人家梵爾,一句話也沒有,這才是朋友。」許荻提高了聲音,又為自己倒一滿杯。
「別喝了,」偉克阻止。「你已經醉了。」
「再清醒沒有,」他掙扎着把酒倒進嘴裹。「放心,我很有酒品,不會大吵大鬧。」
「你再喝我們就走,不管你了。」偉克漲紅了臉。他看見有人在注視着他們。
「你走,你走,你儘管走,」他毫不在乎。「最好你們都走,誰要你們管我?」
「許荻!」偉克又急又氣。
一隻纖柔細長的於放在許荻手上,梵爾靠近他,十分溫柔,十分低聲下氣的說:
「不要這樣,聽我話,好嗎?」
許荻呆怔一下,忽然像泄了氯的皮球,整個人軟倒椅子上;臉上的酒紅也漸漸退去,變得青白。然後雙手捧着臉嗚嗚低泣起來。
偉克驚呆了,完全不明白髮生了甚麼事。梵爾收回自己的手,眉心鎖得緊緊的。
好一陣子,許荻才靜止下來,雙於仍不肯離開臉龐。偉克召侍者付錢,拿着那瓶才喝一杯的「路易十三」,一手扶起許荻,示意梵爾離開。
一路無語,到停車場時,許荻忽然說:「我能到你家去嗎?」
“好,當然可以!」偉克立刻說。扶着許荻,像捧着天下最名貴的細瓷,怕打碎。「歡迎。」
三個人兩部車,直奔偉克和梵爾的大廈。
梵爾不願就此離開,又不想留下陪他們,猶猶豫豫的也去了偉克的家、
偉克的男人之家比想像中整齊清潔。放下許荻,偉克立刻奔進廚房。
「我為你們煮咖啡。」他說。
客廳裹剩下許荻和梵爾,兩個人都覺得窘迫。許荻到底是極有修養的謙謙君子。
「對不起,我失態。」他低聲說。
「忘掉它,」她展開笑容。「我們是好朋友。」
「你不曾被我嚇怕?」
「怎麼會呢?」她誠懇的。「把不高興的事發泄出來是好事。」
「其實——沒有事,自知不是少寧的對手,忍不住:就變成那樣,給你看笑話。」
「我喜歡真性情的人,」她吸口氣。「少寧也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他驚訝又意外,沒想到地會這麼說。
「他無疑好吸引人,但我們認識時間太短,對這些事我很慎重。」
偉克端着兩杯香噴噴的咖啡出來。
「聽說薑湯可以醒酒,要小要?」
「開玩笑,許荻根本沒醉。」
「還說,剛才嚇得我,」偉克拍着心口。「我最怕在公眾場所失態,男人哦。」
「對不起,」許荻說。「下次不敢。」
「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為甚麼?」許荻飛快的看梵爾一眼。
「我這個人很容易情緒波動,一碰酒就是我的死穴,甚麼原因也沒有,」許荻說得很好。「不信,問梵爾。」
「我怎麼知道呢?」梵爾笑得好嫵媚。
「嗨!梵爾,第一次發現你原來這麼漂亮。」偉克突然叫起來。
回到家已十二點,電話錄音在嘟嘟響着。沒有甚麼其他朋友,誰打來的?
「梵爾,去哪裹了,為甚麼不在家等我電話?」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帶着絲不滿,帶着絲失望,帶着絲怒意。「你答應等我的,跟誰出去了?不要告訴我是阿荻,他配不起你。你必須等我,不要令我妒忌。我會再打電話來。」
梵爾呆在那兒,又悔又氣又懊惱,為甚麼要出去?錯過了少寧的電話?他在哪兒打來的?他並沒有到歐洲——他說過第一站是羅馬,去羅馬起碼要飛二十小時——坐在床上,盯着電話,希望它隨時響起來,否則她不原諒自己。電話始終沒有再響,到半夜,她已不支的半卧半坐的睡着。
滿心懊惱的回到公司,做甚麼事都不對勁,心思意念早已飛到好遠好遠。這個時候,他該到達目的地了吧?為甚麼還沒電話來?他生氣了?他不再找她?
午餐也不出去吃,等在辦公室里,就怕再錯過。可是沒有電話來。
突然記起許荻的話:「少寧在世界每一處地方都有女朋友。」妒意一下子湧上來,一發不可收拾。他去會女朋友而忘了—打電話?他們去狂歡嗎?他們——啊啊,簡直不能再想下去,否則她會發瘋。
神思恍惚的連電腦上的字都看小清,與其這樣一事無成,倒不如請半天假回家——猶豫半天,他可會打電話來公司?
真是矛盾為難。最後還是捱到下班才打道回府。
進門第一件是撲向電話,好失望好失望,沒有錄音,他沒有再打來。
從早餓到現在的肚子再也支持不住,她為自己煮碗面,胡亂吃了。
坐在窗前看海景,一邊打開電視驅散屋中冷寂。全身的弦都拉緊,全神貫注在那寂然無聲彷彿沉睡的電話上。
電話鈴果然響起,她驚跳起來,抓起電話時聲音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氣。
「哈羅,偉克,」他自報姓名。「家裹好悶,能不能讓我上來看電視?」
他永遠像熱情開朗的大學生。
「來吧。」
三分鐘,他已來到,穿着涼鞋短褲,地道美國年輕人的街坊裝,非常親切。
他一屁股坐在電視前,好像回到自己家裏般。然後拍着沙發叫:「過來,我們一起看。」但眼睛仍在電視上。
「要喝甚麼?」她問。
「可有啤酒?」仍是目不轉睛的對着熒光幕,十分孩子氣。
把啤酒遞給他,她不着痕迹的坐在電話旁。再接不到少寧電話,她會心焦至死。
廣告時間,偉克終於看她一眼。「咦?你有甚麼事?眼中儘是焦慮不安?」
「等長途電話,媽咪的。」她胡亂地說。
「她不打來你打去啊!等甚麼?」
「美國打來便宜很多。」
「錢算甚麼呢?至少可以令你安心。」
「其實我也不心急,也許媽咪不在家!」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起來,雖然就在她身邊,她仍驚跳而起,呆了三秒鐘來接聽。
她才「喂」一聲,喉嚨就梗塞了,再也發不出聲。是他,是他,謝謝天,電話終於來了,一天的陰翳消散。
「對不起,昨夜到達時太累,一覺睡到現在。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少寧一口氣說:「整夜都夢到你。」
她吸吸鼻子,令自己聲音更自然些。看見偉克用一對好意外,好懷疑的眼光對着她。
「你——在哪裹?」
「羅馬啊!你忘了?這是我第一站,今天下午飛法蘭克福,再經曼谷就回來,」他似乎說得咬牙切齒。「你想我沒有?嗯?你想不想我?」
她輕輕吞下一口口水,「嗯」了一聲。
「怎麼是「嗯」?你說,我要你說。」
「想。」她破涕而笑。他也稚氣。
「恨不得立刻飛回來,又或者把你縮小,放進我衣袋;最好是把你吞進肚子,吃掉,那你就永遠跟我一起了。」
「胡扯。」她喜悅。「為甚麼那麼快回來?不是要一星期嗎?」
「跟人換班,我不想停留歐洲,我要立刻見到你,立刻。」
「不累?」
「見到你比累更重要,我年輕,不怕。」
「還是要保重。」她小心說話,到底偉克還在一邊好奇地望着她。
「昨夜你去了哪襄?和誰?」
「你在哪裹打電話?飛機上的電話可打來我家嗎?」不方便回答,只好反問。
「飛機在中東“巴聯」機場加油,全機的人不但不許下機,連機窗都要關上,為軍事理由,連照相都不許。我用小小手段走後門才能偷偷在機場打給你;你不在,當時真失望得想立刻飛回來。」
「有事?」
「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得情深動人。
「下次不要這樣。那個國家如違反他們的規條法律是要判死刑的。」
「為你,做甚麼都值得。」這句給她的感覺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好真實,好有誠意。
她沒有遇過這樣的男人,一見鍾情又火燒一般的狂熱,她覺得自己在慢慢熔化。
「我——等你。」她說。
「你旁邊有人?個方便講話?」他驚人的敏感。「誰?阿荻?」
「不,不是。美國回來的朋友,我們住同一大廈。或者你也見過,那天在許家派對上。」她說得有點口吃。
「那個高大的男孩子?」他說:「雖然他威脅不到我,但我不允許任何男人在你身邊。你記住,我的妒忌是瘋狂的,會做一些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說笑嗎?」
「SERIOUS!」他認真的說,「你一定要了解我的個性,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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