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靜心院裏一片肅靜,北庭府的車馬停佇在外,北庭缺月牽着嬉嫦同入禪院裏,因為先前受過非同小可的驚嚇,重新踏進這座假禪院時,嬉嫦顯得異常慌張。
若不是北庭缺月在一旁扶穩她的身子,她早不知道昏厥幾回了!
“怎麼了?”他低聲問道。
“我好怕……”她不是膽小的人,但是在面對惡人時,依然忍不住輕顫。
北庭缺月摟緊她的肩膀,安撫道:“不用怕,無論發生甚麼事,都有我在。”
他不可能讓她受到傷害!至少在他的保護下,她絕不會再受威脅!
不一會兒,小尼姑請出了芮娘,和當初嬉嫦所見一般,芮娘慈眉善目,面容和藹,一身道尼的裝扮,完全看不出有害。
“施主,聽禪院裏的女尼說,您要見貧尼?”芮娘態度坦然,沒有作賊心虛的模樣。
這一點,倒讓嬉嫦十分訝異。
“你叫芮娘?”北庭缺月挑高一道眉,冷然地審視眼前的假女尼。
“芮娘是貧尼以前的俗名,現在,貧尼法號思靜。”她語氣不疾不徐道。
嬉嫦不知不覺握緊了雙拳,對芮娘高超的演技和極度冷靜的思緒產生咬牙切齒的感覺。
嬉嫦怏怏不樂道:“你根本不是出家為佛的尼姑!”
她怒吼着,也吸引了芮娘的注意力。“倘若貧尼不是出家人,施主認為貧尼該是甚麼人?”
在對看的同時,芮娘早已認出嬉嫦,不過她臉上依然掛有淺笑,對見到嬉嫦之後的反應,仍然保持平靜,似乎壓根兒沒見過嬉嫦似地。
但是她在心底卻是萬分憤恨!沒想到竟然會被這隻肥羊給跑掉!現在,甚至反變成狼犬回來咬她一口!
若不是她已先預防,今日早被北庭缺月掀了底。
“你是人口販子!”嬉嫦大聲道出芮娘的惡行,只為了杜絕後患。“你喬裝出家人,卻是個不清心寡欲的惡徒!欺騙無知的姑娘進入禪院!然後進行不為人知的買賣!喪送了姑娘家的清白,還理直氣壯經營下去!”
芮娘不動聲色,北庭缺月也不為所動,彼此都默默地觀察對方。
只有嬉嫦暴跳如雷,對芮娘的所作所為感到髮指。
“缺月,趕緊將她繩之以法!免得她又為非成歹!不知道究竟要害慘多少人!”嬉嫦愈說愈激動,根本不敢想家如果她來不及逃離的後果。
她會被淪賣到妓院?從此飽受心靈的煎熬!過着生張熟魏、送往迎來的日子?!
愈想愈覺得可怕——
“缺月?”見他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嬉嫦感到心急。
難道他不幫她了?
“或許,師尼有必要解釋一下。”他給芮娘解釋的機會。
“貧尼平白遭此冤枉,只能更靜心向佛,乞求佛祖大發慈悲,寬恕打下誑語誣陷貧尼之人。”芮娘雙掌緊合,虔誠虛心道。
嬉嫦聞言,萬般惱怒,卻被北庭缺月暗中制止發怒的行為。
“既然師尼堅持本身清白,冀望不是虛言。”北庭缺月笑容以對。
“你要放過她?!”嬉嫦嚇得花容失色。
惡人若不束手就擒,她怎麼會心安?
單憑几句三言兩語,他就輕信芮娘是個好人?
“缺月——”
他忽然覆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另有設想,毋須擔心。”
嬉嫦雖然不曉得他的另有設想為何?但是她相信他的處事方式。
於是—她噤聲,不再和芮娘針鋒相對。
“告辭。”北庭缺月牽起嬉嫦的手,大大方方地離去。
嬉嫦看了芮娘最後一眼,悶悶不樂地隨着北庭缺月離去。
直到另一名小尼姑進來回報北庭缺月已打道回府,芮娘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隨後,禪院裏立即竄出數條人影,趕忙來到芮娘面前。
“怎麼辦?北庭缺月注意到我們了!”小女尼焦急道。
芮娘掃視眾人驚慌失措的表情,故作鎮定,她伸手摘去覆住一頭長發的僧帽,任黑瀑傾泄而下,神色滿是憤怒。
“死丫頭!竟敢掀我的底!不整治你,我誓不為人!”芮娘怒視着外頭毫無動靜的世界。
“現在要怎麼做?她身後可是有北庭缺月撐腰吶!”大漢的眼神十分不安。
每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同一種心情,除了恐懼之外,即是不安。
“不管他!只要那個臭丫頭落單,便將她擒回!絕不手軟!”芮娘怒不可遏。
從來沒有人敢在她背後捅她一刀,只有北庭缺月!竟然無視她的勢力,硬生生將她的心血全毀!三年,已經三年了!這段仇怨尚不能歇止,沒想到他們會再遇上一次!
可恨的是,除了北庭缺月之外,現在又多了一個不要命的賤人抵抗她!
若不討回一口氣,她着實不甘心!
“可是,她好像和北庭缺月關係匪淺,而且北庭缺月似乎很寵她。”小女尼其實也是芮娘的手下,人口販子中的一個。
“哼!最好是那樣!如此一來,傷了她,就等於傷了北庭缺月!”芮娘狠毒地想着。“無論如何,咱們和北庭府誓不兩立。”
嬉嫦成天魂不守舍,因為北庭缺月的風華迷走她的心思,她更是終日提心弔膽,因為靜心院的事情尚未獲得解決之道,她總是有股不祥的預感。
雖然她相信北庭缺月的能力,但是她更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句話。
小人做事,豈有明暗之分,或許對方正私密進行可怕的陰謀。
早知道如此,她當初應該和老父學習設陣的手法,說不定還能作好準備,以免事發突然,來個措手不及的困境。
“唉!”她忍不住嘆氣。
“唉!”
怎麼嘆氣也有迴音?
嬉嫦眨了眨眼,當下在四周找了起來,尋着一聲又一聲的嘆息,她漸漸抓到了方向,慢慢移動腳步,她終於在前方的方亭里發現一抹人影。
好奇心驅使,嬉嫦一步一步走近方亭里的人,—只見孟遷背對着她,一手支着下巴,唉聲嘆氣地不知道在看甚麼?
嬉嫦佇立在他身後,開口喊道:“孟總管!”
“啊!”大叫一聲,孟遷飛也似地竄出方亭外,猛速爬上樹梢。
被嚇到的人除了孟遷之外,還包括了嬉嫦!
她撫着震驚的心情,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不曉得該逃開,還是摸索出孟遷倉皇奔離方亭內的原因。
最後,她平心想道:“難道是見鬼了?!”
許久,躲在樹梢的孟遷終於露臉,他努力探頭往方亭內一瞧究竟——
“呼!原來是嬉嫦姑娘啊!”孟遷鬆了一口氣,又迅速從樹巔躍下,跑回方亭。
“怎麼了?莫總管看見了甚麼嗎?!”嬉嫦臉色比孟遷更緊張。
“我看見了你呀!”
孟遷的回答令嬉嫦一愣!莫非孟總管將她當成鬼魅了?
“我嚇到你了?”她不敢相信一個堂堂男子漢,生性竟然如此膽小!
孟遷揮揮手道:“無所謂、沒關係!下次記得不要再嚇我就好。”
嬉嫦頓時覺得莫名其妙,當然,她絕對不懂孟遷個性上的怪異。
“對不起。”雖然她不明白究竟怎麼一回事,但是她依然誠心向孟遷道歉。
“沒關係,反正嬉嫦姑娘有可能嫁給爺,以後也會成為我的夫人呢!”孟遷一臉天真,呵呵笑道:“我不會和夫人計較。”
嬉嫦羞紅了雙頰。“孟總管在胡說甚麼?”
孟遷知道姑娘們都容易害羞,於是沒有多言,逕自又瞧起手中的信件。
黃褐色的信封,瞬間引起嬉嫦的注意!
她指着孟遷手中的信件,吶吶道:“孟總管怎麼會有這封信!”
孟遷看了她一眼,不以為然道:“這一封信不是你的。”
“嗄?!”他怎麼知道她要問甚麼?!
“你上次掉在綴風酒樓的那一封信,內容已經糊成一片,後來撕碎了。”孟遷憑直覺知道那一封信件肯定是嬉嫦姑娘的,不過他忘了告訴主子爺。
“撕碎了?!”
信已撕碎,她要尋夫也成了不可能的事,莫非真是天意?
“嗯。”他點頭道:“所以這封信不是你的。”
他好像還怕她會跟他搶似地,盡量地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嬉嫦不可思議地瞪着孟遷手中的信封,那是再眼熟不過的東西了!
既然孟遷知道她的問題,肯定也了解她的事情吧!何不問一問他呢?
“孟總管,你手中那封信,可否借我看看?”她必須確定。
孟遷猶豫一會兒,才點頭答應道:“好吧!不過你要還我哦!”
“當然。”她笑着,卻顫抖着雙手接過他遞來的信件。
鼓起莫大的勇氣,她睜大雙眼一看,立即被映入眼帘的字跡嚇了一跳!
沒錯!的確是老父的字跡——
佳婿、良婿、乘龍快婿:
猶記師徒情深,恰巧姻緣卦為媒,使得今後常憶血濃於水之婚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正是緣現之年。
日後,冀望良婿寵命妻兒,老夫此生此世即無憾恨矣……
“後半段的字,被茶水浸濕了,不好意思。”他收回信件,放進懷中。
嬉嫦愣在原地,甚麼都無法反應!她太震驚了,以致於思緒全亂!
“這封信是一個多月前收到的,所以不是你的,而且你的信幾乎全爛了。我的只爛一半。”孟遷見她沒有搶奪的意思,索性安了心。
嬉嫦抓到孟遷話中的重點,緊緊揪住他的目光道:“這封信……是你的?”
這封信是老翁交給他的,如果主子爺拒收,當然就算是他的。
於是孟遷點點頭,照着自己的想法道:“是我的。”
嬉嫦阻塞的思緒忽然被孟遷的回答轟上一記,頓時想通許許多多事——
“你既然有此信,可見……”她吞了吞口水,困難地審視他的臉。
“嬉嫦姑娘?”孟遷反而覺得不適應她打量的目光。縱使他不是姑娘,也容易害羞啊!
嬉嫦愈看孟遷,愈篤定心中的想法。
爹曾經說過,她的夫婿是個俊美的男子,北庭府上上下下,除了北庭缺月無人能及的美貌之外,也只有孟遷堪稱第二了!
孟遷的俊美是不修邊幅的,自然地散發屬於他自己的魅力。
若是他身上還有與她相同的金鎖片,那——他便是她的未婚夫了?!
嬉嫦心跳猛烈且迅速!幾乎快令她喘不過氣來!
“你……”
“嬉嫦姑娘,有事你儘管問,就是別這樣一直看着我,好嗎?”真是彆扭!
嬉嫦走近他一步,抬首問道:“你是否擁有一片金鎖片?”
孟遷仔細想了想,誠實點點頭:“有啊!”
她屏住呼吸,再次開口道:“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嬉嫦姑娘要借的東西還真不少!雖然如此,他還是很大方地答應。
“好。”孟遷從懷中掏出金鎖片,亮在嬉嫦面前。“就是這個。”
呵!這可是主子爺送給他的貴禮吶!
“你真的是——”夫君?!嬉嫦在內心尖叫着。
她竟會在北庭府找到她的未婚夫!而且不是別人,正是北庭府的大總管孟遷?!
嬉嫦訝異極了!
這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局面?故意令她為難,是不?慌亂於懷的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她要怎麼解決迎面而來的窘境?!
久久,嬉嫦解下頸間的金鎖片,交到孟遷手中,道:“求你,別告訴缺月!”
她尚保留一丁點私心,不希望太早和缺月告別,多寬限她幾天吧,讓她再和缺月好好訣別——
嬉嫦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奔出方亭,獨留下莫名其妙的孟遷。
“嬉嫦姑娘送我金鎖片?要我別告訴爺……”孟遷笑了笑,發現道:“這主子爺送我的金鎖片,和嬉嫦姑娘送我的金鎖片,一模一樣哩!”
北庭缺月不是傻子,他當然發現了嬉嫦的不對勁,原本他打算等她自己告訴他原因,後來,他察覺這根本不能等!
因為嬉嫦躲他躲得更凶了!不但拒絕他的邀約,連和他同桌用膳她都不肯。
發生甚麼事了?為何她要避他如蛇蠍呢?
北庭缺月主動走進擁福苑,決定問個明白,再這樣下去,痛苦的人是他啊!
一見到北庭缺月,嬉嫦難得的開朗又跑光了,煙消雲散於他愈來愈近她……
“說,你為何躲我?”
“我沒有。”她別過臉不看他。
“好,那你說,為何不理我?”他語氣明顯地在生氣。
“我現在不是在和你說話了嗎?”她依然有她的一套說辭。
北庭缺月忽然伸手攔住她的腰枝,讓她更貼近自己。
“你——”
嬉嫦想躲開他的懷抱,卻已經來不及,只能使勁推抵他的胸膛。
為甚麼要魅惑她的理智呢?在她漸漸可以放開他時,他卻又迷住她了!
嬉嫦真的感到無力,或許她必須不告而別,才能斷絕這一切情感。
“放開我。”
她又拒絕他了!
北庭缺月沒有放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更密切。
“我問你原因,你卻不回答我,還要我放開你,為甚麼?難道你厭惡我對你的感情了?”他的心底感到好失落。
“我……”嬉嫦覺得要解釋好難。“我對你的感情提不起興趣!”
她掙開他的雙臂,匆匆閃出他能觸碰到她的範圍,是自我保護也好,她絕不能再深陷了!
倘若她一生都尋不到未婚夫,或許她能委身於他,但是如今她找到了!就非得離開不可,縱使回絕塵谷,也是不會忘記他,只要能思憶起他的深情,她便能獨自守着往後的人生。
“你說提不起興趣?你竟然用興趣兩字形容我們的情感?”他不敢相信她所言是真。
“我們之間的種種,就忘了吧!”她狠下心道。
一切都是逼非得已。
但是北庭缺月不會明白,她忽然變得陌生的理由。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愛着她,根本沒想過她會拒絕,甚至沒有原因。
“忘?你要我怎麼忘得了?”他是如此認真地愛她!
嬉嫦又退了一步。她也不知道心中的感情要怎麼忘記才行,因為她自己也無計可施。
“別不說話,告訴我該怎麼做?”他平靜的心情早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自從遇上她開始,他的步調全亂了。
在她擾亂他一池心湖之後,竟然辯口說她沒興趣?當他是蠢蛋嗎?
他大步向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問道:“是不是因為你交代我處理的事情,我辦得不好,又拖了一段時間,所以你厭惡我?”
若果真如此,他還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辦事能力。
不過這並不是原因,她搖頭道:“我相信你會完成我的托求。”
北庭爺一諾千金,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沒必要特地質疑。
“既然如此,還有甚麼原因會讓你一心想遠離我?”他痴情、他專一!只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為了她,當然值得!但是如果她嫌惡,就另當別論了!
“抑是你介意我有婚約?”北庭缺月盡量找出有可能被她拒絕的原因。“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介意,因為我已經派人代我去告知,我決定毀婚的事實。”
“嗄?!”嬉嫦震驚地望着他,難免責怪着他行事太過衝動。
“我是全心全意想要愛你一輩子,懂嗎?不管有甚麼阻難,只要能和你白首偕老,我都會克服!”他傾訴滿心情話。
嬉嫦覺得好感動,能得他真誠以對,她還有甚麼好奢求?
凝望着他,嬉嫦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北庭缺月不曾極力甩開他一身的優雅,只為了一個女人而痴狂,他以為此生他不會有機會愛上誰,但是既然上天安排他必須傾心於她,他也不想違抗天意,只願真心與她相守。
他們的情緣是天註定,從初次見面的瞬間開始燃燒,情不滅、愛不息!
“你希望我改變的,我都願意。”他不認為這是消極的愛意,而是他挖空心思,願意達到她所要求的積極心意!
他相信她會了解他的心情!
“我不要你為誰改變……”
“我是為你。”他申明道:“只有為你。”
嬉嫦拒絕道:“我不要。”
他一愣,對於她堅持的拒絕,着實感到驚愕。他的魅力不夠嗎?他如此令人感到差勁嗎?為甚麼在他掏心把肺的表露自己之後,她仍然無動於衷?!
然而,嬉嫦並非不為所動,只是她的苦衷不准許她接受他的心意!
“我不希望你改變,因為你所猜想的,全非真正的原因。”她語氣飄忽未定道:“我的心情處於混亂中,請你暫且別再打擾我了。”
“我讓你困擾?”
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她的負荷!
他了心想追求所愛,儘管必須放下身段,他也要擁護這段感情!無奈他卻成為她的困擾!
這算甚麼呢?
北庭缺月認為真愛不能隱藏,所以他對她從不保留絲毫!而她怎麼能不在乎?!
“缺月,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的決定,但是我已經打算要離開,這陣日子,受你照顧了!”她低下頭,勉強說道,眼淚卻已在眼眶中打轉。“所有的事,都對不起了!”
她有對不起他嗎?
或許有吧!因為她誤會他的深情款款,還暗自謾罵他是獸行,甚至誤會他端正的品格,不了解他的用心。所以,她該說抱歉。
尷尬的氣氛讓兩人頓時無語了!他覺得這是他生平首次的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