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閣樓,一縷輕煙裊裊上升。
方思迅細長的手指夾着煙,深深抽了幾口,又狠狠的按熄,胸口一股鬱悶的氣無處發泄。
既然被嫌棄,自己還不如離開這裏。不過那個該死的男人絕對不能原諒!走之前得狠狠整治他。
「思迅……」才想着,人就送上門來。卓遠文輕聲喚少年的名字,「你在嗎?讓我進來好不好?我們談談。」
哼,還有什麼好談?!方思迅不搭理。
卓遠文又叫了幾聲,依然得不到回應。
靜了一會,方思迅以為男人已經放棄了。忽然地板格的一響,暗門被緩緩推起,一顆腦袋鬼鬼祟祟的探上來。
噫?險些忘了,男人是有後備鎖匙的。銳利的眼睛眯起,方思迅霍地搶過牆角的掃帚,像玩電玩中心的打地鼠遊戲般,朝某人腦袋狠狠地打去。
「哇!」地鼠及時縮回地洞。
「可惡!」居然打不中。
「思迅,你冷靜些,我們談談吧。」卓遠文暗暗捏一把汗,若被打中了肯定頭破血流啊。
「好,我們談談,你先上來再說。」舉起掃帚,準備。
「……」男人沉默了一會,低聲下氣道:「思迅,我是來道歉的。剛才的事是我不對,你要怎麼打也好,我讓你打到氣消也行,但你先讓我上來吧。」
哼,既然怎麼打也行是嗎?方思迅挑挑眉,握緊掃帚,叫道:「那你就上來啊。」
一陣靜默之後,暗門倏地打開了。
方思迅連忙下手,「去死!」
「等一下!」
掃帚應聲在半空凝住。
卓遠文把一隻泰迪熊高舉過頭,它的主人怎也不忍心打下去。
「混蛋!」少年搶過母親的遺物,珍惜地替它拍拍灰塵。卓遠文趁他忙碌爬了上來。
「思迅,你在抽煙?」嗅了嗅,空氣中有淡淡的薄荷煙味。
「我抽煙又怎樣?不行嗎?」思迅挑釁地點了一支,狠狠一抽,故意朝男人頭臉噴去,「我夠十八歲了,難不成連抽口煙也要你管?香煙可不是什麼違禁品!」
「我知道我是沒有權力管你。」卓遠文溫和地一笑。
「哼。」知道就好。
「可是,抽煙對身體不好哦。」
溫柔體貼的語氣戳中了少年的軟肋,他立即撇轉瞼,不自覺地按熄了煙。
「思迅,對不起,我為剛才的惡劣態度道歉。」卓遠文已完全收起情緒,回復一貫的親切和好脾氣,「我不是故意針對你的。只是……看見你糟蹋自己,我覺得好生氣。」
「……」
「你的紋身很漂亮,的確是藝術品。」笑,男人摸摸少年的頭,「可是,刺上去的時候很痛吧?」
思迅忽然鼻子發酸。
那個紋身是他剛到紐約時刺上的。那時他被關起來,整天受保鑣監視。好不容易逃走了,但沒護照沒錢沒朋友,十六歲的少年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家,方思迅走進了一家紋身店。
那天,他沒有吃止痛藥,在過程中幾乎痛得昏厥。老師傅的手藝是一流的,可是由於經營的是黑店,所以不注重衛生,思迅在高燒昏迷中被找到他的保鑣帶回去。
回到家,老父看見他身上斑爛的圖案氣得破口大罵,喬律師因為無法向老闆交代而抱怨;後來一起混的不良少年們認為紋身威風又時尚,其餘的人看見不是害怕便是認為他很酷……只有卓遠文……這男人問他痛不痛。
「剛才的事……我原諒你吧。」凌厲的表情柔和下來,貓般的少年不再張牙舞爪。
卓遠文放心了,這才有心思打量少年住的地方。男人意外的發現小小的閣樓纖塵不染,收拾得井井有條。
「地方很整潔呢,我本來擔心你住在閣樓會不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定會把地方弄得亂七八糟。」
「別小看我,我很獨立的。」聳聳肩,回復平常的樣子。
「嗯,不好意思,我小覷了你。本來以為方大少爺嬌生慣養,沒想到那麼能幹。」卓遠文微笑,贊他:「不調皮搗蛋的時候,工作表現也非常出色呢。」
方思迅落寞一笑,「我有工作經驗啊。以前一天做兩份工作,在便利店、超市、餐廳、酒吧都打過工。假如咖啡館能兼賣酒精飲料,我可以做酒保,我懂得調酒啊。」
「真的?」卓遠文意外。他想不到思迅以前有打過工。難怪在咖啡館工作那麼久,他從沒聽思迅抱怨過一句,喊過一聲累。
「騙你幹嗎?賣酒利錢不錯,客人給小費也闊綽些。要賣嗎?」
「不,我們不賣酒。」
少年聽見扁扁嘴,期望的豐厚小費落空了。
「你以前怎麼會去打工?而且還打兩份?」
方思迅輕輕嘆了口氣,取出小電爐燒了開水泡茶,在淡淡的茶香中說起從前。
「因為我和男朋友私奔。那時我們也是租住人家的閣樓。那裏很舊,有很多蚤子,還有一股霉味。房間放了床,連衣櫃也擠不下,幸虧那時也沒錢多買新衣。」回憶起又苦又甜的日子,思迅笑得很溫柔,「那裏沒有獨立浴室和廚房,平日只能吃泡麵,發薪那天才能買肉和蔬菜,用小電爐煮火窩請朋友吃,那個火窩很好吃,是我男朋友煮的。」
「火窩不是都一樣嗎?」微笑。
「他煮的就是特別好吃!」少年堅持,並惆悵地說:「往後我再沒吃到那麼好吃的火窩,不管什麼一流餐館都比不上。」
那是心情的問題,思迅一輩子都不會再吃到他記憶中的美味火窩。卓遠文大感憐惜,輕輕問道:「父母不能接受同性戀,所以你們被家裏趕出來了,是嗎?」
「我們是自己離開的!」瞪眼。
「那麼清苦的日子,你能習慣嗎?」
「世上沒有不能習慣的事,只有願不願意。」少年牽牽嘴角。
由豪華別墅搬到貧民窟,居住環境污穢不堪,鄰居都三教九流的痞子,他也有過感到委屈的時候。
那時最害怕的便是戀人出外打工。從清晨到深夜,只有自己一人留在貧乏的家。沒有電視、音響、冷氣機、雪櫃、幾乎隔絕與外界的接觸,他的心情抑鬱得想自殺。
『不要出去,不要留下我一人!』抱着戀人的大腿,任性地哭着要求。
『思迅,我們要吃飯,要吃飯就得工作。』
『我不要吃飯了,我要你在我身邊!』最後兩人一起抱頭痛哭。
不過,再苦的日子都能慢慢習慣,嬌縱的少爺學會做家務,學會精打細算,學會放下驕傲,看老闆臉色,向客人賠笑臉賺小費。
他是願意的,所以不嫌苦,也不後悔。可是……
「你從沒告訴我,你是天才學生,而且在去年已經考到大學。」戀人的聲音說不出的疲倦。
『根本不喜歡念大學啊,以前是為了離開家庭才用功去考的。可是現在用不着了,我們已經跟在一起,方家跟我再沒關係。』
『那麼說,假如去年你沒有認識我,你就會去美國升學,是嗎?』
『……』
『你去吧,還來得及。』
『不!我不要跟你分開!』
『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什麼?!』
『我不想繼續下去!我受不了!所以請你走吧。』
『為什麼?我沒有拖累你啊,我也有認真工作賺生活費。』感覺好委屈。
『我就是討厭你去工作,討厭看見你為了生活費,在酒吧對醉客陪笑的樣子!』
『這樣說太過份了!』
『思迅,回家去,好好升學。』
『我已經說了不要!』
對話演變為爭吵,最後打起來,纖細少年連着行李被掃出門。
「開門啊!讓我進去!不要趕我走!求求你!」
拚命敲打木門的手流血了,但那扇薄門始終沒有再打開。戀人反而打了電話,把方家的人叫來,被抓走的少年拚命掙扎,回頭大叫。
「我不會原諒你的!安泰!我恨你啊!!」
「思迅,不要哭了……」沉溺在回憶中的少年早已淚流滿面,卓遠文看着不忍。
「我沒哭!」思迅連忙舉起袖子狠狠擦眼睛。
「是,你沒哭。」卓遠文輕輕替他拭淚,「你現在還是很想念以前的戀人吧。」
思迅垂頭不語。
卓遠文輕拍着少年單薄的背,安慰他:「哭出來沒關係的,我知道想念一個人心裏很苦的。」
男人的聲音透着諒解,思迅輕輕說:「已經兩年了,但想起來的時候胸口還是很痛,好像透不到氣似的。難過得受不了的時候,我便去跑穿環。身體被刺穿的一刻很有快感,痛苦好像會從那個口子流走,胸口也沒那麼悶……我很傻吧?」
「……」卓遠文說不出話。思迅的耳洞打得密密麻麻,連肚臍也穿了環,身上看不見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傷。
「你又要罵我了?」思迅在觀察他的表情。
「不,我不會再罵你了。」憐惜地摸摸少年的頭,卓遠文輕輕說:「可是,思迅,我不得不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應該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
「……」少年咬着唇,低頭不語。
「還有,不管是為了戀愛,還是為了跟父母拗氣,荒廢學業總是不對的。」
「難道臭老頭和死女人做的事就對了!」少年像頭被惹怒的貓,迅速豎起背毛,作戒備狀態。
臭老頭應該是指思迅他父親,那麼……「誰是死女人?」
「就是臭老頭的姘婦。」
卓遠文沉下了臉,「不要說得那麼難聽,那是你後母吧。」
「我討厭那對姦夫淫婦!」
「思迅!就算你想念亡母,不願接受父親再婚的事,說話也不能這樣刻薄。」
「他們就是一對姦夫淫婦啊!」少年仰起小臉,豪不退讓。
「思迅!!」生氣。
「幹嗎?!你要打我嗎?你根本不知他們做過什麼事,為什麼就認定是我不對?!」眼睛紅了,淚痕猶未乾透的小臉儘是倔強。
卓遠文心軟,輕輕說:「我們暫時不要爭論這問題。」
「……」咬着唇。
「別鬧脾氣好嗎?」柔聲。
少年低着頭,把玩着茶杯,「那你得告訴我你的故事。」
咦?能休戰是最好,可思迅想聽什麼故事啊?「我很平凡,沒有故事啊。」
方思迅看他一眼,挑明了問:「你的咖啡館是為了心愛的女人而開的吧?」
卓遠文一愣,啞然失笑,道:「你是聽誰說的?哪有這樣迴腸盪氣啊。」
少年盯着他的臉,露出一副我就是要聽故事的表情。
「咖啡館是為了生計而開的。」攤攤手,卓遠文一點都不浪漫地說:「我以前是大學助教,因為某些原故而請辭,離職后便用積蓄開了這家店。」看見少年表情古怪,便道:「怎麼了?一臉想嘲笑我的樣子。」
「原來你是教書的,難怪超愛說教。」思迅真的笑出來,總算明白為什麼卓遠文總是羅羅嗦嗦地念個不休,原來是職業病,「咖啡館真的跟女人無關嗎?」
卓遠文猶豫,道:「店名借用了某位女性的名字。」
「PEACE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名字?滿有意思的。」有戲了,思迅繼續挖掘,「你用她的名字,代表你很想念她。那為什麼要分開?難道她已經……」
「不要亂猜,她活得很好,已經結婚了。」
「啊……」
「她也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單方面的感情,她並不知道。」
「那是暗戀。」動容。
「是。」卓遠文嘆了口氣,乾脆滿足少年的好奇心,「對方是我表姐,比我年長六歲,是個很溫柔的女孩,我自小已經喜歡她了。」
「六歲啊……她十八,你才十二。」思迅皺眉。可憐的卓遠文,這註定是無望的愛嘛。
「嗯,年紀是相差滿多的。可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已經立志長大后照顧她,保護她一輩子了。」卓遠文苦澀地笑,自嘲道:「不過那只是空想,我趕不及長大,在危急關頭,保護她照顧她的人不是我。」
「發生什麼事?」
「十年前的夏天,姨丈生意失敗欠下巨債,來向我父親借貸。可是我父親拒絕了,反而落井下石,藉機吞併了姨丈的公司。」卓遠文永遠都記得那炎熱的下午。姨丈一家上門求助不成,反而受到羞辱。姨丈不堪刺激當場昏厥,溫柔的阿姨哭成淚人。年輕的表姐渾身顫抖,但仍然努力地挺直腰背。
而自己,自己什麼都做不到,一點都幫不上忙。
「我勸過父親,也拚命求過他,但不管我怎麼求,父親也一意孤行。而那時的我才十六歲,自己也靠家裏養着,根本沒有能力幫助別人。」男人輕嘆,眉宇間透着憂鬱。
思迅默默地握住男人的手,默想:也許自己不該勾起他的傷心事呢。
「那麼……後來你表姐怎樣了?」忐忑地問。
卓遠文朝他微微一笑,含蓄地答:「後來,她跟一個中年男人一起。那人本是姨丈生意上的朋友,也是債主之一。在她環境最窘迫的時候,他願意照顧她,也答應支持姨丈的事業。」
思迅一震,叫道:「那是買賣,老的不要臉,你表姐也……」消音。對上卓遠文沉痛的眼神,他有點後悔說話太沖,但仍口硬道:「我沒說錯。好吧,我知道我批評你的女神,你大既要生氣了。但就算你生氣,我也不會道歉。」
「你沒有說錯,事情表面上的確是這樣。」微微一笑,卓遠文淡然道:「但我相信表姐看人的眼光,那男人想必有過人之處。而且他們婚後一直相敬如賓,可見當年的事也不全然是錯。」
「你真的這麼想?」挑眉。卓遠文明明是個道德先生,難道事情攤上心愛的女人,就立即失去立場了嗎?這太偏心了。
「洋諺云:【別肆意批判別人,直至穿上她的鞋子走上一里路】。表姐有困難時我只有袖手旁觀的份,哪有資格在事後批評她的做法。而且感情的事,不足為外人道。」長長地吁了口氣,卓遠文輕鬆地說:「故事說還了。」
思迅看着男人故作淡然的臉,肯定地下判斷:「你還愛着她。」
「啊?」一愣,卓遠文啜了口茶,笑笑說:「沒有啦,她都嫁人了,我們也沒有再見面。參加了表姐的婚禮后我就來到美國升讀大學,畢業后申請了助教職位,一邊繼續進修。兩年多前開店,做了咖啡館老闆。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沒有通訊,最多偶然寄聖誕卡。」
「但你的店用了她的名字。」少年的眼睛清澈,彷佛看穿了一切,「而且你那麼用心照顧我,也是因為她。」
卓遠文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濺出幾滴。臉上卻露出沉穩的笑容,若無其事地反問:「這話怎麼講?」
「那是一種心理補償。雖然你嘴巴不肯承認,可是內心必然認為,你表姐為錢嫁給個老頭,是出賣自己身體。當時你無力去救她,心裏一定很難受。所以當你有能力的時候,便拚命去救其它人。」思迅垂頭,黯然說:「你遇見我,不忍看我淪落,不忍我被黑社會賣掉,所以才救下我。但其實你真正想救的人,是你當年心愛的女人。」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
「想像力太豐富了。」輕笑。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抬眼,嘟嘴。
「至少有兩點錯了。」男人拍拍少年的肩,笑道:「第一,思迅就是思迅,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就算沒有表姐,既然我們遇上了,我就不會放着你不管。」
「真的?」心中一樂,旋又皺起眉,「任何人你都會救嗎?」
卓遠文逕自說下去,「第二,我沒有救你,思迅。我亦救不了你的,我最多能輕輕扶你一下。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思迅默然,胸口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蘊釀。
卓遠文忽然輕擁着他,像個親切的兄長般,柔聲道:「好好對待方思迅吧,只有你能主宰他的命運。假如你傷害他,喜歡他的人會難過的。」
「你也會難過嗎?」方思迅低聲問。
「……我也會難過。」
少年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
閣樓詳談之後,二人打破了冰牆,建立起信任和依賴關係。
「思迅,不要光吃肉,多吃點蔬菜,青椒也要吃掉。」卓遠文已儼然是方思迅的監護人,肩負起照顧少年成長期間的大小事項,「湯也趁熱喝,荷葉冬瓜湯,消暑的。」男人覺得自己越來越像老媽子了,但若不盯緊一點,任性的小孩就乘機挑食。
「我討厭青椒。」咕嚕咕嚕地喝湯,方思迅老實不客氣地吩咐:「下次做牛排就好,別煮青椒炒牛柳。」
「討厭也得吃掉。」知道思迅愛吃牛肉,他才故意用上等牛柳來炒青椒,而且還刻意把青椒切成幼絲,但思迅還是一條不漏的挑出來,「你太偏食了。」
「你好羅嗦。」扁扁嘴,勉強把青椒吃掉。卓遠文又給他茄子和西芹菜,思迅臉都綠了。那傢伙專挑他不吃的東西煮給他吃,還美其名曰:飲食均衡。
一起吃午飯的房東看着二人,故意耍賴道:「遠文好偏心啊,怎麼就見你關心我,着我多吃蔬菜呢。」
卓遠文看看光吃白水烚菜的男子,道:「你應該吃點肉吧?當心營養不良。」
「不,謝謝。」忙不迭搖頭,正在節食的男子說:「年齡過了二十四,新陳代謝率減慢,身體容易發胖。我已經二十三了,可得未雨綢繆。」
「那就別抱怨。」
「你待思迅就是特別好。自從思迅來了,我們的伙食豐富了很多。」現在餐餐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害他一不小心吃多了,增了好兩大公斤。
「多了人吃飯自然得多煮一點,而且思迅還在發育期,需要充足營養。」一本正經貌,卓遠文絕不承認偏心,「思迅,不要偷偷把茄子倒掉!你以為我看不見嗎?」少年鬼祟的動作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吃飽了。」吐舌。糟糕,被發現了!思迅連忙開溜,「我先去工作。」
「剛吃飽不要勞動,休息一會兒吧。」
「沒關係的。」蹦跳到廚房,思迅熟練地打開冰箱取出食材準備下午茶,「咦?奶油好像不夠用,訂貨的話要明天才能送到。」
「那麼麻煩你去買回來吧,我要留着看店。」卓遠文說。
「好的。」思迅答應,忽然眼睛一轉,撒嬌道:「可是,超市有點遠啊,奶油很重的,天氣又熱得緊。」
「乘計程車吧,車資由店裏支出。」
「計程車費好貴啊。」思迅笑眯眯地建議,說:「不如把你的車子借我?」
卓遠文一怔。在美國幾乎人人都有車子,他也有一輛小轎車代步,借給思迅當然沒所謂。
「你有駕照?」隨口問。
「我一向有駕駛,技術很好的。」
這樣說就是沒有嘍。處事認真的男人沉下臉,拒絕:「不可以無照駕駛。」
少年頹下肩。
「我的借你吧。」房東同情道。
「真的?」思迅歡呼。那可是最新款式的法拉里啊,男人們的夢幻之車!因為喬律師擔心飆車容易發生意外,連駕照都不讓考,更遑論撥款買車。思迅以前只能借淘伴們的舊跑車過過癮。
「絕對不行!你倆要胡鬧也適可而止啊!」道德先生髮怒了。
捱罵的二人一起縮縮肩膀。
「當我什麼都沒說。」舉手投降,識時務的男子趕緊溜,「我回四樓去睡美容覺。思迅,你自己保重了。」
「我也要去買奶油。」一起溜。他才不會笨笨的待在這兒聽教訓。
「等一下。」卓遠文抓住其中一個。
「別罵人了。我走路去超市還不行嗎?」那倒霉鬼一臉沮喪。
思迅垂頭喪氣的小臉很可愛,卓遠文莞爾:「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咦?少年奇怪地挑起眉毛。
「商量?」
「是。」
「你不罵人嗎?」
「不罵。」
「不說教?」
「不說教。」
「也不羅羅嗦嗦?」
「……我真的很羅嗦嗎?」微弱的聲音。
「我知道了,經濟不景,你要減薪。」少年可憐地頹下肩。
「……店裏生意很好,不會減你薪水。」原來自己在少年心目中是這種吝惜的人。
思迅放心了,道:「那你說吧,要商量什麼?」
卓遠文斟酌了一會,說:「思迅,假如你想駕駛,先去考駕駛執照吧。」
「咦?」意外。
「我不借車不是因為不信任你,而是擔心萬一你無照駕駛被警察抓到。」柔聲,男人的耳根子有點熱,「咳咳,我替你付考駕照的費用吧,反正你有了駕照便可以替店裏買貨和送外賣。」
「咦咦?」卓遠文好像臉紅耶。
「那時候店裏可以多買一輛車。」
「你要買車給我?」
「只是便宜的二手車。」卓遠文補充,想了想又道:「你喜歡跑車,是嗎?可以考慮買一輛美國小跑車。」歐洲跑車就太貴了。
「卓遠文!」好感動。思迅擁抱慷慨的男人。
卓遠文拍拍少年的背,順便說:「有車代步上學也方便些。」
「上學?」推開,任性少年臉色一沉,「誰要上學?」
一陣乾咳,卓遠文婉委地說:「暑假快要結束了,你不妨考慮在新學年重新入學。」
「……」
「你看艾美,她比你年長几個月,今年已經是二年級生了。」
「她是她,我是我。」不悅。
「說得也有道理。」卓遠文點點頭,又換個方向說:「以你的聰明才智,只需略為用功便可以考到好成績,若放棄學業豈不可惜。」
「我討厭念書!」
「沒有這種事。」柔聲,男人舉證道:「你每天都來我家看書,我那幾本舊建築圖集你啃完又啃。」後來自己發現了,還特地訂購最新的建築雜誌,思迅看得不知多高興。
「假日你總愛到建築博物館溜躂,不然就逛跳蚤市場。」二人在一起,買下一堆了雜七雜八的東西。包括維多利亞時期的雕花木門、蒂芬尼染色玻璃、數不清的建築模型、甚至一些舊公寓拆卸下來的磚瓦。其中一幅巨型的葡萄牙瓷磚拼畫(azulejo),幾乎每塊瓷磚都碎成幾片,是二人合力把它拼回來的。完成品以水泥糊在咖啡館的牆上,藍白色的清麗圖畫成為店內獨特的裝飾品。
「你喜歡建築,也很有天份。」卓遠文非常肯定。他看過思迅無聊時畫的建築草圖。卓父也是建築師,專替有錢人設計和興建豪華別墅。卓遠文算是半個行內人,他看得出思迅的水準不遜於一般的初級建築師,即使少年目前只是建築系輟學生。
「不,我不喜歡……我都說最討厭念書了。」小小聲,思迅撇轉臉。
「是討厭,還是拗氣?」
少年的臉一下子鐵青。
「就算要跟父親賭氣,也不要賭上自己的前途。」卓遠文嘆氣。方父肯定希望獨子承繼方氏建築的,所以思迅才故意令他失望。
方思迅還是緊抿着唇不肯說話,卓遠文感到無奈。
「算了,是你的人生,你不在乎,我也沒辦法。」
他要放棄自己了嗎?思迅的心一跳,輕輕說:「你很希望我去念大學嗎?」
「念書不為別人,是為了你自己。」
「……」抿着唇。
「你好好考慮吧。」卓遠文輕輕把一份公文交到少年手中。
那是某大學入學面試的通知信。繁複的申請手續已經完成了,只差最後一步,看少年肯不肯去應考。
看見男人略帶緊張的神情,思迅繃緊的嘴角鬆弛了。
「你什麼都安排好了。」
卓遠文不知怎地臉上一紅,尷尬道:「這是我以前任教的大學,我只是拜託一下系主任。雖然主任答應給你機會,但你也得靠自己的能力通過考試。」
「謝謝你。」低聲,甜笑。
「那麼你……」會乖乖去考吧?
「至於去不去……」揚起小臉,少年驕傲道:「我會考慮考慮。」
卓遠文深深體會養一個任性兒子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