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魂落魄的。
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但終於--是看見以玫站在台上了。
她穿了相當暴露的衣服,亮光閃閃的,她化了好濃好濃的妝,她看起來十分陌生,但那野性美則更突出了,她一出場,立刻贏得了掌聲。
她開始唱歌,是一首新歌--子庄覺得似曾相識的一苜新歌,啊--他記起了,是莫恕作曲的,他曾在家中聽莫恕彈起。
以玫竟唱了莫恕的新歌。
想到前些時候,他為了莫恕不肯讓以玫唱莫恕作的新歌,他幾乎和莫恕反臉的事,他真是心痛得厲害。
人--怎麼這樣的善變?
這件事是莫恕主動?或是以玫?或是兩廂情願?
好不容易以玫唱完了三首歌,退到後台,子庄立刻就跟進去。
他是這個圈子的人,後台的人認得他,沒有阻攔。
他見到坐在一角的以玫,她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來了。
“以玫--”他叫。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抬起頭,很意外似的。
“是你?”“以玫,我--”他說。她皺皺眉,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跟我來。”她走向外面的走廊。“什麼事?我不是說過你不要來夜總會嗎?”“是--但是--”子庄額頭冒汗,那張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瞼看來可憐兮兮的。“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這兒人多嘴雜,我等會兒又要上台。”她神色冷淡。她從來都是熱情的,怎麼突然冷淡?因為莫恕?“你沒有再找我練歌。”他終於逼出一句。“我沒空。”她不置可否。“報上說你--你--”他說不下去,臉色更慘白了。“說我什麼?到底怎麼同事呢?”她完全不知情似的。“說你又跟了莫--先生。”他吸一口氣,終於說了出來。那莫先生已叫得勉強。“宣傳而已。”她淡淡的笑了。“他--肯讓你這麼宣傳?他同意?”子庄睜大眼睛。“他又不會少一塊肉,只不過用一用他的名字而已。”以玫不直接說。“但是他的脾氣--”“不要談他脾氣了。”她不耐煩。“你回去吧!讓人看見了不大方便。”有什麼不方便?老實的子庄可沒有問。
“我可以等你唱完一起走,我送你?”他說。
“不,我有事,我約了人。”她冷淡的。
“以玫--”他好像是當胸捱了一拳。
“有空再談好嗎?”她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在工作時間,我們不方便和客人談這麼久。”
“我想問--以後還去我那兒練唱嗎?”他問。
“大概不會去了,我沒有時間。”她說。
“你真--跟了他?”他的聲音低下去。
“只是跟他學歌,不是跟他別的。”她笑。
“當然--學歌。”他臉紅了。“他是比我好,比我有名,你跟他自然有益,只是--”
她皺眉望着他,為什麼他還是不走?
“只是什麼?說吧!我真的有事。”她看錶。
“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還可以見面嗎?”他是鼓足勇氣說的。
“當然,當然是,當然可以。”她一連說了三個當然。“如果我有空的話。”
“那麼--你會有空嗎?”他追問着。
“嗯--我有空時打電話給你,好嗎?。”她說。完全沒有誠意的敷衍,他聽得出。
“以玫--”他好難受,話也說不出來了。
“回去吧!不要想太多。”她淡淡的笑。“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
這是結束的話?這未免太殘忍。
她感謝他為她做的一切,只是感謝?那麼,他一直以來所付出的感情呢?也只是感謝?
“以玫,我--我--”他的心好痛、好痛。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拍拍他的手。“再見!”
她轉身走了進去,根本沒有當他是一回事。
他的心好冷、好冷,怎麼說變就變呢?每個女人都是這樣?尤其是一腳踏進娛樂圈的?
好像林雅竹,好像以玫--
子庄頹然的站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退出後台。
他並沒有離開夜總會,依然坐在小圓台上,看了以玫第二次出場。
以玫的眼光掃遍全場,獨獨似乎看不見他,以玫--為什麼要這麼做?故意傷他?
他很傷心、很痛心,他是真的受到傷害,在感情上,他是不堪一擊的。
他獃獃的坐着,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顫,所有的美夢、理想都幻滅了,以玫竟然--這麼對他。
一直以來她只是利用他,是嗎?是嗎?她只是在利用他?是這樣嗎?
他的心慢慢變硬、變冷、變得麻木,再無知覺。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走了進來,莫恕。
莫恕,他也來這種地方?他來的目的可是和子庄一樣?是為了以玫?
子庄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不因為酒,而是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腦。
莫恕並不停留,立刻就轉進後台。
他顯然很熟,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唉!
子庄放下酒杯,付了錢--他一定要知道事情是怎樣的,他有滿腔受騙的感覺。
以玫騙他,而莫恕是他最信任、最尊敬、視作兄長的人也似乎騙他。
他等在他們出來必經的路上,夜已漸深,馬路上行人已稀,他站在沒有燈的暗角。
等了十分鐘,多長的十分鐘啊!他終於聽見了以玫開懷的笑聲。
“我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好開心。”她說。
莫恕沒有出聲,為什麼?他怎麼不說話呢?
“其他幾個唱歌的女孩子一定嫉妒死了,你居然來接我下班,不是別人,是莫恕啊!”她又說。十分誇張。
“去哪裏?”他沉着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
去哪裏?他們還有節目,老天,
“你說呢?”以玫愛嬌的聲音。她也曾經這樣對過子庄,她--對每一個可利用的男人都如此?那麼,她以前也不是愛子庄,是嗎?是嗎?是子庄自作多情。
“我借了汽車,我們游車河。”他說。
“好啊!”以玫叫。
子庄終於看見他們了。
他們是那麼親熱,以玫的手在他的臂彎,半個身體也倚在他身上,他們互相凝望着,那神情--
子庄再也忍不住爆炸的情緒,從暗角里走了出來。
“你--”以玫呆怔一下,神色變冷。“你做什麼?要嚇人?”
子庄的瞼是蒼白的,眼睛卻血紅,可能因為喝了酒,又怒氣沖沖。
他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們倆。
“你為什麼擋着路?”以玫皺皺眉,不耐煩的。
“何以玫,原來--你是這樣的女人!”子庄的聲音卻嘶啞了。
“我是怎樣的女人關你什麼事?”以玫冷冷的反問。
“你--你--”子庄氣得全身發抖。
“我們走,他一定發瘋!”以玫拖着莫恕。
“慢着,”子庄的眼睛要噴火。“莫--莫恕,你真--卑鄙!”他終於不再叫莫先生,他罵著莫恕卑鄙。
莫恕不響,也不激動,只是冷冷的望住他。
“你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子庄激動的叫嚷。“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你才是什麼意思?攔着我們鬼叫鬼叫的?”以玫不是好惹的。
“莫恕,你說話,”子庄有豁了出去的意味。“你說--你明知我喜歡她、我愛她,你為什麼還這麼做?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女人,你為什麼偏偏要我喜歡的?你說--你說--”
“你這個人真奇怪,我是你的什麼人?”以玫冷笑。
“莫恕,說話!”子庄怪叫。
莫恕皺一皺眉,眼光一閃,他始終沒放開以玫。
“我不能喜歡以玫嗎?”他問。
“你--”子庄下意識的退後。
“喜歡,或愛該是雙方的、互相的,”莫恕冷淡的、漠然的說:“你可以喜歡她,我也可以喜歡她,其他人也可以喜歡她,重要的是她的選擇。”
“她的選擇--”子庄轉向以玫。“你選擇了他?”
“我喜歡他。”以玫想也不想的就說。
“你們--”子庄被打倒了,他退一步,再退一步,終於轉身就跑。“我恨你們,尤其是你,莫恕!”
這是他扔下的一句話。
子庄走得遠了,再也看不見影子,莫恕才鬆一口氣,慢慢放開以玫。
他彷佛打完一場仗般的疲倦。
“你走吧!”他說。
“戲演完了就叫我走,這未免太沒人情味。”她笑。
他看她一眼,眼中光芒複雜。
“我--很感謝你。”他說。
“能有一種行動表示的感謝嗎?”她還是笑。
他猶豫一下,終於伴着她往外走。
“我送你回家。”他說。
他們攔了一輛計程車,就默默的坐上去,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各人都在想心事。
“你認為這麼做一定對?”以玫忽然問。
他看她,沒有回答。
“我很不忍,子庄看來受傷得厲害。”她又說。
“他若知道你真實的生活,傷得更凶。”他冷淡的。
“但是--現在傷他的是你。”她說:“他最恨的是你,不是我,你--為什麼要代我受過?”
他有點震動,她難道--已看穿了他?
“你替我掩飾我的私生活,不是嗎?”她笑。她實在是太聰明。“莫恕,你可是有點喜
歡我?”
他呆怔一下,車也停了。
“你知道我的家,如果你願意來,我是歡迎的。”她說。轉身下車。
他下意識的伸手,沒有抓住她。
她是歡迎他的--他心中略過一抹奇異的熱。
莫恕起身時已近十一點,依然覺得頭昏昏沉沉的。
昨晚回來太晚,又整夜睡不好,莫名其妙的思緒一直纏繞着他,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發些奇怪的夢,夢裏又是以玫,又是雅竹,還有子庄--的模樣,到底她心中是怎麼想?是在打什麼主意?
莫恕始終不相信她,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但是昨夜——她眼中的誠意又分明不假,她——唉!不明白的事也別想了,他還不夠煩嗎?
合上鋼琴,還是回卧室再躺一下吧!下午還約了人,為新歌灌唱片的事商量,他不想自己沒精打採的。
剛回卧室,就聽見門鈴聲。
誰呢?這個時候?他不情願的去開門。
“早!莫恕。”是一臉愉快笑容的以玫。
他沒出聲,卻開了門。
見到她——他心中是愉快的,至少可以趕走寂寞,可以——哎!可以陪陪他。
“子庄是不是搬走了?”她一進來就說。
“你怎麼知道?”他很意外。
子庄搬走是今天早晨的事。
“他打電話給我。”她嫣然一笑。
她沒有化濃妝,沒有穿誇張、暴露的衣服,看起來反而親切、自然得多。
“哦!”他不置可否。
“只是哦?”她坐下來,好開心似的。“你完全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他搬到一個朋友那兒,他說若要找他,可以去那裏,”她還是笑。“他還說他不怪我。”
莫恕冷冷的笑一下。
“他自然只是怪我。”他說。
“你別生氣,他說——他到現在才發覺你很虛偽、很卑鄙。”她聳聳肩。
“他可以這麼說。”他說。
“事實上,你是個最偉大的好人!”她誇張的開玩笑。
“我很卑鄙。”他說。
“你這麼做不是為他好嗎?你不是一心一意怕我傷了他?阻礙了他的前途?”她有些嘲諷的。
“你又焉知我不是為了自己?”他冷笑。
“為自己?”她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對自己的美麗、吸引力深具信心嗎?”他也用嘲弄的口吻。
“你是說——我吸引了你?”她有絲意外。
“你以為是不是?”他盯着她。
忽然之間,她有些不自在,莫恕的眼光銳利,似乎能看透她的內心。
“我不是林雅竹。”她終於說。
“林雅竹。”他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不要用這種口氣,你騙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對她餘情未了。”她笑。
“我這麼卑鄙的人不配做情聖。”他不屑的。
“我在你心目中也是卑鄙小人,這麼說我們豈不是根相像?”她說。
“但是有一件事,我站起來,我爬得高,我成名全靠自己。”他說。
他是暗示她只會利用人做墊腳石?
“因為你自己有這力量、有這本領,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她倒也不在意。“我是在利用別人,如果被我利用的人心甘情願,這也是我的本事。”
“我承認你很有本事。”他笑了。
像她這麼坦率直言的女人倒真不多,某一方面,她實在相當可愛。
“莫恕,你好像對子庄搬出去一點也不關心。”她問。
“關心與否不放在臉上,而且他是那麼大的人了。”他淡淡的。“他要搬走,我總不能扯着他不放。”
“事前他沒告訴你?”她凝望他。
“昨夜你也聽到的,他恨我。”莫恕笑。
“你就忍心讓他含恨而走?”她半開玩笑。
“我還能怎樣?”他搖頭。“如果他不是白痴,總有一天他會明白。”
“那麼——你怕不怕我再去找他?”她似笑非笑的,有挑戰的味道。
“你會嗎?”他看透了她。
“你實在是一隻老狐狸。”她咬着唇,恨恨的。“什麼事都在你算計之中。”
“也不一定,你不要太高估我。”他半真半假的。“我有時掉進獵人的網還不自知。”
“誰會相信,你這種老奸巨猾,又是鐵石心腸。”她說。似乎是越說越恨了。
“還有更難聽的形容詞嗎?”他搖頭。“何以玫,我和你之間是講好條件的協定,你是沒得可怨的。”
“我怨什麼?”她聳聳肩。“反正我知道一件事,無論我怎麼做、怎麼努力,付出怎樣的真誠,你始終不會相信我,你始終對我有偏見。”
“哦——你這麼想?”他問。
“你對我的成見已經根深地固,這一輩子也休想改變了,”她搖頭。“所以我該什麼都不想,就這麼互相利用下去吧!對嗎?”
“我沒有利用你的意思。”他說O
“你要我離開子庄,這還不算利用?”她反問。
“是要求,不是利用。”他搖頭。
“總是有條件的,不是嗎?”她冷笑起來。昨夜眼中的真誠,再也不復見——昨夜她可
曾有過真誠?或是他看錯了?“沒有子庄,你肯答應教我、捧紅我?”
他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個替你一做就是十幾件晚禮服的男人,還找你嗎?”他突然間就轉了話題。
“你——不必知道。”她的臉紅起來。
臉紅表示她還知羞恥。
“昨夜你說你歡迎我去你家,我怕——萬一碰上了不方便。”他笑。
“那怎麼會——碰到?”她揚一揚頭,故作理直氣壯。“我的家只有我住。”
“哦——天下有那麼大方的人?平白無故的替你做那麼多的晚禮服?還送你鑽石表。”他諷刺的笑。
“為什麼沒有?”她咬着唇,很是難堪。“就是有些人喜歡做冤大頭。”
他只是笑,不再說下去。
“你——當然以為我和他有不三不四的關係啦!”她脹紅了臉說。
“以前的事我不理會,以後——你要檢點一下,”他慢慢的說:“當初林雅竹能紅透半邊天,她從不應酬,從沒有不三不四的新聞。”
“我——”
“林雅竹也不是唱得最好,她紅和她潔身自愛,和生活嚴肅很有關係,”他再說。他是認真的。“一個歌星能嫁得像她那樣,該是絕無僅有。”
“誰能跟林雅竹比?她是純情歌后。”她悻悻的,不以為然的。
“為什麼要看低自己?”他望着她。“你未必不如她,重要的是看你怎麼做。”
“我該怎麼做?”她忍不住問。
“先建立起與眾不同的形象。”他正色說:“做為我的學生,先要檢點自己的態度。”
她的臉紅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點頭。
“事實上——夜總會的薪水不夠我做兩件禮服。”她似乎是在解釋。
“你要紅,衣服不是最重要的,你的風格、你的歌聲、你的形象加在一起會比衣服更吸引人。”他說。
“我明白。”她點點頭。
“光是明白沒有用,你要做、要實行。”他認真的。
“我——知道。”她再點頭。
“那麼,從此之後不要走到前台應酬客人,”他說:“就算是我,你也不可以來坐,因為別人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好。”她似乎已沒有自己意見。
“不必擔心錢不夠用,”他忽然笑了,語氣也變得溫柔。“我馬上替你安排另一間夜總會。”
“你——”她意外的驚喜。
“這很簡單,夜總會的主持人和我們唱片公司很熟,他們希望我們預備力捧的新人。”他淡淡的。
“你們預備力捧——我?”她不能置信的睜大眼睛。
不是前一陣子還不許她唱他作的曲子嗎?
“我答應過你成名作為交換條件。”他說。他可是故意用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吻。
“真是這樣?”她緊緊盯着他。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他說。
“晃恕——”她激動得似乎想哭。“莫恕,不是騙我吧?你不要騙我,你說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下午我帶你去另一間夜總會簽合約——去唱片公司練歌。”他淡淡的。
“莫恕——”她抓住他的手。
“你還得靠自己努力,”他說:“我給你的只是一個機會,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握。”。“一定,我一定把握住這機會。”她緊緊仰望他。這一刻,她根本完全忘了他對她曾有過的成見、偏見。“我一定要達到我希望的目的。”
他笑一笑,只是笑一笑,扯開她的手,轉身走開。
“憑你的條件,你可能比林雅竹更紅。”他說。
“比林雅竹更紅——可能嗎?”她叫起來。
“你比她聰明。”他說。
以玫怔了半晌,思索了半晌,忽然說:“我開始明白一件事,你肯幫我,並不完全因為子庄,是不是?”
是不是?他不回答。然而不全為子庄,還為什麼?
莫恕應邀為一個頗具規模的歌唱比賽作評判,他是主辦人的朋友,而且知道他們辦這比賽的態度很認真,所以才例外的答應下來。
他從來不喜歡做些出風頭的事。
子庄已搬出去半個月了,他完全沒有聽見子庄的消息,不過子庄既然住在朋友那兒,想來也是沒什麼大問題。
莫恕這段時間很忙,自從他復出之後,工作簡直就沒有間斷過。
他喜歡忙,忙可以填補許多東西,可以令他沒有時間去想一些他不願意觸及的事,他喜歡忙碌。
他也不常常見以玫,自從她兼唱另一場子之後,她也忙起來。不過她好像很聽他的話,開始愛惜羽毛,開始謝絕應酬。
莫恕相當滿意她的表現。
以玫每星期都抽兩天的時間來莫恕這兒,練一練歌,學一點樂理方面的知識。
她每次來一小時,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他們甚至沒有聊天。
歌唱比賽辦得相當熱鬧,參加的人多,參觀的人多,幾乎他們音樂圈子裏的人都來了。
莫恕並不意外的看見了子庄,令他意外的是子庄瘦得很厲害,沒精打採的,又憔悴。
子庄當然也看見莫恕,卻沒有打招呼。
莫恕心中有些不安,他開始在懷疑——他做錯了嗎?他不該管子庄感情的事?
或者——他是太過分了些,雖然他是為了子庄好。
他默默的坐在評判席上,子庄不理他,他自然也不必過去碰釘子,大庭廣眾下,他會受不了。
但是他一直是注意子庄的。
子庄和他唱片公司的老闆坐在一起,看得出來他對台上比賽的人沒有興趣,他很恍惚,精神很不穩定。
莫恕心中刺痛,他幾乎已經肯定,他做錯了。
這個年頭,即使父母也無權過問子庄感情上的事,何況他又不是子庄的父母。
他是過分了,他——可有方法補救呢!
補救?這種事——唉!他當初就不該管的,是不是他真對女人有成見呢?或只是以玫?
以玫當然不是個純潔的女孩子,然而只要子庄喜歡,他又何必多事呢?他是錯了。
看着子庄,他也變得心不在焉,無法使自己全神貫住的聽比賽者的表演,他心中歉然!
他不能再這麼下去,他一定要集中精神,否則實在太對不起請他當評判的人。
時間慢慢過去,比賽終於結束了,勝利者也選了出來,台上在頒獎,台下的莫恕也長長的透了口氣。
轉眼再看子庄,他竟已離開。
子庄是故意避開他吧?子庄對他的誤會——不,可以說對他的恨意已深極了。
這個時候他去挽回,是不是會太遲了?
散場的時候,子庄公司的老闆走過來,他用一種很疑惑的眼光看莫恕。
“阿莫,子庄和你之間有點誤會嗎?”他問。
“沒有。”莫恕冷淡的。
“這就奇怪,我叫子庄一起找你喝杯茶,他說什麼也不肯的先走了。”老闆說。
“是嗎?”莫恕不願再談。
“他現在搬出來住了,而且這一陣子他工作情緒很差,問他什麼事也不肯說,”老闆搖搖頭。“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跟他談談。”
“好。有機會我找他談。”莫恕轉身離開。
他心中的不安擴大了,子庄現在竟是會情緒低落、無心工作,這——他豈不是弄巧成拙!
看來,他必須找子庄談一談了。
當然不是現在,他必須回家好好的想一想,看看該怎麼對子庄說。
他坐車回家。
肚子好餓,為了趕時間,晚餐都沒吃,回家還得自己煮,唉!若不是這麼餓,他寧願不吃了,工作了一整天,他累得動也不想動。
走上四樓,他很意外的看見屋子裏的燈光。
燈光?誰來了?是先離開會場的子庄?莫非子庄也想和他談談?
急忙開門進去,沒看見人,卻看見餐桌上放着煮好的晚餐,三菜一湯。
莫恕心中流過一抹奇異的溫暖,在他又累又餓的時候回到家裏,滿以為是一屋子的冷寂等着他,絕沒想到燈光、溫熱的菜飯——他想,這就是家吧?
“回來了?”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是以玫。
“你——”他其實已經知道是她,子庄不會想到做好菜、飯等他。“你今天不用去夜總會唱歌?”
“意外的假期。”她淡淡的笑。“一間夜總會今夜被一個團體包去,他們有自己的節目,我們休息。另一間休業一星期,重修冷氣系統。”
“怎麼知道我沒吃晚餐?”他問。
今夜實在再無法對她冷冰,那燈光、那桌子上等着他的晚餐,實在感動了他。
“並不知道,我想你回來宵夜。”她笑。
“時間算得這麼准?”他也笑了。有一種頑冰溶解的感覺,很溫暖。
“從報上知道你去當評判,電視轉播時我看見你,也知道比賽結果。”她說。
“今夜還上了電視?”他去洗手,出來就坐在桌前。
“你很上鏡。”她坐在他對面,那神情——可像個小妻子。“你的輪廓很深。”
“可演冷麵殺手。”他看她一眼。
她好意外,真的好意外。
“你也講笑話?”她問。
“你並沒有笑。”他低頭吃菜。
“意外得使我忘了笑。”她搖搖頭。“莫恕,你今夜看來完全不同。”
“很——謝謝你做好晚餐等我。”他扯開話題。
“如果你喜歡,我願意常常來替你做。”她真心的。
“你這樣的女孩會做廚房的事,我實在意外。”他說。
“有什麼意外呢?人都有幾種面目、幾重個性,我現在表現的是賢妻良母。”她說。
“不想爬上成功的巔峰?不想紅遍天下?”他望着她。
“想,當然想,”她絕不猶豫。“當我站在台上表演時,我希望自己是世界一流的,我希望自己比誰都成功,我希望自己比陽光更耀眼。”
“的確多重個性。”他笑。
“可是今天,我休息,我覺得自己安閑自在的非常舒服,我又在想,何必那麼拚命的去
爭取名利呢?那實在是好累、好累的事。”她又說。
“做人原是很累的。”
“女人在這方面可以佔一點便宜,嫁個丈夫,可以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必理,那就不會累了。”她說。
“你真這麼以為?每天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理?久而久之,那種生活也會令你累。”他說。
“哦——這也有道理,”她想了想。“叫我每天無所事事,不必勞心也不必勞力,那的確也會令人累,是心理上的累,對吧?”
“所以最好就是別做人。”
“不做人做什麼?”她不懂。
“我根本厭倦到世界上來走一遭,如果沒有我,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他吃完一碗飯。
“怎麼這樣想?”她問。一邊接過他的碗,替他盛了另一碗飯來。
她做得那麼自然,真像服侍自己丈夫。
“有一件事——我想我做錯了。”他突然說。
“哪一件事?”她問。立刻,她有些明白。“子庄?”
“今天我碰到了他,他沒有理我,也沒有打招呼,散場立刻就走了。”他說。
“過一陣子,他氣消了就沒事。”她說。
“他很瘦、很憔悴,而且情緒低落。”他說。
她皺了皺眉頭,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我怕——弄巧成拙了。”他嘆一口氣。
“後悔了?”她笑起來。
“是吧!”他搖頭。“我做事絕少後悔,但這一次——我想我錯了。”
“想補救?”她還是笑。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他很矛盾、很痛苦。“我——實在太過分,是嗎?”
“我不知該怎麼說。”她望住他。
“父母也管不了子女們感情的事,我是什麼人呢?難怪子庄怪我。”他苦笑。
“但是我知道你是善意,因為我的確沒對子庄真心過。”她正色說:“你不必內疚。”
“不管你對他如何,我完全沒考慮到他的感受,”他再嘆氣。“我還一直當他是孩子。”
她皺着眉,好半天才慢慢說。
“可是我認為你對。”她說。
“我對?我怎麼對呢?我主觀太強、個性太極端。”他搖頭。“以玫——你並不是我想像中那麼壞的人,我自己也明白。”
她呆怔的望住他,實在意外他會說這樣的話。
“我很意外你會這麼說。”好半天她才說。
“我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他說。
“你很有個性。”她是由衷的。
“那又怎樣?子庄不會原諒我。”他苦笑。
“你何必苦苦要他原諒?他的原諒與否,其實對你也沒什麼重要的。”她說。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他們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她很出人意外的說:“其實,你這麼做——也不完全為他好,所以你才會內疚,是嗎?”
“你——說什麼?”他疑惑的。
“我說——”她勇敢的、目不轉睛的凝視他。“你不要他跟我在一起,一部分是因為你嫉妒。”
“我——嫉妒?”他脹紅了臉。簡直荒謬!
“你是嫉妒。你否認不了,”她胸有成竹的笑。“好幾次我都發覺了,事情並非表面那樣,你怕我拖累了子庄,而是你嫉妒。”
“莫名其妙,我嫉妒什麼?”放下筷子,他叫。
“你嫉妒我和他在一起,”她眼中是挑戰的、洞悉一切的光芒。“因為你也喜歡我。”
“何以玫——”他站起來。“你根本——說的是天方夜譚,你自己胡思亂想,我——我——”
“你摸着良心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她絕不退縮。“你只是怕承認。”
“你——你——”他的臉脹得通紅。
“為什麼不承認呢?喜歡一個人是光明正大的。”她放柔了聲音。“而且我也老實告訴你,我故意和子庄在一起,也是為挑起你的妒意。”
“你——”他不能置信的望住她。
“我喜歡你。”她坦然直視他。“一直以來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子庄。”
“你——不,不,你開玩笑,”他一面搖頭,一面後退。“你開玩笑,我——我——”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她站起來,一步步走向他。“我喜歡你,你卻討厭我、歧視我,後來我發覺你是故意的,你對我也矛盾,於是——我決定利用子庄讓你明白一切。”
“不,不是這樣的,不——”他矛盾着,掙扎着。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站定在他面前,溫柔的、深情的凝視他。“為什麼要跟我,跟你自己過不去呢?”
“不——”他的雙手都顫抖起來。
“我愛你,莫恕。”她用雙手環住他的腰,她是勇敢的、坦率的。
“以玫——”他低喚,終地用發顫的雙手擁住她。
似乎,這些日子來的陰霾一掃而盡了。
莫恕的冷漠、孤僻全被再來的愛情所溶化,他變得溫柔,變得心平氣和,他的工作熱誠再一次被推向高峰。他又在作曲,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抒情曲子。他反覆的彈着、聽着,自覺非常滿意。
該是他復出之後,最好的一首曲子吧?
心中一個新奇的念頭湧上來,他為什麼不自己把歌詞填好?
這些年來他只是作曲,從來沒有填過詞,這真是最新的嘗試,他可以做的,是不是?
不是有許多其他人也做得很好嗎?他一定也行,真的,他一定行的,停止彈琴,他拿起了紙筆。
這樣一首優美的抒情旋律,該有一個美麗的歌名,該是——他忽然想起自己,一次失敗的感情使他頹廢了十年,再一次的振作,再一次的愛情,像——像——像一首下午的旋律,不是嗎?
他四十歲,他的生命已走了一半,屬於他的上午該已過去,他現在譜的,不正是下午的歌曲?他現在把握的豈不是下午的時光?下午的旋律,該是最合適的。
他很開心,能替歌曲想到合適、貼切又美麗的名字實在是愉快的事,這象徵著一切順利,是不?
正待開始寫,房門響了。
“我能進來嗎?”以玫伸頭進來。
“進來吧!”莫恕微笑。
他的微笑是很動人的,也許因為很少笑,總是冷着臉,當他笑時,格外動人。
“在做什麼?”以玫輕盈的走了進來。
她臉上沒有化妝,非常清楚。身上穿着洗白了的牛仔褲、T恤、根樸素。
“填詞。”他說。
“填詞?你不是只作曲嗎?”她很意外。
“心有所感,嘗試一下。”他說。
“能自己作曲、作詞,那會方便好多。”她點頭。
“我不會填很多詞,因為我不是個感觸很多的人。”他搖搖頭。
“什麼感觸?”她眼睛好亮。
“自己。”他簡潔的。
她想一想,笑了,她懂得他的感觸。“叫什麼歌名?”她問。
“下午的旋律。”他淡淡說。
“很好啊!很清新,至少不鴛鴦蝴蝶。”她說。
“你唱。”他望住她,深深、定定的。
“我唱。”她眨一眨眼,立刻點頭。“我會唱得好,一定的,因為這首歌有一半屬於我。“
他不置可否的扔下了筆,立即站起來。“你來練歌?”他突然轉開話題。
“不——我到夜總會去,順便過來看看你。”她說。
“這個時候去夜總會?”他也意外。
“我辭職了。”她淡淡的。
“哦——”他拉長了聲音,有些不能置信。
她不是一直嚮往名成利就?她不是不擇手段的往上爬?她不是永遠要抓住任何的機會?
“以後我不再唱夜總會了。”她說得十分肯定,十分真誠。“灌唱片或者有機會上上電視。”
“這樣——豈不和你的原意有違?”他說。
“人是會改變的,尤其一個女孩,當她得到一樣最嚮往、最渴求的東西,她可以放棄其他的。”
他想一想,握住她的手。“你令我非常意外!看外表,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以前的確不是這樣的人。”她很坦白。“我很虛榮,很——不顧一切,是你令我改變。”
“我並不要求你為我改變。”他正色說。
“我自己願意,也希望這麼做。”她也凝望他。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以玫,我不希望以後你後悔。”他說。
“如果我不這麼做,我才會後悔。”她肯定的。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然後笑了笑。
“你是很好的女孩。”他說得很嚴肅。
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她很感動。
“你能這樣說,即使——假的,我也再無遺憾。”她說,聲音里有濃重的鼻音。
“我不會說假話,相信我。”他拉她來身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並不是好女孩。”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你好與不好該由我來說。”他輕拍她的背脊,溫柔的安慰她。
“不,不,以前我做過許多錯事,我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我喜歡錢,我——我——”
“不必說了,你可以不告訴我。”他阻止她,不忍心再聽下去。“那畢竟是過去的事。”
“不,我一定要告訴你,然後我的良心才會平安。”她吸吸鼻子。“我曾經——和一些有錢人來往,有一個你曾經見到過,我要他們的錢,當然,我得——付出代價,我——曾陪他們去外埠旅行,也曾跟他們短暫同居,那只是——單純的交易,我現在很後悔,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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