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還沒學會撒謊
杜鶯在招待所正睡着,被雷洪喚醒,告訴她看病的錢有了,從兜里拿出兩捆嶄新的“大團結”(舊版1o元紙幣)。杜鶯與雷洪夫妻恩愛,又剛有了孩子,她當然不想死,半夢半醒中聽說看病有望,頓時清醒了,不過也現了雷洪神色有異,頓時心中生疑,問他這錢是哪來的。雷洪不會撒謊,開始支支吾吾不肯說,一臉着急的讓杜鶯先去醫院把手術做了。這讓杜鶯心裏更加生疑,再三逼問,甚至用不去醫院相威脅,雷洪才不得不說出自己搶了銀行的事。
杜鶯聞言驚得魂飛魄散,那年頭流氓罪都要判重刑,甚至槍斃,更別說搶銀行這種重罪了。事關雷洪生死,杜鶯倒很快冷靜了下來,立刻催雷洪逃走,可雷洪這次卻不依着她了,一定要先陪她動完手術再說。杜鶯情急之下,答應雷洪自己會去醫院看病,又告訴雷洪,他若是留下來不走,被公安查到錢肯定要收繳回去,到時候還是沒錢動手術。
雷洪這才答應逃走,囑咐杜鶯一定要去看病,自己等風聲過了再回來。杜鶯清楚這案子必然會轟動全國,如果真查到雷洪頭上,就算他躲上十年八年再回來也一樣會被逮捕,於是對雷洪說,自己用這筆搶來的錢去看病,就和他犯了同樣的罪名,只要他被公安捉住,自己也一樣會被判刑,所以要他跑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杜鶯知道也只有用這理由,雷洪才會拋開對她的留戀,用盡一切辦法不被公安抓到。
雷洪眼含熱淚的看了杜鶯一眼,帶着悲痛的表情,轉身要走。
杜鶯忽然撲上前,從背後緊緊抱住雷洪,要他一定要活着,國內已經沒有他能容身的地方,最好想辦法偷渡去香港,等將來有了立足的地方,再想辦法接她們母子團聚。雷洪本來想到以後永遠不能回來,再不能與父親、妻兒見面,心裏確實有過一死百了的念頭,聽了杜鶯的話,頓時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刺耳的警笛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杜鶯咬牙將雷洪推出房間,關上門靠在門上痛哭。她心裏十分明白,這一分離,就是永別,剛才那些讓雷洪偷渡去香港,將來想辦法再聚的話,完全是為了讓雷洪能好好活下去,她根本就沒打算用這筆錢去動手術,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這時外面警笛聲越來越近,杜鶯忙將錢先藏好,不一會,就有民警拿着招待所的登記表一間一間的核查房客,不過見她是單身女住客,也沒多問什麼就走了。
杜鶯明白這筆錢留着是禍根,一旦被公安現,雷洪的罪名就落了實,等民警走後,就找了個臉盆將錢一張一張全燒成灰燼,又去廁所用水沖乾淨。然後當天就登上汽車,拖着疲憊的病體,回到落月村的家中。她現在只求自己能再活上幾年,將她與雷洪的兒子養大,希望他們父子將來可以團聚。
送兒子和兒媳婦上了去省城的汽車后,雷黑牛獨自回到家中照顧剛出生的孫子,焦急的盼望着杜鶯能平安回來。等到第五天上,看見杜鶯拖着疲憊的身體,滿眼血絲的回到家中,剛跨進門就軟軟的坐倒在地上。
雷黑牛大吃一驚,忙將杜鶯扶到房裏躺下,給她餵了半碗為孫子熬的米湯,問道:“你男人呢,他怎麼讓你一個人回來了?”杜鶯聽了忽然大哭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擦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對早已急得像熱鍋上螞蟻的雷黑牛道:“爸,雷洪沒事。”雷黑牛急道:“他沒事怎麼不陪你回來?你病看好了嗎?”
杜鶯點了點頭,說道:“看好了,雷洪為了給我看病,借了不少錢,要替別人干幾年活才能回來。”雷黑牛自己老實,說什麼是什麼,因此從不懷疑別人的話,聞言嘆道:“欠債還錢那沒話說,可也得先送你回家啊,瞧把你累得都不像樣子了。”杜鶯道:“他要跟人家坐火車去很遠的地方,火車不等人的。”
雷黑牛唉聲嘆氣了一會,勸杜鶯好好休息,轉身準備去照看孫子,杜鶯忽然哭着道:“爸,對不起……”雷黑牛回過身道:“孩子,別說這種見外的話,你能嫁給雷洪,還不要命的給他生兒子,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放心吧,雷洪不在,爸照樣養得活你們母子倆。”杜鶯只是哭着搖頭。
轉眼到了夏天。已經六個月大地雷祥臉上整天掛着笑臉。咿呀咿呀地叫喚。絲毫感受不到母親臉上地愁苦。雷黑牛畢竟歲月不饒人。兩天前進山打獵腿上受了點傷。只能先回家養着。幸好傷得不重。養幾天就能好。吃了午飯。雷黑牛坐在門前。一邊逗孫子玩。一邊對屋裏地杜鶯說道:“這小子脛骨好。才半歲力氣就不小了。過幾年跟我學打獵去。長大了一定比他爸強。唉……就是現在山裏地樹給砍了不少。獵物越來越難找。”
杜鶯走過來在門檻上坐下。勸道:“爸。要不咱們找村長要點地。種點糧食。”雷黑牛搖頭道:“咱們村能耕種地地不多。哪還有剩下地。山裡地野獸雖然比前幾年少了。不過還是夠咱們過日子地。”杜鶯道:“可是您年紀大了。山裡那麼危險。我怎麼放心得下。”雷黑牛笑道:“上個月我不還背回來一頭一百多斤地野豬嘛。爸這身板再干十年八年沒問題。到時候雷洪也該回來了。雷祥也能進山幫他爸地忙了。”
杜鶯眼眶一紅。忙低下頭去。免得讓雷黑牛察覺。過了會。又說道:“爸。還是找村長談談吧。我看就咱家這山坡後面不是有塊地嗎。旁邊還有個水潭。澆地也省事。”
雷黑牛把小雷祥抱到腿上。笑着道:“我聽村裡人閑聊時說起過。那個水潭是月亮掉下來地時候砸出來地。有幾百米深呢。你沒見那地方光禿禿地。一根草都長不出來嗎。就是那水潭在作怪。村裡人都不敢靠近。怕精氣被吸了去。更別說去種那塊地了。”杜鶯當然不相信月亮掉下來這種事。不過想想那地方確實不長草。想必也長不出糧食。也就不再說了。
這時候村長帶着一個四十多歲地中年人和一個年輕人來到雷家。那年輕人還穿着公安制服。雷黑牛放下孫子。要起身和村長打招呼。村長知道他腿受傷。忙上前將他按住。向他介紹道:“這兩位是省城公安局來地。他們想找雷洪和杜鶯了解點事情。”
雷黑牛狐疑地看那兩人一眼。又看了看杜鶯。現她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問道:“孩子。你們在省城究竟出了什麼事?”杜鶯咬了咬牙。道:“爸。沒事。您陪村長在這坐會。我和他們到屋裏談。”轉身進了屋。
那中年人對身旁的年輕民警道:“你也在外面等我吧。”經過雷黑牛身邊時,微笑着說道:“大爺,您別擔心,我找杜鶯只是了解點情況,問完話就走。”
雷黑牛見省城公安局的人也這麼說,這才稍微安心了點。
那中年人跟着杜鶯走進裏屋,見杜鶯轉身還把門關緊,不由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他坐下后先是看了看屋內極其簡陋的佈置,才說道:“我姓顧,叫顧建軍,是省城公安局刑偵科的科長。外面那個是我的手下小王,他兩個多月前在省人民醫院招待所里找你問過話,你應該還記得吧?”杜鶯點了點頭。
顧建軍道:“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在查什麼案子吧。”
杜鶯把臉別到一邊,冷冷的答道:“不知道。”
顧建軍對杜鶯的態度和回答並不覺得意外,示意她先坐下,然後說道:“在兩多個月前,也就是你去省城看病的日子裏,省城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因為這是建國后我省生的第一起銀行劫案,部里以及省廳都非常重視,當天出動了幾乎所有警力對全城進行了監控及排查,所以那天小王會在省人民醫院招待所里找你問話。”
杜鶯道:“那天我已經說了,我在房間裏睡覺,外面生什麼我全都不知道。”
顧建軍道:“但那天小王遺漏了你丈夫雷洪。他是按照招待所的登記記錄排查的,卻沒想到雷洪為了省錢,在你房間的窗外蹲了一夜,而且看你是單身女住客,也沒多問你什麼。後來我們複查時,才從招待所職工口中了解到這些情況,我不妨對你直說,從她們對你丈夫的描述來看,與銀行職工口中的劫匪非常相似,都有一米八以上的身高,體格非常魁梧。”杜鶯“忽”站了起來,厲聲道:“樣子差不多的人多的是,你憑什麼說我丈夫搶銀行,你不要冤枉好人……”顧建軍來雷家前,已經在村裡詳細了解過雷洪的情況,點了點頭道:“你先不要着急,我們現在只是懷疑他,所以來找你調查。據村民們反應,你丈夫的為人確實不錯,不過好人有時候也會犯錯誤的。”
杜鶯也清楚這時候不能太激動,萬一說錯話就會害了雷洪,咬着牙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緩緩坐了回去。
顧建軍觀察着杜鶯的反應,過了一會才接着問道:“雷洪現在在哪裏?”杜鶯答道:“不知道,他失蹤了。”顧建軍道:“可村民們卻聽雷黑牛說,雷洪為了給你看病欠下不少錢,被債主叫去做事還債了。這應該也是你告訴雷黑牛的吧?”這一點杜鶯早就準備好說辭,毫不猶豫的答道:“我怕他擔心,所以沒說實話。”顧建軍追問道:“那麼雷洪是什麼時候失蹤的?”杜鶯搖頭道:“不知道,我睡著了,醒來就沒看見過他。”
顧建軍沉聲道:“知不知道,包庇罪犯也是犯法的。”
杜鶯決然道:“雷洪是好人,不是罪犯!”
顧建軍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那就問一些你肯定知道的吧。你和雷洪為什麼去省城?”杜鶯道:“看病。”顧建軍道:“是要做心臟手術,對嗎?”杜鶯板著臉的道:“既然你都知道,還問什麼。”顧建軍道:“我還知道你動手術需要兩千塊錢,而你們沒有這筆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身上大概只有兩百多塊錢,對嗎?”杜鶯忍不住驚異的看了顧建軍一眼,卻被他銳利得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刺得一陣心慌,忙又低下頭去。
顧建軍長嘆了一聲,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緩緩說道:“這個案子,是我工作后碰到的最奇怪的案子。當時銀行剛上班,幾個櫃枱職工剛從庫里提出錢,一共有三萬多,大部分是一千一捆紮好的。據那幾名職工回憶,劫匪動作很快,力氣也很大,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已經掰斷了櫃枱護欄,跳了進去搶錢。可奇怪的是,他只拿了兩捆錢,而且還從其中一捆錢裏面抽出兩百放回櫃枱上……當時我就在想,劫匪真正想要的其實不是錢,而是急需這一千八百塊錢救命。”
杜鶯聽着顧建軍像是說故事似的描述案情經過,心裏就像有千萬把刀在刨割,又怕被顧建軍看出來,使勁的閉上眼,但淚水還是從眼角止不住的奪眶而出。
顧建軍接著說道:“所以我們將重點調查放在了醫院,省人民醫院的醫生對你們夫妻的印象很深,他們反應,雷洪為了讓醫院給你動手術,給那醫生跪了一下午,後來還是因為看你堅持不住了,才抱你去招待所休息。他自己卻為了省下一塊五毛錢,在你窗外守了整整一夜。”
杜鶯再也忍不住,“嗚……”一聲哭了出來,喊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顧建軍眼眶也是一紅,但還是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說著:“我們當時就覺得雷洪有重大嫌疑,可是卻現你後來根本沒有回省人民醫院動手術,查了其它幾家可以動心臟手術的醫院,也沒有你的入院記錄,我們只好暫時將雷洪先排除在了嫌疑名單之外,為此走了不少彎路,拖到現在才來找你。”
杜鶯拚命搖着頭,淚流滿面的凄聲嘶喊:“雷洪是好人……他沒搶銀行……我……我不動手術是因為沒錢,求你們……求你們放過他吧……”說完就要給顧建軍跪下。
顧建軍忙把她拉住,搖了搖頭,嘆道:“你還沒學會撒謊。我想……我現在已經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動手術了,但是我實在不忍心在你面前說出來。”他辦案那麼多年,經手過無數案子,其中也不乏迫於無奈才走上犯罪道路的,卻從未有一件案子能像這次一般讓他如此矛盾的。眼前這對小夫妻,一個為了救妻子的命,不惜冒上殺頭的罪名,另一個卻為了替丈夫隱瞞罪行,同樣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顧建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錢,這是他剛領的工資,放在杜鶯面前,說道:“這麼做值得嗎?如果雷洪回來后看不見你,他會有多傷心。我知道再問下去你也不會說,保重身體,希望你們夫妻能有再見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