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午的天氣逐漸轉涼,和風輕拂,十分舒暢。
社團時間,美術教室里坐滿了學生,每人持着畫筆認真地作畫。
“上次我向你提的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美術指導高老師走到余曉樂的身旁,神秘兮兮的低聲問道。
余曉樂抬眼淡掃扎著馬尾的高老師一眼,隨即又冷漠地低下頭來,繼續手邊的創作。
遭到冷落,高老師心裏自然不是滋味,她巡視教室里的學生一眼,暗地裏輕扯余曉樂的衣袖,繼續說服她。
“把你的名字借給我,沒那麼難吧?反正在社團里,我也是你的指導老師,說穿了,其實都一樣。”
高老師為了提升自己在美術界的知名度,企圖說服得獎無數的余曉樂同意,讓她向外界公佈,余曉樂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學生,好讓自己的身分地位在美術領域更得到重視。
其實高老師的做法只是單純地想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但是卻讓余曉樂本人相當不齒。
她的才華是與生俱來的,即使也有後天的努力,卻是她靠自己的心血來養成的成就,和任何人都無關。
高老師想藉用她的才華來攀升自己的名氣,她並不同意,因為一旦同意之後,將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她是失語症患者,很多話都無法順利表達,也沒有多少人有耐心看她以紙筆傳遞心中想法。
久而久之,她變得不想與人溝通,我行我素,像個難以親近的怪胎。
“你就答應我吧。”
高老師心裏有點着急,因為事關她的考績問題,決定她是否能成為明年美術大賽的評審委員之一,但是她怎麼可能向一個學生說得如此明白,那豈不是太沒面子了嗎?
所謂名師出高徒,如果她能成為余曉樂這個高徒的指導老師,還怕當不了名師嗎?
所以她處心積慮地說服余曉樂首肯,讓她成為她的指導老師,如此一來,她的資格就勝出其他人許多。
“只要你答應,我一定會給你好處,以後你有甚麼地方需要老師協助,老師都會全力以赴。”
高老師心想,若她真能當上明年美術大賽的評審委員,非但可以得到相當優渥的酬勞,還可以趁機藉著余曉樂的才華作為宣傳,畢竟余曉樂是國內少有的障礙畫者。
她相信余曉樂的天分若能善加利用,將來必定非同凡響。
儘管高老師心裏充滿熱誠,余曉樂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她像個聽不見外界聲音的聾子,有那麼一度,高老師簡直沒耐心地想要撕破余曉樂正在創作的作品。
她實在太生氣了,氣這個學生仗着自己有那麼一點才華,就目中無人,連她這個老師也不放在眼裏。
“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生氣起來,你可沒半點好處。”
高老師貼近余曉樂,在她耳際壓低聲音恐嚇。好歹她也是一位老師,不相信她會對付不了一個學生,何況還是一個啞巴學生。
余曉樂在心底嘆了深沉的一口氣。
她還在乎甚麼好處呢?
其實她根本無心去理會這些外來的紛紛擾擾,如果能找個安靜的地方、適當的環境,好好地創作一幅畫不是很好嗎?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種地方存在。
因為她無法言語,所以覺得這個世界更加吵吵鬧鬧,每個人都在高聲交談,而她卻被這些聲音刺激得受不了。
正當余曉樂與高老師僵持不下之際,單亦江突然出現,適時解救了她為難的困境——
因為單亦江的出現,教室里倏地像是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女學生們因為見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而驚喜不已,忍不住三兩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只見單亦江,全身上下散發出迷人的風采,讓整間教室的女學生移不開熱情的視線,對他投以既傾心又愛慕的眼神。
雖然單亦江是美術社的幽靈人口,但是高老師對這位風靡全校師生的風雲人物豈會不認識。
單亦江的忽然出現,確實讓人驚奇。
“亦江,你今天怎麼會來參加社團?”
原本坐在一旁畫畫的秦珊,一見到單亦江,立刻扔下手中的畫筆,又驚又喜地朝他走來。
“單同學,你的出缺席紀錄已經快完蛋了,我本來還在考慮要不要請訓導處專程通知你這件事。”
單亦江對高老師露出一抹超級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爽朗說道:“謝謝老師的好意,我知道了。”
“真搞不懂你,既然沒興趣參加社團,為甚麼要堅持加入美術社?”高老師叨念道。
“就是有興趣才會加入嘛。”單亦江來到高老師面前,笑道:“不好意思,跟老師借一位同學。”
說完,單亦江立即伸手拉起余曉樂離開教室。
在眾人搞不清楚狀況之下,兩人已經迅速消失。
單亦江一手拉着余曉樂來到無人的校園一隅,他看着她,臉上的表情保持着一貫的輕鬆自若。
余曉樂安靜地讓他握住自己的手,沒有反抗、沒有掙扎。
她的心跳很快,像是急促的擂鼓,一手揪緊衣口,她因為不知道如何與他單獨相處,而感到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單亦江放開她,但是由他手心傳遞而來的溫度仍然殘留在她手上的肌膚,令人覺得異常敏感。
她的雙頰倏地一陣燥熱,無法排解的情緒糾結成團,堆積在她的胸口,形成一股鬱悶的感受。
“抱歉。”
單亦江自然而然地注視她,看着她紼紅的臉龐,一副舊式的黑框眼鏡懸在她俏挺的鼻樑上,像是折磨她的鼻樑似地。
因為這樣的注視,讓他逐漸發覺她隱藏在黑框眼鏡下的清麗臉孔。
他開始欣賞起她,差點忘了找她出來的目的—
“我曾經對你說了不中聽的話,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是我失言了。”他很真心地向她道歉。
然而余曉樂根本不知道他為甚麼會私底下對她說這些話,她向來不會記住那些不好聽的言語。
她輕搖著頭,微低下臉來。
單亦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人很好,一定不會和我計較,對吧?何況我是無心之過。”
他真的不知道她是失語症患者,如果他事先知道,就不會揶揄她是個啞巴了。
“既然我們之間沒事,就表示這是我們交朋友的開始。”他一手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很高興地說。
“再跟你自我介紹一次,我叫單亦江,你叫余曉樂對吧?”
他記得秦珊向他提過她的名字,並且連帶說了一些有關於她的事迹,知道她是個才女。
“以後我們好好相處吧!”他真心誠意的說。
余曉樂嚇了好大一跳!
他、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難道是他特地去調查的嗎?他的用意是甚麼呢?人緣極好的他,沒必要認識她這種朋友吧?
她滿心不解,但是卻沒有表現出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能請你幫個忙嗎?”單亦江主動提道。
“我不知道你這麼有名,參加過大大小小的繪畫比賽,還得獎無數,只是我已經把你那張畫交出去比賽了,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
他通知她一聲,只是不想日後又掀起風浪。
“答應我,就當你在行善,好吧?”
余曉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後便轉身走向美術教室。
左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她無法順利安撫心緒,如果在他面前待得太久,她怕自己的情緒會壓抑不住而表現出來。
她不想讓他知道,他有讓她失控的魅力—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去在乎單亦江,無奈打從那一天初次和他正眼相對之後,她滿腦子裏都是他俊美的臉龐和挺拔的身影。
他確實是令人着迷的,渾身上下猶如上天精心鑄造的藝術品,教人愛不釋手。
不行!她不能讓他察覺出她的心思!她和那些為他瘋狂的女學生不同!她的感情不是那麼膚淺的。
回到教室里,秦珊率先擋住她的去路。
“亦江找你說了甚麼?”秦珊不悅地問道。
余曉樂和社團里的同學都不熟稔,所以並沒有人與她是朋友,和人緣頗佳的秦珊比起來,她的地位猶如弱勢者。
大家都想知道單亦江找余曉樂單獨約談所為何事,可是沒有人比秦珊更有資格質問余曉樂這件事。
秦珊稱得上是學校里公認的校花,和單亦江又處得融洽,所以就算校內已經謠傳他們兩人是一對,也沒人敢有意見。
秦珊的開朗和大方,讓所有愛慕單亦江的女生不得不服輸。對手是火力超強的秦珊,她們還能對單亦江抱持甚麼奢望呢?
除非是單亦江自己親口否認他對秦珊有意思,否則誰也不敢有二話,只有衷心祝福他們交往順利。
余曉樂不想惹無謂的麻煩,於是她搖了搖頭,表示和單亦江之間的交談並沒甚麼。
可惜秦珊疑心病重,對這個她從來沒看在眼裏的人,突然產生一層不薄的防備心。
“看你的臉紅成這樣,該不會是你不自量力跟亦江表白,亦江不勝其擾,今天特地來和你說清楚吧?”秦珊像是揣測,實則調侃。
旁人聽了哈哈大笑。當秦珊正在說一個宇宙無敵大笑話。
余曉樂喜歡單亦江?呵!這簡直是痴人說夢話嘛!
看來,眾人都很藐視余曉樂,他們根本不喜歡像個啞巴的余曉樂,整天死氣沉沉,像個幽魂。
聞言,余曉樂也很清楚秦珊心裏的不滿為何。
這就是女人可怕的猜疑心作祟,暫且不管秦珊和單亦江的關係為何,如果秦珊喜歡單亦江,自然會對單亦江主動示好的女生產生警戒心,余曉樂完全能明白秦珊敵視她的原因。
但是單亦江找她談話,只是叫她守住一個秘密而已,她和單亦江根本算是很陌生的兩個人。
眼前這些人真是想太多了。
余曉樂只想平靜地過生活,她不想惹麻煩上身,於是她匆忙拿過紙筆,字跡托愕匭聰錄感凶幀
我不可能喜歡單亦江,他是個自以為是的人,我遠離這種人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去喜歡他呢?
秦珊將紙條拿在手中,瞧了上頭所寫的文字一眼。
“你竟然敢批評亦江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她不禁挑眉看她。
“你不怕惹上麻煩嗎?小心喜歡亦江的女生紛紛找你算帳喔。”冷淡的語調讓人感覺不出她真實的情感。
余曉樂拿過紙條,又陸續寫下——
在我眼中看來,他確實是個麻煩,我不懂喜歡他的人是基於甚麼理由,也許就是因為他那張臉吧,但是你放心,我對他完全沒興趣。
余曉樂匆忙收筆,想回座位繼續創作她剛才未完成的作品。
不料秦珊冶覷她所寫的字句一眼,伸手將桌上的顏料罐掃落,罐內的顏料倏地潑灑一地,驚動了教室里的學生,也讓剛去上廁所回到教室的高老師嚇了一跳!
“發生甚麼事了?”
秦珊見到高老師回來,趕緊將手上的紙條塞進口袋裏,指著余曉樂隨口胡謭說道:“是她蓄意將顏料打翻的。”
余曉樂瞪大雙眼,不敢相信秦珊竟然會將她沒做的事推到她身上,難道禍從天降就是這麼回事?
高老師看向余曉樂,正好心裏對她還存着不滿的怒氣。
她拜託余曉樂好幾次了,偏偏余曉樂就是不肯答應她的要求,這下子余曉樂犯了錯,她正好可以懲罰她來發泄一下。
於是高老師根本不給余曉樂解釋的機會,也不問任何原由,當下立即嚴厲地對余曉樂警告道:“放學後,你自己一個人到美術教室來,將地上的顏料處理乾凈,否則不準回家,聽到沒有?”
余曉樂想辯駁,但是誰有時間看她寫字呢?
連在場的人證都因為不敢與秦珊為敵,選擇沉默是金,讓她當代罪羔羊,反正事不關己,沒必要為她挺身而出,徒惹麻煩。
余曉樂雖然心頭動了怒,但是隨即想想,這不就是無聊的學生生活嗎?她何必為此小事生氣呢?
抬頭淡掃秦珊一眼,余曉樂接受了高老師的懲處。
一切都是無聊而已……
放學之後,余曉樂獨自來到空無一人的美術教室。
她提了水桶,拎了抹布,在地上灑了清潔劑,挽起制服衣袖,開始奮力地洗刷地板。
既然沒人幫忙,就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只是所花的時間和精神力氣多了幾倍,沒甚麼大不了。
她不知道秦珊為甚麼要這樣整她,如果真的要問原因,一定是和單亦江脫不了關係。
她怎麼可能向單亦江告白呢?她連親近人群的勇氣都沒有呀!
余曉樂在消極的氣氛中將教室的地板洗刷乾凈,也不斷壓抑自己每次想到單亦江就開始慌亂的思緒。
只要將單亦江當成一個魔鬼去害怕就好了,就不會有亂七八糟的念頭和多餘的情緒產生了……
她在心裏如此告誡自己,不管這樣想對不對,總之,她不願意讓今天這樣的麻煩再發生了。
將教室打掃乾凈之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余曉樂此時才背着書包,一身髒兮兮地走出學校大門。
她孤單一人地走在沒甚麼人潮的街道上,往回家的方向緩慢前進,反正回到家中,她還是一個人,仍然是寂寞的。
走了一段路後,余曉樂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作響,她想起自己還未吃晚飯。
她走進一間便利超商,買了一碗速食麵和一瓶可樂,繼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將錢包放進側背的書包里。
突然,有名男子狠狠地撞上她的身子。
她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坐在地,不但手中的塑膠袋掉在地上,連架在鼻樑上的眼鏡也被撞飛出去,她還來下及反應之際,手中的錢包已經被男人搶走。
男人倉皇逃跑時,大步一踩,無情地將她掉落的眼鏡一腳踩破——
她嚇了一跳!
愣怔中響之後,才明白自己被搶了……
她今天真的很倒霉,惡運當頭,才會壞事一樁接着一樁地發生。
此時,余曉樂突然覺得平靜的日子真好。
路上的行人匆匆走過她身旁,最多只對她行注視禮,剛才的搶劫彷彿是她交錯時空所遭遇的一件事,身旁沒有任何人目睹似地。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對於被搶的錢包並沒有太多不舍,錢乃是身外之物,只是受到的驚嚇非同小可。
今晚她肯定又會作惡夢了。
自從小時候親眼目睹媽媽發生車禍慘死的經過之後,她經常會作惡夢。
她承認自己是個膽小的人,偏偏那麼不幸,媽媽被砂石車輾斃的那一幕,即使已經過了數年,但在腦海中卻依然清晰,歷歷在目。
不……她不能再胡思亂想了,現在她只想趕快回家,好好洗個澡,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你沒事吧?把手給我。”
一道好聽的男聲由她頭頂上傳來,她自然地順著聲音望去,卻意外地見到了單亦江——
老天!怎、怎麼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