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大清早,一陣陣啾啾鳥鳴從紗窗傳進卧室,將睡夢中的藍采依喚醒。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緩緩坐起身,並掀開被褥下床。

初夏的朝陽捎進一室暖意,也帶許多生氣。藍采依抖擻精神,梳洗完后,俐落地換裝。

步出大門,隔壁李伯伯在澆花,見了她便打呼道:

“早哇,采依。”

“早,李伯伯。”

“上班去啊?”

“嗯。”

“你爸爸情況怎麼樣?”李伯伯的語氣透露着幾許關切,“有沒有進步?”

“有,謝謝李伯伯關心。”

藍采依微笑地點點頭便上路。鄰人的善意她銘感在心,但每回面對他們的詢問,她總不願多談而輕描淡寫地帶過。

近兩年來,父親的情況時好時壞,她的心情也隨着父情況的變化或高升或下滑。多少次她在探望父親后,回到家來忍不住獨自掉淚;多少次她握着母親的照片,忿忿地埋怨着:“為什麼,為什麼要離家?如果你不愛這個丈夫,當初為何嫁他?婚姻並非兒戲不是嗎?”

和父親一樣曾經歷過戰亂,走過動蕩不安時代的李伯伯告訴過藍采依:

“他們倆差了幾十歲,年紀的懸殊可能是其次,主要的是,嫁給你爸爸時,你媽媽幾乎還只是個小女孩,別說愛情,人生里許多事她也都不懂;加上她定性不夠,結婚幾年,終於抵擋不了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所以就……”

“可我爸說她離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時,藍采依有滿腹疑惑。

“哎呀!”李伯伯揮揮手。“藍兄不可能把這些實情告訴你的,他太善良太寬厚,善良得不忍心責備你媽一個字,寧可把苦水往肚內吞。結果你瞧,他這樣長期壓抑着憂鬱,竟然把自己悶出病來,唉!”他長嘆一聲。

後來,藍采依找到了母親娘家的人,經過一番迂迴的打探之後,印證了這項事實。

有好長一段時期,藍采依活在怨恨、傷感的交替折磨中;然後,她學會了堅強,並持續學習着“豁達”。

第一天上班,藍采依特地提早到達公司。

秦主任領着她熟悉工作環境,她的秘書室緊鄰着總經理室,兩者之間設有一道相通的門,以便隨傳隨到。

秦主任耐心地解說工作內容后便告辭。藍采依兀自站在地毯上,環顧這小巧而窗明几淨的辦公室;整齊的桌面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她放下包包,找到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桌面,並迅速地打掃一遍。接着她來到了上司的辦公室。

偌大的空間裏,一邊是高至天花板的檔案櫃,另一邊擺着一張藍色長沙發,沙發前有張小茶几;靠近落地個的巨型辦公桌上雜亂地堆放着滿坑滿谷的文件。

角落的置物架上有隻花瓶,藍采依皺皺眉,走了過去。

可惜了如此精巧的花瓶!瓶中不知多久以前所插的花已凋謝枯萎,枝節間也結了細細的蜘蛛網。

她正欲拿起瓶子清潔一番,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峻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藍采依猛然回頭,一個身着黑色西裝、五官分明的男人站在門口;他似乎才剛進門,手還握在喇叭鎖上。

藍采依被他銳利而嚴峻的目光震懾住,但很快地,她回過神,暗忖這位必定就是她的上司,於是鎮定地說道:“早安,夏總經理,我是新來的秘書,請多指教。”

“我有問你是誰嗎?”

藍采依怔了怔,捺着性子回答:

“沒有。”

“只會答非所問的秘書,真令人害怕!”他逕自走向桌子,站在椅子邊低頭整理文件,對她不屑一顧。

“我看這隻花瓶很美,想拿去洗一洗,明早可插上新鮮的……”

話未說完,夏仲淮啪的一聲,把一大疊文件丟在桌角,沉聲道:

“這是今天的工作,下班以前交出來!”

他頭也未抬地落座,開始翻閱企劃書。

藍采依咬着牙抱起文件,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整個上午,藍采依陷入了一場困難重重的混戰中。雖然秘書的工作內容她已相當熟稔,但她畢竟是這間公司的新進人員,難免有不懂之處,然而她又不願去碰釘子,只好自己咬緊牙根,一步步處理這些又多又繁雜的工作。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藍采依吁了一口氣,抱着處理好的文件來到夏仲淮面前。

“處理完了?”他接過文件,懷疑地翻閱。

“是的。”藍采依機械化地回答。

他翻着翻着,眉頭皺了起來。“這疊有錯!”他抽出其中以釘書機裝訂成冊的一小疊,頭也不抬地向藍采依扔過去,

站在案前的藍采依不疾不徐地一伸手,凌空接到文件,然後擱在手臂上,一邊翻一邊說:“是第三頁嗎?我也覺得這裏有問題,果然還是錯了。”

夏仲淮緩緩抬起頭,半眯着眼盯視她。

“你練過棒球嗎?”他的口氣中雖有一絲訝異,卻仍是刻板而寒冷的。

“沒有。”藍采依面無表情地迎視他。“我只是猜到你極有可能會以‘扔’的方式把東西遞給別人。”她聳聳肩,“來應徵那天恰好見識到你這項獨門功夫。”

他的表情更陰沉了。秦主任這傢伙,竟敢替他找來這種助手!才上班第二天就敢拐彎兒諷刺上司!?

他隱忍住發飆的衝動,埋首審視她的工作成果。最後,他把其中一小疊有訛誤的部分粗魯地拋在案前,說道:

“這些拿回去重做!”

“錯誤的部分能否請你指示一下?”

“我哪來的閑工夫教你?”他粗聲道:“教你還不如我自己做,幹嘛多此一舉請秘書!?”

“總經理。”藍辨依不卑不亢地應道:“任何新進人員都會有不懂的地方;況且我如果因你的賜教而更加長進,對你而言豈不也是一種驕傲?”

彷彿有一陣煙從夏仲淮頭頂上徐徐冒出,他努力壓抑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額角的青筋卻遏抑不住地暴跳!

這是第一次有人膽敢向他頂嘴,要命的是,還頂得他無話可反擊,而這也是令他惱怒的原因之一。

“第三頁——”他悶悶地開了口,左手支在下顎,眼睛朝着桌面,並不看她。

令藍采依暗自驚訝的是,他沒有把資料拿回去,光憑着適才審查一遍,就能夠正確地把錯誤之處口述出來。

“好了!”夏仲淮不耐地說:“我已經如你所願給予指示;現在,回到你的地方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謝謝總經理。”

藍采依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坐下,便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推推眼鏡,繼續埋首苦幹。

翌日,藍辨依照樣上班。到了八樓,電梯門一開啟,便乍見一大堆人聚集在櫃枱邊,聚精會神地注視着電梯,藍采依的出現,立刻引起群眾一片嘩然和議論。

“早。”藍采依自若地打了聲招呼,打他們眼前筆直地朝內走去。

眾人鴉雀無聲地望着她的背影,隨即又鼓噪起來:

“沒想到她還願意來!”

“而且她看來似乎沒發生過啥事似地,完全沒有遭受凌虐的痛苦樣。”

“她手上還拿着一束花,她還有雅興賞花!”

“哼哼,才第二天哩,我就不信撐得了一個月!”

藍采依打了卡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花瓶洗凈,然後插上今早去花布買的鳶尾花,雖然明知這好花好瓶必受主人忽視而只能孤芳自賞,然而即使被冷落,也無法削減它的美。

才開啟電腦準備上機,忽然有人在對外的那扇門上敲了敲。

“請進。”藍采依說。

來者原來是秦主任。

“主任。”藍采依打着招呼,料想他可能有什麼事要交代、

“呃,藍秘書!”秦主任掛着一臉笑,他並非為了吩咐事情前來,而是為了另一樁極其要緊的事。“你——要上機啦?”

“是的。”藍采依立刻聽出他語氣中濃厚的打探意味。

“昨天……還好吧?”

“還好。”

“哦?”秦主任露出狐疑的神色。“怎麼可能?”

藍采依默然不語,只是注視着電腦熒幕。

“剛才那群人沒把你嚇着,真是令我吃了一驚。”他說:“坦白講,每回有新秘書報到,所有職員就會紛紛下注,賭這個人將做多久;昨天下午……幾乎大伙兒都下注了,嘿,就連我也不例外哩。”

“你們賭我會待多久?”她問。

“嗯——大部分是一個禮拜,最久的是兩個禮拜。”秦主任愈說興緻愈高昂。“夏總這人啊,的確冷酷得令人望而生畏,不過他也因此而替公司製造某些樂趣;員工們為了注意新秘書的去留動向以便下注,都忘了勾心鬥角,整體的氣氛也比別家公司活潑哩!”

藍依不禁啼笑皆非地搭腔:

“總經理若知道他引領了不良的辦公室文化,不知作何感想。”

“他才不管那些呢!他啊,滿腦子只有工作,好像他生來就是為了賣命工作似地!話說回來,夏總雖然冷漠又無情,但因為有他在,本公司的業績成長率才得以蒸蒸日上,咱們董事長可是非常仰仗他的才幹哩!”

藍辨依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秦主任離開后,藍采依便開始專註打電腦。關於夏仲淮的為人以及他的任何事,她全無心探究;能夠克服的她都會儘力克服,而這兒所提供的優厚待遇是她所需要的,她不但要試着留下來,更得全力以赴。

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

每天,大伙兒無不預料着那位新來的秘書遲早會雙手捂着臉,哭着離去;或是噙着淚,生氣地嚷着:“我不幹了!”然後懷着滿腔的怨恨衝出大樓。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第三個月時,大家紛紛對藍采依肅然起敬,她已經創造了萬成企業中最不可能發生的奇迹!

是夏仲淮對待她的方式與別人迥異嗎?沒有呀!這位聞名遐邇的暴君種種作風還是一如從前,只要他辦公室的門正好是虛掩着的,便常能聽見他那如雷貫耳的咆哮聲;但無論他再怎麼凶暴,那位秘書小姐卻總能鎮定地應對,別說掉一滴淚,就連牢騷也未曾發過。

這天,公司里來了位大人物——萬成的龍頭老大周董。他得知了此一重要新聞,特地撥冗到公司走一趟。

當他來到夏仲淮的辦公室時,後者立即從座位上起身,直覺地問:“你專程前來,莫非業務上出了什麼問題?”

“別緊張,坐,坐。”周董呵呵地笑着,神情顯得非常愉快。“我來不為別的,只是聽說公司最近出現了一個神奇人物,我實在太好奇了,非得親眼一睹本尊不可!”

“什麼神奇人物?”

“不就你的新秘書羅。”

“她有什麼好看的?”夏仲淮不耐地皺起眉。

話才說完,藍采依便巧從隔壁叩門而入,她見到素未謀面的周董,僅是禮貌地點點頭。

“總經理。”她請示道:“這兒有些信函必須請你簽名,你是要現在簽,還是我待會兒再來?”

“沒關係,我現在簽。你順便把昨天企劃部初擬的資料拿給我。”

“是。”她回到鄰室去了。

原來她就是藍采依,周董暗忖。果然如傳言所說,她總是身着藍色系列的套裝,腳下永遠是素色高跟鞋,頭髮也一成不變地往後梳成髻,而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更增添了幾分刻板味兒。

“嘿!”周董促狹地對夏仲淮眨眨眼。”你有沒有注意到,她的雙腿修長,走起路來真是婀娜多姿呀!”

夏仲淮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周董見狀,立即又說:

“人家的優點你偶爾也要欣賞一下,別盡顧着工作嘛!”

夏仲淮沉着臉,冷冷地道:

“女人是禍水。”

“唉!”周董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勸道:“仲淮,不是我說你,你還真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生苦短,何必為了一個女人,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淵裏呢?並非每個女人的名字都叫柳……”

“周董!”夏仲淮聲音沙嗄地打斷他,“別再說了,我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並不像你所形容的那樣,事實上我快活得很……”

“是嗎?”周董也打斷他的話,語氣是溫和而充滿了解的。“沒有人能逞強一輩子,擱在你心裏的陰影你終究得消除。”留下這番話之後,他便離去了,

適才,藍采依回工作室找資料時。心想毋需費時太久,於是並未將門關上;也正因如此.周董和夏仲淮之間的對話,她幾乎全聽見了。

資料是早就備齊了,但她一直待在自己的桌邊,遲遲不敢過去,唯恐引起尷尬的氣氛,及至夏仲淮口中的“周董”離開,她才若無其事地過去。

而夏仲淮剛硬的臉上仍殘留着一抹烏雲,他緊抿着唇把函件處理妥當,一語不發地交給藍采依;後者迅速瞥了他一眼,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華燈初上。

夏仲淮拖着疲憊的步伐回到了住處。

自從結束上一段婚姻之後,夏仲淮很快地賣掉原來的房子,並買了目前這幢安身的居所。他是下定決心想揮別過去的,但也許誠如仲禹所言,他不夠洒脫,而且自尊特強,明明該放下了,卻盡往死胡同里鑽。

夏仲淮始終不認同弟弟夏仲禹的話。他絕非鑽牛角尖,而是不甘心,不甘心被背叛,不甘心像個傻瓜似地被愚弄!他原本思索着是否該狠狠地報復一下,讓對方嘗嘗苦頭,然而,往往總是還未想出良策,他已被滿腔滿腹的仇恨折騰得傷痕纍纍。朋友們一個個地遠去,有的被他孤僻的性情嚇跑,有的因為看他一敗塗地而刻意保持距離。

如今,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譬如現在,回到了家,他如常地捻亮客廳里的大燈,放下公事包,鬆開領帶,然後給自己倒酒。

電話鈴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乍然作響,他按下“免持聽筒對話”的按鈕,“喂”了一聲,夏仲禹輕快的聲音立即傳來:

(嗨,老哥!)

“什麼事?”

(爸媽啊,你都不回鄉下去看他們,所以他們決定親自去看你。)

“我最近很忙。”

電話里傳來夏仲禹重重的、無奈的吁氣聲,他的嗓音也隨之低了許多:

(你永遠都在忙,就算是機器也需要休息吧?)

夏仲淮疲倦地按按眉心,不想再多費唇舌。

“你轉告爸媽,說我會抽個空回去的,”

(哈!這話你一年前就講過N遍了,什麼時候實現過?總之我話帶到,你可別左耳進右耳出,對了,我們公司準備策劃一場新裝發表會,你有沒興趣來瞧瞧?有幾個FashionModel挺正點的喲!)

“我不是說了我沒空嗎?”

(好好好,別生氣嘛!我是覺得你需要一些調劑和滋潤,畢竟春天還是能尋……)

“仲禹!”夏仲淮粗聲地警告。

(是,我這就收線!拜拜!)對方立即“喀啪”一聲掛上電話。

屋子裏再度回到沉寂中。

夏仲淮坐在沙發上兀自發怔,半晌,他端起酒杯步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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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婚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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