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馬車裏,白樂天與丁守竹相對而坐。自離開白府後,一路上白樂天不發一語,薄唇抿成了線,眉頭緊皺,底下那雙眼睛卻偏偏仍像在微笑似的彎著。丁守竹若不是從剛剛就一直伴在白樂天身邊,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再惡劣不過了,不然不論是誰看到他那雙笑眼,一定都會以為他的心情天天都這麼好呢。

身為他的好友,深知他雖生性樂觀豁達,卻有兩個致命傷不可觸犯——一就是他養的那幾籠子寶貝雀鳥,二就是他堅持的誠信。「白兄啊……」

「你不用說了,我不會輕易原諒我娘的。爹幾年前過世了也就算了,娘竟然瞞我瞞了那麼久。」要不是那隻狗,要不是那兩個荷包,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原來他曾跟一個姑娘訂有婚約。而向來認為做人最應重誠信的他,竟然因為他這對唯利是圖的爹娘而成了背信之人。

「當年萬彩染坊是蘇州最大的染布坊,能染出全蘇州最漂亮的布,你爹為了壯大咱們的布莊,不但與萬彩染坊的黃當家結拜為兄弟,還相約兩家子女年滿十五之時便結為夫妻,使兩家永結友好。交換這對荷包,就是為了證此婚約。

「只是世事難料,你出生沒幾年,萬彩染坊在承辦官布的時候出了岔予,宮裏大婚用的千匹錦緞不知為何全給染壞了,大家都猜是其他眼紅的染坊,偷偷找人在萬彩染坊的染缸里加了過量的鹽才會這樣……總之當時龍顏大怒,降罪黃家。你也知道你爹多看重他的布莊,白雲布莊那時候運勢正好,你爹怕受黃家牽連,便決定要跟他們解除婚約,斷絕往來。黃家歷此劫難,家道中落,黃夫人因病過世,後來又隱約聽說黃當家在一次旅途中發生了意外,咱們從此失去了黃家的音訊,這婚約也就不了了之……

「娘也不是要騙你,只是這事發生的時候你才五歲,哪裏懂得這些?既然你爹已經決定不要這樁婚事,也就沒必要再跟你說,那荷包我就鎖著了。誰知過了這麼些年,竟然會再看到另一隻荷包。當年黃家的女兒,如今……」

白夫人無奈的解釋彷佛還在耳邊,一言一語在白樂天腦里亂鬨哄的衝撞著。

他是又氣又驚。氣爹為了白雲布莊,竟然把才剛出世的他給出賣了!虧他是蘇城名氣響叮噹的樂爺,青年才俊、家財萬貫,最重要的是尚未娶妻。自他年滿十五,託人來巴結說親的便不勝枚舉,本來他還樂得能夠挑三撿四,誰知原來他爹娘老早就給他訂下一樁親事了;而那早在他十五歲時就該娶回來的,竟還可能就是那個又衝動、又莽撞的笨蛋——那傢伙不就姓黃嘛。

「可惡!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我做人最講信用,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爹娘既然跟人家訂了婚約,怎能因為他們家道敗落了就反悔?他們不守信,害得我也變成沒誠信的人了。」白樂天懊惱,為了自己這個一輩子的堅持而懊惱。

「白兄,你把那姑娘的狗綁了來,騙她殺了她的狗作成了香肉湯,把她嚇暈過去,你這麼做不也是對她有損誠信?」馬車一陣顛簸,丁守竹一邊掀簾探望,一邊提醒白樂天曾做過的惡行。

白樂天啞了口,感覺自己的耳根因為尷尬而陣陣發熱。

沒想到他竟然在同一個姑娘身上一連違背了自己向來堅持的誠信兩次!一次雖是爹娘害的,一次卻是出於自己的壞心眼……

「罷了。」白樂天嘆口氣,原本因為生氣而挺直的身子一下子攤軟了下來。「待會兒見了她,就跟她道個歉吧,黃鶯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只是,她若真是那個黃師父的女兒,我倒得想想該怎麼補償她才好。爹娘做錯了,我總得做點補救。」

丁守竹聽著白樂天煩惱地叨念了半天,才自坐在馬夫旁邊的安鈺身上調回了視線,笑問:「若那姑娘真是荷包的主人,你能怎麼補償她呢?依照當年的約定,把她娶回來嗎?遭逢劫難之時,卻遭至親至信的友人背棄,她若知道這件事情,知道你就是當年背棄他們的白家人,你想她會怎麼樣看待你?」

是啊,她會怎麼樣看待他?他還能怎麼補救?他與她兩人——本該成為一對互助互信、相親相愛的夫妻……這世事的無常啊……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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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皮!」黃寶雀自床上猛然驚醒,呆愣了一下,連忙爬起身來。

「你終於醒了。怎麼樣?身子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疼嗎?哎呀,你袍子都穿反了,這麼急着去哪裏?給我回來躺好!」何嬤嬤才把正亂著穿衣穿鞋的寶雀拉回床上,外頭鐵大娘便推門進來了,身旁的小鐵正小心翼翼的端著一盅湯藥。

「寶雀,你可把你嬤嬤嚇死了!幸好你昏倒時小鐵正好在你身邊,及時通知咱們。大夫說你連日操勞,身子正虛,才會一受驚嚇就昏過去,吃帖葯就沒事了。」

「我的小姐,你乖乖把葯喝了吧,待你明日好些,嬤嬤再帶你進廟裏收驚。」

寶雀一心急着要尋傻皮,但是何嬤嬤和鐵大娘一邊一個圍住了她,她只好接過小鐵手裏的湯碗,一口氣把葯灌下肚,又燙又苦的湯藥害她整張臉都糾了起來。

「嬤嬤、大娘,我得去找傻皮——」

何嬤嬤和鐵大娘皺著眉互望一眼,又看向小鐵,小鐵只得搔搔頭,面有難色的道:「黃姑娘,你不記得了嗎?傻皮已經——已經被人抓去、作成香肉湯了……」

寶雀聽了,身子猛然一震!空白的腦海里逐漸憶起她昏倒前發生的事——

「那隻惡犬害我那隻價值連城的黃鶯再也唱不了歌,你知不知道我損失有多大?殺了它祭我的五臟廟當作補償也不為過吧?」

「那個混——」混帳白樂天!連這麼殘忍冷血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傻皮何其無辜,而他怎麼可以這麼殘酷、這麼蠻橫!「我要去找他!」

「你找他有什麼用?難道能讓傻皮死而復生嗎?」何嬤嬤拉住寶雀,急道:「早上我就勸過你不要去找他了,你偏要去,結果你看。算了吧寶雀,不過是一隻狗,你不要再去招惹白家人了。」

「嬤嬤!傻皮不只是狗,我跟它感情多好,你知道的啊。」一想到傻皮慘遭那混帳的毒手,寶雀氣得渾身發抖。「那個白樂天我才不怕他!他殺了我養的狗,難道還是我的錯嗎?我一定要告官——」

黃寶雀正說得氣憤,外頭忽然傳來叫門聲。小鐵出去應門,不一會,便見小鐵驚慌失措的跑進來,指著外頭道:「黃姑娘,那個白……白樂天來了!」

房裏眾人一陣錯愕,何嬤嬤才想要攔,寶雀卻已經跳下床、衝出門外。

「白樂天!」寶雀一見著那站在夕陽餘暉下、一身白衫透著金光的白樂天,見着他那雙和他殘酷冷血的本性一點也不相符的和善笑眼,她就——

「咳。」白樂天見黃寶雀一臉怒氣,剛睡醒來亂七八糟的頭髮和那身穿反了的外袍使她看起來更加狼狽、更加稚氣,而這個一點小姐模樣也沒有的笨蛋竟就是他爹給他挑的媳婦兒……心中雖然不大情願,但在他的良心不斷譴責下,白樂天只得擺出畢生所能表現出的最具善意的笑容,微欠了身子,好聲好氣的準備向她道歉。「黃姑娘,在下——」

「啪」的一聲響!在場眾人馬上變得鴉雀無聲,全呆住了。黃寶雀不知何時衝到了白樂天面前,踮起腳尖便往他頰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白樂天臉上火辣辣的一片通紅,卻因為太過震驚而忘了要喊痛。他從小養尊處優、爹疼娘愛的活到二十歲,像個小王爺似的,從來沒人敢打他,沒想到頭一個賞他巴掌的竟然是她。

報應,一定是報應。爹娘當年對黃家背信忘義,如今就輪到他這個做兒子的挨巴掌——果然現世報來得最快啊。

「你這混帳!傻皮它就算犯了什麼錯,也罪不致死啊!」黃寶雀拉住白樂天的衣襟,氣急敗壞的喊著。「傻皮是我從小養大的,它雖然頑皮,但只要好好教它它就不會再犯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畢竟是個姑娘家,白樂天在她使盡全力的拉扯之下仍不動如山,滿腦子還在想着剛剛那一巴掌。但當他感覺到揪緊他衣襟的那雙拳頭變鬆了,他才忽然發現眼前那張桃子臉已不再是怒氣衝天,而是滿臉的傷心欲絕。

「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到傻皮再也不會在這院子裏陪她玩,寶雀悲從中來,儘管仍倔着想要兇惡的瞪着白樂天,卻因為眼裏已滿是淚水而看不清楚。

「喂!」白樂天瞧她那副可憐樣,心裏不知怎麼地竟有些慌,急急的道:「喂!你這笨——你先不要激動嘛,不要急着甩我巴掌,先聽我把話說完啊!你根本不用這麼傷心,因為那隻狗其實……還活着……」

寶雀聞言,錯愕的鬆了手,眼淚卻來不及收回,已經滾落頰面。「還活着?」

白樂天有些不敢面對她那雙淚眼的質問,只得很敷衍的隨便點了個頭。

「那……那鍋香肉?」

「是假的。」是真的狗肉,還害他吐了半日,但不是那隻狗的……「那是我故意演了場戲騙你的,你不信,自己看看後頭。」

寶雀順著白樂天手指的方向看去,白府家丁正從一輛車上搬下了幾個籠子,裏頭關著的正是大頭、阿花、黃毛……傻皮!「傻皮!」寶雀又驚又喜,奔到了籠子前,將傻皮放了出來,一把摟住它。「你還活着!你果然還活着!太好了!」

「看吧,你的狗活蹦亂眺,活得好好的,我可沒騙你。」

黃寶雀仔細檢查了傻皮,見它身上並無外傷,這才放下心來。她站起身,轉頭看向白樂天。「你為什麼要騙我?」

「你的狗把我的黃鶯嚇得再也不會唱歌了,我一時氣憤,就想說演場戲嚇嚇你,出出我的怨氣。誰知道你這麼好騙,這麼不經嚇……」

嚇她?這男人都幾歲了還玩這種把戲!真是……

寶雀抹掉頰邊的淚水,眼神帶怨的瞪着白樂天,見他白皙臉上一個紅紅的掌印,她忍不住皺了眉。「那你剛剛怎麼不早說?」

「我怎麼不早說?我——」他也想早點說啊,如果她肯多點耐心聽他說話的話。「算了,打都打了。」白樂天沒好氣的道。「我來就是為了把你的狗跟這個荷包帶來還你。喏,這是你的吧?不是你的可別亂認啊。」

「啊!」寶雀自白樂天手中飛快奪過那個金色小荷包,深怕被何嬤嬤看到,又小聲問著:「這當然是我的啊,我娘給我從小戴到大的,怎麼在你那兒?」

「那隻狗把它掉在我那兒,我只好先幫你收起來啊。」白樂天看着她匆匆把荷包戴上、塞進胸前,極其寶貝似的——他不知怎麼地,臉上忽感一陣紅熱……「咳,對了,我這趟來,其實還想順便——」

「順便幹什麼?」寶雀懷疑的盯着他看,總覺得這傢伙不會太好心。

「順便……順便道歉……」

「什麼?」寶雀踮起腳尖,想靠近他一點。「你說話那麼小聲,我哪聽得到?」

「是我不對,對不起啦。」飛快的把這幾個字含糊帶過,白樂天窘紅著臉道:「好了,該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不打擾了,告辭。」

寶雀一頭霧水的愣在原地,張著嘴莫名其妙的看着白樂天甩頭就走。

這個男人到底是想幹嘛?連好好把話說清楚都不願意嗎?真是怪人一個。

何嬤嬤一直躲在門邊偷偷瞧著白樂天與寶雀,因那滿腹的心事而沉默不語。那就是白家的兒子啊,本該與她家小姐結為夫妻的人,兩個人站在一塊兒,果然是郎才女貌,可怎麼老天爺偏不成就這段姻緣呢……

「咦!那人好眼熟呀。」本來一直陪在何嬤嬤身邊的鐵大娘,瞧見那站在馬車旁迎接白樂天的丁守竹時,忍不住脫口叫道:「啊,那不是……丁公子!是我!綉品坊的鐵大娘啊。寶雀,那位就是把你做的染品都買走的貴客,丁公子。」

寶雀正忙着把小狗們趕進屋,聽見鐵大娘的叫喚,立刻轉過頭去,丁守竹和白樂天也同時轉身,一臉驚訝的看着寶雀。

「你是我遇到強盜那天那個……」那個漂亮極了的公子爺呀。

「你就是在綉品坊寄賣染品的人?」丁守竹一臉欣喜,熱切問道:「那些印有小狗圖樣的染品,都是你做的?」

「是、是呀,都是我親手做的。」原來識自己為千里馬的伯樂就是他嗎?寶雀又驚又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些都是我在忙完染坊的工作後,自己做着玩的。我畫的那些圖印,就是我養的這些狗兒。」

「那染料是誰調製的?我瞧那些染品的質地非常好,是你染的嗎?」

「嗯。」寶雀靦腆的點了點頭,眼角瞄見白樂天一臉複雜的表情,是驚喜、是雀躍,卻也懊惱不已。為什麼呢?

「白兄,我就說吧。」丁守竹朝白樂天笑道:「你們倆真的很有緣分呢。」

「是啊,真的是……太有緣了。」白樂天不大自然的笑,見黃寶雀一對上他的眼,便「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他的笑就更苦了。

原來那個他急欲找尋的染布高手,就是這個笨傢伙?這世事不但無常,而且也太愛開他玩笑了吧!她到底跟他還有多少牽扯?

「在下織染所大使丁守竹。請教姑娘芳名?」

織、織染所大使?!寶雀聞言錯愕不已,張著嘴,卻忘了要回答問題。

「啊,此等大事,應該坐下來好好商量才是。」丁守竹用眼神示意白樂天,白樂天只好清了清喉嚨,相當有禮的朝黃寶雀道:

「不知能否請黃姑娘到舍下一聚——」

「慢著!」一直躲在門邊聽他們說話的何嬤嬤忽然跑過來,一把將寶雀拉到身後,警戒地問白樂天:「你要寶雀到你們白家幹什麼?」

「這位大娘,請您不要擔心。我只是想請黃姑娘來商議合作參加織染大會的事罷了。」白樂天此話一出,寶雀嘴張得更大了,何嬤嬤也是一愣。「皇上即將舉辦織染大會,號召天下織染高手共襄盛舉。我的白雲布莊要能奪冠,需要一個染布高手的協助;經過我和丁大人幾番尋覓,你放在綉品坊寄賣的染品讓咱們挑中了你,所以……」白樂天含笑的眼注視著寶雀,她因為太過錯愕而有些失神,來不及轉開頭,只能愣愣的接受他的目光。白樂天微笑了,沒有嘲諷,不開玩笑、真心誠意的——「我希望能與你合作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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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輾轉反側,寶雀好不容易才睡着,過沒多久卻又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了。她睜開疲憊的眼,又閉上,心裏恍恍惚惚的回想着昨日發生的事——

「我偶然經過市集,在鐵大娘的綉品坊瞧見你寄賣的染品,第一次看見有人粢印的花紋是小狗,覺得很新奇,所以時常來綉品坊購買。」

丁守竹一邊說著,一邊命人取出他曾買下的染品,果然都是寶雀的心血傑作。

「南洋使節來貢,希望能學習我朝印染之術,碰巧太后的生辰將近,皇上想着太后平日最喜各式各樣的織染之物,便欲舉辦一場民間織粢大會,由太後主評,奪冠的織染品將獻給太后當作生辰賀禮,奪冠者除了能得到賞金一萬兩,更可取得代辦官布的資格,甚至代表我朝出使南洋,宣揚印染之術。白雲布莊江南第一的名號如此響亮,我與白兄又是結識多年的好友,我自然希望白兄能夠奪冠了。」

「那……為什麼找我?我跟嬤嬤就這麼一間小染坊,名不見經傳——」

「你做的那些染品質地非常好,簡直媲美織染所出產的官布。尤其是你刻畫的那些小狗圖樣栩栩如生、難得一見,正好合了咱們的意。大家向來只知道做龍鳳呈樣、三陽開泰、玉女獻壽、仙鶴雲遊這些圖樣,但精緻華美的織染品太后看多了,哪裏能吸引太后的注意?你知道太后最寵愛的是什麼嗎?」

白樂天隨意抓起一件染品舉在寶雀面前,上頭的圖樣正是傻皮躺在地上打着呼嚕的模樣,但寶雀卻尷尬得紅了臉——那是一件肚兜啊……

「她最寵愛的就是一隻她養了六年的西洋犬。」

是夢嗎?本來只能在城外替人染幾匹布維生的她,竟成了白雲布莊的樂爺最期盼能合作參賽的人選。而那個溫文儒雅的漂亮公子爺——不,該尊稱他一聲大使大人才對,他竟會看中她做的那些染品,還一樣樣收集起來。嗯?一定是夢吧。

「寶雀,已經很晚了,你還不起來嗎?」寶雀還迷迷糊糊的想着,何嬤嬤的聲音便傳了來。她猛地睜開了眼,何嬤嬤已經推門進來了,手裏端著早飯。「該不會是身體還不舒服吧?」

「沒、沒,我都好了!」想到昨天那盅苦藥,寶雀連忙擺出精神奕奕的樣子,飛快的起床着衣。「啊,醒了就餓了,吃早飯吃早飯!」

何嬤嬤坐在一旁看着寶雀吃早飯,猶豫了會兒,終於忍不住問:「寶雀,昨天丁大人跟你談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寶雀嘴裏塞著饅頭,嚼了半天才吞下去,又慢吞吞的喝了水,才道:「嬤嬤,我一直很希望能重振萬彩染坊,如果我參賽,贏得賞金,也許有機會——」

「可是那個白樂天——」

「他那個人是怪了點,一張臉整天都在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每次一跟我說話,就囂張得要命。」寶雀皺著眉抱怨,又笑道:「不過他拜託我跟他合作的時候倒挺誠懇的,原來他對我也可以那麼客氣的嘛。對了嬤嬤,他昨天還帶我看了他的白雲布莊,真的好大喔,幾百張織機整整齊齊的排開來,壯觀極了。果然江南第一布莊就是不一樣,我記得當年咱們的萬彩染坊都沒有那麼大呢。」提到過往,兩人心中同樣泛起了些許惆悵。寶雀拉了拉何嬤嬤的手,笑道:「你別擔心,我還沒答應他們。只是也許讓我試試,萬彩染坊就能重出江湖了也說不定。」

何嬤嬤心裏著實矛盾。當初捨棄萬彩染坊於不顧的是白家,如今她們卻想藉白家之手重振萬彩染坊,這豈不諷刺?但織染大會啊,多難得的機會。寶雀躍躍欲試,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叫她放棄。而且還有個顧慮,就是那藏了秘密的荷包……

「寶雀,你昨日去白府,沒見到白家其他人嗎?那個白樂天的母親……」

「沒有。昨日小鐵陪我去,只和白樂天和丁大人商談,沒見到其他人。」寶雀說著,又撕了塊饅頭塞進嘴裏,問道:「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希望就這麼平安無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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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中,白樂天正在房中審閱帳冊,窗邊籠子裏那隻因為被傻皮一嚇就不再如往常般有朝氣的黃鶯忽然虛弱的叫了聲——又安靜了。

白樂天一嘆,扔下了帳冊,目光落在桌前一條摺疊好的帕子上。眼見四下無人,他拾起錦帕打開來,滿心期待的朝裏頭看——幾點淡褐色的血跡灑落其中,卻仍沒見著期待中的驚奇景象。他失望了。

那日黃寶雀被強盜的大刀划傷了脖子,他就是用這條錦帕替她壓住傷口。真奇了,那日他明明看見她的血跡印在帕子上,那圖樣看起來就像——一隻展翅飛翔的小鳥。可偏就那麼一瞬間,讓他感到驚奇、感到莫名的熟悉,彷彿他曾看過那隻小鳥在空中那樣飛翔。但當他轉眼再看,就只剩下隨意排列的幾點血漬,再也看不到那隻小鳥的圖樣了。難道真是他眼花?

錦帕沾了人家姑娘的血卻不把它洗乾凈,還悄悄收藏着,白樂天想着,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真是瘋了,要是讓別人看見還得了……」

「兒子呀,」白夫人的聲音才傳來,門就被推開了,白樂天唬地一跳,手忙腳亂的連忙把錦帕塞進袖子裏。「娘給你煮了一碗冰糖蓮子,快來喝。」

「娘,你讓下人端來就好了嘛。」白樂天忙接過湯碗,心裏還在呼呼亂跳。

「我自己端來,既能多走動走動,又能多看看你,多好!」白夫人坐在一旁看著兒子喝湯,瞧他愈大愈清俊的臉龐,瞧他那雙跟自己一樣的眼睛,忍不住又感嘆起來。「唉,自從你爹幾年前過世,整個白雲布莊的擔子就落在你身上,你整日為了白雲布莊忙進忙出,娘想叫你多陪陪我都不行。啊,不如你早點娶妻生子吧,你在外頭忙生意,就讓你的妻兒陪伴我這老人家,豈不甚好?那個金家——」

「娘,你還敢提金家。」白樂天放下湯碗,不大高興的道:「我說過我看金喜就像妹妹一樣,況且……」他忽從領口拉出了那個金色小荷包,白夫人一看便嚇到了。「我現在心頭擱了這麼一件事,哪裏還有心情娶妻啊。」

「樂兒啊,這荷包你就扔了……收起來就好,戴着它幹什麼?」

「這……」他昨晚回來,想到黃寶雀把她的荷包戴在胸前時,臉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他就忍不住也把他這一個給戴上了。「哎呀!」白樂天將荷包又塞了回去,臉上泛起薄薄一層窘紅。「反正……娶妻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怎麼在織染大會上奪冠。」

「兒子,你真打算跟那個黃姑娘一起參賽嗎?昨天你們在商談的時候,我在後頭瞧著。那姑娘啊,跟她母親生得真像,就是那手臉黑了點……從她的言談聽來,她似乎不知道咱們白家與她黃家的過往,可是日子久了,你不怕她發現嗎?」

「也許……不等她發現,我就會親自告訴她。」白樂天沉吟道。「我看得出來她很有印染的天分;當年她家遭逢劫難,你們袖手旁觀,這回她有出頭的機會,我不會眼睜睜看着她的才能被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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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雀手挽著竹籃,正往城西的織女廟走去,一邊欣賞蘇城景色。

日暖風輕,蘇城處處是小橋流水、楊柳輕舟,詩畫般的風景總能教人心神蕩漾、忘卻煩憂。寶雀雖然天天進城,卻仍然為這水鄉美景着迷不已。

她放慢腳步緩緩走着,欣賞街上那些雕龍畫柱的茶館酒樓,呼吸空氣中瀰漫著的茶香與酒香,傾聽河邊畫舫里傳來的歌女吟唱和二胡樂聲……這城啊,處處充滿了繁華與歡樂,讓人心醉的不知是那美酒,還是這春光。

憶起兒時,她們黃家在城裏也有好大的一間屋子、好大的一家染鋪,年幼的她著錦衣、踏華履,眾婢女圍繞在她身邊,人人喊她一聲小姐。當時她還小,不懂貧富貴賤之分,卻知道要喜歡那掛著雕花燈龍的大屋,喜歡那滑滑軟軟的錦緞,喜歡那一小塊就要價好幾兩銀子、卻入口即化的玫瑰甜糕——她曾屬於這醉人的、浮華的城,從沒想過會有離開的一天。爹過世也有十五年了吧?由富轉貧的日子她雖很快就適應了,只是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讓她至今仍感覺身處夢境之中……

「黃姑娘?」

熟悉的聲音傳來,這才讓黃寶雀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以前黃家萬彩染坊的位置,如今這兒已成了一家酒樓,門口客人絡繹不絕;她呆站在門口許久,阻擋了人的出入,酒樓掌柜一臉不高興,早就想出來趕人了。

「你站在那兒發什麼呆啊?」白樂天從窗子探出頭來朝寶雀喚道。他恰好在酒樓與幾位友人共飲,身邊圍繞了幾個濃妝艷抹的妖媚女子,正不斷的向酒酣耳熱的男人們勸酒。寶雀一瞧見這光景,立刻「哼」了一聲,轉頭就走。

「喂!你——」白樂天先是一愣,忙回身向同桌友人們笑道:「李兄、卓兄,白某臨時有事,得先告辭了,諸位請慢慢享用酒菜,至於方才談的事……」

「呵呵,樂爺請放心,這樁生意就這麼說定了。」

「喔。」白樂天一笑,拱手答謝。「感謝兩位兄台這麼支持小弟。」

「樂爺,這麼低廉的棉價和絲價咱們可是只開給您啊,別的布莊可拿不到這麼好的價錢。誰叫白雲布莊信譽好、名氣響,哪家牙行不搶著跟您合作?況且樂爺與織染所丁大人和常公公如此友好,咱們以後還要托您多多關照。」

「當然當然、一定一定。」白樂天笑容滿面的與他們客套完便告辭了。匆匆跑出酒樓外,遠遠見到黃寶雀那抹藍色身影正轉彎步上西大街,他連忙追了過去。

「又不是不認識,見了我也不打聲招呼……」

白樂天一邊埋怨,一邊遠遠跟在黃寶雀身後。見她經過珠花攤,也跟那群姑娘們一樣忍不住駐足挑選,只是她拿了支蘭花簪在頭上比了又比,卻還是放下了。後來她又經過了家肉包子鋪,倒是毫不猶豫的買了一大籃剛出籠的肉包。

「原來這傢伙這麼貪吃。一個人買那麼多包子幹什麼……」

白樂天一路跟在寶雀後面,直到他驚覺自己的行為實在有說不出的詭異時,他已隨她來到了一間織女廟。

「織女廟,莫非是來求姻緣……」一提到姻緣二字,一股愧歉的感覺又自他心中悄悄升起。但他發現寶雀並沒有進廟裏去,反而一直走到了廟後的小土丘上,在一棵老樹下坐了下來,開始等待。白樂天蹲在廟牆邊覷着眼偷看,過往香客皆對他投以異樣眼光,他卻因為太好奇而渾然未覺。

總不會……是在乘涼吧?可坐在那兒等什麼呢?難道是在等情郎……

白樂天心裏正胡亂猜想着,便見寶雀忽然欣喜的站起身,他連忙伸長脖子看看來者何人——狗?竟是一群野狗!哪裏有什麼情郎啊。

那群野狗不知從哪裏來的,見到寶雀,個個興高采烈的圍繞在她身邊,猛搖著尾巴,好像把她當作主人似的。寶雀打開籃子,開始將剛剛買的肉包分給它們吃;見狗兒們吃得津津有味,她臉上便露出滿足的笑容。

「真是個古怪的姑娘……」白樂天自言自語著,耳邊卻忽然傳來老婦宏亮的聲音:「公子,你躲在這兒做什麼?是不是想來求姻緣哪?」

白樂天嚇了一大跳,連忙道:「不、不是的!我又不是姑娘家,求什麼姻緣啊。」

老婆婆耳朵聽不大清楚,聲音卻異常響亮,她笑咪咪的道:「這兒的織女廟很靈的,只要你誠心膜拜,必能尋得良緣唷。」

廟裏眾人都在看他,白樂天耳根泛紅,勉強笑道:「老婆婆,您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姻緣的,我只是在——」

「唷,你在這兒看什麼呢?你在看那位姑娘嗎?我知道了,是你偷偷喜歡著的心上人吧?」老婆婆眯着眼睛看向正在喂狗的寶雀,一手拉住急欲解釋的白樂天,驚天動地的朝她叫喚起來:「姑娘!這位公子為了你跑來織女廟求姻緣哪!結果只敢躲在這兒偷看,真是個害羞的小夥子,呵呵呵!」

老婦的叫喚使得廟裏的眾人都笑了,白樂天慘白了一張臉,只能尷尬的笑了兩聲,抬頭望向黃寶雀,只見她那張桃子臉上升起兩朵紅雲,眉頭卻是氣惱萬分的皺了起來,一和他四目相對,便扭頭轉身跑開。

「黃姑娘!」雖然對於她的不友善感到有些生氣,但這種誤會是一定得澄清的。白樂天拉開了多事老婆婆的手,急忙趕上前去;方才那群狗還在啃包子,他站在方才黃寶雀站着的地方,腳底下踩着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跑得這麼急幹什麼,錢袋掉了都不曉得。」白樂天把黃寶雀的錢袋拾在手裏,原本還想壞心的把它藏起來,捉弄她一番,可當他瞧見錢袋上她自己印染的小狗戲水圖,他的良心又開始在他耳邊叨念了。「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君子不跟笨蛋記仇。」他嘆口氣,又朝黃寶雀追去。「黃姑娘!黃姑娘!」

「你不要一直跟着我好不好?!」雖然聽見白樂天的叫喚,寶雀依然頭也不回的直直往前跑。織女廟老婆婆的那番話害她到現在還臉紅心跳着——什麼、什麼心上人!什麼求姻緣啊!這傢伙到底哪裏有問題,天天都來招惹她!「你不是在酒館裏面左擁右抱、飲酒作樂嗎?快回去找你那些酒肉朋友、回去找那些鶯鶯燕燕——富貴人家的少爺果然都是一個樣,我最討厭了!」

「你這傢伙是不是都不聽人家解釋的啊?每次一見我就『哼』一聲轉頭跑走,我有那麼礙眼嗎?」白樂天緊追在後,隨她擠進了市集,擁擠的人群害他被撞了好幾下,卻也緩慢了她的腳步。「我在酒館是在談生意,才不是在飲酒作樂!還有啊,方才在織女廟裏那個老婆婆的胡言亂語你可別當真,我才沒有要求姻緣——」

黃寶雀忽地停住了腳步,白樂天急忙煞住腳步,雖然沒一頭撞上她,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也拉到了前所未有的貼近。寶雀臉一紅,退了一步,盯着他質問:

「那你幹什麼一路跟蹤我跟到織女廟去?」

對啊,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一直跟在她後面跑?「我——」白樂天瞪着她那張桃子臉,發現自己實在很喜歡欣賞她那雙渾圓大眼裏的光芒,雖然常兇巴巴地瞪着他,卻也總是那麼生氣蓬勃的——「我是想要問你,織染大會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啊。」倉卒想起了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白樂天登時理直氣壯起來。「誰知道你一見了我就跑,像見了鬼一樣,我只好在後面追啊。」

寶雀聽了,頓時無言以對。兩個人就這麼站在大街上,任由人潮推擠着他們,誰也沒再說話。直到一個漢子推著滿車的冬瓜經過他們身旁,抱怨道:「你們小兩口要吵架也別杵在路中央啊,妨礙人做生意嘛。床頭吵床尾合,快回家吧。」

黃寶雀和白樂天一聽,不約而同窘紅了臉。怕又有更多愛管閑事的傢伙出現,白樂天也沒心思再多做解釋了,一把拉住寶雀,帶着她一起擠出人群。

一離開市集,寶雀便甩開白樂天的手,只是這回她沒有馬上跑開,而是慢慢的走在前頭,白樂天也只是默默跟在後面。幾番奔跑,寶雀口乾舌燥,索性走進了一家小茶樓。「過來喝杯茶吧,算是我跟你道歉。」

不摸摸自己的錢袋在不在就請人喝茶?這傢伙真是呆得可以。「道什麼歉?」

「我誤會了你……我為我的無禮道歉。」雖然她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該有的禮儀她還是懂的,況且將來他們還要合作……

「好啊,我接受你的道歉。」他可比她有度量多了。白樂天很愉快的在她面前坐下,喚來小二,點了一壺龍井,又叫了一桌子茶點。

「喂,你點那麼多東西吃,我哪有那麼多錢付啊。」寶雀看白樂天不一會兒工夫就吃掉了兩塊蓮子卷、三塊荷香餅,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後笑容滿面的望向她。她只好開始翻找錢袋,看看銀子夠不夠。「真是的……明明就是有錢人,卻還佔我的便宜。算了,就當你是剛剛那群狗好了……啊!」寶雀驚叫一聲,又把剛剛找過的地方找了一遍,臉上大有驚惶之色。她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店小二的注意。

「客倌,您沒事吧?」店小二瞧著那滿桌的茶點,再瞧瞧她的一臉慌張,狐疑道。

「沒、沒!」寶雀猛搖頭,尷尬的笑着。待店小二走開了,她才壓低了聲音,緊張的對白樂天道:「我的錢袋不見了。」

白樂天無視於她的驚慌,好整以暇的又吃了一塊玫瑰甜糕,才笑道:「我知道啊,剛剛你在織女廟喂狗吃東西的時候,把錢袋掉在樹下了。」

「那……那你……」寶雀見白樂天嘆著氣搖搖頭,臉都青了,卻又聽他嘆道:

「唉,當然是幫你撿起來了啊。你這傢伙到底能笨到什麼地步?和狗玩到錢袋掉了都不知道,要請我喝茶也不先看看自己有沒有錢。幸虧有我跟着,要不然啊……」白樂天一邊說,一邊在袖裏掏著,只是,找了半天,卻怎麼也找不到寶雀的錢袋。「怪了,明明放在這兒的啊……」

「怎麼?沒有嗎?你不是幫我撿起來了嗎?」寶雀焦急道,見店小二和掌柜的正懷疑的盯着他倆,她只得一邊傻笑,一邊低聲催促白樂天:「不然這頓你先請吧,反正我錢袋裏的錢本來就不夠付,我下次再請你。」

白樂天聞言,伸手摸向腰際,赫然驚覺連他自己的錢袋也不見了。「糟糕,八成是剛才在市集裏人擠人的時候,教人給偷了。」

「兩位客倌,有什麼麻煩嗎?」茶樓掌柜走到他們桌前問道。

「呃,掌柜的,很抱歉,咱們兩個忘記帶銀——」寶雀支支吾吾的說道,卻被白樂天一揮手打斷了她的話。

「掌柜的,你這壺真的是龍井茶嗎?真的龍井放在杯中該是翠芽碧水、相映成輝,喝起來甘香如蘭、幽而不冽,你這壺茶可差遠了。喝到假茶算咱們倒霉,咱們也不跟你計較了,走吧。」白樂天拉了寶雀就要走,掌柜立刻擋在前頭。

「哼,竟敢說我賣假茶,我看是你們沒錢付帳想藉此開溜吧!好啊,就算那壺茶不算,這些茶點你們也吃得差不多了,這可賴不掉吧?」

寶雀無力的抬頭看向白樂天,他眨眨眼,要她放心。「掌柜的,過來商量一下。」白樂天拉着掌柜走到一邊,笑道:「其實我是白雲布莊的樂爺,白雲布莊您聽過吧?今日實在不巧,不如您先把這筆帳記下,明兒我就差人來付銀子。大家都知道我白樂天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所以您大可放心。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好意思,咱們小本生意,不接受賒帳。」掌柜毫不客氣的道。「像你們這種拿別人名號到處騙吃騙喝的人我見多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沒錢就別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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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時分,在夕陽的照射下,蘇城中大大小小的河道都被暈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岸邊廊棚下逐漸點起了燈籠,空中升起了裊裊炊煙,飯菜的香味令人歸心似箭,急着回家吃晚飯——

「我好想回家喔!」

茶樓廚房後頭,寶雀兩手浸在洗碗水中,傷心的仰天叫道。她瞄了眼身旁那個正用兩根指頭拎着盤子、輕輕在水裏晃動的男人,見他小心翼翼、就怕弄髒他那身白袍,她不禁火上心頭。

「你這樣洗盤子要洗到什麼時候?!天黑了咱們都回不去!」她一把奪過白樂天手上的盤子,怨恨的幫他洗起來。

白樂天見寶雀抓着抹布用力的搓洗,水花四濺,他連忙閃開;又瞧見她身後那一疊又一疊已經洗好的碗盤,不禁讚歎:「沒想到你平常看起來笨頭笨腦的,洗起碗來倒很俐落哪,照這樣下去,咱們應該很快就可以把這些碗洗完了。」

「你還敢說!錢袋被偷了渾然不覺,竟批評別人賣假茶,還賣弄自己的名號想賒帳,最後還不是害咱們得洗碗還錢——最可惡的是你竟然一個人把玫瑰甜糕都吃掉了,一個也不留給我!」寶雀愈想愈氣,一個盤子差點摔了出去。「算了算了,我不要跟你計較,跟你這種人計較只會把自己氣死。」

見她洗個碗都可以這麼激動,白樂天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玫瑰甜糕能值多少銀子?下回我買一整袋送你當作補償就是了。」

「我才不是因為它很貴才覺得可惜的!」寶雀氣呼呼的,卻欲言又止,只能伸手又抓起一個油膩膩的盤子猛搓。「商人就只懂得計較銀子,簡直俗不可耐!」

「既然身為商賈,自然要懂得計較銀子了。你替人染布的時候難道不計較嗎?」愉快的接下她投射過來的惱怒目光,白樂天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到桌邊倒了碗桂花茶來喝,又送一碗到寶雀面前。「來,好東西喔。」

「你——」寶雀連忙起身看了看外頭,緊張兮兮的道:「你瘋啦?要是被掌柜發現咱們偷喝茶,又要多洗好幾個碗了。」

「放心,才喝他兩碗茶而已,不會被發現的。」

寶雀瞧他笑得信心滿滿,桂花的香味又引誘著又餓又渴的她,她終於投降了,學他一口氣把茶灌下肚。「啊……」

聽見寶雀滿足的嘆息,白樂天又倒了一碗給她,順便在她身邊坐下。「真沒想到我也會有這麼一天,竟然得窩在廚房洗碗還債,真是窩囊。」

「反正你又沒洗到幾個碗,大部分都是我洗的吧。」寶雀沒好氣的道。

「黃姑娘,我實在很好奇,你為什麼老是不肯給我一個好臉色看?我活到這麼大,頭一遭這般惹人嫌棄,老實說我還滿傷心的。」白樂天一手撐在膝上,托腮笑問。「早上我在酒樓跟人談生意,哪裏礙到你了,讓你連跟我打聲招呼都不願意?」

「……」寶雀捧著茶碗,偷偷望着茶水中倒映着的他的側顏,心裏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是啊,為什麼呢?

第一次相遇,他對她的冷朝熱諷和他那雙似曾相識的笑眼給她的感覺相差太遠,令她悵然若失;後來只要一見他她就心生戒備,就怕又聽見他的嘲弄。

但現在坐在她身邊的他,言笑晏晏,輕鬆自如,白皙面容上朗朗的笑意令人多舒服,一切的感覺都對了,而就是這般莫名熟悉的好感令她好想靠近,卻又難以解釋,怎能說出口?

「我只是……討厭那些成日在花樓酒館流連、左擁右抱的紈絝子弟罷了。」

「除非必要,我平常是不會左擁右抱的。」白樂天笑道,卻遭來寶雀狠狠一記白眼。「唉,你不知道,有美酒和美女助興的時候談生意最好了,那些男人被灌了迷湯就好說話了,但我的腦袋可是清楚得很。」

「你跟我解釋幹什麼?又不關我的事。」寶雀小口喝着茶,頭也不抬一下。

「是不關你的事啦……」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為自己辯駁一下。「既然我想與你合作參賽,我覺得咱們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彼此——我雖然家境富裕,但是我很潔身自愛的。我爹過世前一直希望白雲布莊能成為天下第一,我一直朝着這目標努力,才沒那時間流連花樓酒館。對了,我可是連賭坊都不去的。還有啊,我經營布莊最重紀律,待人處世最重誠信,你知道我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什麼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本來誇自己好處誇得興高采烈的白樂天,這時候卻忽然頓住了——誠信,他在她面前最沒臉提的,就是這兩個字……

本來一直低頭喝茶的寶雀也頓住了。她轉頭看向白樂天,心裏怦啊怦,擂鼓似的大跳起來——他說他最重的……是誠信嗎?

他有雙跟小狗一樣討人喜歡的晶亮笑眼,他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他們倆初次見面,她就覺得似曾相識——難道,他會是那個她期盼遇見的男人?

「黃姑娘,」白樂天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坐直了身子,對寶雀露出很誠懇的笑容。「關於織染大會的事情,不知道你考慮得——」

「我答應!」承諾脫口而出,連寶雀自己都嚇了一跳,原本還有些顧慮的,如今卻沒有退路了。「因為……我家以前也開了一間染坊——萬彩染坊。爹娘走了,染坊也沒了,那個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家酒樓,就是你早上去的那家。」

白樂天一愣,憶起早上瞧見她站在酒樓門口發獃時,那張桃子臉上的落寞……

「我希望有一天能把那塊地方買回來,讓萬彩染坊重新開張。若咱們能在織染大會奪冠的話,我就能有足夠的銀子了。」寶雀毫不避諱的朝白樂天伸出手,第一次對他展露笑顏。「所以,你幫我、我幫你,讓咱們一起去拿天下第一吧。」

這樣的邀約他怎能拒絕。白樂天輕握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正式結為盟友。但當她那隻被茶水溫暖過的小手無聲無息的在他手心烙下了一種奇異的熱度時,裏頭結合著的勇往直前的決心、害羞靦腆的溫柔,競令他微微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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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情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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