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經過幾天幾夜的趕路,他們已回到東方府,府里的家僕一見莫離回來,全都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
“是總管?!”
“總管回來了!總管回來了!”
“快去通報爺和夫人!”
“總管回來了——”
莫離扶鴛鴦下了馬車,一進東方府大門,東方皇宇和談余嫣也已經走到前廳迎接他們回府。
“爺!夫人!”莫離有禮地請安。
“辛苦你了,寶物可有到手?”
東方皇宇心中有着擔心的事,但是既然命運不可違,該面臨的難題還是要解決才行。
“多虧鴛鴦,赦天玉已到手。”
“哦!”東方皇宇挑眉看向鴛鴦,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樣,一看便知道生過一場大病。“余嫣,你帶她下去休息吧,她看起來非常的虛弱,有必要用藥膳來補補身子。”
“是。”談余嫣頷首,走到鴛鴦面前執起她的手。“爺的話你也聽見了,我帶你回房。”
“這……”鴛鴦猶豫地瞟瞄了莫離一眼。
他揚着淡笑道:“去休息吧,這幾天你也累壞了。”
“你呢?”
“我還有重要的事要辦。”
重要的事……就是有關念眉的事吧?
鴛鴦點點頭,從細軟里拿出玉盒交給他。“裏頭放着赦天玉,希望能順利救醒念眉。”
他一手捧着玉盒,頓時覺得沉重,心中更有一股異樣的感受,像是一種……罪惡感!
他何以感到罪惡?是多想了吧!
“會的,她一定會醒來。”
鴛鴦垂下眼瞼,卻露出一抹祝福的笑容。“嗯,你這麼努力,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只是念眉還未蘇醒,恐怕她就得消失了……
“那我先去休息了。”鴛鴦對他笑了笑,轉身隨着談余嫣回房,似乎再也沒有勇氣回頭。
莫離將玉盒奉上,擺在東方皇宇面前。“現在赦天玉已找到,請爺儘早讓念眉蘇醒。”
東方皇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推回玉盒,不置一詞。
莫離不明白玉子拒絕的原因。
“我必須向你說聲抱歉。”欺瞞了十多年,終於也要作個了結。“其實葛念眉早在你送她入東方府時,就香消玉損了。”
“什麼?!”莫離震驚地看着東方皇宇,無法接受他說的真相。“你不是告訴我——”
“那全是我騙你的。”
東方皇宇搖着玉扇,走到太師椅坐下,神態似乎輕鬆,但內心的壓力卻是龐然可畏!
“我一眼便看出你是個人才,為了將你留在東方府、留在我身邊,我只好出此下策,利用你對葛家莊的忠心圈住了你,當時,葛念眉僅存一口氣,我就是用她這最後一口氣和你賭未來。”東方皇宇說出了自己的私心。“赦天玉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物,我以為你不可能找到赦天玉,所以我才以赦天玉為目標,讓你相信赦天玉是葛念眉的救命葯。”
莫離握緊了手中的玉盒,像是在壓抑滿心的憤怨,卻又像是在強迫自己去相信東方皇宇所說的話。
“如果老天站在我這邊,我的謊言一輩子也不會被拆穿,料也料不到,原來老天爺是這麼厭惡我,打算讓我自食惡果。”他看着一臉冒青筋的莫離,心裏已作好打算。“就算你現在拿劍抵在我的頸子上,我也不會回手,你想殺我,就趁着我滿心罪惡感時快動手吧。”
“緊要關頭,爺是否可以收起玩笑的心情?”顯然莫離是無法相信。
“唉,我也很希望自己現在還有本事說笑吶!”他的語氣中充滿無奈。“不過葛念眉千真萬確早在十六年前就死了,這件事不好笑,所以不宜拿來當笑談。”
“她的身子未腐、脈搏還在。”這十幾年來,他時常去看她,她的身體還是暖的,所以他不相信她已死的說法。
“你忘了我是神醫么?”東方皇宇真的很驕傲,但是愈驕傲會死得愈快!“憑我的本事,也許死人救不活,但是要將屍首完整保存,甚至賜予一具屍體呼吸、脈博都還不算難事,畢竟一切都是假的,更很好捏造,而你早陷入悔恨的漩渦中昏了頭,又怎麼看得透真相呢?”
鏗地一聲!莫離腰際間的長劍利落出鞘,亮晃晃的劍鋒橫在東方皇宇頸首之間——
東方皇宇以不變應萬變,自始至終皆是一貫閑然的神情。
他知道結果終究會演變成如此,當初不服輸於命運,所以他下了賭注,而賭注就是他的命!
“你竟敢以人命為玩笑?”
東方皇宇收起摺扇,搖頭輕嘆。“你才是執迷不悟之人吧?葛家莊已毀、葛念眉註定命落黃泉,無法與天相敵的亡魂,任憑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你又何苦痴痴等待,的確是我過分了,不過,也是你愚昧了!”
莫離旋着劍把,劍鋒更貼近東方皇宇的頸子,空氣凝結不動,氣氛沉入低點,主僕兩人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以為我是誰?”他挑着長劍,以一雙凌厲的眸光瞪視着東方皇宇。“我叫莫離,如同我的名字,儘管人事變遷、物換星移,我的身子、我的心一輩子都化不開忠誠二字。”
東方皇宇忽然亮起了雙眸,炯炯有神地看着莫離,見他收起了長劍,心中甚感驚訝!
“你是我的主子,無論是這十幾年來或無數年後,你永遠都是我誓死守護的主人。”
東方皇宇變了臉色,只因為他錯算了莫離對他的忠心和義氣!呀!他竟然懷疑莫離?!呵!可笑及愚昧的人是他才對!
“請爺答應屬下一件事。”
“你說!”東方皇宇可說是龍心大悅!
“擇日讓念眉安葬,而這赦天玉將是唯一的陪葬品。”他終於明白心裏的悲傷不是因為他眷戀什麼,而是一份對葛家莊的歉意,他並不愛念眉,他只是想回報恩情罷了。
他了解了一切,雖然紅顏的命已不可挽回,但是他至少曾奉獻過心力,從今而後,不會再為過去感到有所虧欠了。
“赦天玉確實是救命之寶,如果將它當成葬品,或許你會悔恨終生。”東方皇宇另有所指。“隨我來,若是我猜測無誤,你會聽見更驚人的秘密,到時候,就得看你的決定了。”
鴛鴦心不在焉地喝着夫人送來的葯膳湯,有些許失落的神色浮現在臉上,這是她第一次感到那麼無心無力,提不起勁去做任何事、編織任何念頭,只想着傷心的情緒。
“鴛鴦!”談余嫣見她若有所失的表情,直覺感到不對勁。“你怎麼了?有心事么?”
“沒、沒有啊!”她笑了笑,但是笑意中充滿了牽強和一絲虛弱。
“別瞞我了。”談余嫣善解人意地輕拍她的手,道:“這趟遙山之旅,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吧?”
“這……”鴛鴦緋紅的雙頰透露了一切的心事,但是不開心的源頭也是來自於此。
“是發生了不少事,不過都已經過去了。”包括她所有的努力、和不顧一切的勇氣,都在莫大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之下幻化成泡沫,變成一段不堪回首的記億。
“怎麼會呢?你不是說要努力得到莫總管的心么?”
“我努力過了,但是……”她苦笑道:“莫大哥心中還是沒有我,擺在內心第一位的女子,仍然是念眉。”
提起葛念眉,談余嫣即想起丈夫交代她套話一事,於是她話題一轉,轉到了鴛鴦身上——
“你可以老實告訴我么?”談余嫣在腦中思量着該怎麼才能問出她不肯脫口的秘密。“如果你當我是知己,就老實告訴我有關你的事,好么?我不會害你,你知道的。”
“呃……我知道夫人不會害我,但是這件事……師父有交代過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有難言之隱。
“你有師父?你師父是何許人呢?”
“夫人……你別問我好么?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你。”她不想再撒謊了,善意的謊言也不要!
“你究竟在顧忌什麼呢?難道你連我也信不過么?”談余嫣實在不願意強人所難,但是這是丈夫千叮嚀、萬囑咐的事。“上次莫總管取你的血,在你昏厥之後,爺親診了你的脈象,他說你脈象有異,雖是健康的身軀,但是體內彷彿有股敗壞的力量,你知道你自己的身子怎麼了,是不?告訴我吧!我是真的關心你的身子!”
“夫人……”鴛鴦可說是深受感動,在那麼一瞬間,她像是擁有了親人般,內心是那麼溫暖!
是呀!告訴仙女夫人又何妨呢?反正不管天機泄不泄露,她都註定命短,既然如此,就將實情告訴夫人吧!
“我從小就是個孤兒,我的師父乙道人不但收養我,還教我武功,在我十歲那年,他突然告訴我一個故事,他說在上古時候,天地間有一大作亂害世的怪物名為黑魔煞,因為不甘心慘敗於諸神手中,於是散盡全身的血化成一尊植地不動的玉菩薩,並且在玉菩薩身上下了駭世的詛咒,諸神唯有設下三塊鎮咒寶玉,分別鑲嵌在玉菩薩正額、左心、右掌上。而我的前世是個貪圖寶物的賊子,無知竊走了其中一塊鎮咒寶玉,若沒有及時將寶玉回歸原位,我的生生世世將永遠逃脫不了早逝的宿命……”
“等等,”談余嫣聽得一頭霧水。“這不是你師父告訴你的故事么?怎麼後來又扯進你的前世呢?”
“你覺得我說的很荒唐么?”鴛鴦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也難怪,一開始我也是懵懵懂懂,不過因為見識過太多次天盤的神威和玉菩薩的顯靈,只能接受並且相信這一切了。”
“好吧,就當你師父說的都是真的,那……你有何打算?有什麼頭緒尋回那塊遺失不知幾生幾世的鎮咒寶玉呢?”
談余嫣知道自己要相信鴛鴦所說的一切,因為她看起來不像在說謊,她的表情甚至有着滿滿的無奈!
對於仙女夫人的採信,鴛鴦也是深感訝異的。“夫人相信我說的?”
“我相信。”她的語氣十分堅定。“不如你告訴我鎮咒寶玉長什麼樣子,我請爺幫你一起找!”
鴛鴦搖搖頭。“我很感激夫人對我那麼好,但是不用再麻煩了。”
“你想憑自己的力量尋回寶玉么?別傻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你何必固執呢?”
“我不是固執,而是寶玉……已經屬於別人了。”為什麼一想起來就心痛呢?她何時變得這麼脆弱了?
“寶玉落到誰手中了?既然你知道,那就好辦,我們可以重金買回寶玉,再不然,就搶奪!”談余嫣只知道人命重要,如果對方只是想擁有寶玉,那麼她會不惜一切為鴛鴦奪得寶玉!
“萬萬不可!因為這塊寶玉也是要用來救另一人的性命!”
“這……怎麼會這樣呢!”
“我已經放棄了,反正我還有來世,只要來世我能及早將寶玉歸位,還是可以免去下一世的劫難,這一世……就讓給她吧!”她只想成全莫大哥的快樂和幸福。
“能不能告訴我……是誰需要這塊寶玉?”忽然,談余嫣像是想到什麼。“莫非——這塊寶玉就是赦天玉?!”
鴛鴦沒有點頭承認,也沒有搖頭否認,她只讓談余嫣在自己的猜測中確定了答案,也兀自驚愕。
“不行!這件事一定要告訴莫總管,我不相信這就是定局!”她知道臣服命運是最愚昧的選擇!
“千萬不要!”鴛鴦跪了下來,拉住談余嫣要奪門而出的架勢,央求道:“請你不要告訴莫大哥,這隻會讓他多煩惱罷了!我……已經不強求什麼了,最後只希望他能和自己心愛的女子白首偕老。”
“可是你……”
“我不要緊!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等我回到黑谷,我會請師父再替我另想辦法,一定可以的!所以……請夫人什麼都不要說……求你!”
正當談余嫣左右為難之際,房門被推了開來,東方皇宇率先走進房內,莫離則一臉震驚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鴛鴦。
“嘎!莫大哥?!”
她起身想逃!但是莫離的動作比她快了一步,迅速地抓住了她!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她急慌慌地搖着頭,否認道:“不是不是!我最愛亂道故事!剛才說的都是虛構的故事——”
他忽然將她拉進懷裏,緊緊地抱着。
“莫大哥……”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好快!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似地,撞得她胸口好疼、好難受!
莫離強健的雙臂緊緊纏抱着她,忍不住激動地問:“為什麼瞞我?”
在他有力的擁抱中,她又軟弱了……有許多的難過她想告訴他,有太多的不舍她想對他說……
“我不是故意瞞你,只是……你心中已經牽挂着一人,我又怎麼能夠讓你再為我擔心?”她是希望得到他的關心,但是這樣的希望只會讓他心裏更加負擔,她又於心何忍呢?
“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你?”他絕不會再造成另一段遺憾!“要怎麼用赦天王救你?”
“不行!赦天玉是要用來救念眉——”
“她已經不需要赦天玉了!躺在後院的只不過是一具因為我的固執而不得安葬的屍身。”他懺悔着許多事,只希望能夠在她身上做些彌補。
鴛鴦愣愣地看着他,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問道:“是不是註定念眉無藥可救,你才願意將赦天玉給我?”
“是。”
聞言,鴛鴦心涼了一半。
“莫總管——”談余嫣情急地喊,卻被她的親愛夫君給攔腰抱住,阻止了所有聲音。
“即使不能用赦天玉來救你,但是我願意用我這一生陪你尋找另一種能讓你活下去的方法!”
“莫、莫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么?”她簡直不敢相信,難道她現在是在夢中么?
“也許我自私地想報恩,所以一再的傷害你,但是我真正愛的人是你!我只想要你陪我白首偕老!”他傾訴着滿心的愛意。
“我……我……”她突然抱住他,激動地放聲大哭。“我、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
他抱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別說了,等以後知道怎麼說時,再慢慢的說。”
“你會聽我說么?”
“會。”他輕輕吻着她的臉頰。“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聽你說每句話、每件事……”
他吻住她的嘴,愈吻愈纏綿……
不知曾幾何時起,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早晨微風,一輛藍頂馬車停駐在東方府大門前。
東方皇宇摟着妻子談余嫣,以及東方府里一幹家仆行列於外,要替莫離和鴛鴦送行。
“此趟前往黑谷,恐怕又是一路波折。”東方皇宇突出此言。
“相公!”談余嫣難得給了丈夫一記責怪眼神。“你怎麼這麼說呢?”
“他們身上有赦天玉這種寶物,不被覬覦才怪,我只是提醒他們小心行事,又不是在詛咒他們路途不順,你誤會我了。”他笑開一張俊臉,在妻子臉上磨蹭着。
莫離抱拳辭別主子爺和夫人道:“時候不早,我們就此啟程。”
“謝謝爺和夫人,我會永遠記得你們。”鴛鴦這麼說,像是要出門遠行一輩子似地。
東方皇宇開口對莫離道:“你會回來吧?”
莫離瀟洒一笑。“你又忘了我是誰?”
“記得!我當然記得!”東方皇宇開心地笑道:“你永遠都是東方府的莫大總管,倒是你自己可別忘了。”
“莫大哥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呢?爺!您說這些話好奇怪哦!”鴛鴦搔搔腦門,不甚了解。
“我的確不可能忘記。”莫離送給了東方皇宇一抹堅定的笑容,隨後與鴛鴦一同坐上馬車。
在早晨的微風中,馬車緩緩駛離了東方府,塵沙飛揚,這又是另一段旅途的開始。
但是這一次,他們的心將是緊緊依靠,不再會因為疏離而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