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見到鎮南將軍本人是出於一次偶然的機會。

每月的閱兵之期,王總得親身前往軍營,一去便是數日。王離開的日子,我在宮中百無聊賴,不知如何是好。

我對軍事一竅不通,有點好奇。那天我偷進兵庫房,裏面擺放着各式各樣的武器,琳琅滿目。隨手拿起一件都重得抬不起手來,真不知道是誰的設想,拿這種東西上戰場,恐怕仍未出招,已經中箭身亡。

旁邊還有全新的兵甲,我穿在身上,雖不及平日行動自如,倒也不難適應。

我正低頭觀賞着這一身奇異的裝扮,這時兵庫的大門砰聲地打開,從外面撞進來一個與我穿裝一模一樣的人。那人剛看見我時呆了一下,隨即指着我大叫起來:

“你是新來的?你知不知道大王御駕親臨點兵閱將,各路軍營士兵皆需列席,這種時候還敢站在這裏,你可知這是大罪?!”

我皺起眉頭,竟連我是誰也不知道,你才是新來的吧。我不高興地想。

那士兵慌慌張張地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之後才又來拉着我說:“快跟我來,最後的兵車早開走了,你我大概要日夜兼程才可追得上大隊。”

我覺得好笑,於是問他:“難道閣下也是掉隊的人?”

那人臉一紅,支支吾吾,只說:“大家同舟共濟,就莫問出處了。”

因為他一直拉着我走,我就問他:“我們要去哪裏?”

他把我當怪物看:“去哪裏?!當然是軍營啊!”

我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喜出望外。

“請問英雄貴姓?”我問。

士兵對我笑了笑,他說:“你這個人還真有點意思,我不叫英雄,我叫阿良。”

“我叫小丁。”我十分高興地這樣告訴他。

“小丁?”士兵皺了皺臉:“真是不夠大氣的名字。”

難道叫阿良就有夠大氣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是新人,什麼都不懂得,還望前輩多多指點。”我對那個自稱阿良的小兵恭敬地作了個禮,阿良馬上擺起一副責無旁貸的樣子,對我訓戒起來:

“我看你四體不勤,弱不禁風,定是平日缺少鍛煉。打仗這回事,一旦動起武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點也大意不得的。”

“阿良前輩所言甚是,小丁已經記在心上了。”我說。

阿良見好不容易有了個仰慕者,於是信心大增,繼續發表偉論:

“我說小丁你手無縛雞之力,倒還只有模樣長得細緻,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到了戰場之上,最重要的不是學會如何擊退敵人,而是先學會如何讓自己全身而退。你可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之處?”

“是。”我對阿良的獨到見解驚嘆不矣。如果每個士兵上場都這副心態,不知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戰況。

我隨阿良日夜趕路,直奔軍營重地。

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只是為著好玩,打算給身在軍營的大王一個驚喜,但起程之後我又有點後悔,我不知道原來路途遙遠,行程這般艱辛。

不到黃昏,我已感力不從心。我把馬拉停,對阿良說:“不行不行,我快要支持不住,阿良你還是自己先行回營吧,不要管我了。”

阿良看我一眼:“說什麼傻話,都到這裏了,我看天色不早,要是你真累了我們先找個地方竭一竭腳,明日再行趕路吧。”

什麼都好,總之我已經動不了。

我們在客棧要了最上等的房間,阿良並沒有反對,那是因為我堅持。

這裏最貴最好的房間也不會及得上宮中千分之一的舒適,但我累得意識模糊,也就計較不得那麼多了。我倒在乾淨的床上,全身疲軟。阿良坐在桌子旁,對倒在床上的我笑了笑,他說:

“小丁你一點也不象是個普通的士兵,看你的架勢倒象個無憂無慮的豪門貴公子。”

我沒有說話,不一會兒已經睡得不醒人事。

早上醒來的時候精神出奇地好,我伸了個懶腰,一眼就看見坐在桌邊睡著了的阿良。

阿良被聲響驚動,抬起頭來的時候見我一直盯着他看,有點不好意思。

“小丁你一直這樣看着我做什麼?”

“阿良,沒想到你長得還真不錯。”我若有所思地說。

阿良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小丁,這種讚美從你口中說出來,聽的人只會覺得是一種侮辱。”

是嗎?我微笑。

阿良,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才到?我問。

阿良呆了一下,好象我問了一個深奧的問題。他看了看窗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們繼續上路,而且比預想中的更早到達目的地。

“小丁你在哪個營?”阿良下馬的時候這樣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說。但我無論在哪裏也一定會見到那個人吧。我想。

“小丁你這個人真是的。”阿良拿我沒辦法:“怎麼可以什麼都不知道呢?”

那是因為所有的事情在擔心之前已經有人為我安排妥當,持續的結果,造就今日“處變不驚”的趙清持。

阿良思前想後,總覺得把我帶來又丟在這裏並不是辦法,只好對我說:小丁你要不要先來我那邊?等定下來之後我再去幫你問問看。

事到如今也只好這樣了。我說。

阿良其實是個熱心人,只可惜遇人不淑,被我纏上了是他倒霉。

我隨阿良回營,我從未見過軍營原來是這種樣子。一個又一個的營幕,放眼望去,漫無邊際。

“為什麼要安排得這樣?”我指着密集的軍營說:“只要有人來這裏放一把火,必定全軍覆沒。”

阿良幾乎失聲笑出來,他對我說:“小丁,這裏是軍營重地,不要亂說話。”

然後他又指着下面的地勢向我解釋:“你看,這裏位居半山,前面有叢林,後面有水源,而且環繞着獨立的細小山脈,是大軍隱身安置的最佳選擇。”

背山面水,這種絕佳的地方用來打仗不覺浪費?應該在這裏建個行宮,供人游賞玩樂才是。但我並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軍營重地,阿良教我不可以亂說話,我便噤聲不語了。

我住在阿良的營里,阿良似乎有很多事情在忙,並沒有時間替我去查問。我也懶得去催他,反正不會有結果,於是更加心安理得地留在營中。

阿良對我照顧得絲毫不差,十分周到。

在河邊,阿良教我捕魚,我以為簡單,便跟了去。可是大半小時下來,我一條也捉不到,就馬上沒有興趣了。阿良撿來柴枝,又教我生火,我嫌太臟,站在那裏不肯動。

阿良不可思議地問:“小丁,你到底會做些什麼?這裏沒有人的身份比你更尊貴了。”雖然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嘲諷,但我並不理會。

阿良一邊嘮叨一邊替我打點一切,我坐在一邊發獃,並沒有幫忙的意思。

“阿良,今晚我不想吃魚。”我說:“我要吃兔肉。”

阿良拍了拍手上的灰,說:“好啊,你自己去抓。”

我笑了起來:“你真小氣。”

阿良看着我時呆了一下,隨即紅着臉別過頭去,我對他的反應不得其解。

晚上,阿良回到營里的時候,手裏拿着很多東西。我走過去檢查,有意外的發現。

他不知在哪裏抓了兔子回來。我很感動,對他說:

“阿良,你對我真好,但我現在不想吃兔子了,我想吃魚。”

阿良聽了馬上跳起來,要掐死我。

我笑着跑開,迎面撞上了一個人。被我撞到的人站得紋風不動,把我扶正。我不由得抬起頭來看着來者。

面前的人表情空白,一身凜氣逼人,不怒而威。

“參見將軍。”我聽見阿良在後面跪禮,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忘記自己是什麼身份,我傻在那裏不曉得反應。

鎮南將軍看了我一眼,對我的無禮也不作任何錶示。只有單膝跪在地上的阿良猶自替我膽戰心驚。

“你是哪個營的?”鎮南將軍問:“我不記得見過你。”

出事了出事了,我在心裏暗暗地想。

“我叫小丁。普通的新兵個個都一個模樣,況且小丁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戰績,將軍不記得不足為奇。”我說。

鎮南將軍掃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對我的印象並不好。

將軍巡營離去之後,阿良拉着我說:“小丁,鎮南將軍可是大王最得信的人,得罪不起的,你緊記言行舉止都得小心。”

“我知道了。”這種事情我不需要別人來提醒。

晚上我睡不着覺,平時習慣高床軟卧,現在卻要睡在野外的帳蓬里,怎樣說也適應不過來。

阿良在我旁邊睡得沉穩,這個人心無雜念,自然一夜好夢。

我悄悄地起來,走到外面。天很黑,風很淡。山的後面是細小的溪流,我沿着水源,一直向上行。月光灑在泉水上,碎成一片一片。我望着天上的雲,墨一般的濃,化不開來。

泉水的盡頭站着一個人,我無聲無息地接近,我知道他會在那裏等我。

從我進入營地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注意着我的一舉一動,沒有什麼可以逃得過那雙眼睛。

我站在他的身後,不發一言。

持續一段的沉默之後,那人終於轉過身來。在黑暗之中那雙眼睛顯得深遂,他對我說:清持,這裏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知道。我說。

這裏不比宮中,不容你任意妄為。

我知道。

那人嘆了口氣,把我拉過去:清持,為什麼你總讓人擔心。

我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笑了起來。

不要生氣,我說。

我來見你,只是因為想念你。

想見的人就近在咫尺,我遷里迢迢,終於得償所願。

王留在營中陪我,我褪去兵衣,回復自由。

“不去道別嗎?”王問。

“道別?跟誰道別?”我問。

王笑了笑,別有深意:“那個帶你進營的小兵,是叫阿良吧。”

我恍然大悟,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一覺醒來,才發現人去樓空,昨日所見所聞不過是南柯一夢。

我不知道阿良發現我消失后的反應,或許他會一個營一個營地去尋找,但他永遠不會找得到。

如果他覺得失望便會死心吧,他見過的人根本不存在。

王帶我去看士兵們的演練,我與王站在高處,整個兵營一覽無遺。士兵們操練得十分認真,那個人也操練得十分認真。

我看着阿良混在軍隊之中的身影。我很欣賞這個人,他的熱情,他的率性而為。

阿良似乎感受到視線,不經意地向我這邊看了過來,然後,他的動作有一下子的僵硬,但當他意識到站在我身邊看着他的人是誰之後,又趕緊手忙腳亂地繼續操練下去。

我開心地笑了起來,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不高興,我又不作聲了。

王離去之後,我還獨自一人在那裏觀賞,直到夕陽西下。

一天的訓練結束了,士兵相繼散去,只有一個人還站在被落日映紅的空地上,一直看着這個方向。我對他微笑,他便向我走了過來。

阿良站在我的面前,上下打量我。對他來說,我突然變得陌生。

“小丁?”他慢慢地開口,又皺起了眉頭,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認錯人了。”我說,依然微笑。

阿良更疑惑了,他把我從頭看到腳,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你是……”

“我姓趙。”我說:“趙清持。”

阿良神色一凜,倒退了幾步。雖不曾見過,但顯然聽過這個名字。他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內。我在朝中名聲如何,我自己知道得清楚。

“你……你……”阿良已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耐心地等他把話說完。阿良看着我,隱約之中泛出痛苦的神色。對於這種神色,我太熟悉。

“小丁,如果這是玩笑,趕快停止。”阿良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抗拒。

“阿良,我不是小丁。”

“小丁,為什麼你要這樣說?”

為什麼?我失笑。

無論如何更換名字或改變裝扮,趙清持這一輩子都只能是趙清持,除非我死去,否則污穢的靈魂只能繼續污穢。

“相信你所聽見的,相信你所看到的。”我說:“阿良,他們說的都沒有錯,因為趙清持就是這樣一個人。”

阿良呆在原地,直到我離去,他依然無法想起,小丁到底從何處出現又從何處消失。

我們的緣份到這裏已是盡處。可以的話,請把這個人完全忘記。

趁一切還未開始,阿良,趁一切尚還來得及。

回到營內的時候我聽見裏面傳出低沉的說話聲。

我認得那把聲音,他就是那天被我撞到的鎮南將軍。

鎮南將軍不知與王在討論着什麼,正好說到:邊境似有異動,大王最好派兵增強邊界防禦。

看來他們正在談正經事,我站在外面,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誰料猶豫之際,我已經被裏面的人發現,鎮南將軍十分警覺,他說:

“站在外面的人請進來。”

果然是個厲害的將軍。我大方地走進營內,鎮南將軍看見我時似乎嚇了一跳,但畢竟是見過場面的人,很快便恢復一派的冷靜。

“清持見過大王,見過將軍。”我先作了個禮。

鎮南將軍長駐在外,雖不常留在宮中,相信也聽聞過趙清持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將軍的神色有點不自然,那是鑒於我是大王身邊最得寵的紅人。如此正氣,這將軍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大王何以會為了一個邪魅的臣子而縱情聲色。

因為我的出現,鎮南將軍並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完便匆匆告退了。對那個道貌岸然的將軍來說,我並不只是外人,還是敵方派來的姦細。

“是不是要打仗了?”鎮南將軍離去之後,我問大王。

“恐怕是。”王答。

“大王要御駕親征?”

“大概。”

“要多久?”

“視乎對方什麼時候歸順投降。”

“我怎麼辦?”

王笑了起來:“你要跟我上戰場?”

那種地方鬼才要去。

“清持,你要學會照顧自己。”王把我拉進懷裏。我馬上把他推開。

“我不會等你。”我說。

“哦?”王覺得很有意思:“你會怎樣?”

見我逃開王又走過來把我抓住。我別過臉去,我說:

“你相不相信都可以,我不會等你。”

王把我放倒在床上,他低下頭來,在我耳邊調侃地說:

“清持,不要肆着本王寵愛你,你就想造反了。”

我看着面前的人,這樣的年輕,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自信。可惜他不知道,我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等待。

不要走。我說:留在這裏,不要離開。

王笑了。他對我說:清持,別害怕。我會回來。

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他心意已決,我毫無辦法。那一夜的風很大,一整晚,我都聽見外面樹枝被吹得發痛的聲音。身邊的人並沒有睡着,他陪着我聽外面吹得沙沙作響的風聲,然後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著同一句話。

清持,不要怕。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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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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